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原乡人的漂泊之旅
——评李皓新诗集《时间之间》

2022-10-26 20:21李保平
辽河 2022年8期
关键词:原乡军营花生

李保平

每个人在其一生的漂泊中,都在寻找那个曾经的、更本真的、更愿意成为的自己,我把成为理想中的自己的强烈内心需求称为精神原乡。

1、诗歌中的“原乡之梦”

一个诗人的“原乡之梦”代表着他的精神质地。 李皓的“原乡之梦”具有两个明确的指向:一个是故乡记忆,一个是军营记忆。

在李皓的诗歌表述中,故乡与诗人之间隔着空间距离,军营与诗人之间隔着时间距离。 有一句俗话叫“距离产生美”:离开故乡,故乡就被美化了;离开军营,军营就美丽了起来。

在故乡记忆中,李皓的这种“原乡情结”以现实的“他乡”和“他者”为参照系,它一方面表现为诗人对故乡的亲昵感,另一方面表现为诗人对现实的疏离感。 贯穿于李皓代表作《我得坐车去一趟普兰店》全诗的,是一种循环往复的复沓,它像圣殿高高的拱顶上经久回荡的咏叹调:“我得坐车去一趟普兰店∕就像我从未去过一样”。 在世上漂泊得越久, 对故乡的认识就会不断被提升、被刷新。 普兰店让“我”“心无芥蒂”“普兰店是我的乡土与后路”。 在没有找到真正的精神原乡之前,实体的故乡——普兰店成了诗人李皓心灵归宿地的替代品。 诗人甚至揪着自己的头发,信誓旦旦地发狠说:

想写诗就回普兰店去写! 那个/诗人扎堆的小城可以最大限度地/容忍我,放纵或者胡言乱语

故乡是他诗歌灵感的源头活水,他肯定到必须用一个惊叹号来加倍地肯定。 那里,诗人是扎堆的,就像桃花源里充满了无处不在的桃花。 那是一种自由的释放,是漂流在外的赤子在母亲怀里欢快地打滚的无比愉悦。

相反, 站在诗歌另一极的对现实“他乡”和“他者”的推拒和疏离——

出国旅游的时候我是中国人/在徐州念军校时我是东北人/在东北师大读研时我是辽宁人/在鞍山沈阳当兵时我是大连人/在大连做记者时我是普兰店人/在普兰店工作时我是墨盘乡人

精神原乡人永远不在“现场”,他只属于他的“故乡”,那个真正的、小得不能再小、其实很盛大的精神家园。 诗人成功地把雷平阳的那首代表作巧妙地化为诗中的一个比喻,“就像雷平阳只爱云南省昭通市∕我只爱普兰店,狭隘,偏执”。 无论是雷平阳,还是李皓,对故乡同样采用一种诗歌式的表达方式,说“小”,其实是为了突显“深”——深入骨髓里的一种“爱的深沉”(艾青诗)。

在军营记忆中,这种“原乡情结”所体现的梦幻色彩更强烈,更具有“原乡之梦”的性质。 《植树节翌日怀念一棵乌有之树》 从1990 年诗人的军营生涯第一个植树节为起点算起,“要是那一年,真的无意之中∕栽下一棵树, 到2018年植树节∕这庸常的一日,该有整整28个年轮吧”。 一棵普普通通的树,即使是无意中栽下的一棵树, 到了今天植树节,它已经拥有了28 年的树龄了,它已经是一棵不一般的大树, 把2018 年植树节这个平凡的日子衬托得格外不平凡。 时间显示出它足够的份量,它将普通的事物赋予了沉甸甸的历史感,使寻常的日子变得不同凡响,显现出奇迹般的惊讶之美。 正如小说家、诗人雷蒙德·卡佛所说:“无论是在诗歌还是小说里,用普通但准确的语言, 去写普通的事物,并赋予这些普通的事物——管它是椅子、窗帘、叉子,还是一块石头,或女人的耳环——以广阔而惊人的力量,这是可以做到的。 ”诗人李皓做到了,他赋予一棵想象中的“乌有之树”以时间的力量和历史的沧桑感。 “年轮这东西,跟涟漪没啥区别∕一圈一圈,你看着不断放大∕其实是慢慢散开,渐渐趋于风平浪静∕就像一切从没有发生, 了无痕迹”。 抒情主体的叙述口吻越是漫不经心, 越难以掩饰其内心的伤痛和撕裂感。 “要命的是你心里会有这么一棵树”,它像信念那样顽强,黏着你不放,同时它又是“子虚乌有”,并不存在。 简直像一种生存的悖论,透出一种“大观园”的繁华与“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两个意象相互交错的时空悲凉。 博尔赫斯的小说《圆形废墟》告诉我们,你不过是一个幻影, 一个别人在做梦时看见的幻影。 这才是令人最悲哀、最软弱无力的地方,你以为你正在创造,其实最后发现连你自己都是被创造。

