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修歌
从烧烤店出来,两个同事都主动表示可以开车捎带何粒粒一段路,可是何粒粒表示她还有朋友在商场等她,就此告别吧。看着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何粒粒折回身后的烧烤店,跟服务员要了两瓶水,然后径直去了商场四楼的洗手间。
先将大衣脱下来,与手提包一起挂在洗手间格子门的挂钩上,掏出皮筋将长发束在身后,然后何粒粒将一包纸巾搁在了冲水阀上面,又扭开了一瓶水,喝了一大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就要伸入口中。低头的时候却瞥见了自己的红色丝绒半裙,在灯光下隐隐地泛着光,何粒粒将裙子仔细脱了下来,和手提包一起挂在挂钩上。
弯下腰,左手扶住马桶边缘,右手的两根手指刚一探进喉咙,呕吐的感觉就上来了。这很好,何粒粒心里想着,大概是已经一周没有吐过的缘故,喉咙敏感度又提升了。第一口少,第二口多,第三口中等量……心脏“怦怦”跳得很快,何粒粒抓起纸巾擦了擦满手的污秽,又擦了擦流出来的眼泪和鼻涕,接着灌了几大口水,稍微喘息一下接着吐,刚吃进去的烤肉伴着一些配菜花花绿绿地倾泻在马桶里。脑海里不断闪现着零零碎碎的片段,奶奶家从来冲洗不干净的马桶刷子,乡下露天的粪池,街道角落里公共厕所里面的废纸篓……这些污秽的东西所激起的呕吐的欲望让整个过程更顺畅了。何粒粒摸了下腹部,已经近乎平坦了,记得刚进烧烤店,先吃了几颗圣女果,眼下圣女果残损的果皮混在呕吐物里清晰可见。吐完了。“哗”的一声,抽水马桶带走了何粒粒的负累,也带走了这个格子间里的秘密。
这次真快。催吐结束的何粒粒心情很好,将腿搭在洗手池上,用纸巾把皮靴擦了一遍,又检查了一下打底裤,确保没有溅上多余的东西。接着打开手提包,掏出散粉和口红,要补一下妆的。散开长发,何粒粒静静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身材瘦长,穿着入时,眼部的红肿也渐渐消退了,只是右手背关节处的那两块与牙齿摩擦生成的红痕又明显了。何粒粒看了一眼手机,提前预留给格子间里的时间竟然还未过半,于是她拨通了美发店的电话。
一捧长发从水盆里捞起,何粒粒顺手扯过手边上的毛巾,包起头坐在了理发店的旋转椅上,红色的丝绒裙摆像鱼尾一样温柔地铺在膝盖上。一张巨大的白色披布罩了上来。
“剪到哪里呢?”理发师一边询问一边拿梳子比画,那是离发尾有五公分长度的位置。
“不要,不要剪掉这么长,剪一点点就好,一两公分。”
“好,那就只是修剪一下发尾了。”理发师是个年轻人,话不多,细密的锯齿一梳下去,一缕头发就扯得笔直,左手食指和中指夹着发尾,向上一翻,指间的头发像细碎的墨色草尖簇拥在一起,右手操着剪刀,迎着发尖“咔嚓咔嚓”地剪下去。
剪落的头发一小撮一小撮粘连着掉落在白色披布上,何粒粒的手藏在披布底下,指尖偷偷地去戳那些碎头发,披布顶起一个个小丘,碎头发纷纷滚落,还有几根粘着不肯掉落,何粒粒藏在披布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披布被弹得发出“嘭嘭”的响声。
“好了。”白色的披布从身上掀开,何粒粒站了起来,她背过身对着镜子扭头欣赏起自己的一头漂亮长发,目光被镜子里反照出的一幅画报吸引了。
墙上的画报是一个长卷发的女人,烈焰红唇,慵懒的回眸,头发像海浪一样涌在腰间。
何粒粒把拿起的大衣又放下了。
“给我烫个头吧,就要那样的。”何粒粒指着画报上的女人说。
一个年轻的女学徒走过来给头发刷发膏,她爱笑,话多,无非是夸赞何粒粒的头发发质好,顺带夸赞何粒粒长得漂亮,身材也好。女学徒又问何粒粒是如何保持身材的,何粒粒撇了撇嘴,“不用刻意保持,同事们都说我猛吃不胖。”何粒粒察觉到女学徒眼睛里闪出的羡慕很虚假,便不再接话了。
