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旋炒银杏 图/枕上浊酒
明月高悬,星光璀璨,皎洁光华落了满地,似洒了银粉,熠熠生辉。
燕和遣退了所有侍婢,在脚步声尽数远去后,掀开了遮挡视线的盖头。目之所及处都是红色,各处垂下胭脂色罗帐,茜红桌布上的漆红食案里盛着两杯合卺酒,朱红锦被绣着鸳鸯戏水并蒂莲开,案前红烛燃着摇曳的火。
红得刺眼,犹如血染。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窗前,推开窗时,恰好吹过一阵风,梨花晃悠悠乘风而下,途径她的眼前。她伸出手握了一握,可惜迟了一步,再松开时,掌心只有月色。她懊恼地叹了一声,而后静静地盯着花树,等待下一阵飘落的花瓣。
赵明绎来得比下一阵风更早,他走进这间被称为洞房的屋子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沐浴在清辉里的女子微微仰头看着窗外花树,露出光洁的额与修长的颈,孤清似即将振翅而飞的青鸟,可她穿着的偏是极华美的嫁衣,经纬脉络里藏着耀目的金线,彰显着世俗里第一等的富贵。
前院的宴席还未散,作为新郎官,赵明绎本不该提前离席,只是实在不想再与宾客们周旋,便早早装醉,迈着故作虚浮的步子进了后院。他的步子轻,燕和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直到他走到她身后,轻轻咳了一声,她吓了一跳,这才转过身来。
“平宁公主好兴致啊。”他说。似乎对她自行揭了盖头的行为并不意外。
燕和还以一笑:“与永王殿下喜好从背后唬人相比,还是差了些。”
他也笑了笑,不愧是燕国最受宠的公主,嘴上真是半点不肯饶人的。他无意与她在口齿上争高低,径直走向桌案,拿起合卺酒,自顾自饮尽了,而后直截了当地问道:“嫁给太子不好吗?为什么要嫁给我?”
燕和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不紧不慢道:“两国邦交,定下的原是我与贵国太子的婚约,至于为什么嫁给殿下,其间缘由并不光彩,你也并非不知晓,何必多此一问?”
赵明绎听了却摇头,端起余下那杯酒递给她:“公主既与我做了夫妻,便该坦诚相待。”
“太子已有心上人,又闹出那样的事,我何必非要上赶着嫁给她。”她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半托着下巴道:“况且太子有什么好,他的容貌,哪里比得上殿下。”
又带着三分委屈叹道:“我与殿下初结为夫妇,殿下却已经不信我了。”反倒将了他一军。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轻轻柔柔,好似在控诉他对新婚妻子的怀疑。
赵明绎直觉太子之事没有那么简单,太子当初平静地接下赐婚圣旨,却在燕和到达赵国那天的接风宴上突然闹出了那件事,给了她拒婚的借口。
他毫不犹豫迎上她的眸子,想要看透她那不成体统的回答下是否隐藏着谎言或阴谋,可终究什么也看不出来。他无力地揉了揉眉心,“公主不愿说也罢。”说着撑着案几起身要离开,道:“累了一天,公主早些安寝,我便不打扰了。”
“你要去哪里?”燕和问。
“外间有榻,我去那里睡。”
“洞房花烛夜,殿下要留我一人空守?”她讶然,语调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赵明绎看她一眼,道:“亡妻离世尚不足半年,我实在不宜与公主亲近,还望公主体谅。”
燕和忽然笑了。她从燕国远赴赵国和亲,对赵国的皇子亲王们都有所了解,哪位多情哪位滥情,谁刚成婚谁要续弦,她都知晓,自然也知晓这位排行第六的永王是难得的洁身自好,他从未娶妻,就连妾室也不曾有。
她道:“殿下敷衍我也该找个像样些的由头,今日之前你不曾成婚,又何来亡妻?”
赵明绎离去的脚步顿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常:“不过是句玩笑话。”又笑道:“公主不肯坦诚相待,我料想也是不愿与我同床共枕,与其等你开口拒绝,不如我自己离开,免得惹人厌烦。”
待他走远,燕和尤有些怔愣。
赵明绎说得对,她费尽心思嫁给他,却的确不愿与他同床共枕。方才她还在发愁该如何应对成婚后的夫妻之事,若他没有主动离开,她便会借口身子不适独自歇息,但这样只能推迟几日,之后该怎么推辞她还没有想到更好的借口。没想到赵明绎如此知趣,倒免去她许多麻烦。
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虽不知赵明绎离开的真正缘由,但她无意探究,毕竟这世上的人,谁没有秘密呢?
