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水色花青 文/蓉仙儿
大婚当日,相公中毒身亡,花甲之年的家父也因此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为查清真相,我不惜以身涉险,潜入秘密组织,试图找到凶手,报仇雪恨。
几番探寻,终于锁定凶手,便想尽方法取之性命,不料最后发现他并非坏人,不仅如此,还一直暗中护我帮我,这到底是真情实意,还是最终只是他的一枚棋子,不由心中阵阵苦涩,想起父亲亡故场景,与他之间的屏障,终究难以逾越,那便让我独自离开吧,只带走心中那份尚未道明的情意。
本期新人作者蓉仙儿,文风纯熟优美,故事情节几度反转,耐人寻味。敬请品读本篇新人佳作——《相逢不改旧时青》
六月初八,是我嫁给钱塘知县鲁晟的日子。鲁府内张灯结彩,披红挂绿。
戌时三刻,新郎官尚在前厅招呼宾客。我身着凤冠霞披,端坐在婚房内,心怀忐忑。
突闻房外一阵嘈杂,很快传来呼天抢地的哭声。陪嫁丫鬟冲入房中,呜咽道:“鲁相公,他,他殁了……”
湖畔花厅中,梁辰斜躺于藤榻上,闭目而眠。厅外十里风荷,莲叶田田似都与他无关。
我提着食盒进来,悄然驻足凝视良久,才开口唤他“阁主”。
梁辰迤迤然起身,睁眼看我,一丝寒光稍纵即逝,问道:“这两日我饮食似与往日不同,都是你做的?”
我施礼道:“是的,阁主。奴家李晓莲,绫云姐已归家筹备婚事,管事说以后阁主饮食便由奴家接掌。奴家做了冰雪木瓜羹,还望阁主尝尝,稍解暑气。”
梁辰冷笑,猛地挥袖一拂,食盒啷当落地,羹汤溅了我一身。
“近日我整日头晕目眩,精神不振,甚至频频呕吐。看了几位医师都找不出病因,我这才想起你那些羹汤,取来给医师看,验出其中有几味草药,与那些食材配在一起便是阴毒之物,长期服用会中毒身亡。你每日在我饮食中添加少许,是欲神不知鬼不觉地置我于死地罢?”
我沉默不语。
梁辰又道:“你隐姓埋名,潜入锦绣阁,做女奴大半年才获得下毒的机会,可谓处心积虑。而我与你素无冤仇,你这般害我是为了什么?”
梁辰略一停顿,见我依然不答,不由得唇角微勾,说出一个名字:“宋景儿!”
我悚然一惊,抬头看他。梁辰漆黑的眸光似一把利刃,直刺到我心里去:“你是宋琦的女儿,鲁晟刚过门的妻子!”
不错,我正是宋景儿,父亲宋琦曾经营着钱塘好几家铁矿,家中堆金积玉,是名副其实的富户之女。尽管早已到了摽梅之年,我却一心要嫁个风姿翩翩,文采斐然的进士绿衣郎。
我曾推却了好几位求亲者,直到遇见了鲁晟,这位由京到任才半年的钱塘知县。因我幼时母亲早亡,父亲对我的固执任性一向纵容,踌躇再三后也终于促成了这门亲事。
我惊恐之余,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大婚当日的情景……
那晚,鲁晟的尸体在后院的草丛中被发现。一把匕首当胸刺入,身上的玉佩也不见了。衙门派人勘查后,判定是被盗贼刺中心脏而亡。但我却发现他的脖颈处有一处疑似绣花针的针眼,且面色发青,分明是被毒死的……
第二日,我在整理鲁晟遗物时,发现其书柜中私藏有一枚香囊,上面绣有“柔情似水,佳期似梦”八个字,落款为“锦绣阁赵裳”。原来,鲁晟早有心上人,可为何却要娶我呢?我突然想到,那晚曾有人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也出现在后院,莫非鲁晟的死和那名女子有关……
就在我满腹狐疑时,鲁府已立下弃婚书,将我扫地出门。
更令我难受的是,花甲之年的父亲竟也被这突来横祸骇得一病不起,三个月后就去世了。那可是曾说过要买下半个钱塘给我当嫁妆的父亲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他,竟会被活活吓死!
