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诺
打我二三岁尚不记事起,母亲便听从舅伯劝引,由江城北陲的穷僻村落,迁居至城区边郊,寄居于一片湖滨之上。
湖滨向西,一街之外乃青山城镇,是体面的武钢工人子弟地盘;向东,则是绵延成片的菜地,日日可见北洋桥的土著菜农躬耕于此。而此二者间,两箭之地,民居错落,鱼龙混杂。蜗居于此的,尽是操持各色口音来汉讨生活的外乡人。
这是湖滨院门之外的世界。湖滨之内,乃四爿百十米见方的鱼塘,沿塘埂散落十数人家,皆以养猪谋生。姨舅母亲,他们青壮年的风霜以及我童年时代的悲欢,尽数盘根于此。
我家所居之处,乃湖滨南侧背靠河港的一居两室之平房。河港那侧是开阔绵延的菜地,河港这侧红砖泥墙之下盘居着我们全家四口人。
屋舍实在简陋。石棉瓦破旧,泥墙隙大。泥匠父亲外出起高楼的几年,夏日漏雨、冬日钻风是常态。夏日骤雨急来时,屋中常常遍地盆盆罐罐,不住地接雨;冬日里倒也还好,于墙上糊几层报纸便可抵御些许风寒。想来许是因着幼时久居于这厢陋室,暑日听雨、冬夜枕风已根植我的魂魄,于是也便养就了这些年,无论宿卧何处,风雨夜反倒睡得踏实的习性。
屋子着实窄小逼仄。阿姊与父母同住内室,房内一横一竖置一大一小两张床,以床板书桌相隔。南面掏一小窗,窗前搁一父亲敲制的长桌,厚实彩电呆坐其上,与大床相对。其旁立一只城里人丢弃的破旧栗色衣柜,衣什杂物及父母家当、户口本皆藏置其中。我居室外,与阿姊床铺相邻,仅一墙之隔,靠墙横两条木凳,其上搭一木板,铺上烂衣棉被,拉一蚊帐,如此便是我的安寝之地。
吾床首脚皆开一门。床尾朝南所对乃后门,后门正对河港及河港对面之菜地。出门向左便是连排猪圈、煮猪食的大灶台,以及几块木板拼接夹出的茅厕。向右紧贴屋舍,则有一鸡笼,喂养草鸡十数只,再向右又是一猪圈。后门向下半米,则是父亲以水泥铺就的一座二米见方的水井平台。床头向北乃前门,门边置一油渍渍的方桌,此桌既为餐桌,亦是我的书桌,也因其之两用,所以我的课本、作业本常年皆是布满油花子的——亦因如此,小学期间我挨过科任老师不少批责。与餐桌紧邻之处便是我的硬木板床,床上躺着我,床下便是狗窝,因上下为邻,我又好投食喂之,遂几代家犬皆与我关系最密。
前门面向湖泊塘埂,乃向外出入之门,邻里买猪卖猪来往皆打门前过。吾家左右,皆租赁一户养猪人,左面姓雷,右面姓邱。池塘对面亦居两户人家,一户姓王,一户姓朱。此二户搬来鱼池最早,所占据地理位置最佳。其侧乃一方空地,向下为斜方土坡,此乃养猪户进出鱼塘大院之必经之路。因其门前广阔敞亮,屋舍周遭又植种着数棵硕大洋槐,常年掩映。无论寒暑,大人常聚于此,谈天搓麻将,交流信息。小孩儿们亦乐于纠结此地,打弹珠、拍画片、躲猫猫、讲鬼故事……遂此地,既是交通要塞,也是鱼塘之文化交流中心。而与此池塘毗邻,又另有两方鱼塘,向左排开,环湖皆租住有养猪人家。湖池内时而养鱼,时而种藕。
门前塘边歪歪斜斜挺一排垂柳,是少时的我无心栽种所得。因门前屋后,皆有壮柳,春日大好时,门前院后满眼皆是新绿;夏日里,柳梢上趴着蝉,池塘里睡着蛙,白日里蝉鸣,夜半蛙叫,午后则时有卷着荷香的清风穿堂而过。若是碰上月明有风之时,池塘的水影与池畔的柳影便彼此借代互文,投射于我家泥墙之上,好似会动的水墨。
