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玉芳(彝族)
刚下过雨,天气还有些阴沉。连绵的远山显出忧郁的黛色面容,沉闷地蜿蜒在黯淡的天空下,似乎在慢慢酝酿着悲伤的情绪。
当淮竹赶到二姐淮兰家时,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二姐夫终于回来了,他坐在门外默默吸着水烟筒,一口又一口。他的眼睛明显红肿着,整个人也有些憔悴。看到淮竹,他只略略点了点头,用沙哑的声音说了句:“三妹,去劝劝吧。”然后就没有多余的话。
淮竹也朝他点了点头,稳了稳呼吸走进光线有些暗的堂屋,只见正中央设着一个简易的灵堂,但没有棺材,只有一块铺在两条长凳上的破草席,上面稀稀松松堆着几件洗得泛白的旧衣服,那是玉贞的衣服——或者说,那就是玉贞。
玉贞在前几天的那场大雨里去了。但没有人找到她。
淮兰在一旁的长凳上坐着抽泣,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大姐淮梅坐在她身边,将她一双手紧紧攥着,无声地安慰着她。
淮兰的哭声里,也许有失女的悲伤,也许有失职的悔恨,也许有失去的恐惧。本没必要劝的,因为这是她对玉贞最后的忏悔。
淮竹也流下了泪水,每一滴都凝结着对玉贞短暂一生的回忆。这个珍珠般散发着光芒的女孩,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光泽。她只闪耀了十六年。
五天前。
春天过去了,初夏的景色在栗木冲这个小山村里徐徐铺开。一场场温柔的春雨洗去了寒冬的寂寥和暖春的喧嚣,嫩草疯长,树木繁茂,给蜿蜒起伏的群山披上了青翠的衣裙,吸引了偶然路过的几片薄云驻足俯瞰,湛蓝的天空安静地充当着一切颜色的背景板,梦幻得如同一幅梵高笔下充满跳荡生机的画作。
现在,这幅“画”就嵌在玉贞明亮澄澈的双眸里,而她也属于这幅“画”的一部分,它是独一无二的。
玉贞坐在高处的田埂上,将一双手撑在身后,满地肥硕的锁眼草被她的小巴掌压倒了两小片,她的两只脚随意垂着,裤管卷得老高,任由田埂上的嫩草把她雪白的双腿挠得发痒,一阵轻风拂过,将她开着扣子的淡绿色外套微微向后吹起,温柔地抚摸着她身后摇曳的草尖。她戴着草帽,遮住了巴掌大小的雪白的脸庞,阳光紧紧贴着她的脖颈,仿佛想要找机会冲破帽檐里的那小片阴影,热烈地去亲吻她那晶莹柔软的面庞。
玉贞家里的秧已经全部插完了,她想,也许山那面的黑井还没有插完,她寻思着要和燕子她们一起,到黑井去帮灶户家插秧,挣几个钱买书来看。
玉贞不能上学,这是她永远的遗憾。十六岁的年纪,她不得不将自己的青春耗费在无休止的家务活、农活和其他琐事上。早年,钻井队的人来村里招工,父亲将玉贞母女俩丢下跟着去了,这个在外面闯荡的人,本来最应该知道读书识字的好处,可也许是为了弥补对妻子缺少的陪伴,他默许了妻子反对玉贞上学的想法,以家里人手不够为由,硬生生将她从学堂里拽了回来。
但小姨淮竹不一样,她是上过小学的,她家六个孩子,每一个都被她咬牙送进了学堂,她曾劝过淮兰,好好让玉贞去学堂念书,她将来会有出息的,可淮兰颇为不屑:“就算不识字也饿不死我们!”