那个杀死鲁晟的人,也间接害死了我的父亲。我立誓要找出真凶。
于是,顺着香囊的线索,我来到了锦绣阁,也看到了那个叫赵裳的绣娘。半年多来,我潜伏于此,发现锦绣阁绝不仅仅是表面上制作高端绣品的作坊,而是个秘密组织,专门派绣娘接近目标,或监控或杀害。鲁晟就是这样被赵裳杀死的。我虽不解内情,但知道必是官场争斗无疑。
而杀死鲁晟真正的凶手就是锦绣阁阁主梁辰,一个连朝中重臣都要上门拜访的钱塘官商。
朝阳和暖,清风习习,我却心如死灰。
我微扬下颌,对梁辰道,“如今事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死很容易,我不会那样便宜你。”梁辰微微一笑,“会有更适合你的惩罚,你要不要活着看看?”
但此后的一段时间,梁辰并未对我作任何责罚,只是仍唤我李晓莲,命我做婢女终日随侍在侧,但不再吃我做的饮食。我猜不到他有何打算,也没有把握再算计他,只要他看着我,便觉得自己成了个透明人,整副心肠尽入他眼底。
自从梁辰停服我的食物后,他看上去总是神采奕奕、精力充沛的样子。
一日清晨,梁辰命我去锦绣阁位于南郊的分馆取一些绣品小样。我刚刚行至分馆门前,便听见有丝竹之声传出,进入院中,是一女子正在抚琴。
见我入内,女子忙起身施礼,“姑娘,阁主命你来取的小样已备好,玉奴这就去拿”,她身段玲珑,花容婥约。可待起身行走,方才察觉她右腿竟有残疾,每走一步都很吃力。
少顷,玉奴手捧锦盒,拖着右脚缓缓行至我面前:“请姑娘查验。”
我接过锦盒打开审视,发现其中绣品不仅件件精巧夺目,而且样式新颖,一针一线挑不出丝毫瑕疵。“这都是你绣的?”我问道。
“是的,玉奴感念阁主恩德,每日潜心研习绣法,望能这些小样入得了阁主的眼。”玉奴淡淡一笑,意态温婉。
“你的腿伤……”我踟蹰良久,终于忍不住问她。一个容姿皆美,又如此聪慧可人的女子不知遇何等变故,竟遭此毁身之灾。
玉奴朝我盈盈一拜,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她本是钱塘县主簿之女,后经亲友牵线与人相恋。那人薄有才名,性情却暴戾至极。父亲与她稍有不从,那人就大打出手。她难以忍受,意欲断绝关系。结果那人竟将她殴打致残。她冒死逃离,所幸被梁辰搭救,安置于锦绣阁。
我细细品味玉奴的话,渐感不安,”那人莫非与汝父同为朝中官吏?”
“不错,正是上一任钱塘知县鲁晟!”玉奴言毕,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的身体微颤了一下,最终压下了心中的暗潮汹涌。不曾想鲁晟竟暴戾至此,若无横死这一变故,当真嫁给他,日后必将沦为第二个玉奴。
自玉奴处归来,我对梁辰的心结稍解。平日里还刻意留心起阁中下人对其的议论,发现多位绣女及仆人均是得梁辰解救于水火,收留至今。对于不愿留下的,梁辰还帮其置嫁妆、择良人,使其终身有靠。
既对他印象改观,我服侍他也比以前认真,添香加衣,点茶伴读都颇用心。
这日,梁辰秉烛赏画,我在侧陪伴,略感困倦。忽闻梁辰唤了一声我的名字,我陡然惊觉,抬眼见梁辰正在看我,顿时大窘站起身,问:“阁主有何吩咐?”
“嗯,我渴了。”梁辰微笑着,轻声道:“可以为我做一碗冰雪木瓜羹吗?”
