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比斯的沉沦
——《俄狄浦斯王》文本试析

2022-10-24 11:17黄方袁
颂雅风·艺术月刊 2022年4期

◎黄方袁

针对本文标题,笔者欲做一番阐释。“底比斯”对应历史上的两座城池,一者是古希腊的底比斯,东南与爱琴海毗邻,原作“马克西尼”城;一者是古埃及新王国时期的底比斯,坐落于尼罗河中游地带。标题中的“底比斯”,意指古希腊的底比斯城邦,其实就是忒拜城(Thebes)。名为“底比斯的沉沦”,既含蓄地显示出在俄狄浦斯王自我放逐后忒拜的衰败,同时也抒发了对俄狄浦斯——这样一位不甘于神谕之指示,而又深陷于神谕之囚笼的英雄的叹惋与景仰之意。

一、情节建构

(一)三一律

三一律源始于亚里士多德,亦称“三整一律”。亚里士多德首推情节,强调情节应具有完整性。他在其美学专著《诗学》中提出了自己的悲剧论:悲剧是对一个严肃的、完整的、有一定长度的行为的模仿。戏剧作为表演艺术,情节设置以不超过24小时为佳,《俄狄浦斯王》即为符合这一种戏剧架设方式的典型作品之一。《俄狄浦斯王》的篇幅不长,剧情紧凑,容量巨大。时间、地点具有整一性,均位于忒拜皇宫;情节高度集中,可以概括为俄狄浦斯为消除城中疫病,全力搜寻当年杀害老王拉伊俄斯的凶手,最终发现自己弑父娶母的真相而流放。

(二)果—因—果

《俄狄浦斯王》的各场情节之间,具有紧密的逻辑联系。这与亚里士多德推崇的“四因说”,即“形式、动力、质料、目的”相合。分析四要素,有助于理解情节推演的内部规律。《俄狄浦斯王》开篇用诗化的笔触,渲染了底比斯城的惨状:“最可恨的带火的瘟神降临到这城邦,使卡德摩斯的家园变为一片荒凉,幽暗的冥土里倒充满了悲叹和哭声。”在这一大背景下,勤于民事的国王俄狄浦斯率众登场。瘟疫的蔓延,使整个国度哀鸿遍野,这就是“果”。

接着克瑞翁传达神示,是“因”——当年杀害忒拜老王拉伊俄斯的凶手仍然逍遥法外。而消除瘟疫的唯一途径,将那伙凶手缉拿归案。“寻凶”成为故事展开的引子,而俄狄浦斯寻凶途中与伊俄卡斯忒等人的对白,让这桩离奇的凶杀案之案情慢慢呈现在读者面前。

最终,俄狄浦斯推断出了自己是弑父娶母的凶手,伊俄卡斯忒羞愤而悬梁自尽,俄狄浦斯也刺瞎双目,流浪异邦。至此,故事情节回归“果”,与文初相呼应,显得首尾浑融一体,逻辑严密,结构完整。“果—因—果”的叙事技巧被后世广泛采纳,如《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也借鉴了此法:先言作家受到一位素昧平生的女人的信笺,设置悬念(果),后通过绝笔信,追忆了女人暗恋作家的前尘往事(因),再以男主掩卷沉思告终(果)。

