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黏稠

2022-10-26 20:46袁方华
辽河 2022年7期
关键词:健忘症哑巴老太太

袁方华

隔了二十年时空,我想我绝不会认错:憨妮就是失踪的林槿。二十年,也许身材容貌有变,但那些隐藏至深的个性却绝不会改变。

憨妮不憨,她只是患了健忘症。

她像一只撂爪就忘的耗子;或者,像一条鱼,只拥有七秒钟的记忆,也许,还不足七秒钟。她忘了自己是谁,忘了回家的路,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她的眼睛就像一个孩童一样清澈纯粹,再也没有了以往挥之不去的忧伤。

憨妮喜欢坐在梳妆台上照镜子,喜欢看着镜子发呆。镜子有一个紫色的塑料手柄,手柄一拃长,握在手里正合适。她每天都会问我:你是谁?我是谁?

她看着缺了齿的牛角梳,愣怔了足有一分钟,眼神迷茫:我想干什么呢?我忘了……

我接过她手里的牛角梳,梳理她黑缎子似的头发:你是林槿,我是于小鱼。你忘了,你以前叫林槿?

她推开我,本能地抗拒,说:我忘了。

我每天都回茼里镇,去林槿家荒废的院落折一枝红艳艳的木槿花送给她。她眼神迷茫,后退,再后退,直至后背抵住墙壁,她的瞳孔似乎被火焰一般的木槿花灼伤,火星四溅,她问:你是谁?

我每次都如初见时介绍自己:我是于小鱼。

我绕过她,把木槿花插在小客厅的一个啤酒瓶里。

我再送她木槿花时,她还是会问我:你是谁?

但她的瞳孔不再被灼伤,不再火星四溅。她脖子上挂着一个封塑的纸牌、一串“哗啦哗啦”乱响的钥匙。纸牌一巴掌大小,上面写着她的姓名、家庭住址,以及瘫痪老太太的联系方式。憨妮已经照顾瘫痪在床的老太太好多年了。

忘了一切的憨妮这么多年居然过得好好的,居然还有能力照顾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太太,这真的很不可思议。憨妮长相、身材都不赖,尽管如此,小城里的男人没有一个敢娶她。毕竟,娶憨妮就够要命了,还有一个瘫痪老太太呢。

我猜想,她是老太太没瘫痪之前捡来的,那时,她就患了健忘症,忘记了一切。老太太看她可怜,无家可归,就收留了她,直至老太太脑血栓突发,瘫痪在床。

憨妮因祸得福,她的容颜被冻在了她患健忘症的那年。她的脸蛋儿依然年轻水嫩,包括眉心那圈几乎不可见的淡痕也未改变。那淡痕若有若无,比四周的皮肤要白一些,是那种接近月光的浅白。那枚排列成圆状的浅痕像独特的烙印,更像一枚不属于人类的勋章,形迹可疑地印在她眉心正中。我偷偷数过无数次,十二个点痕,不多,也不少。

林槿的额头上也有这样的一圈点状圆痕,不多不少,也是十二个。我就是这独特勋章的制造者,绝无雷同。

所以,我认定健忘症患者憨妮就是我找了二十年的林槿。那年同时失踪的,还有林槿她爹地包天,以及地包天的老相好哑巴。

那个茼麻杏黄色花朵盛开的盛夏,他们三个一起离奇失踪。

我感觉瘫痪老太太肯定对我隐瞒了关于憨妮的身世。她时常告诫我:我还能活几天呐,到时两眼一闭,就啥也不管了,但我不放心憨妮,你得让我死了闭眼。

我像照顾我妈一样照顾老太太,给她按摩,给她翻身,给她梳头。身体极度萎缩的老太太,就像削掉了皮的苦瓜,肤色青白,身高还不足一米五。我一出生我妈就死了,我连我妈的奶都没吃过一口,根本不知道我妈高矮胖瘦,可我愿意把老太太当做我苦命的妈对待:我会好好照顾憨妮。