头发一束一束地被发卷扎牢卷起,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时间,何粒粒放下手机,坐在旋转椅上起了困意。画报上那个慵懒回眸的女人,嘴角好像带了点弧度,似笑非笑的样子。何粒粒在蒙蒙眬眬的视线里,觉得女人分明是笑了,带有几许嘲弄的意味。
屋外开始飘起细碎的雪花,今年的第一场雪来了,北方寒冷而漫长的冬季正式来临。屋子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各种发膏混合的甜腻香气被暖气烘得如云朵一样膨胀开来,吹风机的轰鸣,顾客们的谈笑,不疾不徐的轻音乐,各种声音融合在一起,忽远忽近。何粒粒在女人嘲弄的目光里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候她还是个短发的女高中生。
短发的何粒粒刚刚结束课间操,随着人潮涌往教室。同学们有三两个并作一排的,有两个女生手拉手的,还有几个男生随意勾肩搭背的,更多的是像何粒粒这样的默默的独行者。事实上何粒粒在高中的时候是有一个手拉手的女伴的,她俩一起吃饭,一起去洗手间,都是手拉着手。每天午休结束的时候,她还会在公寓门前等着何粒粒。
奇怪的是,梦里的何粒粒是独来独往的,她不会和谁手拉着手,也没有谁会在公寓门前等她。梦里的何粒粒因为这个缘故,心里竟有些轻松快活起来。
何粒粒随着人潮流走,看着前面行走的腿弯,每弯曲一次,蓝色的校服裤子就会被挤出几道褶子,这几道褶子又随着腿的伸直而抚平,像一幅幅流动的抽象画,有的褶子深,有的褶子浅,有的褶子高,有的褶子低,有的褶子近,有的褶子远,何粒粒看到了视线没有被阻碍的所能看到的最远的那几道褶子,那属于两条修长的腿,旁边的褶子们都没有它们高,褶子往下再往下,是何粒粒再熟悉不过的一双灰白配色的运动鞋,那是属于他的。何粒粒的视线顺着褶子往上延伸,就看到了男生宽阔的肩膀,规整的后脑勺。的确是他,是隔壁班里个子最高坐最后排的那个男生,何粒粒的心就自顾自地“咚咚咚”跳起来了。何粒粒紧紧盯着男生的后脑勺,学着从韩剧里看来的桥段,在心里默念:“回头,回头,回头。”
一转眼的工夫,就是坐在教室里上最头疼的数学课了。上课走神儿俨然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何粒粒努力控制自己,可还是走神儿。走神儿也并不是去想其他的事情,纯粹的是放空大脑,在一片混沌之中,数学老师的声音变得闷热潮湿,远远地像隔了一层厚重的雾气,晃晃悠悠地蔓延开来,等蔓延到何粒粒这里的时候,只剩下影影绰绰的痕迹,再也捕捉不到。同学们全都向何粒粒这边望过来,她才猛然意识到,刚刚老师点自己的名字了。
何粒粒站了起来,两只大眼睛暂时恢复了一下生机。数学老师歪了一下头,盯着何粒粒,又无奈地把问题问了一遍。何粒粒只从牙缝里挤出颤抖的三个字:“对不起。”她有些难堪。数学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摆了摆手让何粒粒坐下了。何粒粒有了短暂的不走神儿的听课时间,然而她发现她听不懂了,她又发现是因为自己听不懂了,才容易走神儿。于是她又堕入无边的大雾里面去了。
这堂数学课是一片被施了瘴气的森林,何粒粒头昏脑涨的在里面晃荡着,突然就看见了一把剪刀,亮铮铮地放在面前的讲台上。
讲台上站着的不再是数学老师,而是盛气凌人的班主任,厚厚的眼镜片底下透出的目光凌厉、毒辣。而自己也不再是短发的何粒粒,分明有一捧长发贴过脖子安静地偎在肩膀上。