(三)发现与突转

“发现”与“突转”是亚里士多德“技艺说”涉及的两方面。“发现”是某人突然发现自己和身边的人是仇敌关系,或者和仇敌是亲缘关系。这种令人讶异的“发现”,会让他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同时思考面对敌友的态度。在雨果的小说《巴黎圣母院》中,艾丝美拉达为逃避追捕,躲入“老鼠洞”,遇见隐修女,二人原来是全然的敌对关系,“老鼠洞”是艾的荆棘囚笼。可当隐修女发现艾珍藏着一只小鞋,辨识出艾是她曾经失去的女儿,失而复得的喜悦将她击倒,此时“老鼠洞”又转化为庇护所。前后对比,令人慨然。而所谓“突转”,点睛之处在于“突”,就是突然、出其不意。它使情节背叛了可然律与必然律,反而更能呈现真实感,这是精加工后的文学的真实感。如今大数据时代,文学作品泥沙俱下,某些粗制滥造的文本对情节的经营漫不经心,导致千篇一律、陈词滥调的乱象。读者根据长久的阅读经验,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推测后续故事的走向,因而阅读不是发现新世界,而是验证旧思路,美感、新鲜感尽失。而“突转”则不然,这种情节演进,出乎意料,颠覆了读者原有的思维定式,进而带来阅读时的“峰回路转”的欣喜与收获。

《俄狄浦斯王》中的发现与突转手法,极富特色。索福克勒斯选择以主人公俄狄浦斯命运发生突转的重要时刻为描述重点,从而使故事悬念迭起,一波三折,也使这一悲剧的底色愈发浓重,以致拥有了动人心魄的力量。文中有多次的发现与突转:

第一次,受神示启发的俄狄浦斯,怀抱坚定的信念,追查逃亡的凶手,救人民于水深火热中,却被神圣的先知——盲人预言家忒瑞西阿斯告知自己就是杀父凶手。第二次,当俄狄浦斯顾虑自己是凶手的传言时,妻子伊俄卡斯忒安慰道,前夫是在三岔路口为强盗所害,她与前夫的孩子早已被遗弃在荒山。她本意是宽解与疏导,却招致了恰恰相反的效果,俄狄浦斯对自己身份的疑虑更深了。第三次,伊斯特摩斯国国王波吕玻斯去世,俄狄浦斯如释重负,自以为摆脱了神谕的诅咒,却不料信使提醒他:俄狄浦斯和波吕玻斯并无血缘关系。第四次,牧羊人被传唤入宫,几经追问,才将当年的真相一一道来,当俄狄浦斯发现与自己身世有关的一切,他的命运又一次突转,从荣耀等身的君王沦为忒拜的灾星,而后他只得履践诺言,自我放逐。

如此多的发现、突转,是作者精心谋篇布局的技法。读者难料下一步情节的发展方向,便会更积极地阅读与预测,如此一来,全文虽短小,却如鸿篇巨制一般,读来引人入胜又余韵悠长,发人深省。

二、人物个性

俄狄浦斯,他的个人形象很立体:

(一)贤明济世

俄狄浦斯作为忒拜之王,享有至高的权力与地位。一开场,他同侍从们步入宫中,称呼子民为“孩儿们”。可见,他将忒拜人民视作子女,尤为关切。他这份体恤臣民的心,使他在目睹百姓受瘟疫之苦时,忧心忡忡。茶饭不思,差遣克瑞翁去求问皮托庙的神灵。

(二)聪慧过人

俄狄浦斯在三岔路口失手杀害了他的父亲拉伊俄斯——此时的忒拜城正深陷于怪兽斯芬克斯的灾祸中,而拉伊俄斯正欲前往德尔斐神庙向神求助。这个著名的疑问“什么东西早晨用四只脚走路,中午用两只脚走路,晚上用三只脚走路?” 忒拜城中的人们无法解答,所以无数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相比之下,俄狄浦斯却给出了答案:人。因为人幼年期,身体机能尚未完善,以手脚并用的方式爬行着前进;中年期,身体内各器官系统发育成熟,用双腿直立行走;老年期,衰老虚弱,要借助拐杖缓慢走动。可见,他了解人的生命发展历程,深谙生—老—病—死的循环规律。他揭示了人的特殊性,也承认了人的主体性特征。他的聪颖让斯芬克斯羞惭难当,跳崖而死。因而他解救了忒拜城,被拥立为王。