屋舍前后,南北通透,春夏柳影掩映,甚是怡然;只是苦了秋冬,南北贯穿的寒凉迫人眼睫。于是,幼时每逢深冬,我总好弃之厅舍,恬不知耻卷着衣被,奔至父母床帏,抑或阿姊床尾,与其挤作一堆,以御寒凉。及至十一二岁,青春年少,心下莫名生了羞耻,再冷也是独睡于外。此后,也不知是母亲改制了棉被,还是少年身体如火似碳,每至隆冬,却倒也不觉冰寒。反倒是冬日夜幕深浓时,透过破旧的门窗罅隙,往往是我首个发现,门前屋外悄然下了雪。心下跟着一片洁白。
我是喜欢雪的。未经踩踏的雪,是可以掩盖住门前那一条条深深浅浅辛苦的车辙,以及屋后母亲那来来去去泥黑的脚印的。
小时候,是极喜欢寒冬风雪天里,窝在床头,守着母亲炸肉圆儿的。
我家屋内没有所谓厨房,在我床边几尺开外,毗邻屋子右侧猪圈,斜搭一小棚,一锅一灶,一只矮旧橱柜和米缸,便是煮饭烧菜的地方。
进了腊月,年味儿渐渐地就浓了。天气晴好时,便可见鱼塘四周,晾衣绳上,屋檐下,树杈高低处,挂满晾晒的腊鱼腊肉腊肠。尤是进了二十,孩子们放了寒假,鱼塘上下,便是炮声四起。
而通常小年前后,一大清早,母亲便已是下完菜市场,拎回数斤猪肉,收拾好了生姜葱蒜的。我尚还在睡梦中时,便总能听到一阵刀与砧板的拼杀。“咚咚咚”饱含节奏感的剁肉声,时常还会伴有隔壁邻里过路的招呼,以及母亲那热情回应的锃亮嗓门儿——这些是我时至如今,常常还会在梦里听到的声音。那些响动,亲切又遥远。
往往在她捣姜打蛋,倒入淀粉佐料,和肉之间,已是闭了门扉,燃好炉子,烧热了油的。第一颗肉圆儿下了锅,炸至褐黄,她尝罢咸淡后,辅以佐料稍加调试,便开始量产。待到第一锅丸子即将冒头出产时,那醇厚又浓烈的香气便足够将我和姐姐从睡梦中捞起。每逢此时,我翻过身来,抹抹眼角的眼垢,大喝一声:姐,妈炸圆子了!
不消片刻,阿姊便会披头散发趿着拖鞋,由房内三下并作两下蹦至我床上,呼哧呼哧挤进我的被窝。我自觉地往边上挪上一挪,然后我俩各自将被窝边角掖上一掖,将被窝掖得严严实实,只留两颗小脑袋在外面。其后顶着两张红扑扑的小脸儿,哈着热气,两眼发直地盯着热腾腾的油锅里浮起来的肉圆儿。
母亲一壁炸,我和老姐便一壁眼巴巴守着锅里,似两只安静待哺的雏雀。待到母亲用笊篱一把将锅里的肉圆捞起,颠了两颠,沥好了油,便用她黑黢黢黏糊糊的手,拣一颗扔进姐姐嘴里,再拣一颗塞进我口中。她一边投喂我们,一边笑斥,当心烫。
在我们边嚼着热乎乎的肉圆儿的同时,母亲便已将剩余的圆子倒进铺好报纸的篮筐里。母亲端坐于椅凳上,也不问我俩滋味如何,兀自放下笊篱,紧接着将装满肉泥的脸盆夹放于双腿之间。然后,左手抓肉泥,右手持搪瓷调羹,其后一抓一握一挤,一团圆乎乎的肉球便从母亲左手虎口的缝里冒将出来,随后右手的调羹顺势往身旁的水碗,沾上一沾,再将肉球轻轻一舀,沿锅壁一倾,肉丸儿便开始在油锅里扑腾叫嚣起来。母亲的手艺,娴熟至极,不消片刻,油锅里便浮满了肉圆儿。肉圆儿在油锅里滚动的状貌,颇有些像热天气闷时,门外鱼塘里运作的制氧机,沸反盈天,热闹至极。
一颗肉丸下肚,整个胃里就仿佛被熨斗熨过似的,鲜嫩的肉汁盈满口腔,直入肺腑。我要探手进篮筐,再拣一颗来食,母亲便将我的小手一敲,骂一声,馋鬼。又质问,正暂(现在)吃完,过年吃咩(什么)?——母亲是孝感云梦人,即便来汉多年,仍旧没学会半句武汉话。