这是投毒事发后他首次提出要我做吃食。我怔怔地站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眼眶竟已有些湿润,低首道:“现在夜深,喝冰水太凉,易伤脾胃。我去热一碗绿豆百合汤罢。”
此后我重新料理梁辰饮食,四处寻名厨菜谱钻研,变着法儿做给他吃。渐渐的,做的菜已比寻常厨师精致美味。而梁辰也再不疑心,我给什么便吃什么,还总不忘夸赞两句。我与他往往相视而笑,彼此目光都有几缕温情。
八月白露,九月霜降,转眼已是仲秋。
梁辰应新任钱塘县令魏思吉之邀,前去赴宴。我亦随行。
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我悄然退下,独自来到魏府花园中赏菊。突然,丛中窜出一条恶犬朝我扑过来。我躲闪不及,跌倒在地。
正在此时,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文士挡在我身前,喝退了恶狗,遂又扶我起身。待我看清其面容,方才想起正是席间注视我良久的那位官吏。他是魏思吉的下属,西湖主簿沈越。
我忙敛衽道谢。沈越正欲拱手还礼,却俯身拾起因我跌倒而撞碎的玉镯,眼中露出怜惜之色,“沈某要是早些出现,姑娘的玉镯便不会摔碎 。不如将此镯交给沈某来替姑娘修补吧。”
我连番推辞未果,只好微笑着欠身一揖,心中暗道此人真好风度。
半月后,有自称首饰铺的女子来找我,说镯子已修好。我打开一看,镯子的形制与我此前的一般无二,但材质已换成了上等羊脂玉,价值百倍于我之前那只。我欲退回,但那使女早已飞快离去。
我默然,亦不解沈越为何送我镯子。再度打开盒子,却发现藏有一素笺,写着一行小字:“此生相见恨晚,相逢莫问因果。”
书阁内燃着一豆风灯,梁辰审阅着一幅幅刚刚为那些达官贵人出品的刺绣,忽侧首问我:“你今年多大了?”
我颇感尴尬,好一会儿才答:“二十一。”
梁辰仍低着头查看绣品,过了一会方道:“早到了该嫁人的时候了,我为你备一些嫁妆……”他温柔的语调却似利剑般刺中我不设防的心,我强忍着眼中两行热泪。
“我,嫁给谁?”半晌后,我木然道。
“我以为,你有意中人。”梁辰依然保持着浅浅的笑意,说,“例如,送你镯子的那位。”他竟然知道了赠镯之事。或许,这就是他对我的惩罚吧。
“我明天请他过来商议,择一吉日……”
我冷冷地牵出唇边的弧度:“不必择日,若他同意,我明日就随他回去。”
梁辰没有挽留我,次日果然邀沈越前来,说明婚嫁之事。沈越大喜。随后,梁辰又与他在房内私语片刻,便让人备轿子连同细软若干,送我入沈府。赵裳成了我的随嫁婢女。
沈越出门的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深深的疑虑和无奈。
而在上轿时,梁辰亦将一个食盒塞入我手中,眼中流露几分深意。我入轿后打开一看,是那日在上元节上看中的一枚糖人,身姿俏美,貌似貂蝉。
沈越将我接入在西湖边一处雅致清幽的园林。信步园中,但见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眼前万顷碧波,垂柳轻抚,人往岸边一站,顿觉整个西湖都是自家的了。
沈越兴致盎然地带我巡园,我却暗自生疑,他只是小小的九品主簿,为何竟能在这等风光绝佳之处置下宅地。
而更令我生疑的是,沈越见我时虽难掩欣喜之色,却十分庄重,每每到了夜晚便宿于前院,不再打扰。我愈发好奇梁辰那天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沈越生辰那晚,他在家中设宴,我陪在他身侧。酒酣耳热时,他几次想揽我入怀,却又克制住了,显得异常烦躁。
当时,府中一名歌姬正在堂内演奏琵琶,曲声哀怨,听得人柔肠百结。沈越突然将手中酒杯砸向歌姬,吓得歌姬滚落在地,琵琶应声断了弦。
翌日一大早,沈府门口就立有一小厮,怀中抱着一把琵琶,说是梁阁主有话要亲自带给沈大人。
待沈越行至门前,小厮朝他拱手道:“听闻昨夜府上摔坏了物件,阁主特命小人送上这只紫檀五弦琵琶,还望沈大人今后修身洁行,独善自养。”
