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赋

郭保林

一

广袤。刚烈。峻峭。雄浑。粗犷。那凸起的丘陵是你情感的潮峰，那凹下的峡谷是你思想的深邃，那苍莽的雄峦大嶂是你秉性的轩昂，那错裂的褶绉可是你的命运线——坎坎坷坷，崎崎岖岖？在洪荒时代，宇宙之神玩弄地球于股掌，无意间，使得印度洋板块和欧亚大陆板块相撞，于是苍天震悚，大地觳觫，在石与火的狂欢中，喜马拉雅山拔地而起，这里也趁机拱出一片海海漫漫的黄土高原。梁状丘陵，土石丘陵，峁状丘陵，黄土残塬，峡谷丘陵，台塬丘陵，听听这地理符号，便呈现凸凹嶙峋的形象。埃德加·斯诺称为，简直是“疯神”捏就的土地！

莫非是千百万年来，风刿、雨剐、雪磔、霜剜、雷劈、电击，使得你的面貌变得奇伟嵯峨，粗糙、粗砺，甚至有点丑陋。但是岁月之剑，沧桑之刀也重塑了你的灵魂——坚韧、沉郁、悲怆、壮烈、旷达。

我走在你热烘烘的胸脯上，在你怀抱里驰骋我的梦想，飞扬我的思绪。你这仁慈而浑厚的土地，剪裁风云，吞吐玄黄，呼吸寒暑，吟啸古今。那飞扬的雨，那飘洒的雪，代谢着绿绿黄黄的春秋，更叠着抑抑扬扬的昼夜。这里，每一座山岭，每一道峡谷，每一条河川，每方原野都搏动着生命的脉跳，历史的奏鸣。

一曲信天游从黄土高坡飘来，带着浓烈的泥腥味，草腥味，阳光味，蕴含着粗粗蛮蛮的爱，风风火火的爱，温温柔柔的爱。正是这博大雄沉的爱，使历史在这里受孕坐胎，于一阵阵剧烈的痛苦中，分娩出十三个王朝，谁说这里的黄土地贫瘠、枯萎，精血不旺？正是这莽莽苍苍、雄雄烈烈的高原厚土高高擎起十三个王朝，撑起我们民族浩瀚历史一片蔚蓝的苍穹！

人类历史发祥的四大渊源——埃及的尼罗河，西亚的两河，印度的印度河，中国的黄河。说得更确切一点，后者应该是这片黄土地，那滔滔黄河只不过是这高原母亲的一条妊娠线！

渭河之南，古纪城之西，那里苍松古柏，蓊然郁勃，一座座古风古韵的台、亭、塬、殿、宫的建筑群，气势磅礴，峨峨岌岌，壮哉！大哉！那先天殿、太昊宫，河图洛书，螭兽奇人，以及雕梁画栋，翩舞的鹤，飞翔的蝙蝠，盛开的莲，那是伏羲文化的发祥地，颂扬中华民族开天辟地的丰功伟绩：“开天明道，文明肇启”，一炬火把点亮漫漫古夜，文明的曙光最先照亮这片高原厚土。

掘开厚厚的地表，我探寻的目光穿过风雨叠叠的历史屏障，寻找我们民族庞大的根系——

看到了吗？在桥山！就在那柏木森森、古木千章的黄陵。傲视风云的巨柏，苍苍郁郁，葳葳蕤蕤，气魄恢宏，那嵯峨的树冠吞噬着日月，庞大的浓荫笼罩着大地；那虬虬蜿蟠、雄健劲拔的枝干，辐射着生命的光焰，张扬着永恒的浩气，抒写着时空的苍茫，勾描着历史的博大深沉。

走进这黄陵的松柏林中，我只感到自身的渺小，生命的渺小，我被那强大的生命气场震撼，又感到骄傲和自豪，我就是这万木苍苍中的一叶。我的灵魂被这强大的生命之光照亮，征服、融汇。

在这片黄土堆起的丘陵中，埋葬着我们民族古老的神话，是我们的始祖轩辕黄帝创造的。他为了争夺中原，开拓生存空间，率部族同蚩尤部落展开了一场场血腥的战争。囊括四海的轩辕黄帝，开天辟地的华夏始祖，沾着穿崖凿壁、裂土而来的黄河之水，在这片苍茫的大地撰写古老的故事，一部民族的历史从此开始萌发成长……

