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丹珍草
新时代的中国多民族文学是一个多声部的审美话语世界。植根于各民族文化土壤、文学资源的多民族文学别样叙事,演绎出许多新的中国故事,“众声喧哗”,各异其趣,且融入了作家对本土文化和人民生活的独特感受和体验,文本创作自带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彰显出别具一格的生命意识,呈现出多民族文学互动状态下的多元发展,以及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格局的深层美学意蕴。我们从中捕捉到的不仅仅是题材资源和文化养分,更有新的文学样式的不断创新,包括充满现代意识和多样化特质的“全媒体”“后人类”“元宇宙”“数智文明”等新的话语实践。但认真思考关于多民族文学批评话语的理论探索,不能否认多民族文学创作实践与文学理论的错位,即文学批评滞后于文学创作,整体性、系统性研究薄弱,批判性和反思性理论思维欠缺,缺乏对文本内质价值、语言表达、文化意蕴的审美解读,以及对文本所蕴含的文化传统和审美价值的探求。批评话语呈零散化、表面化、单一化,理论人才短缺,情感隔膜。多民族文学批评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文论话语体系,文艺评论未能深入文本语境和适应时代变革。文学理论的命题或概念多为外来资源,源于本土的理论自觉匮乏。《关于加强新时代文艺评论工作的指导意见》以及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十一大、中国作协十大开幕式上的讲话》中都强调“以文弘业、以文培元,以文立心、以文铸魂”,认为文脉是人民文学和人民历史的重要线索,为新时代文学确立了新的定位。在当代多民族文学实践中,需要文学批评既植根于传统又与时俱进不断创新,实现新的诗学建构,发挥价值引导、精神引领和审美启迪作用。
新时代多民族文学理论批评正处在不断探索、努力发展的阶段。置身多民族文学实践的当代场域,不难发现,作为文学双翼的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存在诸多问题,虽然每年有关多民族文学的社科基金项目、学科建设成果、各类研究论文大量涌现,但研究论题和学术视野似乎越来越窄,打破学科壁垒、跨越知识界限的视域宽广的比较研究、多学科交叉研究、前沿探索、创新研究较少,以问题为导向的理论观照不足。少数民族语文学作品的文学性和艺术性有待提升,民族语文学的研究者和翻译者不足。对关涉多民族文学实践的普遍性概念或命题的理论发现和阐释不够深入。各民族本土文学批评话语的贫乏,催生了理论话语的焦虑,迫使研究者不得不(或主动地)借用他者话语来言说自我现象,借用西方的理论资源、套用西方的文学批评理论于中国多民族文学批评之中。如何激活中国多民族文学的内在传统,在主流话语、西方话语与多民族文学的对话中把握中国多民族文学与主流文学、世界文学的互动关系。如何从多民族文化交往交流交融发展的角度,探索和发掘中国多民族文学的意义和价值。这些都是值得思考和探讨的话题。为此,我们需要深入少数民族文学现场,“从作品出发”,“回到文学本体”,解读少数民族文学“边缘的活力”的现实境地及其审美意蕴,重构多民族文学批评话语体系。观察中国多民族文学的复杂形态和多维文学价值,尽管多民族文学实际上参与了中国文学史的建构过程,但在中国文学史的话语表述中,多民族文学依然被看作“沉默的大多数”,是缺席的他者,并未真正进入公共话语空间,而当代民族文学批评的“空泛化”也直接影响了“多民族文学史观”的践行。
