蒋 新
伏天。雨霁。蝉出。
蝉把那层被雨松软过的土拱出一个堡,堡被顶成一个羞涩的蘑菇,更像一朵即将怒开的花蕾,不规则的花蕾慢慢展开不规则的花瓣。蝉就从花朵里醒来,开始裸露和舞动。花蕾炸开了,一个崭新的生命样本,在悄没声息的黑夜里,躺在了充满新奇的土地上。
蝉出生得如此迅速,又如此安静。周围除了鼓荡的风和摇摆哗啦的树叶,没有任何同类物群等待喝彩和帮忙,也没有将它藏在土里孕育的蝉父与蝉母,蝉勇敢地把自己降生到人间地上。
蝉的生命降临,完全由下向上,由黑到明。向上的生命,在这漆黑的夜里展现“道可道”的巨大力量。
土色的蝉并不让自己休憩片刻,他似乎知道自己生命的历程和方程式,也似乎知道若不赶快离开那簇托自己出来的土色花朵,生命就面临极大危险。蝉迅速靠近或许被它父母恋爱过的树,迅速将那层用来成长的胞衣褪掉,沿着树干用力往上爬。毫不犹豫,一鼓作气,生命依然向上。蝉似乎知道,为稠密树叶织出来的树冠顶端,才是能够让自己休憩与放歌的安全之家。
蝉的降生与成长,在不可思议的转眼间完成。生命的过去式、现在的进行式、明天的未来式就这样毫不犹豫地凝结成一条无法分割的长链,给你给我给大地展览。
蝉在树上使劲鸣叫,如同歌手唱给黄土高坡的原生态民歌,直立而高扬。每次静下心来听蝉鸣,感觉里面是对生命的歌唱,也是对自己勇敢降生,登上树端的热烈鼓掌。
据说,蝉要用许多年的努力,才从地下顽强拱出。我不知道幼卵以怎样的努力和修为,在地下深处呼吸和积聚力量。等它爬上树,据说只有不超过19天的生命期。蝉似乎并没有因为只有19天的呼吸而懊恼、沮丧和放弃,相反,它以树荫作为自由自在的美丽家园去歌唱。在我看来,蝉嘹亮在空间的长箫或者短笛声,都是世间最动听的生命赞歌。
热风。骄阳。树下。
粘蝉的人在不同时段闪现,零零星星,或在公园,或在植物园,或在树多的河溪旁、大道边。
他们手里提一根钓鱼竿似的“粘蝉杆”,或长或短,颤悠悠的杆头上,无一例外爬着一块黏糊糊的面筋。他们很像动画片《熊出没》中的“光头强”,仰着头,循着蝉声鸣叫的方向去瞄准。
寻找,发现,盯视,举杆。瞬间,那只还在自鸣得意叫个不停的蝉,便被貌不惊人的柔软面筋牢牢粘住。举杆人面对杆头上的蝉,笑了,笑得那样灿烂,如同买彩票中了大奖。动作极其熟练地将杆上的蝉取下,随手丢在身边的塑料袋或者瓶子里。袋子或者瓶子里的蝉不再挣扎和鸣叫,它好像明白塑料袋是它躲不过去的生命归宿。
粘蝉人的眼睛为什么那么好使呢?我也不止一次去寻找在树上叫个不停的蝉,可是,落在眼睛里的,除了茂密翠绿的树叶,别的什么也发现不了。
黄昏。弯月。星稀。
在粘蝉人走过的那些地方,出现了一些游动的光柱。光柱扫在树上,立刻被聚集在一起的树叶吞掉。落在地上的光则聚焦成一个黄灿灿或者白灿灿的圈,大大小小的圈扫描着人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带着人们的眼睛去发现即将从土里冒出的那些蝉。细小的光柱成了蝉临盆降生的手术刀——一旦发现有蝉的痕迹,寻找的人便立即蹲下,将手中的各样铁器迅速插进土里。