自汉以来，每至清明，或盛大节日，中华民族之子孙，总是焚香祭拜，以钟鼓雅尔之礼，以鲜花时果之盛，缅怀先民创业之艰难，开拓精神之豪迈。辛亥革命胜利，孙中山撰文《祭黄帝陵》：“中华开国五千年，神州轩辕自古传。创造指南车，平定蚩尤乱。世界文明，唯有我先。”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前夕，毛泽东、朱德曾撰文祭祀黄帝陵：“还我山河，卫我国权。经武整军，昭告列族，实鉴临之，皇天后土。”民族精英发出血性的宣言，呼唤自奋、自强、自磨、自砺的民族主体意识。

我望着那森森柏林，那裸露地上和深埋黄土之下的根，我想象得出，那柔韧的、倔强的、刚烈的、执著的、不屈不挠的、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树根，都凝聚着信念、力量，凝聚着奋发的天性，挣扎挺进的气质，那是排练在黄土高原一支豪迈的生命进行曲，那是一个民族在襁褓中的第一声呐喊和啼叫！

二

一个个王朝在这里耸起，一座座皇宫在这里坍塌，一通通丰碑矗立在地面，一座座陵墓深埋山塬，是这片黄土有着先天的魔力，还是先人赋予了它某种灵性？

我在黄土高原上奔波、跋涉，秋阳照我，秋风送我，我没有被那红红火火的山丹丹，蓝格莹莹的马兰花所纠缠，没有被香喷喷、热辣辣，还带有点腥膻味的羊肉泡馍所迷恋，没有被像那貂蝉一样娇美的米脂婆姨所蛊惑，我径自跨过周武王的门槛，一脚踏进秦朝的庭院。

啊，不见了雕梁画栋、“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覆压三百里”的阿房宫；不见了那歌台暖响、舞殿冷袖、拥翠抱绿的奢华；不见了“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的糜丽；不见了金钟玉磬、笙笛箫管的喧嚣，眼前只是一片废墟。废墟是历史的残骸。我弯腰拣起一块瓦当的破片，用手敲一敲，发出当当的声响，声音苍老沉郁。楚霸王一把火烧尽了一个威加四海的王朝。而今，碧水秋风依然在，青石绿树依然在，可那啸傲的战马呢？那拼搏厮杀的大军呢？那狮虎般的气概呢？那所向披靡的旌旗，千里奔腾的铁流呢？

然而，秦始皇的大军并没有从历史上消失。前面不是他的兵马俑吗？你看那雄气赳赳、威风凛凛的队列，气宇轩昂的将士，咴咴嘶鸣的战马，辚辚的军车，戈戟森森，盔甲灼灼，还在展示着一代虎贲之师的勇猛、剽悍，炫耀一代始皇帝横扫六合、并吞八荒的雄心和豪情。我想，这支雄师劲旅，若开到伊利亚特同阿喀琉斯希腊联军发生冲突，那该是一场多么残酷的鏖战！雄狮般的怒吼，惊天动地的呐喊，撕肝裂胆的惨叫，血肉横飞，尸陈山野……秦始皇没有同阿喀琉斯决战，而是从黄土高原出征，从潼关出征，如山洪倾泻，如狂飙怒卷，逐鹿中原，横扫天下群雄，“挥剑抉浮云，诸侯尽西来”，那是何等的气魄？

秋风摇曳着飘零的秋叶，引我漫步秦始皇陵。这巨大的山包似的丘陵，两千多年的风雨苍黄，仍不减恢宏和霸气。中国古代皇帝和埃及法老一样，非常重视陵寝的建筑，一即位就忙不停地修建坟墓，叮叮当当几十年不停，耗费了巨大的财力、物力和人力。秦始皇可为始作俑者，为修建陵寝他每年动用七十万劳力，历经三十八年，且不说地面建筑之豪华，墓中也有宫殿，充满珍宝珠玉，燃着用鱼人膏做的蜡烛，内设防盗自动发射的暗箭，灌注水银，如同江河湖泊，机械转动，川流不息，上面象征着日月天体，下面象征着山川地理……谁知这宏伟的陵寝并非像秦始皇想象得那样永恒不朽，恰在他死后不到六年，楚霸王项羽一炬烧尽地上宫殿，又率众三十万盗掘其陵，三十日运物不绝，最后只落得“龙盘虎踞树层层，势入浮云亦是崩。一种青山秋草里，路人惟拜汉文陵”。