老太太从鼻腔里发出猫一样的呼噜声:这我相信,小鱼啊,憨妮得了健忘症也挺好的。

这事我不能顺着老太太。我等了她那么久,我要的是全须全尾的林槿,而不是健忘症患者憨妮。

在我们茼里镇,到处开满茼麻杏黄色的花朵。我们茼里镇的老辈人喜欢割了成捆成捆的茼麻棵子,沤在茼里镇外的四新河里;秋天一到,捞上来,晾干,扒了细长柔韧的茼麻皮子,编成各种各样的绳索,自用,或者挑到集市上卖了,换点活路钱。

我从小喜欢水,喜欢茼里镇外的四新河,我像一条鱼一样天天泡在河水里。我爹无数次酒醉后告诉我,我妈怀了我,把我生在了河边大片大片的茼麻棵子里,我妈生下我就死了,我闭着眼睛哭,声闻于野。我脖子上还缠着脐带,顶着胞衣、手脚并用,往四新河里爬。

那时的林槿六岁,她拽住我的脚脖子将我拽了回来。

幼时的我着了魔一样喜欢看别的小孩吃奶,不光喜欢看小孩吃奶,还喜欢看小羊羔子、小驴驹、小马驹、小牛犊、小狗崽子吃奶,看着看着,我也挤在它们中间吃奶。

我爸折了比我胳膊还粗的茼麻棵子抽我,茼麻棵子连筋带骨,汁液淋漓,我爸边抽边哭,边哭边抽……

乐此不疲的我被我爸绑在院里的大榆树上,他试图阻止我的荒唐行为。我像小兽一样嗷嗷叫着挣扎,挣扎无望,我就拼命啃榆树皮……

林槿狠命揍我,她拧着我的耳朵转圈儿;她掐我仅蒙着一张瘦皮的脸;她用穿着泡沫底的布鞋踢我屁股。林槿的胸早已经开始发育,鼓鼓的,和村东头老桃树上的桃子一样的形状。

我顺势把整个脑袋狠命抵在林槿怀里,我嗅到了茼麻花盛开时的香味,嗅到了木槿花盛开时的香味,嗅到了青草湿淋淋的气息。

林槿忽然尖叫一声,一脚把我踹飞到茼麻棵子里,捂着脸跑开了。

我“咣当”一声砸进茼麻棵子,惊起一只逃跑还不忘撒尿的蛤蟆,“嘣”一声高高跃起,落入草棵子逃了。随后又有两只灰蓬蓬的鹌鹑、一群绿色的大蚂蚱,四散而逃。

阳光就像一束束焦黄的麦芒,刺得我脊背火辣辣地痛;我深陷茼麻棵子深处,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闭着眼睛的我眼前并非是无尽的黑暗,而是大片大片明晃晃的杏黄,我撸了一把带软刺的茼麻果,塞进嘴里拼命咀嚼,腥腥甜甜的汁液将我淹没。我相信,杏黄色里一不留神就会跃出一匹杏黄色的儿马,没有马鞍、没有缰绳的儿马,杏黄色的皮毛就像杏黄色的绸缎,儿马扬蹄奋鬃,阵阵嘶鸣。

我跃上马背,在儿马“咚,咚,咚”如鼓点般叩击苍茫大地的马蹄声里,奔赴比远方还遥远的远方……

林槿能成为我的未婚妻,得益于她爹地包天喝醉后将我撞飞。地包天这厮贪酒、贪女色,见了酒比亲爹还亲。每天都喝得像大螃蟹似的,横着走路,横着走也就罢了,可他那天非骑一辆破大金鹿自行车。据说,我当时的尖叫足可媲美茼里镇的高音喇叭,仿佛撞我的不是自行车,而是一匹马,或者,一辆“轰隆隆”驶来的坦克。

地包天撞了我,屁也不放一个,扔下破大金鹿,趔趔趄趄地去找哑巴了。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提起哑巴。那时的哑巴不叫哑巴,她还叫“九月鲜”。“九月鲜”是当年茼里镇的年轻人送给她的绰号。她不是我们茼里镇人,也不是天生就哑巴,据说她被人下了哑药。

那年,从外地来了一个流动戏班,三辆几乎快散架了的蓝色卡车,一溜烟儿地驻扎在我们茼里镇。沉默的茼里镇鲜活起来,鸡飞狗跳人乱窜,大人小孩都跑去看热闹。陈旧、油腻的大木箱卸下,肮脏的、到处漏风撒气的帐篷搭在泥土堆砌的舞台上,就像雨后的大蘑菇,奇异而丑陋。锣鼓声、板胡声、笑骂声,男人、女人“咿咿呀呀“的吊嗓子声响起,茼里镇第一次如此热闹。