“遮住眼睛的,遮住耳朵的,没有扎起来的,还有扎起来但是耳朵前面还留两缕子的,都是不符合校规的发型。上周已经三番五次地强调过了,还没有处理好的同学自觉上讲台来吧,我给你剪。”班主任抄起讲台上的剪刀,攥在身前,攥出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气势。
何粒粒在梦里长出来的长发,每一根的尾端都轻微地战栗起来。
“我扎起来,我扎起来就好了啊。”何粒粒暗自安慰着自己,两只手伸进书包慌忙地找起了皮筋,尽管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披着头发。
班主任的眼睛像毒蛇信子似的在教室里扫来扫去。
书包里找不到橡皮筋,何粒粒有些发慌。已经有两个头发不合格的男生主动走上前了。
那把锃亮的剪刀果然锋利,何粒粒在自己张大嘴巴却没有发出声的惊吼里看见,一个男生的左边眉骨被剪刀豁开了一个大口子,血汩汩地流出,男生捂住脸疼得蹲在了地上;另一个男生的右边耳朵被剪掉了半只,没有流血,白色的脆骨嫩生生地暴露在空气里,这个男生好像没有疼,只是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把掉在地上的半截耳朵捏了起来。塑料袋被揉搓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一条被惊动的蛇,快速地从秋冬的枯草里游过。
长发尾端的战栗瞬间传遍了全身,何粒粒浑身像抖筛子一般。
全班都默然无声,大家木然地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有几个同学甚至觉得不耐烦,打开了自己的练习册。
脖颈上一凉,不知什么时候,班主任已经拿着剪刀逼在自己脖子上了。何粒粒感觉自己的血好像一下子被抽光了,全身软塌塌地瘫在座位上。
一缕头发寻求庇护似的滑到自己胸前,它发出淡淡的柔顺的光泽,尾端温柔胆怯地卷曲着。
突然听见剪刀清脆的一响,这缕头发像簇拥的花蕊一下子分散张开,悠悠地向下飘坠,飘忽落在了数学练习册上……
何粒粒不受控制地喊了一声,这一喊就把她从梦里喊醒了。
理发店里别的顾客都奇怪地看向自己,何粒粒有些不好意思,干咳了几下。
再往墙上画报看去的时候,那个慵懒回眸的女人,眼神竟然有了几分暧昧含混,像是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
雪下大了。六角雪花片片落在何粒粒新做的长卷发上,像挂上了会发光的亮晶晶的小星星。何粒粒对这个发型很满意,她裹紧大衣,钻进了计程车里。
“粒粒,这么晚才回来。”妈妈在厨房里煎带鱼,身子都没探出来看一下。60平米的二居室里,谁的呼吸落了一拍,妈妈大概都能准确地感知到。
何粒粒闪进卧室,对着镜子欣赏起自己的长发。回想起这一头漂亮的长发,什么时候长到肩膀,什么时候又悄悄附至背部,后来又悬挂而下,直到腰间。
“可以了可以了,不能再长了。”阿志的声音好像又响在耳边。阿志感叹着,这头发也太长了,都要压个子了;这么长的头发,像个女巫;头发这么长,洗头发很麻烦吧;留这么长的头发,早上起来怕是个巨型鸡窝……
何粒粒短暂地失神了。等她顺着镜子里的长发攀援而上,看见长发遮掩下显露的自己的两只哀伤的眼睛,意识到这段友谊已经离自己远去了。过往的光辉岁月都随着那一段段舍弃的发尾销声匿迹。
阿志曾经是何粒粒最好的朋友。大学毕业后,阿志远赴北京,两个人再也没有见过面,也很少联系。何粒粒给阿志发微信,阿志过好久才回,后来直接不回了。上大学时候的阿志朋友圈一日三更,千奇百怪的内容常逗得何粒粒哈哈大笑;工作后的阿志几乎不发朋友圈了,少有的几条也全部与工作相关,后来何粒粒再点开阿志的朋友圈,发现已设置成仅三天可见,里面空空如也。一开始何粒粒吵吵嚷嚷,抱怨阿志的冷漠,声嘶力竭地想要抓住那原本拥有的东西。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来得猝不及防的情绪已不再必要了。