我登上陵顶，向四野环顾眺望。倾斜的阳光已推开中午的热情，萧萧的凉风和弥漫的秋意泼我一身。我望着黄土高原，那苍苍莽莽、雄雄烈烈的高原地貌，凸起的，凹下的，扭曲的，变形的，写意的，抽象的；沟壑，梁峁，川原，溪河……都坦露着伟大的胸襟，隐匿着无穷的玄奥。这里积淀着多少历史之炉冶炼的精英，又蕴含着多少丰瞻的文化内涵？

也许是一种神韵，一种情结，也许是一种高原精神，这波澜壮阔的高原厚土怎能不孕育出一代代英雄豪杰，帝王将相？

三

依然是断崖，梁峁，依然是沟壑纵横，阡陌如织，就像一部故事跌宕、高潮迭起的经典名著，每一章每一页都引人入胜，让你心潮浮动。

又是一个夕阳西下时分。

我站在山冈上，极目视野，啊，虬髯纵横、风骨凛凜的黄土高原，上有苍苍郁郁的天穹，下有郁郁垒垒的厚土，我披发当风，叩问夕阳，哪是秦时圆过的月？哪是汉时耸立的关？草丛中的李陵碑呢？汉使张骞的驼队呢？苏武的汉节呢？景帝的繁华、武帝的威仪又安在哉？夕阳还是大汉时的夕阳，素月还是大汉时的素月，而流经高原母亲腹部的黄河奏响的可是大汉的涛声？

鸿门宴还设在戏地，戏地曾上演了一出扭转乾坤的戏剧。走进新修的仿古建筑，只不过草庐一间，几尊泥塑正是剧中的主人公，无声地向后人讲述着两千多年前剑拔弩张、惊心动魄的故事，粗莽的楚霸王，胆战心惊的刘沛公，舞剑的项庄，机警的张良，睿智的项伯，还有那大碗喝酒、大块中噬肉樊哙，而深思谋虑的范增正用眼色以示霸王，可怜的楚霸王一失足成千古恨！起于樽俎之间，折冲千里之外。倘若楚霸王实施范增的方案，四百年的前汉后汉将从历史上抹去；倘若项羽能厚颜以回江东，重整人马，中国历史上又该增添多少幅血腥的画卷……

最可怜的是那淮阴侯韩信，少年忍受胯下之辱，壮年死于一阴毒妇人之手，只是热血沸腾的青年时代用生命的辉煌为刘家王朝登基铺下一级台阶。山埋伏水埋伏，千古名将终未逃脱屏风后面的埋伏。“狡兔死，走狗烹，飞鸟绝，良弓藏。”千年凝碧的苍穹，吐不尽盈怀的怨愤；万里雄飞的莽云，泻不尽一腔的悲壮！

历史总是制造一种荒唐，荒诞，让人思考，令人费解。那些阴鸷狡猾者，那些丑陋卑劣者，那些鸡鸣狗盗者，也有时胸前佩戴着英雄的勋章，煌煌地走进缀满花环的凯旋门，这莫不是人类悲剧的渊薮？

我质问当年的观众——山梁沟峁，你们当时是为之喝彩，还是扼腕叹息？

山梁无语，峡谷无声。

只听得秋风里传来一阵如雨的马蹄，扬起一团团如云的烟尘。啊，是汉家大将李广的雄师，还是卫青的劲旅？雄风浩浩，威仪凛凛，过祁山，出玉门，塞外千里草原拉开了战幕：“汉兵奋迅如霹雳，虏骑崩腾畏蒺藜”“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匈奴单于只得望风逃遁……