(三)坚毅决绝

他与神意的对抗,对宿命的反叛,坚决而彻底,无论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也在所不惜。而在得知自己便是弑父者后,他也坚守先前的承诺,忍受着自己对凶手的诅咒,远赴异乡。这份反抗的勇气与妥协的姿态,会聚成了一种伟大悲壮的力量,这就是悲剧的无穷魅力。关于这一点的分析,下文将作更进一步分析。

三、悲剧色彩——神谕的抗争与屈服

黑格尔认为:悲剧的实质是伦理实体的分裂与重新和解。在悲剧作品的建构中,有一类属于个人性格导致的悲剧,其根源为内心的情致与欲望之火。在索福克勒斯的另一部经典悲剧《安提戈涅》中,主人公安提戈涅明知自己违背了克瑞翁旨意的后果,却始终没有放弃她所坚持的伦理规则,依然安葬了其兄波吕涅克斯(波吕涅克斯已被指斥为国家的叛徒)。安提戈涅的“家族”立场与克瑞翁的“国家”立场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是她主动走上了毁灭的道路。

而俄狄浦斯,是在无意识中,逐步堕入深渊的。他的悲剧,是对当时那个社会环境的影射。由于经济、政治与社会等方面的差异,存在着两大军事政治集团——雅典、忒拜和科林斯等构成的提洛同盟;斯巴达为首的伯罗奔尼撒同盟。两派阵营矛盾日益激化,局势日益严峻,最后希腊“祸起萧墙”。从公元前431年持续至公元前404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恰恰嵌入了索福克勒斯人生轨迹的后半程。“民主政权在外交领域的骄人成绩冲昏了雅典领导人的头脑,于是他们制定了冒险的侵略政策。这一政策既缺乏足够的物质保障,又缺乏政治和军事方面的准备,使雅典与几乎整个希腊世界相对抗,最终导致了雅典的失败。”伯罗奔尼撒战争,结束了雅典的古典时代,也结束了希腊的民主时代。战后古希腊愈发局势动荡,危机丛生,奴隶制民主制由盛转衰。当时的宗教观念是“神的真实性是不容置疑的,他的权力统治着所有的生命,控制着全部事物,没人能违背他的意愿。”人的命运,已经烙上神的印痕,就像三位命运女神手中的生命线一样,随风寂寂飘荡,随时都有被剪断的风险。换言之,人人都逃不脱命运的魔掌,也无法超越神对他们的限定。索福克勒斯的命运观,强调命运与人的对立,所塑造的人物也是和命运抗争的英雄,然而抗争总是以失败告终。这些英雄尚且悲愤迷惘、苦无出路,凡人者,何如?俄狄浦斯不仅激起人们深切的同情,也促使我们反观人的主观能动性。我们不禁发问:人,究竟能否战胜神明的意志呢?

神谕是戏剧存在的线索。

第一则神谕,在俄狄浦斯出生前出现,为俄狄浦斯的未来命运埋下伏笔。

第二则神谕,长成于他国的俄狄浦斯问德尔斐神庙,得知自己将杀父娶母后,首次作出了抵抗命运的举动,离开科任托斯。

第三则神谕,则是悲剧的还原:德尔斐预言找到当年杀害老王的凶手,便可拯救忒拜人民于瘟疫的困厄中。忒拜国王俄狄浦斯,自然而然踏上了找寻的征途。然而他对拉伊俄斯被害之事只有耳闻,但“没有亲眼见过他”。随着先知的来访,他矢口否认,称先知“厚颜无耻,出口伤人”。后来他与克瑞翁论辩,初步断定自己就是凶手。但仍相信自己一直以来的抗争有效,渴望挣脱“弑父娶母”的预言绑缚。当他被信使告知波吕玻斯已逝,便暗自庆幸自己对宿命论的成功叛逃。最终,他获知真相,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选择了屈从。