淮竹有些无可奈何,只能摇头叹息。
后来,玉贞虽然失去了上学的机会,但淮竹却一直找机会教她识字,虽然她只念过小学,但教玉贞识几个字也足够了,这不免让玉贞对知识越来越渴望。
今年雨水来得早,自家的秧苗已经插完,玉贞在阳光下惬意地晒着自己在淤泥里浸过的双腿,一边眺望着远方,一边憧憬着山那边的景象。她知道,在山那边的黑井镇可以买到书。
所以她下定决心了,要去山那边看看。
第二天天还没亮,玉贞就和几个女孩子一起出发去黑井了。她是瞒着母亲偷偷溜出来的,因为母亲是绝对不允许她出去找活儿做的。一是家里人手本来就短缺,二则是母亲从来就鄙视那些出去找活儿做的女孩子,她觉得女孩子就应该规规矩矩待在家里,而不是抛头露面从这个村串到那个村,她认为这种行为不检点。
从栗木冲到黑井,需要翻越一座陡峭的高山,与地面几乎垂直的坡度、仅仅容纳两人并肩通行的环山小道,还有光秃秃的山头和深不见底的悬崖,若是玉贞读过李白的诗,或许会记起那首《蜀道难》,“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是对她现在的心情最好的诠释。还好最近天公作美,没有下雨,否则踏上这样的路,根本就是在找死。除了玉贞,几个女孩子都走得小心翼翼,却没有丝毫恐惧,许是因为走习惯了,她们都很照顾玉贞,一步步为她探着安全的落脚点。
赶了约莫两个小时,一行人终于在太阳升起时到了黑井。连绵的远山渐渐褪去朦胧的面纱,在那轮喷薄而出的朝阳散发出的一大片光雾中尽显苍茫,一道道深色的沟壑从山顶蔓延到山脚,仿佛男人手臂上强劲跳动着的脉搏,有力又坚忍地保护着山下蚁穴般的小镇。宽阔奔腾的黑井大河从山脚泻过,与小镇摩擦了千百万年,擦出了繁荣的火花。哗啦啦的水声伴随着叽叽喳喳的鸟鸣,还有大水车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喘息,共同谱成了一曲独具风情的自然交响乐。道路两旁的篱笆里,一丛丛石榴花开得娇艳,在晨光里尽情地沐浴着柔软的微风,时不时将自己的芬芳倾吐给路过的行人。
黑井镇依山临水,沿河筑起一条不是很长但却很繁华的街子。当第一缕阳光洒进了这个小山涧时,这里就开始热闹起来了。街上的店铺全开张了,卖布料的、卖吃食的、卖篾编篮子的,还有从各处赶来摆摊的小贩,有的已经摆好了摊子,有的正在从高大的骡背上一点点卸货。而来赶集的人们也并非空着手来,他们或是挑着一石玉米,或是背着一袋豆子,或是挑着一挑柴,这些便是他们今天为了赶集所带的“钱”,短短的时间里,本就不是很宽敞的街道已经熙熙攘攘满是人了。
玉贞一行都是极爱热闹的女孩子,即使一条街上充满了马粪驴尿的臭味,她们也要在熙攘的人群里使劲儿挤着逛,但玉贞并非漫无目的,她的双眼在街两旁的店铺上来回穿梭着,密密麻麻的商品晃得她眼花缭乱,以至于她差点就将那间夹在银饰店和糖人店中间的窄窄的小店铺忽略了。玉贞忘了与同行人打招呼,她努力钻出街上的人群,挤到那间只容一人转身的狭窄店铺前,才发现那里也挤了很多人,他们全是和玉贞差不多大的少年,看上去稚气满满,有的是来买书的,有的却只是来凑热闹。
玉贞挤不进去,只能站在人群后面,从缝隙中用渴求的目光扫着柜台上花花绿绿的书本封面。这一米多宽的小店铺,仿佛比她周围的世界还要大,哪怕只是瞥见一眼,也让她一望无际。
她面前的少年,或许也是带着这样的眼神停留在这里的。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和玉贞一样,没有钱,却渴望那一本本连环画、小说以及杂志里的世界,因为这里的山实在太高太高了,他们的目光无法触及外面的世界,只有书里的文字才能让他们看到不一样的存在,只有书里的知识才能给他们的梦想造一艘航船,只有书里的世界才能让他们感受到青春年华的诗和远方。
“禄哥,好久没来了!到了好多新书了!来看看!”这话是老板朝着人群末尾的玉贞的方向说的,玉贞当然知道老板不是和她说话,于是很自觉地往边上挪了一些,好让身后的“禄哥”上前去。
“不用让开,你先买吧。”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他显然是和玉贞说话。这声音犹如黑井大河的流水一样清脆,又像春日的微风一样和煦,似乎还夹着几分轻烟的缥缈。