近年来,多民族文学批评的著述或文艺评论成果颇丰,对许多重要理论问题的讨论有所延展,但研究一直在传统与现代、乡村与城市、中与西之间,在观念生产的深层机制踯躅徘徊,缺乏文史哲或多学科相融合的突破性的深入研究。一些研究者、评论家囿于民族文学“圈内”,研究视野受到局限,格局不大,对话不足,交流不畅,理论功力欠佳,缺乏某种既在“局内”又在“局外”的冷静与深刻,批评也只是“蜻蜓点水”。高屋建瓴的理论关照不足,从作品出发的文本细读欠缺,具有深刻思考与自省精神的创新之作少见。对于“多媒体”时代、大数据时代文学创作与批评话语中已经出现的“多语言杂糅”“多文体混杂跨界”“过渡性文本”“新民间文学”“网络女性主义”“生态文学”“新女性写作”“非虚构写作”等需要跨学科、跨文化的多元或多重知识结构支撑的文学现象的探讨,民族文学批评似乎还没有做好深入思考的准备,学术反馈并不敏感及时。对涉及国家与民族、边疆与边界、现代与传统、主流与边缘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反馈和呼应是迟疑的。我们还缺乏从较长远的宏观视角来把握、思索和争辩。
多民族文学遗产是中华民族文学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蕴含着独特的本土文化资源和文化遗传基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反复倡导文化多样性,强调不同文化各自所具有的对于人类文明整体的独特价值。《关于加强新时代文艺评论工作的指导意见》指出:“尊重审美差异,建设性地开展文艺评论……鼓励通过学术争鸣推动形成创作共识、评价共识、审美共识。构建中国特色评论话语,继承创新中国古代文艺批评理论优秀遗产,批判借鉴现代西方文艺理论,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文艺理论与评论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不套用西方理论剪裁中国人的审美,改进评论文风,多出文质兼美的文艺评论。”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十一大、中国作协十大开幕式上的讲话》中,给全国的文艺工作者进一步提出“心系民族复兴伟业”“坚守人民立场”“坚持守正创新”“讲好中国故事”“坚持弘扬正道”等五点希望。多民族文学批评话语体系的建构,面对多民族文化传统的继承与创新,只有深入多民族人民生活实践,深入民间,了解多民族文化传统,才能夯实多民族文学批评的基础,拓展多民族文学批评的路径。
新时代的中国多民族文学呈现出多重语境叠合杂糅的状况,但口头性与民间性一直是少数民族文学叙事的普遍性特征,这种特征也契合中国文学的“人民性”要求,同时说明“传统文化”“民间文学”对多民族文学的重要性。多民族文学创作的重要“基因”是以口头传统、民间思维以及民间口头文本为“深度模式”,即便是书面文学相对发达的藏族、蒙古族、满族等地区,口头传统仍作为一种深层结构影响到多民族作家文学的主题、题材、结构、意象。对于多民族作家文本而言,口头传统和民间文学一直是不可或缺的隐形文本。在多民族文学批评话语中,口头传统、民间文学与作家文本的互补性关系,其实是长期被遮蔽的,只有将二者作为整体性、互补性的存在予以关照,才有可能建立起适应中国多民族文学实践的理论框架和阐释机制。
中国多民族文学拥有丰富的民间文化资源,少数民族三大史诗《格萨尔》《玛纳斯》《江格尔》作为中国口头文学经典的英雄史诗,蕴含着珍贵的文化基因。在口语的世界中,在早期的口头诗歌传统中,史诗集民间文化之大成,是完整体现一个民族价值观、信仰、伦理、审美艺术的百科全书。史诗的“诗性思维”“诗性智慧”是在长期的流传中由人民群众共同创造的,又在史诗的不断演进中反哺人民群众的创造。史诗以诗传情、以歌抒怀、以歌叙事的现实功用,以及与民众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关系,是史诗得以不断流传演进的土壤。而当今时代,网络和多媒体强大的网状传播力和影响力,不但打通了文化传播的各种壁垒,也使得文化的交流和传播日益呈现出共时性、共情性、互动性特点。于是,“构筑‘中国史诗学’体系”,“创立口头传统研究的‘中国学派’”,运用“口头诗学”理论方法研究多民族活形态“中国史诗”,解决“中国问题”,成为中国少数民族史诗研究界一次前所未有的重大突破与研究范式变革。在多民族作家的文学创作中,民间文化资源往往成为源头活水,滋养了多民族作家多样化文学书写的想象力和表现力。