挖蝉比粘蝉似乎更果断。
脆弱的光对强大的树叶无能为力,但对大地襁褓中的蝉,无疑是让蝉惊诧的“爱国者”或者是“飞毛腿”导弹。寻蝉挖蝉的人在光里发现一个,剖腹一个,那些被剖腹出生的蝉,在挖蝉人的手里抖动着颤栗着——它们碰到了酷热里的冬季。
颤栗成为蝉们在酷热季节的最后表达。
蝉希望体味自然分娩的滋味,希望看到黑夜与白昼的模样,希望去亲近它们父母谈情说爱的树,然而,由于人们对大地的熟练剖腹,这一切都在光柱里成为泡影,瞬间化为乌有。
许多年轻产妇喜欢用剖腹的方式迎接婴儿的到来,这不可思议的方式普及到了蝉的世界。孕妇剖腹,有的是不得不,有的是为了躲避分娩的疼痛;对蝉的剖腹,带给它们的则只有害怕的颤栗。
它们不希望被剖腹,渴望沿着生命的正道降生,尽管有疼痛和挣扎在等待。面对冷色的光柱,疼痛已经不可能发生了。
被剖腹的蝉比被粘下树的蝉生命更惨烈。它们还不知道身边的树有多高,更不清楚自己的鸣叫声是否能够超越夏日的高温,就被欢喜的人剖腹了。当然,是被剖腹。被剖腹的蝉,生命的句号画在不同形状和颜色的瓶子里。
蝉,单虫而已。
蝉,从卵开始,就决定了是只孤独的单虫。
人们还将这只“单虫”叫知了。知了的名字似乎有了层只可意会的禅意,能够让人眯起眼睛去咂摸。为什么叫知了?知便了吗?知便了又是什么境界意象?但是,对这只单虫的蝉而言,蝉自己知了了吗?蝉又能知了什么?
当耳边十分清净,没有飞鸣的知了声,那样的夏季该是一个怎样的场景?人类是不是也成了没有邻居的孤独单虫?
暑热下的寂静可能更无聊,更寂寞。
但愿现在的知了声,不是你我听到的最后蝉鸣。
天空霎时蓝了。还有树、街道、房屋、麦田,还有汽车、马车、摩托、行人,在人前人后撒欢的狗,在天空飞翔的鸽子和麻雀,都在蓝色里站位或游弋。潍北平原上呛人的风和卷起的沙尘依旧带着自己的脾气,把耀眼的蔬菜大棚抚摸出层层叠叠的蓝色波浪。萧瑟、冰冷和粗犷的晚秋,都在那片蓝里蔓延和改变。满天的蓝,满眼的蓝,随风吹荡着与海一般的音乐,宁静,安谧和平和。
我透过一枚晶莹透亮的蓝色石头向四周遥望、仰视、俯视和平视,一切存在都在蓝色石头里变为梦境般的童话。
此刻,我站在山东昌乐城外的郝家沟火山口,确切说,是在这座火山喷射口的正中央。
岩浆涌出的地方形成一个巨大的洼地,恰似挖掘出的一口深井。火山口每天都敞着颇似健美运动员一样的胸膛,将布满青筋和肉疙瘩的山石大胆坦露着,天天与日月星辰对视,拥抱扑进怀里软绵绵或刺楞楞的风,形成没有砖瓦钢筋垒砌的独特大宫殿。接受风,接受雨,也接受太阳照射和月光的抚摸。大概为了旅行者进出方便或观赏,火山口的南面已被齐整整拦腰切断,修成既为甬道又可眺望的宽绰平台,其他三面依然高耸、赤裸和苍凉,拔出令人仰视的原始高度。石壁被雕刻出一层紧密排列着的半弧形弹道,为岩浆喷射的印痕吻迹牢牢地挂在太阳下。赭石般的颜色和峭立的姿势,极容易与兵马俑伫立的那排排武士们联系在一起,写着曾经的勇猛和义无反顾。又让人联想到苍古的女娲时代,大胆地暴露着充满魅力、性感的活跃细胞。山的每一处都可以与富有弹性的雄性健康肌肤联系起来,让思绪蓬勃和飞越。