何粒粒催吐的习惯也几乎是从同一时间段开始的。每个工作日的下午,坐在工位上的何粒粒就开始心神不宁,对食物的渴望到达顶峰,于是下了班的何粒粒,立刻去买奶油蛋糕、汉堡、薯条、辣条……全部高热量,全部都爱吃,把自己关在狭小的卧室里,像一个犯了毒瘾的人一样双手颤抖着麻利地撕开食品包装袋,快速地、一点点地填进自己的空荡的胃,填到什么时候呢,填到入嘴的食物已经索然无味,填到内心萌生出对变态的自己的恨意,那个时候,何粒粒的肚子已经浑圆了。其实进食的快感与吐出来的快感同样让人着迷,虽然一个是接收一个是释放,但本质上都是放纵与发泄,只是可怜了那些不会进入消化道、只配进入下水道的食物,何粒粒不敢去翻佛家智慧,她怕因果报应。
吐完的那一刻起,食欲也消失了,身体也轻盈了,何粒粒又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珍贵,并在心里劝告自己:最后一次了吧。
太孤独了。
那一年的12月31号,是他俩友谊的名义上的最后一天。何粒粒在理发店剪发尾,一个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学徒拿着扫帚,把地上的碎头发一点点地归拢到一起。何粒粒剪掉的发尾,和别人剪落的头发混杂在一起,互相簇拥着汇集成一个凸起的小包。何粒粒向来自信自己这一头美丽的长发,它健康柔韧,闪着温和的光泽,和别人的头发不一样。阿志也说过,以这样的发质,待在一大堆女孩中间,也是显眼的。
何粒粒盯着这个碎头发汇集起来的小包,突然就没有自信了。假如从中拈起一根头发,要何粒粒回答是不是她的,何粒粒是不敢笃定的。
何粒粒剪完发尾,出门转悠到了一处公园,坐在长椅上。阳光很好,从细碎枝蔓里渗下来,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冬天的寒气好像被阳光驱赶着一点点后退,不少老年人吃过了午饭出来遛弯。
不远处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石桌上摆弄着各色小号的恐龙模型,他们大叫大嚷着,好像自己的恐龙能立刻变大,毁灭世界。
那天是自己24岁生日之后的第三天,何粒粒坐在长椅上拨通了阿志的电话,电话那边的阿志支支吾吾,没说几句话就推说工作太忙,要挂掉了。愤怒的何粒粒抢先一步挂了电话,然后翻开手机通讯录、微信通讯录、腾讯QQ,微博,知乎,各色通讯软件,一一将阿志删除。
删完就痛快了一会儿,过了那一会儿,何粒粒开始后悔,继而越来越悔。
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得何粒粒自己都忘了有多长时间。阿志甚至连一个问号都没有回馈给何粒粒。
“好久”是一个令人伤心的词语。于是,他们旷日持久的友谊在一阵阵可有可无的机枪扫射后土崩瓦解,又在土崩瓦解里寂静一片,最后什么都不留下,连石头上的弹痕都被风化成了碎末。
“今天煎的带鱼还不错吧,”妈妈兴高采烈地说,“早上好早就去早市,挑的最新鲜的。”
“这看着也不是很厚啊。”何粒粒说。
妈妈轻蔑地一撇嘴角:“你明明知道,带鱼从来不是越厚越好吃,肉过厚了口感就面,要吃就吃厚薄适中的,那叫一个鲜美。”妈妈边说边翻出一块,夹进了何粒粒的碗里。
“妈妈,你今天没有发现我哪里不一样吗?”何粒粒问。
“哪里不一样哦,”妈妈扒进一筷子米饭,目光越过碗沿瞅了一眼何粒粒:“哦,原来是烫了头发,大波浪哦。”
“挺好看的。”妈妈又补充了一句。
“我以为你会很吃惊的。”何粒粒低头用筷子扒拉着自己碗里半截鱼肉,细密的带鱼刺混杂在米饭里,怎么挑也挑不干净。
“嗨,你什么样子,我哪里管得住嘛,我想让你清清爽爽的短头发,你愿意吗?”
