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嫁包
——彝乡老物件之三十四

2022-10-28 08:35:59张菊兰彝族
金沙江文艺 2022年9期

◎张菊兰(彝族)

“明早就得去他乡,

嫁包已被人装好,

羊披斜跨泪涟涟;

回望爹娘和亲人,

人人叫我快点走,

没人让我留下来。”

“羊披斜跨将出门,

得去他乡淘生活,

阿妈装好了嫁包;

今后他乡当故乡,

管你习惯不习惯,

没有了回头的路。”

这是罗婺彝人像野花般繁多的山歌中的两首,歌词内容均是嫁出门后的姑娘,头几次将去婆家时的情形。

说来可能有人不信,直至我有清晰记忆的七十年代末,村里青年男女的婚姻,几乎还是挣不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缰绳,所以离开家的姑娘,除了对家乡亲人的留恋外,更多是对未来生活的担忧和惶恐,是不可能高高兴兴出门的。头晚丈夫来喊,为娘的就把她的东西准备好,一件一件装进花嫁包里,再温言软语说上几大箩筐劝慰话。第二天出门前,得轻手轻脚帮她披上羊披,拉着她哄上半天,才能把泪流满面的她送出门。

此种情形,歌词中一目了然,可不知大家是否留意到新媳妇的打扮呢?头两次上婆家,就算心里有一千个不愿意,也得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这关乎脸面问题。当然由于家境情况、个人喜好和手艺等悬殊,新嫁娘身上的衣裤质地、颜色和做工千差万别,但两样东西是必不可少,那就是花嫁包和羊披。

是的,花嫁包和羊披是罗婺彝族姑娘成为媳妇的标志。因此,就算家里穷得丢个石头进屋都打不着一个碗罐,可出嫁都得做这两样东西。

彝族礼俗,姑娘出嫁那天,需准备小米糖、瓜子、花生、核桃等零食,用小袋子装好,放进花嫁包里,让新娘的弟弟或堂弟背着,跟着娶亲送亲的队伍到夫家后,让她分给来新房里玩耍的小孩子吃。等到婚后,姑娘就用它装上日用品和针线,背在漂亮的羊披里面,风风光光地穿梭于婆家和娘家。

对新嫁娘来说,羊披和花嫁包同等重要。但做工的难度,做的顺序却不同。

彝语叫“昂以样德”的花嫁包,用的材料随时可以买到,也不算太贵,可做起来就难太多了,没有半把年工夫是绝对完成不了的,而出嫁那天就必须用,因此得早早做准备。俗话说得有道理,“宁愿备而不用,不要用而不备”嘛!

村里姑娘的嫁包,几乎没有太大的差别。一般都是长和宽皆为1.6尺左右的正方形,背面和里衬是蓝咔叽布,工夫全在正面那外四方套内四方形状的装饰上。

外四方是由四条黑布条组成,花朵都用“扣”的绣法。对称的上下两条长度约为1.6尺,宽度3.5寸上下,上条往往绣着彩色艳丽的花朵,下条不绣花;左右对称的两条长度仍是1.6尺,但宽度大概只有3寸,一般绣着雅致的白色花朵。这样,鲜艳和素洁协调搭配,增加了美感。

内四方是在淡蓝色的正方形绸缎上,镶上九个正方形的黑底绣花布片和十二个圆弧形黑底绣花条而成。这些布片和布条,一改外四方针法,一律用“熵”绣的针法。绣花布片三个三个排成一行,两两之间拉开一颗黄豆粒大的距离,然后在相连的两个角上,缝上红色毛线做成的泡花,使之形成一个漂亮的正方形;再在正方形四周镶上绣花圆弧布片,这样过于阳刚的正方形,就变得柔美起来。

外四方的花朵和内四方的花朵相互成趣,艳丽多姿,恐怕恋花的蝴蝶见了,也挪不动步子。可要把嫁包正面装饰得这么漂亮,就得先把需要的布条和布片绣好,那不是轻而易举的。它不光需要时间和耐心,还得练就相当的绣花技术,否则就粗糙简陋,背出去不是丢新娘的脸吗?于是,村里的姑娘一到拿得稳筷子的年纪,就得学绣花,等学到较为满意的程度,老母亲才会让她绣嫁包。