成婚月余,燕和与赵明绎心照不宣保持着这样的关系,白日一起用饭,到了晚上就各睡各的。
他们不很熟悉,彼此间还存着些未释的怀疑,但毕竟是联姻,事关两国,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的,因而赵明绎深夜打马为燕和买小食,燕和在灯下为赵明绎亲绣香囊,在外人眼中,都当他们二人是对恩爱夫妻。
转眼到了三月初三,上巳节。那天早晨,燕和是被赵明绎叫醒的。
她睡眼惺忪,甫睁开眼便看到床边立着个模糊的影子,揉了揉眼睛仔细再看面前这张脸,剑眉星目,英鼻薄唇,正是她那如松如玉的夫君。睡眼惺忪时看他,与记忆里的那张脸又多像了几分。
他已穿戴整齐,燕和却只穿着薄薄寝衣,长发散落在枕间,越发衬得露在被子外面的大半个肩头十分莹润。她还没有习惯闺房里突然多出个男子,猛地拉紧被子遮住自己,一副防备的姿态。
赵明绎慢悠悠道:“日上三竿,王妃该起床了。”
她仍缩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团,正要问怎么不让婢女进来服侍,旋即回过神来,倘若让婢女进来,他们二人分床而睡的事岂不是就要被发现了。
出口的话便成了:“王爷隔着屏风叫我就好,何需这么近。”
他已转过身去,闻言侧过身子睇她一眼,笑道:“王妃睡得香甜,隔着屏风难扰清梦。”方才他在外间叫了燕和好几声,因她一直没有回应,只能走到近前来。
燕和撑起困倦的眼皮,看了眼天色,恼道:“哪里就日上三竿了,王爷诓我!”
“与日上三竿也无甚差别了——今日宫中摆上巳宴,再不梳妆,就真的要迟了。”他说。
二人进宫后先去昭阳殿拜见了郑皇后。
皇后已见过燕和几次,此时又让她近前来,拉起她的手笑道:“明绎娶到这样好的王妃,真真是有福气。”燕和忙推辞:“太子娶到郑小姐,更是有福。”皇后听了笑弯了眼睛,嘴上却还是赞她:“我看呐,阿和比我那侄女强多了。”
赵明绎站在一旁含笑看着燕和,时不时附和两句。这么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二人告退,先行去曲江边看游船百戏。就在他们退出昭阳殿那一瞬,皇后的满面笑容消失不见,转而变得阴沉起来。
皇后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叩在膝头,“这位王妃背靠燕国,瞧着可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姑娘,倒是个有心机的,当初真该让太子娶了她,可是双灵……唉……”
身侧的掌事宫女觑皇后脸色,想了想开口劝道:“娘娘不必忧心,永王母亲段贵妃早逝,他能倚仗的不过段家兵权,但去岁一战,段家人已经死绝了,如今他在宫里没有倚靠,在宫外没有根基,即便娶了燕国公主,一样没有与太子殿下相争的实力,而燕国势力也不会倒向别的皇子。再者,太子妃之位只有双灵小姐才配得上。”
“原想让太子娶燕和做太子妃,笼络住燕国势力,暂且委屈双灵做侍妾,待太子日后顺利登基,再废了燕和,立双灵为后……”皇后正说着,有人通传太子妃夫妇进殿了,她顿时缓了神色,道:“也罢,孩子们有自己的想法,太子娶双灵为妻,得我郑家鼎力相助,一样不惧那些不安分的皇子。”
太子赵明绪不是皇后所出。皇后无子,便将宫中婢女送给皇帝,婢女得幸后诞下一子,却不得圣宠,皇后很快借机将她杀害,将她的儿子赵明绪养在了膝下。因为皇后的缘故,赵明绪早早被立为太子,但他能力实在平庸,又因为他生母的缘故,皇帝待他不过平平。
如今段贵妃的儿子永王,周淑妃的儿子梁王,以及其他几个宠妃的儿子,对他而言都是不小的威胁。
赵明绪对皇后向来恭敬有加,但到底不是亲子,皇后总是不安心,又担心他有朝一日得知生母死亡的真相,便早早将娘家侄女郑双灵接进宫里,跟太子养在一处,预备着及笄后就让她嫁给太子。如此一来郑家可以放心地扶持太子,同时也可保郑家长盛不衰。
不料去岁年末,赵国与燕国开战,战争胶着,互有胜败,两国都损失惨重,却仍分不出胜负,最后不得不和谈,约定十年内各自休养生息不再开战。和谈约定,燕国送来公主和亲,赵国为表重视,答应立其为太子妃。
燕和一行人到达赵国那天,赵国举办了盛大的接风宴,宴饮酣时,众人发现太子不见踪影,派人去找,最终在一处不起眼的偏殿内,找到了衣衫不整的太子和郑双灵。
那等场面,无异于将燕国的脸面放在脚下践踏,当即有那脾气暴躁的使臣嚷道:“看来赵国并没有和谈的诚意,这接风酒我们喝不起,还是即刻返程归国吧!”