清清爽爽。
又是这四个字。何粒粒生平最讨厌的四个字,就是“清清爽爽”。
一股无名的气从心底一下子升腾上来。
何粒粒上幼儿园的时候,就知道“清清爽爽”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了。别的小朋友会扎两根小羊角辫,弯弯翘翘的,像山羊的犄角一样;有的还把羊角辫一圈一圈绕在一起,就成了两个小揪子,小揪子上套上一圈花皮绳,年画里抱着鲤鱼的娃娃就是这样的发型;如果父母是心灵手巧的,那这个小女孩会成为班里所有女孩的羡慕对象,这个女孩的发型是精心编束过的,或是贴着头皮的一圈小辫子,或是簇在一起的几只别致的小犄角,头发里甚至还嵌着亮晶晶的各式小发卡,连老师一走进教室都会发出“哇”的一声,然后跑过来仔细地欣赏一下,再说上几句赞美的话。
何粒粒也想要精心编束过的发型。再不济,只是两个羊角辫,也会很开心啊。
“妈妈,我想要扎辫子。”年幼的何粒粒在一个早上,趁着妈妈帮自己洗脸的时候一本正经地说。
“你的头发太短了,扎不起来。”妈妈拿起毛巾,捂住何粒粒的小圆脸,从上往下一揉搓就把脸擦好了。“快点去吃饭,还有十五分钟!”妈妈边说边望了一眼墙上的老式挂钟,时针指6,分针才刚刚指向2。
妈妈需要早早地起床,做早饭,把何粒粒从被窝里拽起来,穿上衣服,刷牙洗脸,按在饭桌前。再把何粒粒早早地送到学校,然后自己去超市上班,快速地换衣服,归置商品,从带着孩子出门那一刻算起,这一系列的事情所用的时间要严格控制在四十分钟之内,这样才能保证自己在7点一刻之前板板正正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妈妈的时间能够精确到分秒。
妈妈甚至来不及对幼儿园托管的早班老师多说几句话,何粒粒扒着铁栅栏,看见妈妈小跑着离开幼儿园,又骑上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远去了。
“粒粒,回教室看书好不好呀。”早班老师带何粒粒回了教室。书架上那一排排画册和小人书,何粒粒不知道翻过了多少遍,“老师,我想看新的书,这些我都看过了。”何粒粒说。
“新书啊,等过几天我们就能看新的书啦,现在先看这些好不好?”
“老师,你可以陪我做游戏吗?昨天牟老师教我和珊珊玩跳房子,可好玩了。”何粒粒央求道。“粒粒乖,珊珊一会儿就来了。”早班老师好像没有同意,何粒粒还是拿起粉笔在水泥地上画起了大方格,可是歪歪扭扭,有的方格太大,有的又太小,老是画不好。
终于又有一天早上,何粒粒在妈妈帮自己穿衣服的时候又说了:“妈妈,我想有长头发。”何粒粒变聪明了,她知道自己扎不了辫子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只有短发,于是她直接说自己想要长头发。妈妈没有说话。
“昨天珊珊戴着一个蓝色的蝴蝶结,走路的时候还会一跳一跳的,可真好看。”何粒粒并没有死心。
妈妈把何粒粒抱到洗漱台下的板凳上,这样何粒粒刚好够得着水龙头,妈妈挤好了牙膏,把牙刷塞到何粒粒手里。何粒粒望着镜子里没有回答自己的妈妈,乖乖地把牙刷放在了嘴里。
妈妈说话了:“粒粒啊,我们不要长头发。”何粒粒的嘴巴被牙刷塞满了,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说话。
妈妈又说话了:“短头发多好,清清爽爽的,像个好学生的样子呢。”何粒粒有点着急,小手想把牙刷从嘴里拉出来,可是牙刷被两排牙齿别在里面了,何粒粒的小脸涨得通红。
妈妈还说了:“长头发不方便呢,要梳头发,要扎辫子是吧,你看妈妈上班这么早,没有空的。”何粒粒终于把牙刷从口里拉出来了,白色的泡沫沾了满满一下巴,眼看就要流到衣服上了,妈妈右手压住何粒粒的脖颈往洗手池里一抻,左手捧起一捧水,何粒粒还没来得及分辩,就被妈妈的大手堵住了口鼻——进行到洗脸的步骤了。
那天早上何粒粒没有吃早饭,憋不住的眼泪把妈妈气得不轻。
长头发的愿望终于还是没有达成。只不过那几天早上,妈妈把早饭装在饭盒里,交给早班老师,求她喂一喂何粒粒。面对早班老师喂饭,何粒粒是拘谨的,不敢不吃。