玉贞回头,看到了这个叫“禄哥”的小伙子,第一眼就被他鼻子上架着的一副圆框眼镜吸引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戴眼镜的人,不免觉得有些新奇。然后才是他干净整洁、一丝不苟的穿着,他穿着白色衬衫和藏青色裤子,脚上也是一双干干净净、没有沾上一点泥巴的白色胶鞋。他的肤色比女孩子还要白上几分,连带着他的唇色也有些泛白,加之他个头不太高,身材也羸弱了些,这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病恹恹的,但不得不说,他的长相清清秀秀,是有些惹女孩子喜欢的。关键是,他的年龄看上去与书店前这一群少年相仿,眼神中却透露着远大于实际年龄的沧桑与成熟,玉贞当然看不出来这一点,她只是隐隐觉得,眼镜下的这个小伙子很不一样。
“你不买书吗?”他又开口了,声音一如前面那句一样动人,玉贞这才反应过来,她一时间觉得有些羞,既不能说“买”,也不好意思说“不买”,犹豫之间她竟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她没有回答,只是飞快没入人群离开了。
“你跑去哪儿了?灶户家的人已经等着了!还不快些跑!”与燕子她们汇合时,她才发现自己未免太过贪玩,差点误了正事。
她们这次找的活计,是帮一户姓赵的灶户家里插秧。黑井这地方自古产盐,制盐历史悠久,自民运民销以来,就有不少人开始经营盐号,被称为“灶户”。赵掌柜是如今黑井镇上最大的灶户,他祖上老早就开始经营盐号,到他这辈,他家的盐已经销到了省内外,所以在黑井这个地方,也算得上富甲一方了。
只不过,这个家大业大的赵掌柜却偏偏有一事不顺。他早年娶了自家最信任的卤夫的女儿做妻子,这女人样貌是极好的,活计也做得麻利,还有些精明手段在身上,是个顶好的人才,肚子却不甚争气,偏偏只给赵掌柜生了个独儿子,唤作禄生,而这禄生又偏偏有些心脏上的毛病,这么些年来赵掌柜夫妇到处求医问药总是医不好,在那一方面,夫妻俩也总是不见动静,大医院也去过,求神拜佛也试过,奈何那女人的肚子就是不见大,赵掌柜没法,只能将一颗心全放在了禄生身上,不然自己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家业,将来丢给谁去?
但那禄生天生有些痴症。他家里殷实,要想识几个字是不难的,偏偏家里藏书又多,这小子就陷进去了,整天只将自己关在房里闷头读书,从来不爱与同龄人玩耍嬉闹,自小便是如此,长大后可想而知。最让赵掌柜夫妇头疼的,就是禄生对于经营管理之道全然不感兴趣,生意上的事情一概不沾手。赵掌柜怕他犯病,打是打不得的,只能嘴上骂几句,讲些利害关系给他听,但他从来不为所动,可教赵掌柜夫妇急坏了。
赵掌柜实在无法,于是想到了给儿子尽快安排一门亲事,好早日抱上孙子,也不至于叫偌大个赵家后继无人。可禄生这小子是生生要将爹娘气死的节奏,死活不依,倒也不是赵掌柜夫妇非要强按头给他配个指定的媳妇儿,赵掌柜说了:“十里八乡的女孩子任你挑,看上了谁就跟爹说,爹一定给你说回来!”可这小子却犟得很:“我谁也看不上,您老人家别瞎忙活了!”这不就把赵掌柜惹急了,小兔崽子不听话,只好硬上弓,托媒人给他说了个姑娘,没想到,这禄生寻死觅活不答应,亲也暂时定不下来,赵掌柜夫妇只好继续忧愁着。
插秧的时候,玉贞听几个女孩子聊这事儿聊得起劲儿,嘻嘻呵呵的互相打趣儿,想象着她们中间会不会有人被那个病恹恹的“公子哥儿”看上,若是被看上了,嫁还是不嫁,她们越说越高兴,清脆的笑声传过大河,和着流水声一起,袅袅地消散在山涧里。
玉贞也对女孩子们谈论的这个禄生颇为好奇,可她一向害羞,也没有其他女孩子那样话多,便没有插嘴打听。
中午吃过饭后,有一点短暂的休息时间,女孩子们要到街上去逛一逛,玉贞却不想去了,自己兜里没有一个钱,去了也是白去,于是她独自一人来到了镇子头大桥底下的河边纳凉,那里有一块光滑的大石,就躲在桥下的阴影中,玉贞脱下布鞋,踩着浅水爬上大石坐下,将裤脚卷得老高,然后把双脚伸进清清凉凉的河水里,随意地来回荡着。