人在硕大的火山口里,显得十分渺小,四五米高的纪念石碑也如同立起的青砖一块。秋风在火山口中用力盘旋,对着游人吹着起伏跌宕的口哨,划上又冲下的哨声如心脏跳动的节律,紧张而有序。火山在这里走过了一千八百万年,依然雄姿勃发,有着令人羡慕又忌妒的阳刚朝气和澎湃激情。用坚强的心脏和铁一般的肌肉托起惊叫的游人,似乎让人们从它的容颜躯体中去遥想当年喷发时的壮观,感受天地间的震动。
与一千八百万年的火山比,眼里的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什么房子呀,灵魂呀,地位呀,豪气呀,从石器时代一步步演化来的利器呀,在它的面前,似乎都失去了与之竞争的骄傲和力量。对它的任何感叹和赞美更是显得多余和拙劣,而且容易为鼓荡的风和倔强的石讥笑。于是我选择了凝视和无言,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放在掌心,细细抚摸,用心去感知火山脉搏的节律和奔涌,体味禅定在风里的这片无限风景。
风景浓缩成被称之为蓝宝石的石头。
真正体味或感觉蓝宝石神采大约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为了补偿结婚时对妻子的亏欠,在手上略有些积蓄后,托人从昌乐城买回一枚蓝宝石戒指。坚硬、晶莹、透亮的宝石戒指,给刚刚步入中年的妻子增添了许多嫣然和快乐,脸上流动着从未有过的光彩。那枚戒指很小,上面的石头更小,只有黄豆粒大,镶嵌的工艺也没有现在这样精美,然而,那块其貌不扬的石头则充满让人欢喜的魅力。从六棱的任何一个角度透视,里面都有星光闪灿,尤其在太阳下观赏,闪灿的星会顿时活跃起来,幻化成条条晶莹迷人的线从眼前飞向浩淼的太空。
从书里略略知道,蓝宝石一词源于拉丁文,属于宁碎不弯的坚硬贵族。然而我不知道宝石的生命是怎样诞生和成长,更不清楚蓝宝石与火山存在割不断的血缘与基因关系。那年我在东北,有人说大兴安岭的火山口有火山石和宝石,于是按图寻觅,钻进过伸手不见五指的蝙蝠洞,在黑压压的老林里穿行,希望能够在这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找到心仪已久的火山石,发现一点让人欢喜或惊奇的刺激。可是大兴安岭的森林灌木太茂密了,把一切都遮盖得严严实实,除了高耸的树和满眼的绿,不露半点痕迹让寻找石头的人高兴。大大小小商人手里的那些火山石,留给我的只是一种单调的蜂窝印象。郝家沟火山口则不同了,不但醉了我的眼,而且让我恍然明白了许多,窥到了不清楚不知道答案的另一角。满目赤露的山脊和手里的石头,竟然是蓝色宝石的父辈和孕育生成宝石的慈爱母亲!