太子先是支支吾吾,又连声喊冤,郑双灵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顾着哭。
郑双灵自小就知道长大后要嫁给太子,今后会成为赵国的皇后,一夕间燕国公主来和亲,太子妃的位子突然就不属于她了,这让她如何甘心。因此,方才她指使贴身婢女去膳房,偷偷在供给燕和的酒里下了欢情散,誓要让燕和在大庭广众下出丑,才能解她心头之恨的万一。
眼看着燕和饮了那酒,郑双灵满意地起身去偏殿换衣裳,她想,一会儿定要以最美的姿容来端详这位异国公主的丑态。可她刚脱下外裳,太子竟闯了进来直直朝她扑来,欲行不轨之事。
虽然郑双灵很想嫁给太子,但此处人多眼杂,又是为燕国使臣接风的日子,她绝不能在这里、在这个时候被他占有。太子斥退了所有的宫人,没有一个人敢来帮忙,郑双灵死命挣扎,艰难地拒绝太子,可太子浑身燥热,思维也不甚清晰,任她怎么喊叫,都没有停下动作。
时间流逝,郑双灵气力渐渐不济,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殿门被人打开了。她当婢女终于来救她了,微微松了口气,可偏头看去,外头站着乌泱泱一大群人,燕和竟也在其中,衣衫整洁,没有半分异常。她脑中一声轰鸣,反应过来——那酒,怕是被太子误喝了。
帝后很快赶来,兜头泼了太子一盆凉水,才让他清醒过来,他扑通一声跪下,嗫喏说不清自己做了什么,只知喊冤求饶。
皇后看着眼前跪着的二人,怒火繁炽,却不得不保下他们,只得叹了口气,向燕和赔罪,“公主远道而来,却受此委屈,是本宫教子无方,但本宫向公主保证,公主嫁过来还是太子妃,至于双灵——”
她狠下心:“双灵犯下大错,本该受重罚,但她自幼养在宫中,与本宫情同母女,望公主体谅慈母之心,且绕她一命,容她在太子身边做个最末等的侍妾吧。”
听了这话,郑双灵的抽泣顿时变成了嚎啕大哭,太子浑身发颤,深深叩首不敢多话,可下一秒,却听见燕和道:“不可。”
在场众人惊诧,皇后赔罪让步至此,这位燕国公主还不满意吗,竟敢当众驳皇后的面子?
却见燕和脸上没有半分被冒犯的不悦,她浅浅笑着:“此事原是燕和横刀夺爱了,是燕和的过错。这位姑娘想必身份贵重,做侍妾实在委屈,还请陛下娘娘成全太子与这位姑娘。”
皇帝本在发怒边缘,恨太子没有章法,破坏两国和谈大事,正要狠狠责骂,听出燕和言语中的退让之意,怔了一瞬,顺势道:“平宁公主真是深明大义,燕皇教导有方,百倍胜于我这逆子!”
皇后也很吃惊,平宁公主居然如此轻易就让了步。趁热打铁,她扫了扫在场众人,悄悄对皇帝说了句什么,皇帝颔首,指着诸王对燕和道:“赵国有负公主,自当尽力弥补,朕膝下其余诸子任你挑选,如何?”