彼时,一阵微风从桥下穿过,在流动的水面上吹起了一圈圈醉人的涟漪,一面拂起了玉贞有些零乱的发丝,一面抚来了一阵轻柔的“哗哗”声,玉贞闻声转头,只见在斜后方另外一块大石上,一本摊开的书正被微风轻轻地翻看着。玉贞四下看了一遍,除了哗哗的水声,没有听见任何人的脚步声,也没有看见任何人影,想必书的主人早在玉贞来之前就在这了。她有些担心那本薄薄的书会被风吹到河里,于是又爬到那块大石上,小心翼翼地将书拾起捧在手心里,她想,书的主人应该不会怪她吧。
玉贞合上书看了一眼封面,封面是淡淡的蓝色,一如清晨太阳初升前的天空,而这“天空”上又镶着橙色的几个醒目的字:飞鸟集。在斜上方小小地署了作者的名字:泰戈尔。玉贞只觉得这名字奇怪得紧,却不知道作者其实是个著名的印度诗人。
她随手翻看了一页,只有很短的几行字,每个字她都认识,却读不懂是什么意思:
“广袤的沙漠,狂热追求一叶绿草的爱,但她笑着摇摇头,飞走了。”
玉贞又翻了几页,发现全是这样短的、她看不懂的文字,然而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这些文字有一种说不出的生命力,它们仿佛在诉说着周围的一切,高山、流水、蓝天、白云……此刻,玉贞的心像是被一根弦牵动着,想要将她引到一处从未触及的地方。
也许,那就是她想要追寻的远方。
禄生站在远处,凝目望着眼前美好的一幕:女孩柔和的侧脸荡悠悠地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水中,河水在流,她的面庞却始终安静地映在水面上,只会随拂过的微风荡漾几下,却永远不会随流水而去。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本《飞鸟集》,像是捧着她的梦想,她的眼神时而疑惑,时而好奇,时而渴求,仿佛在仔细地窥探另一个世界。
禄生并不忍打扰她——或者说,他也在投入地欣赏着这如诗的一幕。这场景使他想起了拜伦的那首《她走在美的光影里》:
“眼角眉梢,如此温柔,如此恬静,
却蕴含着千言万语,
那迷人的微笑,那明媚的容颜,
却流露出善良中度过的芳年。”
其时,阳光正好,微风沁人,一湾流水,几声鸟语,芬芳飘过,留下余香。
禄生觉得自己是很不幸的。当然,仅仅只有他这样认为而已。因为在别人看来,甚至是父母,都觉得他是幸运的。因为他出生在殷实的家庭,吃穿不愁,未来还要继承整个家业,不用担心任何人会来分走一星半点。
但是,他的不幸也正是来自他的这些“幸运”。殷实的家业,必然离不开赵掌柜夫妇辛苦的奋斗,而他们夫妻俩为此彻底牺牲了对禄生的陪伴,自禄生断奶后,夫妻俩就一直到处奔波,将儿子丢在家中,交给他外婆来照顾,这个外婆一字不识,且在思想方面与玉贞的母亲是极为相似的。若禄生不长进些也罢了,可他却又极聪明,在识字读书上仿佛神助,十来岁的年纪,家中大小藏书,不论古今还是中外,已被翻出来看了个遍,如此,他便日渐与大大咧咧的同龄人玩不拢了,在他身上所能体现的唯一一点孩子气,就是他喜欢吃糖,因为甜味的刺激至少能让他感觉生活不是那么无味。
一开始赵掌柜夫妇觉得儿子喜欢读书是好事,多识几个字没有坏处的,可后来他们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因为禄生不爱说话,还喜欢独处,有时候与自己的交流一整天就只一句“爸妈”而已,他们就认为儿子这是读书读傻了。
于是夫妻俩不让禄生读书了,他们将家里的藏书全部锁起来,开始带着禄生接触生意上的事情,他们甚至想让他学会喝酒,要不是禄生因为喝酒而发病,只怕他们还不肯罢休。但禄生终究没有选择的余地,赵掌柜夫妇就他一个独儿子,这个在外人看来属于他最大的幸运,却要葬送他一生的自由。偌大的家业是他的,孤独和痛苦也将是他的。
而父母现在要将他选择未来伴侣的自由也剥夺掉,这让他无法忍耐了,病痛的折磨和心灵的煎熬,还有被束缚的窒息感,让他起了寻死的念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父母向他奄奄一息的反抗妥协。