听了母亲的笑骂,我就嘟着小嘴,也不言语,一副不高兴模样。母亲见状,很是无奈,又腾出手来,一人分发一颗。我俩伸手接过,我囫囵吞完,再瞅姐姐像是舍不得似的,先嘟嘴吹上一吹,再微微咬上一口,其后细嚼慢咽,像是品评什么稀世珍肴。见状,我便伸手去夺她那手中的半颗来食,得逞后,一把塞进嘴里,姐姐便不是哭,就是闹,抑或抬手来揍我。见状,母亲笑开来,为平事消怒,无奈补偿姐姐一颗,登时她便转涕为笑。于是,又轮到我开始哭闹,道是不公……
待到三五颗热乎的肉丸下肚,母亲便启声说,外面下雪了。我一听说下雪,便立刻由被窝里爬将出来,起身套着棉袄就往外奔。推开门扉,只见天上人间,上下一白。一层薄薄的细雪覆于屋后水泥井上,枯柳猪舍上的雪要稍厚些,上十只草鸡都四散在井下河港边的枯草堆里,懒懒地散步觅食。河港对面菜地亦是覆上了一层厚重的雪盖,远方零星菜农由田间踩出几条足印,正躬身采摘雪后的菜苔和花菜。
我站定屋后,一呼一吸之间,都透着冰雪锐利的爽意。心中有莫名的无来由的快意与尿意。猪圈前,亦已踩出几条母亲来回的足印,我沿着母亲足印的旁边,踩出一条新的足迹——那是独属于我的雪后足迹——奔向茅厕,畅快地撒一泡热尿,抖抖身子。回身时,瞧一眼猪圈里挤作一堆,呼哧呼哧睡着的猪,掰一支猪圈檐上结下的冰棱,好似电视中的武林豪杰一般,兀自凭空挥舞几下,便进了屋。
见我回来,母亲见状,张开糊着肉泥的手,便开始骂,缺心眼儿的东西,踩着棉拖出去踩雪,这天气,打湿了晒都难晒。又呵斥我将手中的冰挂扔掉,赶我上床窝着,或是饬令我赶紧穿裤子。
如此情形,姐姐肯定是要帮腔的。而往往只要她一开声,母亲就又会将战火转至她身上——看看你,一个姑娘吖,懒成莫样子,一天到黑,晚上不睡,早上不起,也不晓得起来帮老子洗个衣裳,弄个饭……说着,姐姐便捂头钻进被窝,装睡起来。母亲便又是笑,又是骂……
而常常,在母亲的笑骂之间,不知何时,屋外又开始下雪。
不久,天上人间,又是茫茫一片银白。
一年之中,最热闹喜庆之事,莫过于卖猪。
年节之前,往往猪价最佳。每至年关,鱼塘上下,总有买商前来问津。行情好时,卖家总有恃无恐,若是价格不合心意,则婉言拒之——多年下来,纵使买卖不成,无论买家卖家皆少有挂脸之人。既是买卖,总有来有往,今日价高,卖家为贵;他日价低,也有求人之时。于是往来之间,便总会给彼此留些余地。别看养猪之人少有学问,但就买卖这回事儿上,是颇具智慧的。
自然,这些个一年四季都着西装,夹皮包,梳油头,蹬一双锃亮皮鞋的买商,个个儿亦是人精。
其中有一买商,姓万,初逢时,三十五六年纪,生得又高又壮,模样颇似港星陈奎安。于是那段时日,我总以为他不演电影时,才来收猪。因其长相凶悍,幼时我总好躲着他。但他却很喜欢我似的,若是在鱼塘上与伙伴们玩耍时碰上了,他便总好掐我的脸,骂两声,小狗日的。然后问,家里有没有大猪?我掷地有声,点点头,有。其后他便问,你妈呢?我也不答,抬脚就往家中奔,一壁奔,一壁叫:“妈,买猪的小万来了!”见势,其他孩子也便跟着燕子似的四散往家里飞去,告知父母买猪的来了。
于是,鱼塘上下,皆是一片“买猪的小万来了”的叫闹声。而在飞奔报信“小万来了”的途中,我总不忘在塘埂边薅几把虾钳草。急忙忙薅罢一抱草,便搂着草,一路跑一路掉,踅进了屋,转身奔到猪圈前,顺势就往欲要出栏的猪圈里扔。
往往不多时,老万便夹着包儿,略弯腰身,从我家前门穿到了后门,转头见到母亲,便笑叫一声,康嫂子。母亲点点头,笑答,小万来了。然后他便笑说,你屋里的这小精怪,聪明有前途啊,晓得薅草喂猪。