李渊为表彰李世民的赫赫战功，下令排演大型歌舞《秦王破阵乐》，这史诗的乐章成为大唐帝国的九部大曲。与突厥之战，与吐浴浑之战，与高昌之战，与吐蕃之战，连年征战，唐帝国节节胜利，开疆扩土，从河西走廊至天山南北，辽阔的西部高原都成为大唐的御地。《秦王破阵乐》就是以龟兹乐为基调而改编，气势磅礴，格调高亢，阵容宏大，华衣彩服，极为壮观，一种气吞天下、四海为一景象。

晚霞里又映出一排巍峨的驼峰，叮咚叮咚的驼铃摇响一个一个斑斓的黄昏。汉天子望着西去的驼队，那驼队满载着大汉王朝开放的胸襟，满载着汉文化的丰赡，一条古丝绸之路，在张骞的驼蹄下铺开。风路浩浩，沙路遥遥，戈壁的荒凉，大漠的孤寂，一千七百年的商贸史、外交史，长安城下写下第一行序言！谁说黄土高原只有沟壑的狭隘，层峦叠嶂的闭塞？

我想敲醒一个死去的王朝，登上一座倾圯的陵阙，想阅读历史的残章。我挥手招来飒飒的秋风，盼秋风送来一曲《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飞，兰有兰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一代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可曾在未央宫里吟哦过这才情并茂的诗章？然而眼前却是秋禾遍地，牛哞羊咩，残阳斜照里一片断垣壁，哪里寻找汉天子的凛凛威严……

黄土高原，你有着仁者的胸怀，智者的深邃，贤者的旷达，勇者的刚烈！世纪摞着世纪，朝代压着朝代，拥挤的时间在这里磨出硬茧，重叠的历史在这结痂。

四

到秦岭五丈原上走一走吧！这里曾是三国诸葛亮六征祁山的古战场，一曲出师表，倾注了几多忠贞和豪情？

那阔大坦荡的断塬，陡峭的崖壁，它背依逶迤绵延的秦岭，面对着浩浩东去的渭河，东西两侧是深邃的沟壑，构成一块巨大的黄土台原，就凭着这十二平方公里的舞台，诸葛亮导演了一幕的战争史剧。

诸葛亮受三顾茅庐之情，白帝托孤之恩，决定将帅三军，六征祁山，北定中原，他看中了这五丈原，在这里运筹帷幄，拉开了同魏军决战的大幕。诸葛亮创造了木牛流马，八面埋伏，四面出击，想以火攻烧死司马懿大军，然而天不相助，忽然大雨倾盆，一世豪杰，壮志未酬，留下千古遗恨……

“悠悠苍天，犹薄于我。”诸葛亮殉命五丈原，并非天意，为蜀汉开拓疆域，他六征五战，劳累过度，他的两个儿子又战死沙场，他忧愤，他悲痛，身患重病，耿耿难眠，兵出斜谷，和司马懿对峙100天，困兽犹斗，鞠躬尽瘁，裹尸沙场。诸葛亮“其德不违，其任可亲，其言可信，声为律，身为度，亶亶穆穆，为纲为纪。”这是中华民族的主体精神。他伟岸的人格永远彪炳在史册上。

我站在五丈原上，泥土无声，草木无声，万籁无声，连那群山万壑都是一片岑寂。但是这里曾有过万马奔腾的震荡，这里曾喧嚣过狂涛般的汹涌，这里曾有狼烟烽火的烈焰，这里曾有过旌旗蔽日的壮观……战争的酷烈，厮杀的残忍，每座山崖都目不忍睹，每道河流都觳觫颤栗。我俯下身，抓起一把泥土，这泥土里浸淫着多少将士的血渍？

远去了，那战马啸傲的嘶鸣；

远去了，那将士厮杀搏击的呐喊；远去了，那热血腥雨，剑戟铿锵；

远去了，那《出师表》耿耿丹心的悲壮；远去了，那颗陨落了二千多年的智慧

巨星……

五丈原，那断碑残碣却古典了你；那青铜古剑却英雄了你；那烽火狼烟却沧桑了你；你的上空飞扬着永不消失的雄风；你的胸怀蒸腾着代代不息的豪气。蓊郁芜杂的历史筑起这座巨大的祭坛，虽没有香烟缭绕，喇嘛唪经，只有秋禾遍野，成熟的糜子散溢着浓郁馨香。但是月知你，星知你，山川草木知你！谁说，惊天动地、可歌可泣、悲壮惨烈的历史事件，留给后人的只是青山几点，流水一泓？你看，沟沟壑壑，山山峁峁，累累伤痕，斑斑驳驳，岁月的苍凉，时空的浩茫，一切都埋葬进黄土的记忆，那断崖上还滴沥着历史的血，流水里还淌着不竭的思绪……