为什么先贤们会不遗余力地接力呐喊“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几个字头咬字尾的简单汉字?里面究竟藏着怎样的玄妙?与其端着书摇头晃脑,凝眉深思,不如看眼前这座其貌不扬的静谧火山。它用排山倒海的壮举和感动世界的热烈孕育和诞生出一块块蓝色宝石,这本身就是一种“道法自然”的崇高和伟大。火山实际上就是一座炼钢炉啊!把自己的筋骨五脏当作燃烧的煤炭和柴草,毫不犹豫地点燃、融化和锤炼,烧掉高山仰止,烧掉沸沸扬扬,烧掉虚头巴脑,用震天的力量把影响生命的残渣余孽烧成灰烬,为世界浓缩出另一种更加结实的光彩和效仿的筋骨。
它是在用打碎和燃烧的壮烈孕育一个崭新的自己,给世界,给蓝天。
火山与火山口从名称到感官意象,都意味着它与蛮荒、粗犷、雄性有关。不要指望在这里看到西湖之美、天山之秀,或者湿漉漉的香格里拉诗意。但是,它的存在形式,它的独有风格,它的与众不同,决定了它与沙漠戈壁一样永恒。它把看惯了马路,星级酒店,人流海潮,城市大玻璃窗,改造的山林田野等许多眼球吸引过来,用磁石般的魅力来肯定自己存在的价值。
大概谁也没有想到,在黄土飞扬和粗粗拉拉的山旮旯间,竟然会藏着令世人垂慕的蓝色宝石!蓝宝石与各种玉石、钻石一样,不但为人装点出无数华贵和骄傲,而且越来越成为人类拥有财富的象征。人们在困惑以至叩问火山口蓝宝石价值的瞬间,火山口又一次得到了人类文化意念的胜利。青山把自己熔化为火山,将万万年的精血浓缩为宝石,走向了世界,它已经不再独守一方孤芳自赏,而是成为许多男士和无数女士身份的无形名片,当然也成为他们牵挂的偶像。
火山石与蓝宝石的胜利,在于分享到了人类最珍贵的爱。
我从附近小超市里买一块拳头大的火山石,仔细品读镶嵌宝石的石头和藏在石头里的宝石。石头安详,平静,颇似超然物外的高人;宝石玲珑,闪烁,宛如石头涅槃后再生的灵魂。我与灰色的石头和闪烁的宝石对视,用手指轻轻地叩打,石头已经很轻,回响给我浓郁和悠远的木鱼之声。嵌在石中的宝石锃亮,像转动的眼睛一般。石头的灵魂、血液、筋骨,以至全部精华都消融在那一点蓝里。蓝,成为青山,火山,还有无数精灵的另一种存在形式。
当我把那块蓝色宝石举向太阳,看到那丝蓝色晶莹的光线飞射的时候,立刻省悟到,我有了可与一千八百万年前大师沟通的手机了,在浮躁、寂寞、苦闷或者春风得意的时候,打个手机给大师,相信会得到静心修为的点拨和醍醐灌顶的棒喝,当然,也企盼有更多闪光耀眼和开智开悟的信息传递给我。
晴朗的周末傍晚,常放足北行,沿着宽绰繁华的柳泉大道,过小商品街,过共青团路,一直到人民公园。若有兴致,或继续放足前行,走到透亮的华光路。什么也不想的眼睛此时会不自觉地慢慢仰起,眺望深邃的夜空,继而扫描华灯初照的广电大剧院,看闪烁五彩缤纷的霓虹灯,看从身边闪过的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还有路边“袖珍公园”里的各种花朵——灯影里更加妩媚和缭绕。此刻,柳泉大道与华光路叠出的十字路口,已经形成两条南北与东西交叉的热烈光带,或曰两条跳跃流淌的灯河,汽车就在这条河里有序地游动,汩汩不停流向车灯照射的方向。我在此驻留不会超过五分钟,然后返身到公园去听戏听歌,或看人摆弄棋子。在这驻足的几分钟里,常让我得到极大满足和放松,因为一到这里,艺术家们演奏的交响音乐,立刻从广电大剧院的各个角落闪跃腾挪出来,交织成强大的音乐带,与温暖的灯河汇流,跌宕漾溢在我的周围,让我和我们在灯的夜市去冲浪。