母亲一壁放下手中活计,一壁笑说,你看得上,就带走,跟你学做生意,赚大钱。母亲吐出的话,化成白烟,不一会儿便消失于空气里。
我也不搭腔言语,继续闷头投喂。
小万便移步前来,再捏我的小脸,笑骂,小狗日的,真是聪明啊。莫再喂了,再喂老子就不买你屋的猪了……
俗话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前来买猪的,大多时候,是会命主人进圈,将挤作一团熟睡的猪群赶将起来,瞧瞧这批肉猪之卖相的。每每此时,看罢品相,无论好坏,他们皆会砸砸嘴,挑出三两毛病,然后借势打压价格。老养猪户是明了的,此举一则为压低价格;二则只为让猪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撒泡尿拉泡屎,以轻体重。
对此,养猪户亦不是吃素的。每至年关,对待但凡欲要出栏之成猪,便每日抹黑起床,先喂食一顿再说,为的便是怕买商一大清早过来买空腹猪。
而于此种种小心思,买卖之间,很有默契似的,都不大点破。现下想来,此间推拿,细细咂摸起来,亦颇有意思。
有时,若是卖家过分喂食了,猪肚个个鼓似圆球;买商有时也直言点破,其后借势压一压价。若是这家价格相谈不妥,他们便笑着游走至另一家查看肉猪卖相,其后再次议价。如若肉猪品相与上家相当,所议之价则与上家多出半分——连加价一毛都不肯。
总之,东边不亮西边亮。但凡买猪商前来鱼塘一趟,往往不会空手而归。
每逢买卖双方谈妥价格后,养猪人家便会差遣孩童,往鱼池各家奔走一趟,各家主事的男人便会放下手中活计,齐聚而来,帮忙赶猪上称。在此,不得不说母亲勤勉辛劳,鱼池上下,唯独我家,是母亲一个女人主事。
卖猪可非易事。
首先,需清扫猪栏,腾出空地。起先,买猪的主张以潜水泵水管清扫猪栏,但卖家定是不肯,只因猪遇水则尿,一尿则众尿,众尿则百十块消失不见。这点小心思,买卖双方亦是可以照见的。至于这点,养猪人,总是能够以晨间已扫就猪栏为由,推挡过去的。
其次,一干人等消毒后,方可踏入圈。因猪瘟病疫常发,遂养猪人之间皆颇为谨慎。一般而言,彼此串门亦少有踏足彼此猪栏之境地——此乃俗成之事。
紧接着,便是抬入磅秤及猪笼。好些年下来,为免借用抬架之繁杂,所以鱼塘上下,几乎每户都各自备有磅秤,焊制有一猪笼的。此二物,平日都闲置在旁,只为卖猪时,以备不时之需。磅秤常漆墨绿色,秤砣则常以尼龙袋收归。至于猪笼,往往五面皆以长短钢筋焊就,其笼长约五六丈,宽则丈许,高及成人腰身,上顶放空,下铺木板,以防肉猪上称时踩空之用。
此二者皆有百十斤之重,遂抬入磅秤及猪笼,需三五力士内外接应,方可成功。往往此时,养猪户六七壮汉,以及买商助手皆已入栏。时常,买猪商是会携带一助手入栏,只为盘拨称杆,左右视察有无偷鸡摸狗故意增重之辈——从前总有养猪户会在买商视觉死角踩踏磅秤,借以增重,抬高卖价。自此东窗事发几遭之后,买商也不傻,往往都会携一助手前来,只为入栏监察。
前期工作准备就绪,便开始赶猪上秤。
猪,并非死物,亦不愚笨。因养猪多年,我是深知,俗世之中,常骂愚人与猪相类,实是误会。打众人入栏起,猪群便窝作一团,谨慎睇之。起先,群猪皆未入瓮,一栏之中,上十只逮其一二,尚不大难。但推其如笼,绝非易事。猪,好似知其入笼上称后,便命不久矣,于是嗷嗷乱叫,四处奔逃,抵死不从。年猪体壮,常重达三百余斤,力似蛮牛,常将圈中人等,挤得人仰马翻。母亲养猪近二十载,我是见识过不下数十次,养猪人被拱翻在地,沾染一身猪屎;抑或被猪慌乱之中,钻至胯下,变身骑猪勇士的。而每每此时,圈内圈外,皆笑作一团。