我听赵裳说了此事后,心中甚是讶异。我虽早就知道梁辰在各处都有耳目为他打探消息,却未曾想他情报之广有至于此,连沈越家事都能迅速知晓。
从此以后,沈越与我更是相敬如宾,从未与我有亲密举动,只是每每出席重要场合会带上我。我也因此常见到魏思吉。
沈越与魏思吉是同乡,交往甚密。
一日,我正巧去沈越书房拿些中医的书籍,在门口听到魏思吉和沈越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轻若游丝,我只隐约听见“商船”、“火药”等只言片语。二人语气似乎尤为机密,我便转身离开了。
三日后,我再次去沈越书房时,沈越出门办差了。我入房中找寻书籍,却发现渣斗中有烧了一半的船运单,上面写着:“……冬月九日,运至东京码头十一号……。”
此后的两个月,沈越时常不在家中,偶尔遇见也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仿佛将有大事发生。
然而,大事还未出现,沈越就被监押起来了,一同被抓的还有魏思吉。
很快,一场泼天大案浮出水面。圣上的二皇子勾结臣子,企图利在祭祀典礼谋害当今太子。结果被太子当场抓住人证物证。圣上一怒之下将二皇子打入天牢,而涉事臣子一律问斩。
这其中就包括沈越和魏思吉。
宫人来沈府宣旨问罪时,梁辰早已用一具尸体将我换出沈府。宫人回禀:“沈越之妻李晓莲自觉愧对皇恩,已服毒自尽。”
而此时的我,则正在奔赴那个已离别三载有余的家。称之为家,只因宅子里尚供奉着父母二人的灵位。
那日,梁辰派人救出我,欲带我回锦绣阁,而我却半途装晕,趁人为我寻药之际,独自离去。
记得嫁到沈府不久,赵裳告诉我,梁辰那日对沈越说的是我父亲新丧,须守孝三年。而此期间,沈越必须与我分房而睡。沈越慑于梁辰的背景,又舍不得放弃我,这才应允了。
可沈越没想到的是,我和赵裳都是梁辰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而赵裳告诉我的第二句话就是让我效仿貂蝉,任务完成后,梁辰可保我全身而退。
因此,我在听见沈越与魏思吉的谈话和发现那张船运单后,立即让赵裳将消息告诉了梁辰。梁辰立则安排人手追查到那批货物正是二皇子让魏思吉等人通过商船密运的火药。运入东京后,准备埋在祭祀典礼的各大据点。而当今圣上龙体违和,因此今年祭礼由太子代为主持。二皇子意欲趁此机会,将太子一举灭杀。
得知消息的太子则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在祭礼当天将二皇子为首的一干人及埋藏的火药全数缉拿。
梁辰之前不告诉我,是摸不清沈越的脾气及对我的迷恋有多深,若沈越不愿忍受两年的分房而居,那么他也不会安排我执行下一步计划。
但终究,我还是成了他的一枚棋子。这或许就是他当日对我说的“更适合我的惩罚”吧。
经历这一切,我看淡很多。家仇也好,情怨也罢,人都死光了,天大的恩怨也尘归尘,土归土,自己那一点幽微的心思,便不值一提了。
西风肃杀,木叶凋零。黑暗中,我独自奔走在山路上。
突然,从暗处掠过两道蒙面身影。我被按住,惊慌挣扎道:“你们是什么人?”
然而我的嘴立刻被堵住。蒙面人道:“就知道你没死,总算抓到了!我们要用你的血去告慰魏知县在天之灵!”我满脸震惊、不断挣扎,却无济于事。
就在我绝望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放开她!你们这帮余孽!”
我一转头,便看到了宛若天兵降临的梁辰。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好怕,怕突然就这样结束短暂的一生,也真的怕再也见不到他。
梁辰手起刀落,一眨眼的功夫,两个魏思吉的余党已身首异处。
“你还好吧?”晚风中,梁辰的声音显得格外温柔。
这是我自出嫁那天后,第一次见他。“还好。”我惊魂未定,忍住泪水,刻意避开他的目光。
梁辰却不知从何处赶来一辆车,一手掀起车帘,一手伸向我说:“既然平安无事就好,赶紧上车吧,车里暖和!”