肖邦来了,莫扎特来了,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也来了。这些世界音乐大师的顶级作品在这座太公望奠基的古老城市演奏、回荡、展览,兼容并蓄的齐风大城多了一份超越春光的缭绕风采。
我曾经连续数年来广电大剧院听新年音乐会,演奏者虽不是世界顶尖的乐队或乐手,但毕竟有着许多不一样的原汁原味,既有莱茵河的透亮水珠,泰晤士河的浪漫涟漪,也有热血沸腾的黄河颂。超越国界的五线谱在这里汇集跳跃,给这座齐桓公、管仲上班生活的城市增添新的魅力。更重要的是,城市空气里,有了大师的足迹和声音回荡,就像黑夜有了穿梭的灯光,融化在现代温馨向上的日子里。
于是,散步,漫步,一边接受流光溢彩的灯光或者月光沐浴,一边聆听唯有自知的遥感绕梁音乐,让心融进从泰晤士河、从长江飞来的低低徘徊或振荡激烈的乐曲里,成为喜欢复习的功课。
我曾想,现代城市的概念里,离不开灯光,更离不开音乐。灯是城市的眼睛和城市的温暖,音乐呢?音乐不是城市的传说,应该是城市飘香的风度,祥和微笑的气度和书香的典雅高度。
虽然这座城市有自己的音乐,如京剧、五音戏、吕剧、俚曲,还有曾经让孔夫子流连忘返的“韶乐”,而五线谱敲击弹拨和吹奏出来的蜿蜒之音,使纯朴的城市增添了春天奏鸣曲的风光旖旎和壮士精神,绅士般的升腾耀眼。
“腹有诗书气自华”,以为城市也是。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从黑土地上起步的城市,只能全身心地为生计打开一扇窗。一切都为了满足嘴的需求,急匆匆地去奔波和穿梭。城市的颜色也是黑的或者灰的。单调的时空里,没有风筝,没有鸟鸣,当然也没有畅想的小夜曲和交响曲。即使元宵节中秋节的月,也只是一只冰冷的玉盘,孤单清冷地悬挂在寂寞的夜空上。
满足城市之腹的,不仅车多楼高,霓虹彩照和鲜亮的G D P,更需要书房、音乐与画廊。这样的力给多了,城市就会闪灿出耐人寻味的别具一格和属于自己的精神。
公园湖边灯影角落里,有一群人,大概有七八个,在漫无边际的聊天。只听一个瓮声瓮气地说,那些年从电影里看到巴黎、香港热闹繁荣,咱这里冷冷清清,别说路边、公园里没有灯,家里也隔三差五停电。给伙计们开玩笑,给咱这城市贴上邮票,寄出去,拾掇俊了再寄回来。现在不用再去邮寄了,我们这里也赶上香港了——话题转到了粤港澳大湾区。欢声笑语落在湖里,湖里摇曳出无尽的灯光色彩。
那晚月色很亮,月光与周围灯光相互衬托,给黑墨的夜润泽出宣纸般的朦胧。一个黑影靠在公园湖边的树上,轻轻地吹着口琴,琴音舒缓,散步似的。旁边长椅上也有一个影子,没有声音,似乎陶醉在悠扬的口琴节奏里。乐器里,口琴应该算是一件精致的小“古董”,现在很少有人去吹奏了,所以听到委婉的口琴声,而且是吹奏给身边恋人的,就有了一些回归的感动。琴音不大,音阶也不太清晰,但照样有着摇撼情感的力量,朦胧的湖里有了淡淡的灯光,也有了叠出的莲花般的涟漪。
城市飘逸着沁人心脾的音乐是城市的成熟,灯光则为城市的潇洒注入只可意会的魅力。在灯影里走,或曰漫步,已经不单单为了健身和休闲,如同五彩缤纷的霓虹灯不是为了照明一样。感受和享受现代速度在乡土风情上的激情燃烧,应该有现代版的唐诗宋词,在灯里,也在音乐里。