这种“原乡之梦”不知道会在何时何地突然袭扰诗人一下,“8 月1 日”的“蝉鸣”,对于“咱当兵的人”具有特殊的意义,它是一种提醒,仿佛它比平日“提高了调门∕让我从安详和从容之外∕听到另外一些声音∕诸如枪声,炮声∕战士们的呐喊声”。 在这个梦回军营的时刻,“在那些细密的聒噪声中∕我能找到一颗子弹完美的轨迹”(《8 月1 日早晨的蝉鸣》)。 在这个“原乡之梦”中,“子弹”的“轨迹”被赋予了“完美”的特质,与其说“子弹”的“轨迹”是完美的,不如说军营记忆所喻指的 “原乡之梦”更完美。 当梦破之后,军营记忆的“原乡之梦”就成了诗人当下的痛点。 “命运的感慨卷土重来”,连“解放鞋”也哽咽了起来。

如果上首诗姑且表现的是一种诗人的恍惚,那么《徐州:一个人的战役》则完全折射出诗人潜意识的真实,它借助诗人的一个梦,完整呈现了一名军人的原乡和现实。 它水乳交融地将许多年前的淮海战役与诗人的当兵岁月混合在一处,仿佛一个和平时代走失的军人在战场上重新找回了真实的“原乡”。

“原乡之梦”又是一面自审的镜子。这面镜子让诗人不时地回过头来,审视在人生的漂泊中,不经意丢失的“原乡人”身份。

在《到冬天的田野里走一走》一诗中,诗人发现“不知是土地绵软还是我的腿发软,反正是深一脚浅一脚”,像是“土地”在“报复一个不肖子孙”,“它把泥土吐在一双忘本的皮鞋上”。 当“我”与乡亲“谈论墒情”,试图拉近与“原乡”的关系时,“冷风不断灌进我的脖子∕像一只无情的大手, 掐得我∕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对“土地”的陌生,已经无情地拉开了“我”与“原乡”的距离,让诗人心底发凉。 在诗人看来,“故乡的桥是爷爷的皮鞭子∕每经过一次∕它就抽打一遍我∕变异的口音,虚伪的洋装”(《过王山头桥》)。

“我无法放过我∕我是我的敌人,我是我的俘虏∕我是我,我不是我”,这种身份的错位说明了什么? 一个“原乡人”在现实的“他乡”和“他者”中间的异化,“自我”对“本我”的痛楚的背离。 值得欣慰的是,“原乡人”的凭据始终烙印在诗人心灵的最深处,一旦注入,永不消失。 “原乡之梦”揭示了诗人内心的真相:“1992 年的诀别, 我一直活在1948年的硝烟里”(《徐州:一个人的战役》)。

现实版的故乡和军营之梦,还有重返的可能,但是,人生的“原乡之梦”在诗人眼中却可怕地似有实无。

短诗《天籁》用简练而有力道的线条,刻画了人生尽头的苍凉:

一片叶子对另一片叶子的摩挲/一串火苗对另一串火苗的舔舐/一颗星星对另一颗星星的凝视/一滴水珠对另一滴水珠的冲撞//降生/相逢/分别/消亡//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遗忘/戛然而止!