天地寂寂,四目相对间,只有我和他。
那一刻,梁辰一袭玄衣,迎风而立,目中光华隐隐,端的是清隽无双,身后的马车亦是华丽堂皇。我差一点忍不住伸出手来……
但不知过了多久,我敛衽俯身,垂首道:“多谢阁主救命之恩!宋景儿就此别过!”语毕,我转身离去,没有再回头,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当年父亲亡故的情景。与梁辰之间的屏障,终究难以逾越。
我怅然远去,再举头望天际——那里有明月当空,可是我心里却开始飘雨。
我知道自己和梁辰不是一路人,我承受不了日日刀尖舔血,步步为营的日子。身后这个男人,几度左右了我的命运,令我纷繁困扰,有怨有怒,却再也恨不起来。
次年立春,太子登基,举国欢庆。
我守着家中几亩薄田,针黹女红度日,心如止水地生活着。直到一日,赵裳叩开了我的门。
“阁主余毒发作,想见见你。”
我一惊,但立即冷静下来,对赵裳说:“我会研读药典,遍寻名医,寻到给阁主治病的良药后自会告知姑娘。”
“你不去见他,是因为当年你父亲的死?”赵裳直视我的眼睛。
“去见他又如何,难道再做他的棋子,被他掌控在手中吗?”我苦笑。
赵裳轻叹一声,对我说出了当年的真相。
当年,作为钱塘知县的鲁晟同样是勾结二皇子,为其采买火器兵刃。而我的父亲则是在不知情下,替鲁晟运送货物。直到一次偶然,发现货车中竟藏有刀枪剑戟,这才知道自己被鲁晟拉下了水。
鲁晟还威胁父亲如果说出去,就是株连九族的罪。同时,为防止父亲变卦,提出要与我成婚。父亲不忍,却又知事态严重,唯恐全家受到牵连。正在踌躇间,我在中秋宴上遇见了鲁晟,偏偏还对他一见钟情……
大婚当日,鲁晟遇刺身亡,父亲便知已是东窗事发,惶惶不可终日。最终,死在了日复一日的巨大惊吓和恐惧中。
说到此处,赵裳顿住,“对真正无辜之人,阁主从不伤害。哪怕误伤了他,也只是一笑而过,譬如对你……”
本以为嫁给鲁晟完全是自己情有独钟,没想到,我自认为的锦绣良缘亦不过是别人手下的一步棋,偏偏这执子之人也有父亲的份。梁辰反倒成了那个最无辜的人。
但最终,我还是未回去看他。以前是心存芥蒂,如今想起往事,倒是内疚更多。
于是,我终日钻研药典,尝试配一剂剂的解毒药。
一日煎好一剂新药,刚要试饮,身后却有人伸手夺过药碗,“你的病人已经好了,你还喝什么药?”
我回首看清来人,尚未开口,泪已滚落而出。我哽咽着问:“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完璧归宋’的!”,梁辰言笑晏晏。
“完璧归宋?!”我来不及反应,一枚缠有红色丝绦的白玉平安扣已展示在我面前,在日光下透出莹润的色泽。
我乍看之下,不免失色,“你,你就是当年的那个男孩?”
梁辰微微一笑,“人生短暂,得蒙姑娘相记十六年,乃敝人之幸也。”言毕不再笑,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绵长无比的柔情尽数揉在了这一眼中。山风拂面,霞光万丈,时间仿佛是凝固了一般,有什么重重砸在我的心头。
七岁那年初冬,我随父亲去西京的途中宿在一个驿站。
刚安顿下来,我便独自到驿站边的寺庙闲逛。突闻庙宇深处的林子里传来一阵哭声。我凑近一看,只见一个八九岁,衣衫褴褛的少年正偎依在一个中年妇人怀中哭泣。妇人面色灰白,形容枯槁,一望便知是重疾缠身。而那少年虽憔悴不堪,漆黑透亮的双眸中却透出一股清隽之气。
我欲上前询问,两个小僧却连拖带扯地把母子二人赶出了寺庙。待我跑出寺时,已不见二人踪影。那一整日,我的眼前都不时浮现出那对母子病困失所的情景。
次日一早,父亲正欲带我上路,驿站内传来一阵嘈杂声。我下楼一看,是一个驿卒正抓住一个少年的衣襟拳打脚踢,却正是昨日寺中的少年。
“兔崽子,敢偷驿站的东西,看我送你去大牢!”驿卒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脚下的少年蜷缩着颤抖的身体,一声不吭。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走上前去,“他偷了什么?我赔给你。”
驿卒昨日收了父亲不少赏钱,自然认得我,“景儿姑娘?这小子……”
“他是我的人,一切我来负责!”我扬起头,学我爹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银子我稍后就命人给你!”