五

追寻着秋风的脚步，我该翻阅一下大唐的残章了。黄叶从我身边撩起，白云在我头顶悠悠航过，黄土高原的阳光淋我一身清爽。

翻遍二十四史，我最爱读的是这一章，英雄的史诗永远充满着动人的魅力。请听黄土高原的声音，它也赞美盛唐的辉煌！

一代大唐天子唐太宗不是住在九嵕山上吗？要看唐朝，就要先拜谒李世民。这个驰骋疆场，挥师定河东，兵围洛阳城，玄武门掀巨澜，一代文武双全的帝王曾任贤纳士，励精图治，把个大唐帝国收拾得山清水秀；北征突厥，西通西域，拓疆扩土，四海朝贺，边陲宴宁，国泰民安，使一个封建王朝走向鼎盛，在世界史的坐标系中占据了光辉的峰巅。

昭陵是占地面积最大的帝王陵园，渭水之滨，依山傍岩而筑。李世民在修山陵前曾下诏：“务必俭约”，不得“劳费天下”“容一棺而已”，但李世民没有言行如一，他宣扬的薄葬，只不过使盗墓者息心。实际上，他不惜代价，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正是“一座陵墓起，万具尸骨堆”。苍松，翠柏，巨槐，长杨，号称相城。而今，风剥雨蚀，陵山皆已塌陷，断裂，成了狐兔出没之地。这里还陪葬着七王八嫔妃、二十二个公主，丞相五十有三，功臣六十有四，一个“贞观时代”的良才精英都埋在这里。

我站在一个曾经威震天下帝国之陵峰，环顾茫茫群山万壑，顿感一览众山小。

古代埃及的法老就患有岩石崇拜症，尼罗河畔神秘的、历千万年而不变的悬崖峭壁，使古代埃及人产生用石块堆成山峰的想法——那是山巅的象征，太阳神的标志。而李世民选择峰高万仞的九嵕山，使自己的陵寝和大山化为一体，然而时间这个永恒的掠夺者，它掠夺了一切，它藐视一切。在宇宙之神面前，这只不过是婴孩在海滩垒筑的砂器，几场潮汐便冲刷得不留痕迹。但是不灭的是粗砺豪放之气，剽悍勇猛的浩然之气，不可征服的民族的凛然正气，它们已和高原厚土凝结在一起！

我走下九嵕山，依然漫步在黄土高原，我沉郁的思维，像古典哲人一样富有想象的奔放和深邃的探索。我为这片崎岖嵯峨而又精血充盈的黄土地自豪——那广阔雄浑的高原厚土，波涛般的造型，无声无息，却有着咄咄逼人的立体感，那断裂的地壳，粗砺的外貌，雄性的悬崖陡壁，阴柔的溪流坡原，是那样的和谐统一。

我探寻的触角在厚土里延伸，我思绪之舟在历史的浪峰涛谷中跳荡。我累了，我坐在一个山包上小憩，我点燃一支烟，烟雾升腾中，想起海峡彼岸一位胞兄的诗句：“我将人类的青史／卷成一支小小的烟卷／点燃着、吸着、看着它／一寸寸的化为灰烬／飘入虚无空灵”。我没有这位诗人的潇洒和闲雅，也没有他那种对历史的嘲弄和不恭，我只想把揉成纸团的历史铺展开来，仔细辨认被风雨打湿得模模糊糊的字迹——那断崖上可曾飞扬过秦军的大纛？那古道上可曾有汉师战马的蹄痕？那峁梁上可曾有过“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九曲黄河的波涛里可曾吞咽过胡笳的悲恸、觱篥的哀鸣？从石的戈矛到铁的剑戟，人类用她的智慧、才华，还有残忍，把战争加工成艺术品，在这片土地上排练、演出。荒芜的土地上播下千古圣贤的智慧，荆棘丛中也盛开奇异的花朵；热汗冷泪浇开文明的芽蕾，剑与火耕耘的高原厚土，沟沟峁峁都生长过传奇，生长过疯狂的欲望，也生长着五彩缤纷的梦幻。