燕国使臣里有半数变了脸色。
皇帝此言看似是放低了姿态的弥补,但做王妃怎能与做太子妃相比,太子妃日后是一国皇后,能对赵国朝堂施加影响力,若非如此,燕国怎么会那么轻易同意送公主去和亲。一众燕臣面有不虞,正要据理力争,燕和开口:“和亲大事,事关两国民生,燕和全凭陛下安排,没有异议。”
说着眸光从诸位皇子身上一一扫过,在经过赵明绎时,多停留了一会儿。
皇帝了然一笑,这燕国公主,看来看中了赵明绎。赵明绎容貌肖其母,是他几个儿子里最俊朗,许多贵女对他一见倾心,想嫁给他,可他总是找理由推辞,不肯成婚。皇帝曾责骂他许多次,难道真要孤身一人过下去吗,现在却庆幸,还好他还没娶王妃。
皇帝抬手指了指赵明绎,和煦一笑道:“那是朕的六子永王,公主以为如何?”
赵明绎猛地抬头,下意识要拒绝,但皇帝含笑的眼神里写满了不容拒绝——和谈大事,不可以拒绝。他缓缓低下头。
这场闹剧,最终以皇帝为平宁公主和永王赐婚落幕。
半月后婚礼如期举行,同日,太子与郑双灵成婚。
上巳宫宴盛大隆重,众人推杯换盏尽了兴,热闹过后,至亥时才陆陆续续告退回府。眼见着宾客就要散尽,赵明绎扶起伏在案上的燕和,也出了宫。
方才燕和饮了许多酒,双颊绯红,靠在他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如此走了一小段路程,赵明绎叹了口气,一把将燕和抱起,大步向候在宫门外的马车走去。马车颠簸,赵明绎只得让燕和半靠在他怀中,以免磕碰,到了王府,索性将她抱进卧房,未假他人之手。
赵明绎轻轻把燕和放在榻上,唤婢女进来为她梳洗换衣,待梳洗完毕,婢女都退了出去,他也如往常一般去了外间。只是才刚躺下,就听见屏风那头传来女子焦急的低唤:“忆哥哥……”
他猛地坐起,走近燕和,细细听她接下来的话,可燕和只反复唤着忆哥哥,再没有别的话。略一思索,都说酒后吐真言,他俯下身,在她耳边轻问:“燕和,你在叫谁?”
昏暗烛光中,有黑亮的眸子缓缓睁开。眸子的主人眼神迷离,有些焦灼地望着虚空,似乎在寻找什么,最终落在了赵明绎的脸上。
“是你啊。”她说。
“嗯,是我。”
“说好了一起过上巳节,你为什么没来?”
赵明绎顿了顿,意识到燕和这是把他当成了别人。“对不住,我失约了。”他并不辩驳,顺势问:“燕和,我是谁?”
醉酒之人歪着头看他,却摇了摇头,“不,你不是他。”
赵明绎不知哪里露了破绽,追问:“燕和,他是谁?”
“你不是他,他已经不在了。”
她闭上双眼,不肯再说话,就在赵明绎决定离开时,她低声道:“你没有亡妻,我却是有亡夫的。”
赵明绎被“亡夫”二字刺痛了心脏。因他心里有个小姑娘,可惜姑娘死在了十八岁那年,还没来得及嫁给他。一直以来他都想知道燕和为什么要嫁给他,他从来没想过,她和他一样,心里都有个忘不掉的人。
“他是谁?”他再一次问道。
“他啊……”这一次她再没有回应。她翻身向内,床畔哐当掉下一把匕首,匕首上有鎏金云纹,幽蓝宝石,赵明绎将它捡起,看了片刻,放回燕和身边。他掩上门,去了书房,打开抽屉,里面赫然卧着一把与方才那把一模一样的匕首。
而燕和已坠入了梦境,在赵明绎无法探知的梦境里,她再一次与那少年将军相遇,相知,相恋,以及死别。
最初是在燕赵两国的边界,两年前,戍边的小将军和贪玩的小公主,相遇在边境的客栈。客栈伙计是个心术不正的,见小公主孤身一人,出手阔绰,便起了歪心思,在她茶水中下了迷药,趁机偷走了钱袋,若不是小将军仗义出手,燕和差点要被那伙计轻薄。
夜色已深,小将军不放心,便守在燕和身边直到她醒来,可她醒来后见到身边多了个陌生男子,当即扇了个巴掌过去。小将军反应灵敏,及时截住掌风,握住她腕子笑道:“你就这么回报救命恩人?”晨光照在他们身上,却仿佛还不及他的目光灼人,她一下子红了脸,抽回手腕,避开他的眼神,凶狠狠道:“登徒子!”