禄生以为,他这一生只能在无限的孤独和束缚中度过了,还好,玉贞像一只自由的黄莺飞到了他的窗前,吸引了他的灵魂,打开了他心灵的牢狱。
禄生方才就躲在桥下读泰戈尔的诗集,这是他偷偷藏在枕头套里的。泰戈尔的诗清新自然,歌颂着大地上的一切并赋予万物生命和情感,而禄生虽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他觉得自己连泰戈尔笔下的草都不如。一时间,苦闷的情绪涌上心头,而他唯一的消解方法是吃糖,所以便丢下书去买糖了,一回来,就看到了在这里纳凉的玉贞。
玉贞也察觉到了禄生的存在,她有些慌张地转头,看见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正站在桥下的阴影里,举着一个小牛形状的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因为距离有些远,玉贞觉得他的身躯和今天早上比起来更加瘦小了。
她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便又将头转过去,假装在看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她的心跳得很快,脸颊也有些发烫,她不知道,她那张秀丽的脸庞已经飞上了两片红霞,正绚丽地漂浮在荡悠悠的水面上。
禄生也认出了玉贞,他不料会与这个女孩再次相遇。
“你也喜欢泰戈尔吗?”禄生率先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他的语气里有六分惊喜,三分期待,还有一分害羞。
玉贞的脸越发烫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话,第一次见面如此,此刻亦是如此。她恨不得一头扎进这冰凉的水里——要是她会游水的话。
“这是一本小说吗?里面的字都好少。”玉贞强作镇定,与禄生说了第一句话。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本来想保持沉默的,可她手里捧着人家的书,如果什么也不说,应该会被当成偷书贼吧?
虽然玉贞答非所问,但总算让禄生松了一口气,如果玉贞像早上一样不理会他,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显然,玉贞的故作镇定让禄生大胆了一些,他开始朝玉贞走过去,因为他觉得玉贞并不会因为他的到来而受到惊吓,于是他麻利地爬上玉贞第一次坐上的那块大石,与她相对坐着。
“这是泰戈尔的诗集,我以为你知道。”他鼓起勇气想看着对方的眼睛,但对方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玉贞似乎要将头埋到书里了。
他有些失望,他觉得她好像怕他。但是,连害羞的女孩儿都不知道自己有一种情绪叫作害羞,禄生又怎么会知道呢?
青春就是这样,它像一朵盛开在各处的、微小平凡的花,当你想仔细观赏的时候,它已经悄无声息地凋零了。青春很短暂,但它的美好值得用一生来回味。这是很多年以后,年过半百的禄生在回忆起这一幕时发出的感叹。
“什么是诗集?我……我只是随便认识几个字。”玉贞的声音很小,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见,但是禄生听见了。
“你手里拿着的就是。”禄生指了指,旋即又道;“在这样的大山里,识字的女孩子不多,你是这边的人吗?。”
“我是山那边的。”
“那你是来赶集的?”
“我是来灶户家插秧的。”
禄生点点头,不用问也知道她是帮自己家插秧的,因为过了小满还未插完秧的灶户就只他一家了。但禄生并不打算坦白自己的身份,这些年来,他孤僻的性格使得他在黑井镇一带成了一个怪异的人,十里八乡的人都对他议论纷纷,倘若玉贞是来帮他家插秧的,就一定听某些长舌妇议论过关于他如何古怪之类的荒唐传言,他并不想让玉贞对自己有不好的印象,所以他决定隐瞒身份。
于是他改变了话题,问道:“你为什么不上学了?”
“家里忙,人手不够,我妈不让上了。”
禄生心里一阵感慨,他与她的境遇何其相似!