秋风摇落挂在山顶上的黄昏。牧羊老汉走在卫青大军踏过的土路，牧鞭上裹着一朵玫瑰色晚霞；晚归的少女将一朵山丹丹花插在鬓边，坐在蒙恬饮过战马的渭河岸边，洗去一天的劳累；一曲清凉的陕北民歌驱赶了万军厮杀的残忍，只有山谷中升腾的暮霭，一团团，一卷卷，向我叙述着扑朔迷离、模糊不清的故事——秦耶？汉耶？唐耶？一切都飘渺如烟，缤纷掠影！但我分明看清眼前瘦骨嶙峋、容颜憔悴、皱纹纵横的崖壁和峡谷，还负载着历史的神秘和苍凉……

面对眼前苍茫的大塬，波涛凝固般的土丘，如黛的远山，纵横杂乱的沟壑，中华民族历经苦难、艰辛、困厄、残酷，血沃大地，尸腴荒野，在这片土地上创造了灿烂的文明。

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枯黄焦躁的风景渴望水的滋润，古诗里的水是指“西汉水”，发源于秦岭，流经陇南，水泽大地，有了水就有了爱的缠绵，情的缱绻，有了对美的追求和探索。

希望美好是中华民族永恒的追求，血汗的积淀，生与死的磨难给我们民族无穷的力量。一只小小的“天虫”，凿通了东西交往的煌煌大道，齐纨鲁缟，杭绵川绣，穿过莽莽大塬的崎岖逼仄，输送到遥远的国度。丝绸之路是一卷永垂不朽的史诗，这是黄土文明的风流文采。中华民族不曾诉诸残酷的战争，而只有劳动的创造，智慧的奉献。

背驼着秋阳，臂挽着秋风，成熟的秋色给我描绘着成熟的诗意。我拣起一块石子向眼前的河水掷去，没有听到历史的回声，却从高坡上传来一曲热亮亮、火辣辣的信天游：

上一道（那个）坡来，下一道梁，

想起了（那个）小妹妹，好心慌。

……

我是思想的负重者，我问苍天，问厚土——这古老的黄土地曾繁衍过多少爱歌、恨歌、悲歌、壮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历史的回音壁上回荡的仅是这种悲壮和苍凉吗？岁月的马蹄骎骎而过，留给这片黄土地的是什么？是数不清的陵阙？是秦砖汉瓦唐三彩的碎片？是残碑断碣的狼藉？是锈迹斑斑的箭镞剑戟？是断足的鼎或樽，残破的陶瓷瓦罐，还有宫殿废墟的死寂……

你看见那位千古佳丽杨贵妃了么？先为子妃，后为父妃，荣耶？辱耶？福耶？祸耶？“三千宠爱在一身”，到头来“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一条白绫结束了如花的生命。历史有时上演的是哑剧，有时留给后人的是谜语。那堂堂七尺须眉李三郎，你不是信誓旦旦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吗？青天依旧在，明月可作证！一代天子的山盟海誓经不起一声渔阳鼙鼓，风吹云飘去，雨打花凋零，当年的“霓裳羽衣舞”化为一曲“玉树后庭花”……

这段荒唐的历史已穿着绣花寿衣，在这黄土地下面安眠，不要惊醒它吧！

哦，那不是司马相如么？他携着娇妻卓文君，风尘仆仆从成都赶来，眉梢上落满巴蜀的秋雨，衣襟上沾着高原的晨霜。卓文君一张琵琶弹奏着几多悲欢离合？司马相如，你是为寻找灵感，还是为谋求一官半职，千里迢迢来到长安？但一曲《长门赋》唱尽千古风流！

哦，那不是司马迁么？那烛光摇曳的昏黄中，披散的长发像一帘凝固的瀑布，紧蹙的眉额如乌云凝聚，忍受着精神和肉体的创伤，忍受屈辱和孤寂的刺痛，凭着固有的血气，呐喊、呼啸，长不盈尺的笔杆搅得历史飞扬四溅，三寸狼毫横扫魑魅魍魉，笔落起风雷，文成震山岳。一部与天地并生的巨匠鸿篇。

