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未
那年,青天下,鸽子的哨声清凉
院落是南去的燕子怀念的巢
南墙边,母亲悄悄种下一株惊喜
婷婷头上扎着两个丸子跑过来,说
淘气,我想跳皮筋,你帮我们撑着
我抬起头,看到母亲把青草递进兔窟
我还看到,兔子的眼睛长在两侧
就像长大后,对善意的我们保持本能的警惕
那年,我和婷婷只有十二岁
她是我的哪吒,是火尖枪
在风筝翅膀上留下的缺空
杏树亭亭如盖,可遮光,可纳凉
真甜啊,吃过杏子的人都这么说
枝头挂着风烛残年的羽毛球
多年前我和婷婷从河里捡到的鸭蛋
此刻,在秋天的杏树下,闪闪发光
活着时,母亲没来得及修葺的墙壁
已经被粉刷成一张白色的面具
那面具,正力图掩盖燕子的悲伤
老屋漏风漏光,接待过父亲的新娘
一群麻雀,扑棱着翅膀,从1986年的
挂历中飞出,槐树的叶子沙沙响
母亲戴着眼镜,嫁给了没有缝纫机的命运
嫁给了许许多多个黎明与黄昏
清晨,我和母亲在院子里推磨
一圈一圈,转动着被搓细的年轮
磨盘上,孔眼深邃,玉米的眼泪
是冲洗那段白色岁月的瀑布
后来,石磨在众人的合力下倒塌
很多存在被遗弃了,只有四姐家的牛
还能反刍出多年前青草的味道
再后来,老屋焕然一新
又接待了我的新娘,屋外
几颗固执的柿子挂在天空中
那是母亲留下的不肯陨落的星辰
红辣椒向着太阳生长,正如性格
面对动荡的秋风,有着刚烈的贞洁
西红柿的种子来自更远的北方
身处北方,果实反而像是南下的客子
而故乡的气质和细节被摁在了黄瓜里
那藤蔓间摇曳的绿色,有着清脆的甜蜜
经霜后,小菜园有了自己的心事
它在等待心上人,等待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二娘迈着笨拙的步子,在菜园里腾挪
她打算把整个故乡都装进白色轿车的后备箱
夕阳是衰老的祖母腌制的咸蛋黄
她走出昏暗的灶房,从石榴树上摘下
黑色相框里,白胡子的祖父
活在他者对我的叙述里,像一个谜
大白鹅凶猛,妹妹藏在我的身后
即使现在,这个世界还是令她感到惊惧
我们在开满桃花的树下拍全家福
后来,有人折下桃枝,盖在母亲的棺木上
翻阅影集,一只故人豢养的蟋蟀复活
跃跃欲试,正从往事的大河向我游来
两岁时,一场高烧消掉了生命的音量
日子是重复的,寂静的,无声无息的
他是母亲的舅舅,是村庄里最可爱的哑巴
“咿呀咿呀”,未经培训的手势没有章法
我从未理解他想表达的一切,很多次在梦里,
他开口说话,我高兴地哭了起来
他抽烟,喝酒,熟悉万物的生长
我们在沾满露珠的土地里劳作
语言和文字散落一地,他不知
如何捡拾它们,更不知如何使用
他默默地在黄土里挖了一个坑
在他熟悉的领域,把豆子扔了进去
他本应经历与我们一样的人生
他想说的和我们的一样多
就这样,他度过了阒寂无声的一生
他一生都没有抚摸过女人
青年与中年,隔着一条浅浅的河
轻轻一跃,连落地都悄无声息
父亲把我从梦中拍醒,告诉我
河流的彼岸远远高于此岸
我试了又试,气喘吁吁
——不要挣扎了,你跳不回去的
终于,我抖掉肩头上湿漉漉的疲惫
倒在月亮凹陷的骨枕上,沉沉睡去
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从我身上跨过
他的冷漠和忽视,让我感到愤怒
面对质问,他平静地说
一条黑色的蝮蛇一直跟着
他要赶路,没有看到地上的苹果
于是我离开故乡,和他一起上路
我和他成为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汗水的鼓点敲击大地,草木振奋
一棵棵榕树向我们挥舞着胡子
我们加快脚步,离那条浅浅的河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