那时茼里镇的年轻人就像一堆生瓜蛋子,生瓜蛋子一样的他们精力旺盛,脸上拱出大片冒着红光的痘痘,下巴冒出柔细的胡须。

台柱子“九月鲜”上场了。这群生瓜蛋子眼睛都直了,大张的嘴巴吃屎壳郎都不用掐爪儿,个个恨不得抱住“九月鲜”的水蛇腰,在她脸上美美地啃上一口。

“九月鲜”是我们本地的一种水萝卜。我们茼里镇家家户户都种着“九月鲜”,白细、修长、圆润、汁水多,“咔嚓”咬一口嘎嘣脆,甜得赛过秋梨。

追求“九月鲜”的茼里镇年轻人就像扑灯的夜蛾,一茬茬地上,又一茬茬地跌落,但只有地包天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傲性的“九月鲜”,心气儿高呢,眼皮都不夹我们茼里镇的这些土著。也不知道哪个生瓜蛋子追求失败,恼羞成怒,竟然在“九月鲜”的茶水里偷下了哑药,毁了“九月鲜”!

戏班丢下哑了的“九月鲜”,拉着那些破旧的大箱子,连夜离开了我们茼里镇。

地包天要娶哑巴啦!

茼里镇的人都等着看地包天的笑话哩。结果,地包天他爹掂着白蜡杆撵得地包天满茼里镇乱窜,据说白蜡杆都揍断了三截。地包天嘴硬得很,并不屈服于他爹的白蜡杆。

直到那个倔老头拿镰刀搂了自己的脖子。地包天骇得乱跳乱嚷,撕烂衣衫,涕泪交加地摁着他爹血流不止的脖子。

他爹奄奄一息,奄奄一息的他爹还不忘逼着地包天发下不再娶哑巴、不再去找哑巴的毒誓。

为防夜长梦多,他爹花钱从南方领来一个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女人。三天后,地包天娶了那个女人。

哑巴无处可去,恶作剧般嫁了我们茼里镇最窝囊废的男人——卖火烧的刘罗锅。再后来,刘罗锅得了脑血栓,吃喝拉撒都在炕上。哑巴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日子过得格外艰辛。地包天把他爹埋进祖坟,就不再遵守当初的誓言,夜夜跑去找哑巴。

我爹闻声而来。我爹和林槿用地排车拉着疼得嗷嗷叫的我跑到金楼,去找金老中医为我正骨。

金老中医下巴上蓄了一绺花白的长胡子,他的瞳孔和山羊的瞳孔一样,也是淡褐色,还有他的胡须,更像山羊,一只戴着老花镜的山羊。他手上正骨的功夫可一点儿也不含糊。一双皮包骨的、布满了老人斑的手,捋得我脆弱的骨骼“咔咔”响。我被固定在木板床上,我破口大骂,骂天骂地、骂我妈、骂我爹、骂地包天,骂金老中医的山羊胡子,后来骂得我嗓子嘶哑,喘息如破风箱,我嘴巴里有一股发酵过后的、浓烈的马粪味,熏得我干呕不止。我爹不忍目睹,跑到院外吸旱烟。

老山羊一样的金老中医烦了,腾出手在我脑壳上敲了一记:再叫唤老子剪了你的舌头!

林槿伸胳膊护住我的脑袋,她忧伤的眼神更加忧伤,她富含青草味的、湿淋淋的气息让我沉醉。

我听很多人说起过,我爹疯了一样摸了三齿耙去找地包天算账。我爹在林槿家扑了个空,他又转道去了哑巴家,一脚踹开哑巴家的屋门,地包天正在哑巴的床上。我爹怒吼一声,三齿耙抡过去,地包天抱着哑巴滚落到地上,三齿耙砸在炕上,炕被我爹砸了个大窟窿,黑色的炕灰就像纷飞的黑蝴蝶,炸了营般乱飞。