不知是应了“手指头细长的人巧”的俗话,还是兴趣使然,抑或是上天对干活计成不得器的人的垂爱,我学起绣花来很快,到十岁左右的时候,就已经把流行的几种针法学会了,而且得到村里妇女们的一致好评。阿妈见我用“扣”的针法绣出的裤脚边和用“熵”的针法绣出的围腰芯,针脚整齐精致,配色也很得体,心里很高兴,就笑眯乐呵地跑去阿爹面前好一通夸奖,叫他下次赶街时帮我买细纱黑布和彩色绣花线。

阿妈要让我绣嫁包了!想起大姐姐们绣嫁包时,满脸憧憬的神情和亮得像暗夜里星星样的目光,我兴奋得心怦怦跳,脸辣辣地烧。可万万没想到,阿爹并没有因我在绣花方面表现出来的天赋而自豪,反而连连摇着头,果断地回绝,还埋怨阿妈不该鼓励我绣花。阿妈脸上春花般灿烂的笑靥陡然被打落,但她没说什么(大多数情况下,阿妈都不会和阿爹争辩);我心里快乐欢舞着的嫩芽被掐断,委屈得暗自滴猫尿,却不敢出声。直至有一次,爹妈竟然为这事争吵起来,情况才得以改变。

三是创新优化政务环境。全面落实深化改革各项工作,创造性成立商事审批服务虚拟办公室,打破传统审批固化程序,重构审批流程,提前介入技术审查和业务指导,实行“一窗受理、集成服务”,目前在全省“施工许可50天”改革基础上,最少可为项目建设方节约12-17天时间。畅通政企沟通渠道,设立企业投诉热线,在“江苏姜堰”微信公众号开通网上投诉渠道,对企业的合理合法诉求第一时间回应、第一时间解决。

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暮春的黄昏。蓝色炊烟从屋顶袅袅升到半空,金色夕晖在房后山尖灿灿地照着,几瓣粉红色的桃花伴着清风在院子里蹁跹,我拿着一根细棍子到墙角鸡舍旁,把刚孵出没几天的十几个小鸡仔,赶到院心里逗着它们玩耍。

小鸡像圆溜溜、毛茸茸的小球煞是可爱,我忍不住用棍子在这只鸡仔头上戳一下,在那只鸡仔肚子上扒拉一下,吓到鸡仔唧唧唧嚷着,惊慌失措地躲到鸡妈妈身后,鸡妈妈如临大敌般啯啯啯吼着,用花椒籽样的黑眼珠瞪着我,头上的鸡毛根根竖起,像想跟我拼命又不敢。我时而看看小鸡,时而看看鸡妈妈,咯咯咯的笑声如山间溪流,源源不绝地在院子里流淌。然而“老鸹喜欢蛋打烂”的俗话真没错,正当我忘乎所以时,阿爹放牧的那群黑山羊,突然撞开大门闯进来,后边跟着扬起鞭子的阿爹。

见情况不妙,我赶紧连吆带推想把小鸡弄开,可还是太迟了!领头那只大煽羊的左前脚,已经结结实实地踩在一只金黄色小鸡仔的圆肚子上。小鸡仔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整个粘在地上,肠花跟着鲜红的血一起蹦出来。我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却没忘记掩盖事实,便慌手慌脚拾起血呼呼的小鸡仔扔进鸡舍里,可还是被正在关羊圈门的阿爹看得一清二楚。他鼓起核桃大的圆眼珠,狠狠瞪了我一眼,大吼:“小鸡是玩具吗?吃饱了撑的!”