第一段,一笔一笔描画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相濡以沫和一往情深;第二段,像斯芬克斯之谜一样,用骤然浓缩的节奏和高度概括的语词,把人一生的几个阶段压缩成一个长方块;最后两行尤为惨烈,遗忘是清空的记忆,记忆与遗忘相互依存, 就像干涸的河床,留下河流曾经在这里躺过的形状,“戛然而止”是河流与河床、记忆与遗忘一并清空——如此的终结,令人怵目惊心。

原乡人,你“路在何方”?

2、诗歌中的“纵横四海”

在气度格局上,李皓的诗歌承载着一种“纵横四海”式的豪迈。

从《返程车》等诗中,我们依稀可以辨认出诗人在大地星光的照耀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不羁身影。 友谊是诗人李皓反复言说的主题。 他对待诗友情、战友情,和他对待亲情、恋情、乡情、山水情一样,自然、庄重而热烈(《在宁波与战友赵兵小酌》等)。 “纵横四海”的友情, 是诗人李皓逃避孤独的一种方式。 “喝到称兄道弟∕喝到信口开河”,是逃避孤独,“喝到我们就像从不曾相识”,标志着他再次进入孤独。 “胖嫂烧烤店”的主人“胖嫂”是友谊见证路上一个温暖的符号, 是一个永久不变的标志,在诗人的友谊交流的程序中,“胖嫂烧烤店是一定要去的”。 然而,当听说胖嫂得了不治之症,“见不到忙前忙后大呼小叫的胖嫂∕普兰店的夜晚让我怅然若失”(《我得坐车去一趟普兰店》)“胖嫂”的缺失,让诗人意识到“纵横四海”的盛大喧嚣背后,是物是人非的感慨、曲终人散的苍凉——轰轰烈烈的普兰店的夜晚,因此不再完整。

对友谊倾注了如此大的热情之后,诗人李皓开始尝到了曲折的滋味,原来友谊并不像它的词汇本身,充满单纯的正面阳光,它有时还是一条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那些年,我们仗义过∕我们都把彼此当作友谊的全部∕那些美好的注脚∕正在被一只只叫作嫉妒的蛆∕蚕食着”(《我偏爱鸡肋一般的友谊》)。

《七步成诗》是对这种“蛆”的现象更深入的剖析。 “三国”历史上曹操的继承人曹丕命令自己的亲兄弟曹植必须在七步之内写出一首诗,否则杀无赦。诗人李皓捕捉住曹植的《七步诗》字面上的七个动作, 把它拆解成七个人性的漩涡,《七步诗》的语义外延,在李皓这“七步”的解读中,从历史空间过渡到现代空间。 “羡慕嫉妒恨”“宫廷戏” 等这些耳熟能详的当代流行语,以看似娱乐的方式,更隐秘而广泛地复制兄弟友朋之间骨肉相残、相煎何急的历史“深渊”悲剧。

3、诗歌中的“人间烟火”

在意象构成上,李皓的诗歌体现出浓郁的“人间烟火”味道。 他的诗歌是生活化的诗歌,“风花雪月”与“柴米油盐酱醋茶”之间的距离缩小为零。 花生、酸菜馅儿饺子、焖子……这些被“纯抒情诗”挡在外面的厨房什物,被诗人请进诗中,化为他的抒情载体。 从诗人“狼吞虎咽”的饮食方式,我们看到一种独特的生存态度和眼光。

“花生” 是李皓诗歌中一个重要的意象。 《花生》是一首喻指与喻体结合得分外浑圆的作品。 “花生”与“双胞胎”之间的联想是那样地自然天成:

妈妈说,你们兄妹都是娘身上

掉下来的肉,就像各个品种的花生

都是大地的果子

孩子都是“大地的果子”,多么恢宏的意象! 人类与“花生”的命运就这样天衣无缝地吻合在一起,“脆生生的颗粒多么像十月的婴孩”。 许多年后, 回味“花生”,“那泥土的鲜腥侵入离人的味蕾∕隐隐有泪的味道”。 “花生”带来一种遥远的乡愁,而在异乡,“我已∕变成一颗另外品种的果子”, 脱离了大地之根的城市的果子。 一种失根的文化,正在使昔日的乡村之子、健壮的“大地的果子”“慢慢干瘪”。