“我也是!”禄生一时有些激动,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想要极力拉近与玉贞的距离,仿佛这样就能让玉贞完完全全理解他。“我父母一直逼我做我并不喜欢的事情,我觉得这很烦,也让我很绝望。”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玉贞对他突如其来的抑郁情绪有些不知所措,但她能够明白他的无奈,以及他所说的绝望。那种滋味,父母当年已经让她尝过了。
“但你至少有书可以读啊!”玉贞用羡慕的语气说道,在她看来,只要有无尽的书可以读,无论干多少活她都是乐意的。
“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读书有什么用?”
“我也不知道读书有什么用,可我就是喜欢,如果你也喜欢的话,能读就已经很好了,为什么要在乎有没有用呢?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觉得帮家里干活儿很累,所以你想好好读书,去城里生活?”玉贞想当然地以为是这样。
禄生连忙摆手解释;“当然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对于不能选择未来的人而言,书读多了反而是一种禁锢。”他顿了顿,像是自嘲似的笑了笑,又道;“我现在就处于这种禁锢中。”
“什么是禁锢?”禄生的话让玉贞听得云里雾里。
“禁锢就是……”话未说完,禄生突然发现玉贞终于不再像刚才一般忸怩了,她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正充满了好奇、渴望,还有一种不掺任何杂质的纯粹直视着他,他突然不忍将自己的不幸说给这个女孩了,她那么天真无邪,无论自己说什么她都会相信的。看得出来,她热爱生活,热爱知识,她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禄生不该给她当头一棒。
“没什么,是我胡乱说的一个词语罢了,来!请你吃糖!”禄生将手里的糖递给了玉贞,成功转移了话题。
“我……我不想吃。”玉贞又开始忸怩起来,她当然想吃糖,可矜持告诉她不能要。
禄生见她不肯吃,于是说道:“我家就是卖糖的,这个请你吃,我回去重新做一个就是了。”
玉贞依旧拒绝,禄生便说道:“我也不想吃了,那就扔河里喂鱼喽!”
“那……多浪费!”玉贞连忙制止,遂觉得自己又不该制止,于是脸上又飞来了两片红霞,一如朝霞般迷人。
“你吃了吧,这样就不浪费了。”禄生再次将糖递过去,玉贞便忸忸怩怩地接下。
她小小地咂了一口,觉得一股甜意直甜到了心里,仿佛连吹来的风都沐浴在这绵密的甜味里头。
这甜味,醉了玉贞,也醉了禄生。
只有哗哗流过的河水知道,只有悄悄路过的微风知道,只有两块沉默的大石知道,这个炎热的午后,蓝天如洗,青山鸟啼,两个少年在桥下邂逅了一生中短暂的美好,这不到一个钟头的时光,让人觉得很长,也让人觉得很短。
玉贞要走了,禄生问她:“明天还来吗?”
玉贞告诉他,自己是瞒着母亲跑出来的,明天再来是不可能的了。
禄生很是失望,于是近乎央求地说道;“等收谷子的时节,他们家还要请人帮忙的,你到时再来好不好?”
玉贞想,那得是好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便点头随口答应了。
可没想到,禄生将《飞鸟集》送给了她,他说,她一定看得懂的。但她觉得这是很贵重的礼物,她执意不收,禄生却说:“如果你不肯收下的话,那我就当借给你的,等收谷子时再还给我就行了。”
玉贞一时有些心虚,自己只是随口应了一句,他竟当真了么?但不知为何,她居然很开心。最终,她还是拗不过禄生,于是她努力说服自己,这是借的,自己还要拿回来还给他的,这样想着,便欣然接受了。
分别时,禄生再次依依不舍地提醒她:“收谷子时一定要来!不要忘记了!”