后来她和登徒子成了朋友。
她自称燕国农夫之女阿和,他自称赵国马夫之子阿忆,他送给她一把匕首防身,他们约着一起在两国边镇游玩,带对方品尝本国美食,看本土风情。其实他们并不相信对方说的身份——农夫之女哪有这么多的钱财,马夫之子哪有这样好的武艺,但今日且尽今日欢,何必在意什么身份。
三个月,不长不短,足够少年人相知相恋。贫瘠的边镇,虚假的身份,是他们感情的底色,但无损这段感情的真挚。他们一起度过了一个上巳,但边镇的节日,即使刻意装饰,也显得萧条了些,他说等来年上巳,一定要带她去赵国国都,她笑眯眯答好,那时她还不知道,在赵国,上巳是未婚男女相约踏青互诉衷肠的日子。
那天,他们正携手在一处无名大漠看长河落日,燕皇亲军终于找到偷跑出宫的小公主,把她带了回去。他们这才知道彼此的真实身份——她是燕国最受宠的公主燕和,而他,则是赵国武将世家的小将军段忆。
身份悬殊,离别在即,曾经互许的终身,不知何时能兑现,不知是否能兑现。小将军扬起眉,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故作轻松道:“回去吧阿禾,等来年上巳,我去见你。”她点点头,转身离去。
燕和等啊等,等到了来年上巳。她坐在秋千上坐了一整天,从早到晚,从低荡到最高,却怎么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这年九月,燕赵开战。前线军报传来,燕赵各有胜负,今日燕军攻下赵军城池,明日赵军斩杀燕军大将。她听闻,赵军有个姓段的小将军,初出茅庐却十分狠辣,燕军在他手里已损了好几员大将。
燕军恨毒了这个小段将军,许多人请命去杀他,最终派出的是燕和同母的兄长,燕国的二皇子。兄长是燕国数一数二的勇士,此番有他出战,段忆几乎没有胜算,燕和知道,段忆是燕国的仇人,可她还是忍不住去担心他。
兄长知晓燕和与段忆的过往,他舍不得妹妹伤心,出征前把燕和叫到跟前,叹着气道:“阿兄会把那小子活着带回来见你最后一面,然后再杀他。”燕和沉默着点点头,这是兄长能为她做的最大限度的事了。
然而,不久后传来的战报上写着,二皇子战死。信使说,段忆敌不过二皇子,险些丧命两军阵前,但不知为何二皇子竟没有乘胜追击,而是约定次日再战,谁知当夜赵军趁夜刺杀,用淬了剧毒的匕首要了二皇子的命。
燕和呆呆听着,蓦地落下泪来。是她的错,阿兄是为了她才手下留情,是她害阿兄丢了姓名,是她害一个战功累累的将军死于最卑鄙的手段。可这一切,都与段忆脱不了干系。
她不信段忆不知道与他对战的是她同母兄长,那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他就一点都不顾念她吗?刀剑无眼,如果阿兄是因为在战场上技不如人而身死,她会伤心,会难过,却不会怨恨,可不是的啊,阿兄留他一命,他却以阴私手段害了阿兄,燕和实在无法把记忆中的明媚少年和战报里手段阴毒的敌国将军联系起来。
她想,她一定要再见他一次,问问他为什么,然后——她要杀了他,为阿兄报仇。
趁燕皇忙着处理前线的事,燕和悄悄溜出了宫,骑一匹快马,星夜兼程,在二十日后赶到战场。她到的那个晚上,赵军粮草被烧,一片混乱里,燕和悄悄进了赵军大营,找到了段忆。
不是明媚的少年,也不是阴毒的将军。
军帐里有浓重的药气,段忆卧在榻上,面色青黑,瘦得让燕和不敢相认。她脑中一片混沌,却也看出他这是中毒了,可是,中毒的不是阿兄吗?段忆又是被什么人下了毒?
她又累又倦,来不及质问,已趴在他身边沉沉睡去。过了不知多久,有人轻抚她的脸,惊醒的她一把抓住那手,那手瘦骨嶙峋,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痛恨与不舍一起涌上心头,燕和哑着嗓子问:“段忆,我阿兄为我不肯伤你性命,可你为什么要下毒杀他?”
