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军口述
◎陈拙整理
我患有成骨不全症,从小就被称为“瓷娃娃”,我的骨头比普通人的脆很多,受到任何轻微的磕碰就会骨折。我必须安安分分地活着。因为我的病,爸妈习惯了把我当“皇帝”供着。我很想做点儿什么,但看着爸妈担心的眼神,又觉得我少动或者不动,就是帮他们最大的忙了。
我可以去客厅吃饭,但不能喝凉水,因为那会刺激脾胃,促使我打嗝——我的身体受不了这样轻微的震动。去卫生间洗澡,爸爸将我放在一张小凳子上,拿起淋浴器,缓慢地揉搓我的身体。就连我上厕所也得大人看着,因为骨骼发育不全,体形过于瘦小,我坐在马桶上随时可能掉进去。
这些就是我从小被要求做到的“正常”。
我8岁前从没进过自家的厨房。每次被爸妈抱到饭桌前,我只需要张开嘴,就能填饱肚子。
直到我看了一部叫《查理和巧克力工厂》的电影。电影里的小男孩住在全世界最大的巧克力工厂旁边,那里有哗啦啦的“巧克力瀑布”,“瀑布”下是茂密的“口香糖草地”,一切都像被施了魔法。我忍不住想,平日里我吃的这些饭菜是怎么来的?几步之外的那扇门后,也有魔法吗?
一次趁爸妈不在家,我决定偷偷去厨房看看。当时我还没有轮椅,父母去上班时会把我放在一张小凳子上。那天,凳子变成我的腿,我双手抓住凳子边缘,脚尖轻轻蹭地,尝试让身体小幅度前后扭动。原地打转了一会儿,凳脚开始在地板上摩擦,发出第一声尖锐的“刺啦——”。
我却觉得悦耳。这是我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向前“走”。这几步路走得很艰难,我很快没劲了,但浑身虚脱的感觉像在说:我活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刻。
推开厨房门的瞬间,眼前的场景和电影里、梦里的完全不一样。我的父母不是魔术师,厨房里也没有魔法,所有东西都不是凭空出现的,它们真实存在着。
几次意外骨折后,爸爸觉得我坐在凳子上也很危险,只能平躺,把弯曲的小腿放在枕头上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受伤。
我连唯一的小板凳也保不住了。这回我没有妥协,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烦闷一下子涌上来,人生第一次,我对爸爸发火。8年了,我没有一天用这两条腿走过路,甚至连站都没站过,坐着时,至少我能感受到它们是存在的;而躺在那儿,我只能不断地被提醒:你的腿已经废了。
一番激烈争吵过后,爸爸最终同意我坐凳子,但得等他下班到家后才可以。
我能活动的范围本就不大,被限制使用板凳后,一天有近12个小时我只能躺在沙发上,对着天花板。我的世界就和我看到的一样,一片空白。
“这个孩子活不过13岁。”给我看病的老教授说。13岁是人体二次发育的关键节点,骨骼会迎来新一轮生长,但对于成骨不全症患者来说,那可能就是生命的终点。
我的身体每骨折一次,爸妈就越相信老教授的判断。所以爸妈曾经对我最大的期望仅是:安分地活到13岁。
距离13岁还剩3个月时,我为自己写了一封遗书。
白纸上,一行字写得像蚂蚁在爬,我怎么也写不下去了。回想这12年多,我疼过、害怕过、愤怒过,但停下笔的那一刻,我被极深的无奈与不甘包裹了。没有比“等死”更坏的结果了,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为什么不再争取一下?
我决定迈出第一步——找一家医院,给我的腿做手术。如果能站起来,我靠自己就可以去很多地方。
在网上搜索了上百条相关信息后,我发现,天津有一家可以治疗成骨不全症的医院。
说服爸妈带我去治疗是最艰难的一步,让他们抛掉十几年的恐惧和成见并不简单。他们见多了这种医院的小广告,第一反应就是我在找事、瞎折腾。
然而我没有放弃,白天大人不在家,我就挪着凳子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反复练习。几天下来,我已经能很熟练地用凳子“走路”了。第四天晚上,我终于抢在爸妈要进卧室前,用凳子在门口把他们“拦”了下来。
地板被凳子蹭得“嘎吱”响,像在代替我发出抗议,我昂着头与他们对峙:“不管那家医院是真是假,咱们都应该去了解一下,如果真的治不了,那我就认了。”最终,爸妈同意了我的请求。
坐在医院配备的轮椅上,爸爸推着我。医生看了我双腿的X光片,建议我做一个髓内钉固定手术,先把骨头在弯折处截断,再在骨腔内植入一根金属物,串联起两截骨头。
此时,距离我满13岁只剩两个月,骨骼很快将进入新一轮生长期,时间耽搁越久,骨质越差,手术风险就越大。
“确定要做吗?”医生又问。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就算会死我也要做。
那成为改变我一生的决定。
50天后,2厘米厚的石膏从我腿上被剥下来。爸爸拿来助行器,我扶着它,尝试第一次站起来。
我握着助行器的手开始蓄力,试图先让屁股从椅子上抬起来。我像一把弯弓,身体的重量顺着手臂往下传——突然,膝盖发出一丝很轻的“咯吱”声。
我被吓了一跳,立马停下。频繁的骨折让我对身体发出的声音很敏感。等了几秒,我才敢让双脚完全踏在地面上,又用了点儿力踩稳。直到脚掌发热,变得酸麻,好像有一股电流穿过腿间,我才觉得自己的双腿13年来第一次被“激活”。
我咧开嘴,笑容从眼角溢出。从此,我彻底从那个几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走了出来。
我没有死在我的13岁。
我想把自己的经历讲出来,好让下一个病友不至于死在他的13岁。
我从老家来到北京,加入了国内最大的“瓷娃娃”公益组织,负责医疗救助项目,却没想到“垮”在了第一步。一次培训时,我半夜不小心从床上摔下来,造成左大腿90°错位骨折。
但噩梦是从救护车把我送到医院开始的。我忍着疼痛陈述病情、进行拍片检查,一个小时后,医生却告诉我:“我们不能为你做手术。”
同事几乎帮我咨询了北京各大排得上号的医院,每一家的态度都是拒绝。
当晚,我又被救护车送回住的地方。
爸妈从老家赶来,把我带去专治成骨不全症的医院,耽搁了好几天我才做了手术。
在那几天漫长的等待里,我被巨大的无助感包围。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罕见病患者都面临着什么。但遇到这种困境,恰恰是因为我们身上的病罕见:人数少、需求少,呼救也很难被听见。
该怎么做才能让我们被看到、被听到呢?