俄狄浦斯贵为君王,他用理性破解了沉睡的斯芬克斯之谜,也同样用理性葬送了自己的余生。索福克勒斯意在通过对神谕体系的承认,强调了先知的高贵地位。他站在了反对知识与哲理的一面,企图维护宗教与神学的尊严、声望;他认可宿命论,对“自我”带有一定的消极否定情绪。俄狄浦斯的一次次回避,实则是对命运规约的一次次抗争,对神谕的一次次省思。但也正是这一次次退让,使神谕之命运悄然降临。有如当今的“墨菲定律”,只要有这个可能性,命运往往会朝着你所预感的不好方向发展。也即,俄狄浦斯的悲剧,是神以“上帝视角”规划的必然,越是殊死的顽抗,越会在两方实力的悬殊下,显示出蚍蜉撼树、以卵击石的渺小感。俄狄浦斯王的悲剧,是人类从蒙昧迈向文明的进程中必要的一环。这一悲剧传达给我们:人的意念,某种程度上而言,是他处境的附庸,逼不得已而从之。直面苦难时,顽强奋斗未必能获得理想的结果。神无限而人有限,这种无力与无奈,唤醒了读者心中的悲悯情感,人们更深刻地思考神性与人性,亦强化了戏剧张力,突出了悲剧的特点——正如鲁迅先生所言的“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美好的毁灭,固然令人扼腕叹息,而崇高的建立,影响却尤为深远。

四、“足”的演育关系

《俄狄浦斯王》中的斯芬克斯之谜,是借由足数量的变化(四—二—三),来反映人正常的成长经历。俄狄浦斯是解谜者,也是叛离者。他本人是 年轻有为的贤君(两条腿),代父称王娶母(三条腿),母亲诞下的孩子,不仅是俄狄浦斯的后代,还是俄狄浦斯的弟兄(四条腿)。由是观之,他完全破除了人生的伦理秩序。因而俄狄浦斯的悲剧,是索福克勒斯在更深广意义上的,对人类起源的思索。

我们深入分析,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忒拜王族三代跛足:先祖卡德摩斯,俄狄浦斯的祖父拉布达库斯,俄狄浦斯的父亲拉伊俄斯(“左脚有疾”)。甚至俄狄浦斯本人的希腊语也是“脚后跟被钉在一起”。那么“跛足”有何象征意味呢?这些病足,不只代表生理层面的缺陷,还包蕴着更多文化层面的内涵。学者皮埃尔·费尔德提出““腿瘸人与其他人的生存状态有所不同——这种对正常的偏离也赋予跛足者超常地位的特权,或某种特殊禀赋:不是缺陷,而是独特命运的迹象和预示。由此角度看,两腿的不对称获得一种相当不一般的正面而非负面的特征。”费尔德进而指出:“对古希腊人来说,跛足不只是脚的问题,也象征精神残疾。……私生子也被比作跛足者:血统不纯的不合法继承人一旦登基为王,那将是‘有残疾的王权’。”

俄狄浦斯的神话与历史上真实僭主家庭的“历史传闻”,在情节设定中有诸多相似之处。而这两个故事,皆为古希腊人观念的再现,他们不满于僭主制,便将独裁者的阴暗丑陋之精神状态,以跛足等等的生理残疾作比,“僭主恰如神话中的跛足者,步法缺乏正常的运动形态,因其残缺、不平衡和摇摆,他不过是以自己的特殊方式踉跄前行而已,而且更确定无疑的是,他终将倒下。”在一定程度上,历代君王的足的隐疾,喻指僭主制的劣根性,暗含了索福克勒斯对此的讽喻态度。而俄狄浦斯王的必然式微,也正对应着僭主的政治形态下,王权统治的残败:有如朝露昙花,难以引导古希腊行稳致远。

五、结语

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显然突破了传统意义上的戏剧创设:形式上,巧用“三一律”、因果勾连与突转;内容上,俄狄浦斯的命运是一代王侯的陨落,更是底比斯城沉沦的缩影。这部悲剧名作,寄寓着作者对古希腊神话的敬意,亦是他对于世事维艰的敏锐洞察,细致书写,更是对已然“跛足”的僭主制度的反思与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