驿卒向来是看人脸色行事,立马放开那少年,对我赔笑。
少年起身,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他告诉我,因家中突遭变故,父亲去世,母亲只好带着他投奔亲戚。可却因半途疲劳诱发沉疴,一病不起。身边银子所剩无几,又被客栈赶出门,为了给母亲治病,迫不得已才行窃。
我摸摸身上并无他物,只好取下腰间的一枚平安扣递给他,“拿去换些银子,给你母亲治病吧。”那是一块上佳的白玉,我自小带在身边,价值累金。
少年踌躇良久,最终还是收下了,对我深深拱手一拜,“多谢小姐大恩!”
残雪初晴,薄云方散,我和少年彼此相视一笑……
想到此,我再细看梁辰容颜,眸光清冽逼人,清隽非常,难怪第一次见他就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可这枚平安扣怎么还在?”我问道。
“还没来得及卖,母亲已经……”梁辰眼中闪过一丝哀痛,旋即又释然:“不过要不是有它,我也找不回你……”
原来,梁辰母亲逝世后,将平安扣押在质库,质金用来支付读书考学的费用,日常用度则是靠四处做活获得。直到八年后,他考中进士有了俸禄才将其赎回,保存至今。
我一直静静地听着,突又想起什么,皱眉道,“那你何时知道我就是当年那个女孩?”
“自我中举后,就一直留心查访,所以很早之前就找到了你……”梁辰看着我,笑颜一如当年。
“那你又为何成了锦绣阁的阁主?”我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这个变幻莫测的男人。
“锦绣阁?哈哈,如今我再不是什么阁主了,从今往后就只是你的人了!”梁辰灿然一笑。我忽然觉得心口有种温热的东西缓缓散开,呼吸也急促起来。
梁辰竟将锦绣阁解散了!
“那,那你……”我还未说完,梁辰已用手轻轻掩住了我的嘴,拥我入怀,“好了,不要急,让我一件一件慢慢讲给你听……”
西子湖畔,满目香风。
我斜躺于藤榻上,就着一盘堆尖的蟹肉,蘸着比酒还醇的夜风,喝着比花还香的果酒,以及葱姜蒜醋,大快朵颐。
身边坐着的梁辰,正在一边为我剔蟹肉,一边诉说着这十六年来的一切。
当年他考中进士,机缘巧合下,与太子相识相知,成为其党羽。随后以锦绣阁作为掩护帮助太子铲除异己,亦是颇多无奈。而那次他之所以派人秘密杀害鲁晟,不举报其罪证,就是为了保护无辜的宋家。不幸的是,父亲还是惊恐焦虑至死。
一路走来,他经历各种争斗,树敌过多,因此曾适度地疏远我,其实也是保护我。如今,太子顺利登基,他的使命也已完成。因此,梁辰冒死向新帝请辞,解散锦绣阁,回到了我的身边。
兜兜转转十六年,所幸,我恨了一场,也爱了一场。以后天大地大,日升月落,终于也有人陪我花前月下,赏心乐事。
“你天天这般腻歪,我可要逃走了……”我笑着逗他。
“你不管去哪儿都要带上我,谁让十六年前,我就是景儿姑娘的人了呢?”梁辰眼中掩饰不住的温柔几乎要流泻出来。
我埋首于梁辰怀中,将嘴角的笑容深深藏进他温暖的衣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