幼小的何粒粒头发很短,发黄,被太阳一照就更黄了。她坐在小板凳上,一口一口地认真吃饭。
何粒粒读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女生们的羊角辫逐渐换成了马尾辫。原先瘦小发黄的两只小犄角像草木返青似的开始变得浓密油亮,两股混成一股,束到脑门儿后面去了,像马浑圆厚实的屁股上长的那根尾巴,走起路来要一跳一跳的,无怪乎叫马尾辫了。
周一早上升旗的时候,马尾辫们在东边太阳柔和的映照下会闪闪发光。
那时候妈妈还是一如既往地忙碌,只不过何粒粒不需要那么早起床了。妈妈会把饭菜留在桌子上,何粒粒只需要听着闹钟准时起床,收拾好一切,自己坐公交车去上学就好了。何粒粒开始长大了。
开始长大的何粒粒就自己有了主意。
何粒粒偷偷去小商店买各种花色的小皮筋,傍晚放学回到家,自己对着镜子扎头发。头发很短,何粒粒无法拥有马尾辫,于是有一次,扎了满头的小辫子,像一只刺猬一样,何粒粒对着镜子咯咯笑了起来。
何粒粒的头发在一场盛大的阴谋里终于慢慢变长了。前面的头发梳下来要覆盖住整个眼睛,两侧的头发能捂住整个耳朵,后面的头发直往脖子里钻。何粒粒满怀欣喜地等着头发变得更长,想象自己也扎着马尾辫,仰着头,在朝阳下看鲜艳的红旗从旗杆上徐徐升起的样子。
只不过这个幻想最后也破灭了。没有多久的一天晚上,何粒粒洗完澡站在卫生间门口擦头发,湿漉漉的头发直直地贴住半边脸,比平时显得更长,把从卧室出来的妈妈吓了一大跳。
“哎唷,头发这么长了。”妈妈好像在回想上次剪头发的时间,母女俩一开始总是一起去剪头发的,只不过后来何粒粒的头发生长得太快,剪头发的时间就被错开了,“粒粒啊,周末带你去剪头发。”妈妈把洗手间的灯随手关上了。
“我不剪,我不剪头发了,我要留长头发,扎马尾辫。”何粒粒把话说完,长吁了一口气。
妈妈刚想和何粒粒讲道理,就又被何粒粒一连串的话堵了回去。“我知道你又要说没时间洗头发梳头发扎头发,可我现在自己会洗头发梳头发扎头发,不会耽误一点点你上班的时间。你要是说长头发挡住眼睛挡住耳朵,又是看不清黑板了又是听不清老师讲什么内容了,头发扎起来哪里就挡住眼睛挡住耳朵了。再说了,我们班那么多女生扎辫子,也没见哪个瞎了聋了,赵妍还是我们班的第一名呢。”何粒粒占据半面墙壁,对着对面惊愕的妈妈气势汹汹。
这是自己女儿一早就计划好的。
“心思都在头发上,能好好学习吗?”妈妈的一股火气“噌”地蹿上来,“何粒粒你听着,你给我把头发剪短,剪得清清爽爽的,有个做学生的样子吧!”
“为什么别人可以我不可以?”一感到委屈的时候,何粒粒的眼泪就止不住。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妈妈态度很强硬。
妈妈后面的话何粒粒已经听不进去了,妈妈的嘴巴一张一合,她在说什么?何粒粒完全不知道,豆大的眼泪从眼眶里一颗颗迸溅而出。
视线开始模糊,鼻子开始无法呼吸,肩膀开始不可控地抖动。何粒粒拼命地控制着自己,她转过身把卧室的门“咣当”一甩,整个人飞出去似地趴在了床上,两排牙齿细密地咬在手背上。
眼泪可以大朵地绽放在眼眶里,然后在一瞬间溢出,鼻子里的鼻涕可以像清水一样流淌出来,如果把整个头向右一偏,重心落在右半边的时候,左边的鼻子就会好受一些,可能也会有两三次呼吸的顺畅。
头发要规规矩矩地往耳朵后面拢一拢,不然它会沾上泪水、鼻涕,黏腻腻地贴在脸颊上。
何粒粒翻了个身躺着了。
仰着头,闭着眼,眼泪还是会流出来。电视剧都是骗人的。
“粒粒,粒粒!”朦朦胧胧地听到老是有个声音在喊自己,仔细去听的时候就没了。这是因为泪水灌满了耳朵,整个人在无边的泪里漂浮着,一切皆幻境。
眼泪是有流尽的时候的,抽噎能持续更长的时间。
不知道什么时候何粒粒睡熟了。
周末的时候,何粒粒被带去剪了头发。
何粒粒剪完头发就头也不回地跑了,白色的帆布鞋踏在林荫道青色的地砖上,梧桐树毛绒绒的果实掉下来了,“啪”,三两步踩扁一个,小毛球炸开了短发,顺从地贴在地砖上。何粒粒的短发一层层地被风扬起,像被踩扁的小毛球。
那一年何粒粒有了自己的QQ号,里面全是不认识的人,何粒粒给自己起名叫“黑色小雏菊”。
有一个叫“自在随风”的人问她:“小雏菊哪有黑色的?”