那年月,家里就一只老母鸡,下的蛋除了用来应酬村里老人生病和妇女生孩子外,一年最多孵两次小鸡仔。鸡仔死了一只,就相当丢了全家人一年的盐巴和洗衣粉的钱,阿爹心疼是理所应当的。可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凶我呢!我既害怕,又内疚,低着头,哆嗦着身子,靠在羊圈墙上,稀里哗啦流眼泪。

委屈、伤心、无助等诸多情绪,一股脑儿涌上心头,真希望奶奶像之前我每次哭时一样,弓着腰跑出来安慰我,然而奶奶似乎毫无察觉,一直在厨房里忙着。我想大声哭喊,又怕惹阿爹更生气,只好咬着下巴,用右手掐着左手,呜呜咽咽地啜泣。幸好这个时候,参加生产队薅麦子的阿妈,背着装满杂草的背箩跨进大门来,见我可怜兮兮的样子,连忙把篮子放在墙角,跑过来搂着我,边帮我揩眼泪,边问我缘由。

我伏在阿妈温暖的怀中,眼泪流得更快,哭声也更大,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此时,阿爹已经把腰上的砍刀解下来,正要往羊圈墙上挂,听到阿妈的话,扭过头愠怒地说:“姑娘家的,没有一点斯文样,整天逗猫弄狗。无聊透顶,吆小鸡仔来院心玩,结果让羊踩死了一只!”

“啊?”阿妈惊叫一声,随即平静下来,说,“小娃娃家,闲不住!给你说过几次,买点布和线来给她,你就是不买。这久没针线拴住她,像个野小子样,不是裤脚挂破,就是鞋子剔烂。你看,现在闯祸了吧?”

阿爹似乎觉得阿妈说的有些道理,拉长的脸稍微变圆了一点点儿,语气也缓和了许多,说:“我是认为,这娃娃身体单薄,让她一辈子在泥巴地里淘生活,怕是艰难。所以才不管村里有没有女娃娃上学,坚持让她去学校。就是希望她能读出点名堂,像供销社站柜台那两个大姑娘一样,能找到一碗轻松饭吃。你倒好,就想让她做针线、绣嫁妆!你给是想让她仿村里其他姑娘一样,十六七岁就嫁出去服侍人?”

“我也想让她好好读书,可小学就算术和语文两本书。你不是经常查她的功课吗?课本上的她都会了,还有心肠天天炼油渣?”

“你啊,你!惯实娃娃也得有个度,还帮她找借口?家里不是有别的书吗?可以读读呢嘛!多读书总是有好处的!”阿爹的语气又生硬起来。

“你吼些哪样?我也是读过几年书的,难道不晓得?家里不就有一本《毛主席语录》和一本 《红灯记》吗?《毛主席语录》她都能默写下来了,《红灯记》她也背熟啦!还要咋整?”

“唉,也是啊!这年头到哪里去找书来读呢?”

阿爹低下头,用叹息声终止了这场不知谁输谁赢的口水战。但没过几天,他真的买来了我所想要的东西。黑布是纱子最细的那种,花线的颜色非常齐全。那晚,我捧着花花绿绿的彩色线,激动得心里开出花线一样漂亮的花花,央求阿妈快点帮我把布裁好。

阿妈也是个急性子!第二天,当我放学回家,急匆匆去针线篮里看时,篮子里多了一个蓝色头巾结成的包裹,包里是裁好的四条黑布和花线,还有一个花嫁包。这个嫁包我见过,它是刚过门不到一年的阿武嫂子的嫁包,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村里最漂亮的一个嫁包了。记得她嫁进门那个傍晚,所有在场的妇女的目光都被她弟弟背脊上的花嫁包所勾住,啧啧啧的称赞声汇成一片;我张圆了嘴巴,瞪大眼睛,一直从大门外跟着,看到新房里,对阿武嫂子的敬佩之情由此而生。