还有那李太白，他醉卧长安街头，嘴里还嘟嘟囔囔发出诳言：“天子呼来不上船”，傲骨如松，狂放不羁，对于天子的宦官竟然命其穿靴、磨墨、润笔，好个狂夫子，一个李太白，占据了半个盛唐！

还有杜工部，离乱八年，一腔浑浊的老泪从昏蒙的眸子里流出，他用破旧的衣襟擦着满脸的纵横，可是难以抹平那一页枯皱的历史：七分狂喜，三分唏嘘，他时而凝眉低吟，时而仰天长啸，劫后的长安青一块，紫一块，斑驳的伤口还流着血，燃烧的灰烬还冒着缕缕青烟：“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灰冷的心里仍抱着一团热乎乎的希望。

最可敬的是苏武，身处胡地，手握汉杖，牧羊边野，毳幕以御风雨，羶肉以酪，浆以饥渴。朔风萧萧，牧马悲鸣，鞭声四起。身负国任，不辱使命，为国守节，十九年的饥饿和酷寒，十九年的孤独和寂寞，十九年的忠贞和坚毅，铸就了至纯至高的忠魂！

黄土高原啊，五千年的风云变幻，那些称雄争霸的君主，那些文治武功的将相，他们的荣华和富贵，高傲和尊严，只不过几个春天加上几个秋天，几个莺飞草长加上几声霜晨雁唳，而你，埋葬着腐朽，也滋生着永恒——那数不清的经过历史之炉冶炼的精英，那叱咤风云的豪杰，那些能书能剑的一代代风流人物，那些经天纬地的绝世文章，都化为了远山的肃穆，悬崖的巍峨，断壁的峭拔，苍松的遒劲，古木的庄严，清溪的绮丽，流泉的袅娜……

记住这些名字吧：伏羲、女娲、大禹；还有秦皇、汉武、唐宗；还有张骞，玄奘、商高；还有张衡、祖冲之、郭守敬……是这片黄土高原用无形的大手，高高擎起了他们，是浑浊的黄河水哺育了他们，他们是灿烂的星辰，永远闪烁在民族精神的苍穹。

七

迎着微带寒意的晨风，我行走在黄土地的丘丘岭岭，撕去一片稀薄的夜色，我擦拭高原的黎明。粉红色的晨曦里，有轮年轻的辉煌跳上山梁，无边无际的早晨，借这偌大的舞台，铺开多姿多彩的斑斓。

站在黄土高原上，或低眉沉吟，或仰天长啸，感念畴昔，观古今于须臾，叹岁月之苍茫……我觉得那位女皇武媚娘倒想得周到，为自己竖起一尊无字碑。其实，黄土高原哪座山崖，哪尊峰峦，不是一座无字碑呢？历史在这里演出了一场场悲剧、惨剧、闹剧、正剧、喜剧、哑剧、恶作剧……现在只有日月星辰是它的观众，苍岩顽石是它的读者，然而日月不言，青岩无语，可谁能忘记这里每寸土地都是用刀剑抒写的传奇！

我曾想，那震撼山岳的安塞腰鼓，可是来自秦军威风凛凛的出征仪式？那高亢激越、雷动云天的秦腔，可是源于秦始皇虎贲之师搏击厮杀的呐喊？那粗犷豪放、气壮山河的洛川鼙鼓，可蕴有着唐太宗北征突厥的鼙鼓雄韵？那潇潇洒洒的宜川胸鼓可是一代女皇登基时欢腾喧阗的遗风？那荡气回肠的陕北民歌让人如痴如醉，那可是大唐风流天子歌舞升平的袅袅余音？那一曲“走西口”的凄凉悲怆，可是塞下曲、阳关三叠的变奏？

我漫步在古都街衢宽阔的柏油路上，这脚下可埋葬着丝绸之路的残骸？汉天子可曾在这里脚踏红毡、挥手送别张骞的驼队，锣鼓喧天、礼炮齐鸣，酾酒大道，祝福大汉使者一路平安？唐太宗为西天取经归来的唐三藏可在这里设宴洗尘？佛号经天，龙旗飞舞，一千三百卷经卷盛满古西域的文明，在古老的东方插下第一行秧苗……你看那不是灞桥的遗址么？一曲折杨柳，几多泪沾巾，古来征战几人回？西出阳关无故人！折一杨柳春枝，送故人远去，泪别灞桥，几多凄凉，几多哀伤？