“燕人是这么说的?说我下毒杀了你阿兄?”段忆苦笑,“阿和,那是你阿兄,我怎么会害他,你且看看,中毒的人到底是谁?”
段忆告诉燕和,他与她阿兄交战时,两人为了不让同一个小姑娘伤心,手下都是留了余地的。那天两人战平,约定来日再战。当天晚上,段忆便突然中了毒,幸好亲兵里有人懂些岐黄之术,立刻找了草药,暂时缓住了毒势,他以为是燕国细作下毒,可次日,燕军大营也传来消息,二皇子也中了毒,且已毒发身亡。
段忆心中警铃大作,趁意识还清醒即刻派人去查,竟查出军中有人通敌的消息。余毒日日发作,他强撑着追查通敌之事,最后查出的结果令他不敢相信,却不得不面对——通敌的不是普通人,而是赵国太子赵明绪和郑家,太子及郑家与燕国皇叔密谋,先是挑起战争,又在战争中互通有无,所以战况才始终胶着。
赵明绪庸常无能,而永王梁王素有贤名,因此他想除去段家和周家兵权,如此永王和梁王对他就没有威胁;而燕国皇叔想除去皇帝亲信的兵力,如此他就可以兵变登基。为此,两人不惜置军民性命于不顾,不惜给己方大将下毒,以尽快达到目的。
段家军一旦战败,太子就会怂恿皇帝调周家军来前线,所以段忆硬撑着封锁自己病重的消息,以病体坐镇后方,不让太子的阴谋顺利实施。他几次派人把证据传回京城,可怎么也送不出去,通信之路被太子和郑家把持,他们不会让任何揭露他们的消息传到皇帝耳中。
他们等得,段忆却等不得,他的生命一天天流逝,一旦身死,大势难挽。还好,他等来了燕和,他挣扎着坐起,用尽所有力气嘱咐:“阿和,回燕国去,把一切告诉你父皇……”
鲜血从他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每一声“阿和”都伴着他的鲜血。他死在燕和怀里,燕和在他身边合衣躺了半宿,流干了眼泪,在次日太阳升起之前,策马回宫。
燕和回来得太晚,宫中已变了天,皇位上的人已然换成了皇叔。
皇叔哀恸不已地对她说:“赵人无耻,战场失利,竟派细作潜入我燕宫,害了你父皇和几个哥哥,阿和别哭,以后有皇叔疼你,和以前是一样的。”
皇叔的话她是一句也不信的,但她知道自己没有与皇叔对抗的能力,经此变故,从前任性的小公主也学会了虚与委蛇,她挤出一个笑:“今后仰赖皇叔托庇。”
回宫后燕和暗中调查皇叔和赵国太子交通之事,得知皇叔传信给赵明绪,说此时宜和谈休战,否则于国力损害太大,段氏已除,太子心头大患少了一半,余下那个梁王,等来年再如法炮制除去也不难,为表诚心,愿派公主和亲。
燕和便找到皇叔,说留在燕宫实在伤心,愿为皇叔分忧。皇叔乐得有人替他的亲生女儿和亲,但为免旁人说他苛待侄女,假意推辞道:“阿和的心意皇叔是知道的,可你身负重丧……”
“国家大事,当不拘小节,请皇叔成全。”燕和坚定道。
于是她成了和亲公主,千里迢迢嫁去赵宫,她想,她要去燕国,想办法嫁给段忆的表兄永王赵明绎,然后揭穿赵明绪的真面目,为段忆报仇。那天她借郑双灵的酒让太子出丑,当皇帝让她自己挑选夫君时,她一眼认出赵明绪那张与段忆有三分相似的脸,她如愿嫁给了他。
她在赵国,没有证据,没有自己的势力,贸然揭发,恐会被太子倒打一耙,而永王清高,从不结党营私,没有段家兵权做倚仗,也很难敌得过太子和郑家。故而她能做的只有等,一边暗中搜集证据,一边等太子和皇叔再次设局坑害梁王的那天到来,到那时再将证据和往事一一告知赵国皇帝,想必他不会容忍一个叛国的罪人继续做太子。
醉酒的滋味不好受,燕和次日醒来时,头疼欲裂。她伸了个懒腰,摸到个冷硬的东西,正是日日藏在怀里的匕首。思维有一瞬的停滞,想必是昨夜醉酒,不甚掉出来的。她直起身,把匕首重新收进怀里。
赵明绎在这时候走进来,他手中也拿着一把匕首,问:“燕和,你的匕首,从何而来?”