最后,地包天把比我大六岁的林槿许给了我当媳妇。

怎么说我那傻货老丈人呢?首先,他有一对极为突出的鼓泡眼,他生气或恐惧时,很多人都怕他的鼓泡眼会临时起意,突围出眼眶的束缚,“啪嚓”掉地上。他还有一个特征明显的大下巴,下巴上是青森森的胡茬,村里人都喊他地包天。他不贪酒的时候就像一截腌萝卜,地包天堆砌出的笑容极为腼腆。他腌萝卜似的身板子里却蕴藏了惊人的暴力基因。

再早以前,地包天喂有一头毛色灰青的叫驴,那头叫驴和他一样货色,他看到女人拔不动腿,他家叫驴看到母驴也拔不动腿,还真是什么人玩什么鸟。有一次,灰青色叫驴看到母驴就高昂着丑陋的驴头,嘴唇翻翻着,露出麻将块一样的驴板牙,疯狂地吼叫,犹如神助般甩掉驴车,一骑绝尘,追逐母驴而去……

摔了个嘴啃泥的地包天从地上爬起来,眼睛里反射出暴躁的光。他的鼓泡眼突出至最大程度,我毫不怀疑,他怒火翻腾的鼓泡眼,下一刻肯定能跳出一只龇牙咧嘴的大狼狗。他战神附体般追回意犹未尽的灰青色叫驴,拿麻绳将叫驴摽在胡同口的那棵老槐树上,回家拎了碗口粗的枣木杠子,杀气腾腾地奔向被捆绑着的叫驴。

碗口粗的枣木杠子生出风声,携雷带闪电般抡向毫不屈服的灰青色叫驴。

有暴力就有反抗,包括灰青色叫驴;其实叫驴并没有挣脱捆绑着它的麻绳,它只是突然开了窍,高昂着的长脖子突然拐了个弯,一口叼住地包天的胳膊,极其猛烈地摆动它丑陋的驴头。地包天就像一团旧棉絮,或者,一截被腌渍过的萝卜,被甩得风车一样“呜呜”带风,施暴者成了驴口绵羊,围观者目瞪口呆,地包天的惨叫响彻整个村子,但谁也不敢靠近那头被摽在老槐树上的叫驴,有人抱着肩膀支招:地包天!你咬驴耳朵!驴最怕被咬耳朵!

风车一样的地包天慌乱中一把揪住长长的驴耳朵,往嘴巴里塞,拼命咬毛茸茸的驴耳朵,灰青色叫驴喷着粗气,将地包天往老槐树上抡,新一轮惨叫再一次响彻村子。最后还是我爹靠谱,绕到叫驴后方,出其不意,一把抓住叫驴硕大无比的驴蛋,用力狠狠一搦,灰青色叫驴吃疼,张嘴松开地包天……

地包天还像揍驴一样揍老婆。他鼓着令人恐惧担忧的鼓泡眼,捞着啥用啥揍,也可能是顺手脱下的鞋子,也可能是擀面杖,或者四条腿的板凳,揍人的理由也相当另类,熬的米饭稠了、稀了,出门迈的那条腿影响他心情了,嫌弃林槿是女娃了。据说,那个身高不足一米五,一副苦瓜脸的南方女人就是被地包天揍跑的。村里人都纳闷:地包天揍驴,驴急眼了还知道回头咬他一口哩,这傻女人咋就像被捶的一袋子地瓜那样,悄无声息呢?

我不上班的时候,就去找憨妮。失去记忆的憨妮并不排斥我的靠近。我总会搬把椅子,和憨妮并排坐在她的梳妆台旁,她没忘记她那个紫色长柄、斑驳的镜子,我喜欢她如孩童一样纯粹、清澈的眼睛:林槿,咱们唱歌谣吧!

她瞳孔里的困惑浮现:林槿?歌谣?

我伸出粗糙的手指抚摸她水嫩嫩的脸,轻声吟唱:小巴狗,你看家。

她目光清澈,跟我一句句学:小巴狗,你看家。

我的眼泪突然莫名其妙地滴落,她抬手帮我擦拭,那些富含盐分的泪水却打湿她的手,她的手泪水淋漓。我好像要在她面前流尽这二十年来所有的眼泪:小巴狗,你看家,我到瓜园偷甜瓜,甜瓜没偷着,小巴狗在家汪汪咬……

只是,身患健忘症的林槿不知道,这首歌谣还是当年的她为我而唱的。

长大了的林槿开始具备反抗精神,她开始抗拒地包天的暴行,以一种沉默的方式,尤其是地包天去找哑巴这件事。地包天恼羞成怒:敢管老子的事?