我登上西安古城墙，抚摸着苍黛色的古砖，坑坑洼洼，斑斑驳驳，长满青苔，凝结着苍老，历史的风雨在这里写下重重叠叠的文字，岁月的铁笔在这上面撰著了时空的苍凉；关、楼、堞、台还炫耀着昨日的威严，那巨大沉重的青砖，还展示着历史的庄严、肃穆，而游人只把他们作为风景，摄入永恒的记忆。站在古城墙上遥望大雁塔，他已隐没在高层建筑的背影里，但白云还在寻觅旧日的眷恋，横空南飞的秋雁还回首瞻仰昔日的风采，有一朵晚霞飞落塔峰，轻声叩问：被风干的故事，还会长出绿色的情节吗？

我站在古城墙上，只觉得黄土高原也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天风浩浩，莽云荒荒，苍凉的历史，深邃的哲理，玄奥的诗句，都在我心头撞击，耳边也奏响千百年的喧哗、芜杂和嘈乱，沉重的，高亢的，激越的，低回的，忧郁的，悲怆的……中华民族是一个有主体意识、主体精神的民族，五千年传统文化铸就了民族的灵魂：百折不挠的气概，艰苦卓绝的秉性，忘我的无私品格，执著追求的毅力，开拓创新的智慧。在近百年的屈辱和痛苦中，是这片黄土大塬，憋青脸用力硬硬地扶正了一个民族的腰板，延安窑洞的灯光，南泥湾的歌声，鼓舞民族从蛰伏走向新生。

八

黄河之水天上来。黄河流经黄土高原，一川金涛，挤过龙羊峡、刘家峡、黑山峡、青铜峡，吸纳了洮、渭、汾百支河流，一改前貌，形成汹涌澎湃的巨流大川。

到黄河岸边，看一看这横穿在高原母亲腹部的天来之水吧！滔滔巨流，宽幅的波涛，强劲的弧度，一轮一轮地扭曲着，侧着身子，摸爬滚打，向着东方奔腾而去。黄河，你每毫升血液里注入了多少黄土高原的基因，那种执著，那种倔强，那种勇往直前的精神，可有着高原母亲的气质和秉性？

“禹治水，壶口始。”大禹治水第一功绩就写在壶口，他不朽的伟大精神和智慧，也造就了中华民族开拓进取，踔厉奋发的主体意识。地球上有4000多个民族，只有一个民族五千年文明不断——那就是中华文明。

当你站在壶口瀑布面前，你才真正认识到这条腾飞在皇天厚土之上的巨龙的形象：惊涛拍岸，浊浪滔天，万顷雄涛如从九天倾泻而下，排浪激起的水雾又直冲霄汉，天崩地裂，骇人心胆，那雄伟的奇观，恢宏的气势，不屈不挠的意志，暴戾而狂躁的性情，叱咤风云的气概，藐视一切，傲视一切，风操凛凛的形象，不是高原汉子的写照么？怎能不让人为之肃穆，为之惊叹！

我看见整个黄土高原，像一艘巨舰在缓缓移动（那是我们民族的息壤啊！），它将走向蓝色的文明，绿色的未来，你听，那雄浑高亢的船夫曲又奏响了：

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

九十九道弯上，

九十九只船，

九十九只船上，

九十九根杆，

九十九个艄公，

来把船儿扳。

……

啊，黄河，黄土，黄皮肤，炎黄子孙的历史流淌着黄土高原的染色体，流淌着黄土高原的基因——凸凸凹凹，坎坎坷坷，崎崎岖岖，仄仄平平——一部生命史的坐标，一条民族生存、繁衍、壮大的生命线！

秋风吹来，一阵阵糜子的清香，花果的馨香，谷禾成熟的芳香，伴着泥土味，阳光味扑面而来，我深深地吮吸着，吮吸着，我将黄土高原吸进我的肺腑，我的胸中已耸起一尊巍峨的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