何粒粒也不知道黑色小雏菊是什么样子的,但她看见过其他颜色的,红的黄的还有白的,缤纷地簇拥在一家小商店门口的花盆里,那么小的花,竟然开得如此绚烂,吃着饼干的何粒粒蹲在商店门口好久。
何粒粒两根食指寻着字母一下一下地敲下:“黑色的小雏菊是我自己培育出来的。”
对面又发来:“能发张图片看看吗?”
晚上的时候,何粒粒举着妈妈的手机从头顶拍了好些照片,后置相机的角度不好把握,有的照片全拍到了地板,有的只有半个头,有一张自己的头倒是恰好规规整整地在照片的中间,黑色的短发,圆圆的头顶,嗯,是一朵花的形状。何粒粒反复地对比着,删了几张,留了几张,最后都删掉了。
黑色的小雏菊开了好多年,直到何粒粒第一次见到阿志,小雏菊还在开。
阿志坐在何粒粒后排,他们两个成绩不相上下,中考的时候都考进了全区前一百名,所以被一起分到了实验高中最好的实验班。
何粒粒和阿志的缘分始于阿志对何粒粒说的第一句话:“哎唷,你的头发可真短。”
何粒粒白了阿志一眼,把测试卷扔到阿志桌子上,就扭头坐正了。阿志又拍了拍何粒粒的肩膀,说:“嗨,你要是不回头,我还以为我前面坐着的是个男生呢,刚刚还在纳闷怎么会有脖子这么白的男生,比我还白,我有点不服气,”阿志接着发出了一串哈哈哈哈的笑声,“原来是个短发的女生嘛,这下我服气了,心里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何粒粒没有回头,不过她被逗得偷偷笑了一下。
班主任老师刚毕业没几年,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第一次班会上他就说:“进入高中,学习紧任务重,大家都要管理好自己的发型。男生最好是寸头,就像郑元志那样;女生嘛,要不扎辫子,像谌霞,要不就剪短发,像何粒粒那样。”班主任示意这几个同学站起来,何粒粒站起来的时候,班里一阵骚动。
何粒粒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音,她心里没有一丝波澜。因为自己的短发实在是很短,要是女生的短发以何粒粒头发的长度为标准的话,很多短发女生都要绝食抗议的。那几年流行一种叫“沙宣”的发型,类似于蘑菇头,不过比蘑菇头要好看。齐齐的刘海,要刚刚盖住眉毛,衬托得女孩子的眼睛又大又亮;脸颊两侧的头发修剪得很薄,包裹得女孩子的脸蛋小小的。班里的短发女生,十有八九都是这种沙宣的发型。
何粒粒心里记下的,是坐在自己后排的那个白白的男生,就是刚刚拍自己肩膀的那个,他的名字叫“郑元志”。
后来何粒粒不叫他郑元志,他俩相熟了之后,何粒粒就叫他阿志了。
“阿志,帮我收一下南边一排的化学作业本。”
“阿志,中午吃完饭再去校门口买烤茄子吧。”
“阿志,英语选择题的答案借我对一下。”
“阿志,昨天下午和你一块走的那个小妞不错哦!”
后来妈妈也知道了阿志。阿志和何粒粒的排名时常挨在一起,不分上下。
妈妈说:“郑元志的数学每次都比你好,你要是数学考到130,郑元志怎么会有比你排名靠前的机会呢。”
妈妈还说:“你要喝牛奶,每天一包牛奶,不能不喝,”妈妈一本正经地说,“女孩子到了高中,脑袋瓜子没有男孩子聪明了,你要多喝牛奶,多喝牛奶就会聪明。”
何粒粒怕自己变笨,如果自己变笨的话,隔壁班的那个长得最高的、成绩老是年级前三的男孩子是一定不会喜欢自己的。
何粒粒在阿志的怂恿下给男孩子写了信,很快就收到了回信。阿志拉着何粒粒坐在学校对面的肯德基里,先让何粒粒双手合十祝祷了一下,再慢慢打开信,只有简单的十个字:
“我不喜欢短头发的女生。”
何粒粒放下信,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把对面的阿志吓了一大跳。
于是何粒粒与妈妈的交涉又开始了。
“高中学习压力这么重,你还想扎辫子?时间全浪费在洗头发梳头发上吗?”妈妈没有料想到何粒粒又想扎辫子了,“别折腾了,短发清清爽爽,学习的时候多舒服。长头发有什么好,像一床棉被似的捂在头上,你还能有心思学习?”