肥猪虽壮,但养猪人由于长年劳作,个个亦是身强体健,更何况又有人类智慧作底。遂,奈何它们有壮实四蹄,也难敌人类双拳,聪慧大脑,以及这多年养猪卖猪之经验的。
这边厢,但见两壮汉,抓一把猪糠,搓搓手,以防打滑,随后锁定目标,前往逼近,作势一人钳一猪耳,后一人紧随其上,逮其猪尾,再两人压低猪笼,作一斜坡,连拖带拽,待将其移进猪笼,立刻松手闭门,迅速插上插销。后几年,常见养猪人借蛇皮袋套住猪头,拉其退身进猪笼,此法似是要更轻松些。只要猪进了笼,称重之过程,便算是成功了大半。放进猪笼,肉猪定会嚎叫、反复扭身折腾,抑或拉屎放尿。若是这屎正好拉在猪笼案板之上,一众则会笑曰,此猪懂事,这屎值了钱;若是拉在了猪笼之外,养猪人则会笑骂,此猪甚是不争气。自然,有见尚未称重之猪,大开闸门,尽情排泄时,亦会遭此唾骂;反之,待称罢出笼后,再解决生理需求者,则可获一番夸耀——此皆乃买卖途中之轶闻笑料。
称重尚未完结。赶猪入笼后,往往会有一人,趁其嗷叫之时,抠一坨油墨抑或蜂窝煤打碎和水搅拌而成的炭泥,往其背上一滋抹,算作已称重之记号,与未称重的以作区别。而当其尚未安定之时,那边厢,买商已是开始加砝减码,盘拨秤杆。待笼中之物,气息平稳,稍一安定,秤杆不沉不浮,取乎其中之时,立马读数。而此时,猪圈外之半大毛孩儿,是早已备好纸笔,一行行标好了号码,只等计数的——此项工作,是我等黄毛小子最乐于从事的。
常常,新来的买猪商,是会自己独立掏本计数的;但与鱼塘相熟,买卖多年的猪商,譬如小万,便只需孩童记罢一数,递其过目一眼即可。待群猪称罢,再誊抄复刻一份,其后各自算账。
只要不碰上混世魔王,脾气火爆的反动派,往往称罢一栏十数头猪,只消半个时辰。称罢群猪后,再称猪笼之重,称重计数之事便告一段落。接着便是,抬称抬笼出栏,主人给出力者散发香烟,道声辛苦。其后便仅剩算账、对账、数钱和验钞之计算事宜,此环节亦乃我和老姐之拿手,且最热衷之事。
有时,称完猪后,当场便需赶猪出栏,将其赶入上猪台,随后上车带走,前往屠宰场屠杀的。有时,买猪商会命主人再寄养一二日,择日前来拖杀。至于寄养之费用,常以一二百元作结。而小万,则常会多出一百,名曰,给你家那小崽子买糖吃。
年前卖猪,亦可说是一场赌博。年前节后,这猪价,跟股票似的,一日一个变化。有时,前一日与后一日,猪价便有三五毛相差之虞,数千斤肉猪下来,其相差之数,是相当可观的。
都说,只有买错的,没有卖错的。此话在这买卖肉猪这件事上,是说不通的。若是隔日有卖家听闻别家所卖之价高出或低于自己前两日的卖价,往往都会捂面遗恨,抑或暗自窃喜——我母亲便常这样。
于此,想必买家亦如是。
但年年岁岁皆如此,卖猪的也好,买猪的也罢,价格总有浮沉,彼此各有喜忧。相较之下,一时的快与不快,定然有之。但这鱼塘上的养猪人,似是也并未将猪价之高低视若衡量得失之唯一标准。
他们,大多是开朗且知足的。只要日日晨间忙罢,午后有麻将可搓;晚间,拖完猪食,卸下一日疲惫,躺在床上有梦可做;年中年尾,年年有猪可卖;孩子虎头虎脑,学习尚可——这日子便是滚烫的,这生活便是有指望,且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