中国的二十四节气,是天与地、道与法签订的永久版时间协议,如同印有“长期”二字的中国公民身份证。年复一年,季复一季,刻板而守时。在周而复始的年轮中,每个时间刻度都是一场空间的碰撞、握手,颇似哨兵换岗。在这所有刻度里,除了湿漉漉的“谷雨”,我还比较喜欢白露和寒露这两个挨在一起的时间刻度,一则因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诱引,一则以为这两个节气跳跃着秋季的无边生动。一个有色彩,一个有温度,都聚集在“露”的季节里绽放天然素雅与细腻。露,本来就是稀有的物种,存在着婚纱般的妩媚和想象,一经与洁白、清寒牵手,就凝化为可以眺望的高远,去期待大雁飞鸣划过的宁静、辽阔和蔚蓝。
晶莹的,圆润的,剔透的白露与寒露,给整个金黄的秋季带来别样的梦境和畅想。
白露那天,恰好周末,我到野外寻找我的期待。
清晨是欣赏露珠的最好时候,想象里的露珠还没有醒,一层一层或者一串一串静卧在草叶上酣睡。一眼望去,憨态晶莹的露珠宛如手风琴上跑出的音符,在绵绵密密的草叶床上集合,等待阳光的哨声,然后随着阳光一起舞向存满梦幻的遥远空间。
我在或绿或黄的草们中间仔细寻找,寻找让淘气的露珠迅速飞溅到鞋上和裤脚上的清爽感觉。可是,寻来找去,并没有得到期待的清爽,也没有发现挂满玲珑露珠的草尖画像。
“秋风何冽冽,白露为朝霜。”白露无露,见不得草坪、台阶上面那层嫩生生的秋色印记,心中便被染上一层空落落的感觉。多彩厚实的季节里,少了一个主角儿,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色彩来填补。
于是期待寒露,寒露一定会有露的。
农历九月十五,寒露。在前前后后那几天,我揣满兴致到不同的地方蹚草丛,仿佛去邂逅久盼的朋友,给自己带来“他乡遇故知”的惊喜与快乐。然而,寒露仍然没有把期待的满足给我。
想见的没有见到,不想见的却跑满了眼睛,那就是能见度只有几十米的大雾——庆幸的是,这只是“雾”,而没有“霾”。在雾霾和沙尘最严重的那些年,我曾经问娘,知道不知道“雾霾”。娘说,知道雾,不知道啥叫霾。二十四节气里没有霾呀,雾霾是不是把雾埋起来的意思?
原来我也不知道霾,只知道雾、霜、露之类,知道雾有大小浓淡和厚薄,知道“早上雾露当日晴,晚上雾露不到明”之类的谚语。“霾”这一物象,什么时候登上了天际物象的排行榜,让人们瞪大眼睛惊悚起来?
我以为来势凶猛的“霾”吃掉了可心的露珠,白露和寒露只好尴尬成节气中的逗点和没有办法的时间符号。
现在雾霾比前些年的确少多了,可是,我依然没有见到在草尖尖跳舞的露珠。
有露的季节才有跳跃的色彩。依然记得蜿蜒雄浑的齐长城下,金黄的柿子,耀眼的野菊花在风里舞动的卓然风姿。连那些无名的小花和满坡的野草,也让大片的露珠点缀出憨然的风骨力量。
露珠考验着季节,透视着秋季生命的倔强和顽强。
我渴望晶莹通透的白露和圆润舒畅的寒露阳刚起来,大胆亮起秋间的自在温度和纯净色彩,不但嘲笑要钱不要命的时髦追求,还要击退雾霾猛于虎的肆虐张狂。人类现在似乎比过来的那些岁月更需要“道法自然”。自然的有常秩序在柔、在温,但它不是可以任意去捏去雕去驱使的面筋。否则,一旦惹恼了自然,自然的法则会让那些所谓的勇敢都无能为力。
对包容与养育生命物种的大自然,人是不是应该回归曾有的敬畏?
可怕的艾滋、埃博拉,南极倒塌的冰山,肆虐三个年头的新冠病毒还有狡猾的变异,三九没有严寒冰雪的温暖,还有2021年夏冲进郑州地铁的雨,他国骇人的龙卷风……这些,是不是大自然向人类发出的警告?我多希望把自己幻化成细小的露珠,因为我和许多我们都喜欢“数派清泉黄菊盛,一林寒露紫梨繁”的疏朗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