何粒粒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长头发也可以学习很好。如果在扎辫子的过程中,成绩退步十个名次以外,我立刻就去剪了。”何粒粒感觉脸颊微微发烫,每次做出一个承诺,自己都会控制不住地开始激动。
妈妈还是不松口:“你先考到年级前十再来跟我说扎辫子的事情吧。”
妈妈又说:“扎辫子是想谈恋爱了吗?”
一击即中。何粒粒瘪了瘪嘴,眼泪就要流出来,她抓起书包跑出去了。桌子上的教辅资料费也没有拿,几张褶皱着相拥在一起的纸币被关门声惊得颤抖,在何粒粒16岁的青春里窸窸窣窣地发出了声来。
盘子里的带鱼每一块都短短的,这是妈妈剪带鱼的个人特色。妈妈说剪得短一些,带鱼就会很好煎,两面一翻,一会儿就金黄了。
何粒粒在电视上见到过活的带鱼,它们晚上会潜到海水深层睡觉,这里海水如此安静,带鱼们头朝上,一米长的颀长身体垂直静立在水中,像美人鱼长长的头发。
“想什么呢,还不快吃,凉了就发腥了。”
何粒粒说:“长头发好看还是短头发好看?”
“你是长头发,那就长头发好看,”妈妈不假思索,“有时间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把自己早点嫁出去。”
“又来了。”何粒粒没有食欲了。
“我吃饱了。一会儿得打开窗户透透气呀,这鱼味儿,真大。”何粒粒站起身来走到窗前,陈旧的窗棂上,绿色油漆都快掉完了,狭小的缝隙里积满了灰尘,还有小虫子干硬了的尸体。
“该仔细擦一擦呀。”何粒粒心里想,于是去拿了湿抹布一点一点地擦拭起了窗棂。蒙了一层灰尘的绿色油漆一碰到水变得格外鲜艳,是充满生机的、湿漉漉的绿色,“是十六七岁呢。”何粒粒又想起了自己十六七岁的时候,隔壁班的那个个子最高、成绩老是年级前三的男生,还有那张只有十个字的纸条,以及阿志蹲在圆墩墩的冬青树底下偷拍到的照片——男生伸出一只修长的手,给一个长头发的漂亮女生遮太阳。
何粒粒对自己说过,会有人给自己伸出手遮太阳,会有人喜欢短发的自己,也会有人愿意坐下来静静聆听何粒粒的故事。那个人是谁早已不重要,只要知道那个人是存在的,何粒粒就会很安心。
青春期的那个打了好几遍貌似永远解不开的结,随着时间的流逝,仿佛早已释然了。它演变成了一只小兽,静静地蹲在何粒粒的内心深处,在无数个失意的时刻,它仍要钻出牢笼跳出来怒吼厮打一番,何粒粒一遍遍地试图按捺住它却徒劳无功。
小兽抓起的爪痕会迅速红肿、扩张,在何粒粒的整个身体里蔓延开来,以往的那些委屈、那些泪水、那些失去与不甘,无一幸免地被爪痕勾起,那时候的何粒粒,浑身战栗。
也是在同样无数个其他的时刻,比如捧着书为主人公流泪的傍晚,比如收拾东西时意外发现某本日记于是倚着窗棂静静翻看的周末下午,甚至只是走在路上有带着蔷薇花味儿的清风钻进衣袖的瞬间,小兽乖巧地趴着,伸出粉红色的舌头默默舔舐着何粒粒内心的伤口,幽深而又清澈的眼睛仿佛看懂了一切。
如何与小兽和平共处,是何粒粒的人生必修课。
窗外的雪下得大起来了,无数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像无数灵魂的即兴舞蹈,不远处的小亭子的圆锥形盖子已经白了一半,楼下的褚红色小路薄薄地覆上了一层雪,两个小孩在小路上快乐地跑跳着。何粒粒关上窗户,静静地伫立在窗边看雪。今晚上吃得很少,胃很舒服,最重要的是没有负罪感,不必再去吐了,那么下次是什么时候,何粒粒也不知道。房间内暖气很足,很快就在玻璃上结了一层白雾。何粒粒手指伸向玻璃,又凉又滑,她在玻璃上迅速画好了一张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