《墨盘花生》中来自故乡的“花生”是一种定心丸,“没有墨盘花生的日子∕我常常会变得六神无主”;《酸菜馅儿饺子》中“让我等得好苦”的岂止是“酸菜馅儿”, 而是一种个人喜爱的朴素的生活方式,正如“舒服不舒服只有脚指头知道”的贴己婚姻(黄永玉《力求严肃认真的札记》);《想起焖子》则指向一段难忘的被拒绝的记忆,却被李皓写得饶有兴味。

“人间烟火” 其实是一个广阔的概念,它越过月朦胧、鸟朦胧,理所当然涵盖了相对超然的意象——蝉声和“雨”。《时间之间》 被李皓拿来作为这本诗集的总标题, 包含着诗人对它的认可,它是一首诗意荡漾的完美之作,借着夏日的“蝉鸣”,还原一种欲说还羞的朦胧初恋的感受:

在小城的夏天, 八点之前/和九点之后的蝉鸣/是不一样的//八点之前的蝉鸣是聒噪的/是心烦意乱的/是不合时宜的//八点是有预谋的, 设计好的/叩门声和蝉鸣是心照不宣的/前者响起,后者戛然而止//至于在敲门声和蝉鸣之间/还有什么声音/我已无从想起

诗人把同样的“蝉鸣”分为“八点之前”和“九点之后”,它们因为一个人的光临而拥有了不同的质地。 “八点之前的蝉鸣”因为苦苦地等待而听上去“聒噪”“心烦意乱”,被诗人认定为“不合时宜”。 “八点”是约定好的时间,“蝉鸣”和“叩门声”仿佛彼此默契,当叩门声准确地响起时,“蝉鸣”所喻指的当事人的焦躁情绪也随之“戛然而止”,他多年后的回忆只对这两种声音记忆犹新。

《雨越下越大》 同样是一首隐晦的情诗,“雨越下越大∕你越来越多”,雨和恋人交织在一处,难分难解。 一方面是“满世界都是你”,一方面“每一滴雨∕都是你”,大到“满世界”,小到“每一滴”,既全面概括,又具体而微,这让我想起诗人斯蒂文斯的《宣言的隐喻》,那既是“二十个人走过二十座桥∕进入二十座村庄”,同时又是“二十个人走过一座桥∕进入一个村庄”, 普遍感受和特殊感受相继打开更加广阔的境界之门。

我们注意到, 当李皓写到友情时,他是 “大江东去”, 是性情疏狂的豪放派;当他写到恋情时,则是“杨柳岸晓风残月”, 是心思细密的婉约派。 一个李皓,呈现出两副面孔。

4、诗歌中的“五谷杂粮”

在写作风格上,李皓的诗追求大俗大雅,现代与古典,通俗与优雅——“五谷杂粮”, 兼收并蓄。 我们既可以看到“二维码”(《扫描月亮》)、“霸屏”(《小寒日乘车北上记》) 等这些电信时代的流行语,又可以看到纳兰性德“山一程,水一程”(《老龙头记》)和陆游的“寂寞开无主”(《普陀山桃花》), 它们都化入李皓的诗句中。

这种“五谷杂粮”的风格,在他诗歌的标题上体现得尤其鲜明。 左手是《记住,女儿》《本命年自画像》,右手是《寒露辞》《青杏吟》,随意与严谨、质朴与典雅,尽显姿态各异的从容风范。 他的许多标题本身就包含了时间、地点、人物等叙事属性,《春分前夜送关明强归京》与《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在择取题目的方式如此一致,在这一点上,李皓更像一个不拘一格的唐代诗人。

李皓的诗没有圣俗的界限,他的诗歌不是“象牙塔”式的诗歌,他写自己的诗,他的诗是“大地的果子”(《花生》)。在他的诗中,“今年的果子∕有时叫张辉生,有时叫董燕……他们的称呼∕可以是我每一个同学的名字”。 普通人的名字登上了诗歌的殿堂,成为雅俗一体的有机部分。 李皓的诗歌是独特的,他的独特性就体现在——他钟情于 “花生”,甚于钟情于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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