他已经决定了,等收谷子时再见到玉贞,他一定要努力留下她。
与玉贞分别后的日子,禄生每一天都沉浸在与她重逢的期待之中。他会经常去稻田里仔细观察悄悄成长的禾苗,即使他眼看着一株株嫰绿的小秧苗渐渐抽穗,他也还是觉得它们长得很慢很慢,仿佛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们一点也没有变化。所以禄生的思绪已经随着这份浓浓的思念越过了整个漫长的夏天,在弥漫着稻香的金秋与玉贞重逢了。
他仿佛看见,在一片金黄的稻田中央,正在收割稻子的玉贞忽然抬起头来,朝他露出一抹灿烂又温柔的微笑,而他,正坐在不远处用画笔将这如诗的一幕永远记录下来。
那时,天很蓝,风很甜,这个秋天,很团圆……
秋高气爽的时节,两面的青山已经褪去青绿的衣裙,换上了金黄色的外套,被笼罩在一片辉煌的光雾中。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稻香,秋风一吹,便在山涧里飘散开来,不知会不会越过高山,吹到远方,吹到那个人的心上。
今天是禄生家收谷子的最后一天了。他盼去一夏,盼来秋风,但是,始终没有盼来玉贞。他每天到稻田里守候,引得一群女孩干活儿心不在焉,却始终没有在人群里发现玉贞。
他想寻找她,可是他悲哀地发现,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分别的时候,他坚信自己一定能够与她重逢,可现在他慌了,因为玉贞没有如约而至,他脑海里冒出了一个绝望的念头:她可能要带着那本《飞鸟集》,永远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了。
夏天的飞鸟,
来到我的窗前,
歌唱,又飞走了。
秋天的黄叶,
它们没有什么曲子可唱,
一声叹息,飘落在地上。
——泰戈尔
冬去春来,春去冬又来,黑井大河边,一簇簇的石榴花在永不停歇的流水声中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正如它们开的时候没有半分犹豫,谢的时候也不带一丝留恋,时间就在这种决绝中一点点流逝,带走了人们的希望,也带走了人们的绝望。
两年后,上冬了,黑井大河的水变得冰冷起来,无情地浸泡着两面青山发紫的双脚,山上一片萧瑟,仿佛在冷风中发抖,偶尔借寒鸦的几声孤啼发出一点呻吟。
禄生终于向命运妥协了,他答应了由父母给他安排的婚事,女方家是大河下游的,一户普普通通的人家。腊月的一个好日子,这场婚事热热闹闹地办完了。
在父母和其他外人看来,禄生的生活变得正常了,甚至羡煞旁人,他娶了一个能干又漂亮的妻子,还独拥整个家业,最重要的是,没有人在他背后说三道四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不是完整的自己了,因为,他对于生命的追求已经结束,他的灵魂已经随再也没有出现过的玉贞和《飞鸟集》飘散到了遥远的天边,在黑井镇上住着的,只是一具麻木的行尸走肉罢了。
悲哀啊!他终究没能逃出自己的“禁锢”。
而在山的那边,那个让他熔化心灵枷锁的、精灵般的女孩,却早在两年前,与他分别后的第二天,被那场猛烈的大雨带走了,他们的灵魂,终究去了同一处地方。
那天插完秧,时间已经很晚了,玉贞拿着结给自己的工钱,高高兴兴来到了书店,却发现书店已经关门了,她本来应该很失落,但想到那本《飞鸟集》,一股不知名的喜悦却又悄然涌上心头。
回到半路,因为天色已晚,路又不好走,燕子有个亲戚家刚好就在附近的村子里,玉贞一行不得已只能和燕子一起去叨扰一晚,第二天中午些才回到栗木冲的家里。
那天的天气却不太好,空中有几朵乌云漫无目的地飘浮着,雀儿也飞得低些,令人隐隐感到一阵阵闷热和烦躁。
眼看要到家门口了,玉贞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昨天有多开心,此刻就有多担心,一天一夜没有回家,不知道母亲会是什么样的态度,说不定已经暴跳如雷几次了。若是父亲在家,只怕还好说话些,可父亲几天前才回来了一次,今天是绝对不会在家的。
玉贞想,挨打是不可避免的了,只不过自己蓝布包里那本《飞鸟集》,可莫要叫母亲发现了才好,于是将书拿出来,撩起衣服藏在左腋下,这才敢进家门。
玉贞踏上最后一个台阶,终于看到了母亲。她端着一个颇有些破旧的铁盆在院子里喂鸡,一时还没有察觉到玉贞已经回来了。喂鸡的活儿一向是玉贞干的,这时她突然觉得有些惭愧,于是怯怯地叫了一声“妈”。
母亲闻声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身形单薄的玉贞,她挎着用破布缝的蓝布包,微微耸着肩膀,低着头,一副“我错了”的样子。一天没有好好梳头,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衣服裤子鞋子也被泥巴染脏了,想必每一位母亲都会被自己孩子这副样子惹怒吧,更何况,玉贞母亲已经将这份怒气酝酿一天一夜了。