我回想起自己在等待手术期间,曾在医院做过的一件“疯狂的小事”。
当时,我和3个同龄病友住在一间病房。我发现,自己是唯一一个之前没用过轮椅的,直到来医院后才用上。原因是我的父母觉得坐轮椅就代表“残疾”,所以他们替我选择了小板凳。
看着同龄的病友坐在轮椅上可以原地拐弯,可以翘起轮子过减速带,行动很灵活,我在心里暗暗地想,轮椅只是工具,只要你想,它也可以是一辆酷炫的跑车。
于是我和病友组建了一支“轮椅车队”,在医院狭窄的走廊上,驾驶4辆轮椅“巡游”了3天。
第一天,不少人来围观,有人直接上来问我们,是不是走丢了。这一次,我大方地亮出身份。
第二天,好多人已经知道我们是一群成骨不全症患者,纷纷向我们投来同情的目光。我们没停下,继续驾驶着轮椅“巡游”。人群中有人竖起大拇指。
第三天,一些陪护的家属开始主动为我们让出一条路,像在为我们加油。那是我从没见过的景象,我能感觉到大家在和我们互动,给我们鼓励,做我们的支撑。
我想起我在书里看到的一句话:“当你下定决心去完成一件事时,整个世界都会帮助你。”
组建“车队”的经历给了我启发,我有了答案,得先让病友们过上“正常”的生活,尽量降低疾病带来的影响,我们才有可能向外界争取更多,譬如医疗救助。
那就从解决最基本的穿衣需求开始。
我仔细观察过,身高1.2米左右的病友,穿童装也不完全适合,他们长期坐轮椅,手臂被过度使用,要比一般人的粗;双腿则相反,因为几乎不用,发育不良,细得像竹竿。这就需要上下身搭配不同尺码的服装。
在仔细浏览了300多家网店后,我选出了40家品质不错、尺码选择较多的店,还标记好了每家店的衣服风格,整理成文档。
一个病友先开口:“夏天出门,身上容易长痱子,衣服穿一会儿就湿了。”
“我每次打开衣柜都不知道穿什么,只会买白T恤和牛仔裤,不敢尝试其他款式,怎么办?”另一个病友问。
新的提问不断涌来,这是第一次,我和病友们聚在一起交流穿衣问题。
在改变病友生活的过程中,我13岁之前的很多遗憾也在一点点得到弥补。
我的第一个救助对象是一个小女孩,她才3岁,骨折已经超过30次。
经过多次手术,女孩在6岁那年已经可以独立行走,很快就要到入学年龄,女孩的妈妈却犹豫了:孩子到了新环境会不会出意外?身边的同学、老师会怎么看她?他们会不会直接拒绝一个四肢随时可能骨折的“异类”?
我愣了愣,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没有上过一天学。从7岁起,家里那个面积20平方米的客厅就是我的学校,爸妈分别做我的语文、数学老师。
看着这对母女,我总觉得帮助她们,也是让自己重新活一次。我在网上搜来《残疾人教育条例》,整理成文档,用不同颜色重点标注了第二章“义务教育”的内容,让女孩的妈妈打印出来,带着这沓文件去跟校长沟通。
为了帮助小姑娘适应新环境,我还安排了物理治疗师远程给她做康复训练,尽可能降低活动风险。
在教育局的协调下,小姑娘成功走进校园。在那儿,她将看见不一样的世界,我很确定。
借着这些救助活动,我和病友得到了一些关注,人生中第一次有了上台演出的机会。直到很久以后,我仍会想起那个发着光的画面——舞台上,轮椅、拐杖甚至身体,都是我们的乐器。我们用力拍打、敲击着一切能代替我们发声的东西。
最后,我们要邀请陌生人一起跳一支舞。我缓缓滑动轮椅,停在一个女孩的面前,伸出手,向她发出邀请。
女孩很腼腆,笑着摆了摆手:“我不会跳舞。”
“没事。”我也笑了,“可以跟着音乐节奏来。”
女孩想了想,把手交给我,我们一起登上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