他就像揍老婆一样,鞋底、擀面杖、四条腿的板凳齐上阵,我跳过矮墙,张开手臂护住林槿:地包天!不准打我媳妇!

地包天拨拉开我,瘦弱的我一屁股蹾地上,爬起来,继续张开细瘦的手臂护着林槿,地包天瞪大鼓泡眼,手里的擀面杖往我身上招呼:滚开!

我肩膀上捱了一下,我忍着疼毫不退让,我又捱了一下,林槿突然攥住地包天再次挥来的擀面杖:你再打小鱼一下试试?信不信我下老鼠药毒死你?!

林槿漆黑的瞳孔骤然收缩,旋即放大,瞬间生成墨黑色的漩涡,墨黑色的漩涡高速旋转着,即将聚拢成席卷一切的风暴。面对林槿第一次展示出的狠厉,不光我惊呆了,地包天也怂了,扔下擀面杖扬长而去。

林槿解开我的褂子,我感觉颈窝处一片火辣,有血迹渗了出来,林槿伸出手指触摸,疼得我“嘶”地一声,林槿把我抱在怀里:小鱼,你为什么这么傻?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泪滴落在我的颈窝,清凉,却又炙热无比,我又感觉到她颤抖的唇轻如羽翼般落在我的伤处,她在我耳畔轻唱那首儿歌:小巴狗,你看家,我到瓜园偷甜瓜……

林槿失踪之前并无异样。但她失踪前夜,我做了一个怪异的梦。

傍晚时,穿着大裤衩子的我蹲在枣树下的石礅子上,用砂纸打磨一枚心型木坠,这木坠是我从木槿树上锯下来的,我要给林槿做一枚可以戴在脖子上的项坠。项坠五公分大小,背面是一朵被我雕刻的极为丑陋的木槿花,正面是她的名字,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两个篆体字,我描到项坠上,用刻刀一刀刀抠掉边角多余的空白。项坠基本完工,只剩下用砂纸打磨棱角了。

小鱼,小鱼。林槿隔着矮墙轻声唤我,我挥手拍死一只圆滚滚的花脚大蚊子,撑杆跳一样跃过矮墙,抬手去摸她的脸:咋了媳妇?

林槿躲开我袭来的抚摸,嗔骂:小色胚子,跟我走!

她拉着我跑到哑巴家院墙外,我踮起脚尖往院里瞅,地包天正和哑巴在院里枣树下的石墩子上吃饭,我闻到了一股炖肉的香味,肯定炖的白条鸡,他们比比划划吃得还蛮开心。林槿用手指捅捅我的腰眼,递给我一块半头砖,我接过半头砖,比划了一下,感觉没把握,又轻巧地爬上院墙,我骑在墙上,掂了掂手里的半头砖,瞄准,发射,只听“咣当”一声,半头砖被我扔进炖鸡的锅里。哑巴“啊”地尖叫一声,吐字完整,字正腔圆。我跳下墙头,拉着林槿往村外跑,身后是地包天的脚步声和怒吼声。

林槿抱着我滚进茼麻棵子,我急剧喘息着,有手电筒的光凌乱追来,林槿抱紧我,嘴巴狠狠吻着我喘息的嘴巴。瞬间的缺氧让我窒息了几秒,我脑子里一片黑暗,浑身绵软,只听到纺织娘和蟋蟀在草棵子深处吟唱,后来又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骂骂咧咧的声音……

我们瘫倒在茼麻棵子里,枕着各自的胳膊,沉默着不说话。我又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湿淋淋的青草气息,以及茼麻花开的香味。我凝视着她的眼睛说:林槿,我妈是什么味道?

我的脑袋碰触到茼麻枝叶,枯萎的花瓣被惊落,落在她的头发以及脸颊上。孤独的、琥珀色的大月亮爬上遥远的夜幕,一束琥珀色的月光照射而来,落在她脸上,纤毫毕现,她眼睛微阖,长长的睫毛就像蝴蝶的翅翼……

我们并排而坐,我从兜里摸出项坠给她,她翻来覆去地摩挲:好漂亮!是为我做的吗?