她暂时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最后一把碎菜叶撒完,放下破铁盆,然后顺手抄起了放在门边的一根扁担,快步向门口的玉贞走来。
玉贞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将身体微微蜷缩起来,左手紧紧夹住腋窝下的书,才做完这两个简单的动作,母亲就劈手扯过了她的蓝布包扔在一边,然后她的左臂上就狠狠挨了一扁担,剧痛使得她条件反射想要用右手去抚摸,可右手还没抬起,就又挨了一下,紧接着,母亲手中的扁担如雨点般落下,背上、腿上、手臂上,疼痛不断袭来,可她依然紧紧夹着腋下的书。
可对于玉贞来说,母亲劈头盖脸的骂才是真正令她难受到心里的。
“不要脸的小婊子!放着家里的活儿不干,在黑井浪了一天一夜才够!浪死在那里就好了,看哪个来给你收尸!”母亲一边骂一边啐,一时间引来了几个过路人和邻居相劝,可她打红了眼,根本停不下来,此时玉贞也有些支持不住,左臂一松,腋下的《飞鸟集》不合时宜地落了出来,玉贞想要去捡,母亲更是见不得,早已先她一步将书拾起撕得不成样子了。
她当着很多人的面,撕碎了玉贞的希望,撕碎了她美好的世界,撕碎了她的尊严。
十六岁的玉贞,感性,又对未来有着美好憧憬,而且一种美好又奇妙的感情已经萌芽,但母亲粗暴的行为摧毁了她心底最脆弱的那颗种子。如果山那头的禄生知道,他竭力想要守护的、玉贞的那份纯粹的热情,已经被她的母亲摔得支离破碎,那他该有多心疼啊!
可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这会是他的遗憾,还是他的幸运?
玉贞渐渐感觉不到疼痛了,她的双眼也已经处在一片模糊中,看不清眼前的世界,泪水流过她的脸颊,滴落到地上,然后,被干渴难耐的土地很快吞噬。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前发怒发狂的母亲是如此令玉贞憎恶,她痛恨她!
终于,母亲打够了,骂够了,气也撒够了,她在几个邻居的劝慰下愤然离去,独留玉贞一人站在空旷的院子里,还有那本破碎的《飞鸟集》。玉贞挎起那个破旧的蓝布包,将书的碎片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拾起装进去,她没有进家门,而是踏上了昨天的路,离开了……
一场大雨在午后降临,天空仿佛在狠狠哭泣,雷鸣如哀号般凄厉,闪电带来阵阵惊惧,雨水洒落成为泪滴。大雨冲刷着每一寸土地,洗涤着每一片叶子,它声势浩大地来,却给了人们半刻宁静。
不会有人知道,一个柔弱的十六岁女孩,怀着满腹委屈和绝望,带着自尊和最后的勇气逃离了不理解她的家庭,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但那本《飞鸟集》像一盏灯一样,隐隐将路指给她,于是,她冒着倾盆大雨踏上了“九转十八弯”的险恶山路。
但是,这场大雨最终没舍得将她留在人世间,它带走了她,也带走了禄生最后的青春,只余下……刹那芳华。
此时,山那边的黑井也下着倾盆大雨,禄生正坐在窗前的书桌旁,透过细密的雨帘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发呆,那山令禄生觉出一种岿然不动的气势,默然横亘在黑井大河畔,不可攀登,亦不可越过。
他的书桌上躺着一张信笺纸,上面用钢笔字写着一首简短的小诗:
如海鸥与波涛相遇一般,我们邂逅了,靠近了。
海鸥飞散,波涛滚滚而逝,我们也分别了。
——泰戈尔
五十年后,禄生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直到临终,他都住在省城昂贵的病房里,虽然妻子、儿女们都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但他总是孤独的。
他毕竟孤独了一生。
现在终于要解脱了。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他,隐约能听见一阵阵哭声,还有人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他想安慰哭泣的人,却力不从心。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梦幻的午后,在黑井大河畔的石桥下,那个捧着《飞鸟集》的少女依然如精灵般动人,她坐在大石上,双脚悠闲地荡着清澈冰凉的河水。这一次她没有再害羞,他看到她温柔地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灿烂无比的微笑,而他,也终于在微笑中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