我明白了,阿妈是要我把这个花嫁包做样品,照着上面绣。要是以后能背着这样的花嫁包出嫁,婆家会刮目相看,邻里也会尊重几分的。我双手捧起花嫁包,小心地贴在火辣辣的脸蛋上,仿佛这个花嫁包就是我的,心里像有小鹿在砰砰撞击,想象无边蔓延。好大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呼呼吐出几口气,放下嫁包,从针囊里取出最细的那根绣花针,拿出比较宽的两条布条,选出一条,得意地晃着脑袋,准备照着样品,用“扣”的针法,绣外四方上方那条最漂亮的布条。

可细一看,我手中的黑布纱子比样品上的还细。布纱越细,越费工夫,也越伤眼睛,当然绣出来的花朵会更加精致。凭当时的我,是有能力和信心绣出样品上的花的,但如果只按上面的针数生搬硬套地绣,所有的花绣完,布条边缘还会空着一些,那也太难看了!宽度上倒好解决,多绣几朵花就行,高度上就麻烦了。怎么办呢?空着肯定不行,加一台吧,太烦琐,也不好看!我心里一沉,抓着头皮想了许久,还是不得其法。

苦恼像一根藤子缠得我很难受,那晚我第一次失眠了。第二天,我拖着像灌了铅一样的麻秆腿,昏昏沉沉地走进课堂,没想到陡然被黑板上老师演算吸引。比例的换算,对!应该可以用比例来缩放搞定!我专心听讲,反复练习,把老师讲的内容弄得滚瓜烂熟。放学后,兴冲冲地进家,把样品和黑布条目测了一番,决定在样品的基础上,每朵花按一比一点二的比例放大。于是,找来纸和笔,演算了多遍,才开始绣起来。

样品上的花有三台。中间那台是6厘米长、5厘米高的蝴蝶花,每两朵蝴蝶间用树枝丫连起,蝴蝶花上的小眼睛好像在满含希望地眺望远方,张开的翅膀像在轻轻煽动;蝴蝶花上面那台是3厘米长、2厘米高的小鸟,每两只小鸟隔着一朵小花,似在嘴对嘴地私语,又像在含情脉脉地相互凝视;蝴蝶花下面那台是由“寿”字牵起的一串长长的穗子,穗子下端是藤蔓的根须。整个布条上的花和谐而美丽!

既然不能照搬照套,那色彩上也来个大胆的改革吧!我把布条横竖对折后,找出中心点,把样品上大红蝴蝶改成艳丽的玫瑰红,之后按照缩放比例,一针针精心绣起来。整朵花绣出来后,找尺子来一量,还真跟样品上的花朵大小一样,并且比样品上的还漂亮呢。我感到透心的甜蜜,那是一种来自成功的喜悦啊!

一朵朵,一台台,布纱太细,绣起来很费神,速度也很慢,但我乐此不疲,只要一有时间,就拿起来绣。至今还记得,煤油灯下,我边飞针走线,边笑眯眯地想象着花嫁包逗来的羡慕目光,仿佛啧啧称赞声正在耳边响起。恍惚间,一个帅气的伙子从人群中向我走来,那迷死人不偿命的盈盈笑靥,时而明晰,时而模糊。

扣完外四方上的三条布条,又用“熵”的针法绣里面的布片。等嫁包上的装饰全都完工,一看,哪哪都满意。自豪感爆棚,恨不能赶紧缝出来,背出去展示。但我知道,不到出嫁时,是绝对没有这样的机会的。可没等到机会来,我就到山外读书了,而且越读越远,终究没能背上它。所幸工夫没有白费,最后成了妹妹的嫁包。

近些年来,国家越来越重视非遗文化的传承,禄劝县城出现许多彝族刺绣品商店,机绣和手绣的东西琳琅满目、眼花缭乱,但花嫁包几乎绝迹,这么细致的手工更找不到了。或许想纪念那段青葱岁月,或许想唤起沉睡已久的自信,前几年我从妹妹那里把花嫁包拿来,收藏在衣柜里,不时拿出来看看。

“明早就得去他方,嫁包已经装备好……”我又一次捧着花嫁包,带着近视眼镜,仔细看着上面依旧漂亮的花朵,哼起小调。可我唱这歌时,没有忧伤和凄凉,只有满满的甜蜜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