当然是为你,木坠的一面是你的名字,一面是盛开的木槿花,你可不要丢了哦。

林槿隔着衣服摁摁木坠:我在,木坠就在。木坠不在,我也不在了。

我薅了一枚已经成熟了的茼麻果,成熟后的茼麻果是黑色的,带着一圈黑色向上的尖刺:林槿,我给你印个记号。万一你走丢了,我好找到你。

林槿笑意盈盈:小色胚子,哪来那么多坏招?

一缕银白色的月光透过茼麻叶子,映照在她光洁圆润的额上,我拈着茼麻果,按在她眉心,若有若无的血丝从茼麻果的尖刺下溢出,血丝变成透明的银白色,月光洇入那十二枚排列成圆形的伤痕:林槿,这是我给你的月光勋章,有了它,就再也不怕你走丢了。

她狠狠搂着我,力气大得似乎想把我镶嵌进她的身体,再也不分开。我又听到了歌谣,也许她在吟唱,也许是我幻听,飘飘渺渺的歌谣乘着遥远的月光而来,多少年都回荡在耳畔,不曾散去……

暴力基因复活的林槿阻止地包天和哑巴偷情。第一次,她告诫地包天,地包天毫不理会,扬长而去。她跑到金老中医那里买来巴豆,下在地包天汤里,地包天拉稀拉了一周,瘦得脱了相,地包天的大下巴比往常还惹眼。第二次,她无比平静地说:你敢再去,我就不在你汤里下巴豆了。

地包天真怂了,从此,再也没去找过哑巴,老老实实外出打工。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我一语成谶。

有着月光勋章的林槿还是在那个清晨失踪了,我一等就是二十年!再见林槿,她却患了健忘症,变成忘了自己、忘了我、忘了一切的憨妮……

林槿失踪那天凌晨,我做了一个诡异的梦,我梦到她突然在白亮的月光里,变成了一尾额上有着月光勋章的大鱼,张着嘴巴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说,乘着白亮亮的月光摇头摆尾而去。

我在梦中惊醒,愣怔了片刻,往林槿家跑去。

我越过矮墙,落花缤纷里,林槿家的灶屋门敞开着,自来风灶上热气腾腾,煮地瓜的香气和木槿花混合着的香气将我掀了一个踉跄,我未卜先知:余生,我恐怕再也难以见到她了。

瘫痪老太太在睡梦中死去。

憨妮坐在床边,握着老太太的手,沉默着,不说话。我拽过被单,盖住老太太的脸。

老太太的骨灰盒就放在她房间的桌子上,骨灰盒上是老太太的照片,照片中的她还是二八年华。二八年华的她远离了病痛的折磨,笑得满面春风。笑得满面春风的她眉目如画,像极了林槿。

憨妮失魂落魄,怅然若失。她终日沉默着,不再问我是谁,也不再问自己是谁。她就在那儿沉默着,沉默着,直到,打瞌睡。我不能终日陪着她,我还有工作。

憨妮还是出事了。

我接同事山猫的班,他上夜班。他交代完注意事项,扫码骑了青桔电动车远去。我一杯茶还没沏好,他又返回来,说:小鱼!憨妮出事了!就在前面振华超市门口!

振华超市门口围了一圈人,我扔下电动车,摸了一块空心砖撞开人群,看到几个小街痞子围着憨妮推推搡搡,憨妮怀里,紧紧抱着瘫痪老太太的骨灰盒,我嚎叫一声冲过去……

我和憨妮是傍晚离开的城,我骑了山猫借给我的一辆电动三轮车,车厢里坐着紧紧抱着瘫痪老太太骨灰盒的林槿。

我捏了刹车,背对着城,城在我身后沉默着,颠簸的月光漫过我和林槿。

我爹找了好多年都没找到林槿,我爹不甘心给我物色的媳妇就这样眼睁睁地不见了行踪。

我爹最后一次外出寻找时,我刚上高三。正在教室学习的我被院里的三叔喊走:小鱼,跟我去领你爹。

我对“领”这个字眼很纳闷,领?我爹那么高大的汉子,一步能顶我三步,还用领吗?