她似乎倦极了,不想解释,只道:“故人所赠。”
赵明绎慢慢靠近:“故人?”匕首在他掌心转了几圈,“可是姓段名忆?”
燕和默认。她原也不想瞒赵明绎她来和亲的目的,但她毕竟是燕国公主,又没有证据,即便告知,赵明绎又能信她几分呢?但今日他既猜出了她与段忆有旧,她也就没必要再瞒下去了。她问:“你的呢,也是他赠的?”
“怎么会。”赵明绎摇头,他靠在椅背上,像在回忆辽远的过去里的那个姑娘,叹息着道:“这匕首是段氏嫡系独有的,每人只有一把,自出生起带在身边,长大后会作为……作为定情信物,赠给约定终身的人。我这把,是亡妻所赠,她也姓段,只是,还没来得及嫁给我。”
那又是一段伤心的故事了。段忻是段忆的亲妹妹,也是赵明绎的表妹,从小不爱女工刺绣,独爱跟着父兄习武骑射。赵明绎已不记得是何时与段忻生出情谊,他只记得他的阿忻与别的姑娘都不同,眉眼间的英气华彩,是谁都比不上的。
段忻一及笄,他就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她说愿意是愿意的,但做了王妃就不能再上战场了,她可以嫁给他,只是不想这么早。赵明绎听了连连点头:“阿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总会等你的。”他把她藏在心里,等了三年,三年后,等来的却是段忆段忻双双战死的消息。
段氏自太祖皇帝起世代领兵,族人代代保家卫国。段氏位高,但从不涉党政,即使在本朝出了位段贵妃,生了六皇子,也未打破这一原则。他们不争,太子和郑家却不信,非要咄咄相逼,甚至动摇国本。事已至此,赵明绎与燕和无路可退,不得不反击。
通敌叛国,总要付出代价,而亡人魂灵未远,总要等到一个交代,总要看到罪人伏诛,才算无憾。
燕和与赵明绎没有等太久,次年春天,太子赵明绪和燕国皇叔的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
燕国军队在边境骚扰赵国百姓,三番两次挑衅赵军,赵军顾及和谈盟约,几次出手制止都束手束脚。赵皇修书给燕国质问此事,可燕皇视若罔闻。
太子看准时机,正要上书建议皇帝遣周家军去往前线,梁王自请随周家军出征,皇帝自然首肯。梁王出征之日,燕和赵明绎进宫,将真相和一年来搜集到的证据全部呈上,皇帝大怒,召太子和郑家对质。
太子不肯承认,赵明绎道:“父皇,儿臣与阿和已将事实全盘告知梁王,皇兄勇武,只要父皇将太子和郑家监禁,没有他们向燕国泄露军情,皇兄此战必胜!”
皇帝颔首。他对太子不满已久,但只要他安分守己,他并不想废了太子。不料这逆子胆大包天,为铲除异己竟联合郑家做出叛国之事,太子与郑家,其罪当诛!
太子与郑家伏诛后,战争结束得很快。一来梁王勇武,而来那位燕皇是篡位得来的皇位,得到的民心十分有限,加之骄奢淫逸,并没有多少人真心为他作战。
至此,有罪之人都付出了代价,被牵挂的人,在黄泉等他们赎罪。
废太子死后,梁王因战功被立为太子,而燕国皇位则落在了一位宗室少年的头上。又过了许多年,赵皇驾崩,太子登基,那日赵明绎与燕和进宫,请辞爵位。
新帝顾念二人当年的恩情,不肯答应。若没有他们戳破废太子奸计,当年他未必有命从战场回来,更未必能有今日,但禁不住赵明绎燕和的再三请求,只得同意。
燕和与赵明绎离京时,新帝也去送行了,他问:“皇兄皇嫂要去哪里游历?”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燕赵边境。”
那里是故人魂归处,也是余生所安处。
余生没有皇子公主,也没有亲王王妃,只有一对老友,做着邻居,有时会在两座坟茔前相遇,各自怀念着记忆里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