我停下脚步,三叔只好又回来:小鱼,你爹出车祸了。

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爹那么高大、长手大脚的汉子,居然能被装进黄色的化肥袋子。

大车司机撞飞了我爹,我爹落地后又被大车碾压而过,司机吓傻了,他把我爹,装进黄色的化肥袋子,然后报了警……

我爹又以一捧灰烬的形式被我装进四四方方的骨灰盒,那时的我爹是温热的,和我是最后一次零距离接触。最终,躺在骨灰盒里的我爹又被我抱进黑漆漆的棺材里。我披麻戴孝,摔了他日常使用的尿盆,将他和我妈合葬,也许,那才是我爹最愿意去的地方。孑然一身的我日夜陪伴着我爹和我妈。我想起小时,我爹折了茼麻棵子,哭着揍我,或者揍着我哭。

我还能记起,我爹最后一次去寻找林槿时,他去学校看了我,他还穿着脏兮兮的灰色衬衫,他最后一次塞给我三百块钱,让我好好吃饭。他掐灭烟蒂,推着自行车,自行车也和他一样多病多灾。他回头看我一眼:小鱼,回吧,咱们一定要找到林槿。

我领着憨妮围着四新河游走,给她讲那时发生过的每一件事,去实地待一会儿,有着月光勋章的她忘记了那些过往,她就像一张白纸。我搂着她钻进茼麻棵子,茼麻杏黄色的花依然开得热烈如昔,香气如昔,可她身上却再也没有了湿淋淋的青草气息。我搂着她躺在茼麻棵子里,情景还和当年一样:你还记得咱们砸了哑巴家的锅吗?你爹“呼哧呼哧”撵了咱们好远,咱们当初就躲在这片茼麻棵子里。

她看着我,不说话。

我低下头吻住她的唇,她不拒绝,也不迎承。她脖子上没有我送她的木坠。我问:送你的那枚项坠呢?

她依然凝视着我,不说话。我叹息一声,项坠如果还在的话,她就不会患健忘症了。

我们沿着四新河畔而行,水面闪闪烁烁,就像河水深处有千万把锋利的刀一样搅动,寒光凛冽。河岸有两台挖掘机弯曲着孤独的长臂,在白亮亮的月光里沉默着。堆成堆的土有着并不规则的形态,以土地固有的方式沉默着。那些泥土散发着一种和我爹身上的汗腥子一样的味道。早就听人说,市里要开发四新河了。

我们回来的第三天傍晚,院里的三叔跑来。年迈的三叔跑得脸色煞白,他抖着苍老的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拉着我和林槿就往四新河跑。

一台熄了火的挖掘机,伫立在苍茫的夜色里,大灯还亮着,就像它恐慌无助的眼睛。灯光照耀之下,是一个已经塌陷的洞穴,黑咕隆咚的洞穴还有尘土弥漫,在光柱下飘飘荡荡。

这是一个经过人为伪装过的洞穴。洞穴的顶部伪装在木板之上。这样,洞顶依然青草如常。如果不是挖土机日夜施工,很难发现这个洞穴的存在。

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拉着林槿的手,沿着人工挖出的阶梯慢慢行至洞底,在手机微弱的光芒照射之下,我不由得大吃一惊!因为铺满干麦秸的洞底之上有两具尸骸!紧紧抱在一起的尸骸!

我走近几步,感觉脚下有异物,抬脚细看,竟是我送给林槿的心形项坠!我捡起项坠,心跳如擂鼓,似乎,那颗心就要跳出我的胸腔,长出翅膀离我而去。心形项坠已经变成黑色,一面是雕刻丑陋的木槿花,一面是篆体的林槿二字,我把项坠递给她,她犹豫着攥在手心。

我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破裂之声,我又闻到了熟悉至极的、湿淋淋的青草气息。她闭上双眼,有细密的纹络浮现在她的脸庞,她睁开眼睛轻声唤我:小鱼,我又听到了歌谣,也许她在吟唱,也许是我幻听,飘飘渺渺的歌声似有似无,乘着遥远的月光而来:小巴狗,你看家,我到瓜园偷甜瓜。一个甜瓜没偷着,小巴狗在家汪汪咬。咬的谁?张果老。来干啥?来偷草。偷草干啥?娶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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