在新时代语境下,中国少数民族“三大史诗”的传承与发展日益走向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以格萨尔史诗为例,就传承方式来说,格萨尔史诗已经覆盖了多种艺术门类,诸如格萨尔音乐、格萨尔藏戏、格萨尔唐卡、格萨尔石刻、格萨尔史诗作家文本、格萨尔漫画、格萨尔影视、格萨尔音乐剧等。从口头传说到书面文本再到传承形式的多样化,“三大史诗”的当代传承实践是对史诗所蕴含的民间文化精神的绵延传续,也是对口头文学的当代重构和再创作实践,其传承与创新效应已呈现出开放的姿态和丰富的内涵,实现了现代与传统的熔铸,满足了民众信仰者、审美接受者对古老史诗和民族文化的崇敬与期待。作为多民族文学遗产的史诗不仅仅是文学遗产,还是生活传统、文化传统。史诗源于人民,属于人民,并不仅仅是博物馆文化、教科书读物,而是向着“人民性”的生活实践敞开,向着丰富多彩的社会敞开,展现中华多民族历史之美、文化之美、传统之美。新时代多民族文学的文化遗产、美学特质,无疑为中国多民族文学批评提供了更广阔的思考空间。
中国多民族文学因广阔的地理与多样的民族文化背景,呈现出民族众多、语言丰富、文化多样、共存杂糅的特征。国家话语体系与少数民族文学话语体系彼此依赖,首先表现为多民族文学创作与评论在中国文学“大传统”浸染中彼此丰富、相互依存、多元共生。其次,无论是民族语文学评论,还是汉语文学批评,都是基于各民族自身丰富的文化传统以及不同民族区域的“地方性知识”,同时向着更加广阔的“全观”的文学空间开拓。再次,中国多民族文学批评不可避免地受到西方文论的影响,研究者试图以世界文学的多样性理论考察、解读纷繁复杂的多民族文学生态、文学境遇,从而激活民族文化传统的边缘活力,回应新时代大文学现象。
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十一大、中国作协十大开幕式上的讲话》明确指出:“要加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和评论建设,增强朝气锐气,发挥引导创作、推出精品、提高审美、引领风尚的作用。”新时代的中国多民族文学逐渐走向丰满壮阔,多民族文学批评已经成为中国文学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在全球文化多样性背景之下,各民族作家从各自的文学乡土出发,不断探求“民族经验”“乡土经验”“中国经验”,加入中国文学的大合唱,最终形成好听的“中国故事”,他们或使用民族语创作,或使用汉语创作,或使用双语甚至多语写作,展现出多元化、多面向的创作风格和题材、体裁的多样性,彰显出丰富而多色调的审美意蕴。中国多民族文学批评因而具有了多元阐释、不断延展或拓宽的空间。
新时代多民族文学,除了要面对各种新的知识、新的困境作出判断和取舍,也会面临一些无可逃避、常说常新的话题,诸如“数字化”“融媒时代文学”“现代性话语建构”可能出现的内在变异。如何建构网络文学“网络性”美学规则与方法?又比如扶贫攻坚与乡村振兴使“新乡村书写”“民族志诗学写作”以文字与书面对接行动与实践,将民情、人情与国情相融合,做民众生活的在场者和介入者,用文学记录脱贫攻坚的历史进程,表达一个写作者、研究者的情怀、境界和思考力,描绘独属于当代中国的民族生活画卷。对“人民性”的讨论和“新乡村书写”的阐释分析,引出边疆地区脱贫攻坚中极富文化底蕴的深刻变革,进而探求多民族文学之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多元审美价值和文化功能。
多种文本形态的“交混性”以及文化背景的多样性、杂糅性,迫切需要多民族文学寻找新的打开方式,以更为开阔的视野和宽广的胸怀容纳、敞开、建构。一批主题突出、特色鲜明的多民族网络文学平台十分活跃,如藏人文化网、彝族人网、中国苗族网、三苗网等。一批“90后”“00后”的多民族作家通过网络活跃于文坛,网络文学本身所具有的开放性和包容性,为少数民族传统作家和文学新秀的加入提供了共通的渠道。同时,多民族作家更加重视多元化地吸收本土文化资源以及中西方文学创作成果,试图超越传统文学意义上单一的民族性书写,更重视文学样式的多样化创新。他们的文本叙事方式和结构铺排,在意象营造上,试图超越传统的象征和隐喻,蕴含着隐而不明的多重阐释空间,一方面继承多民族民间神话传说、口头文学遗产,一方面借鉴吸收现代高科技成果以及各种现当代文艺思潮、叙述技巧,并加以创造性转换,拓宽了多民族文学多维性、现代性的发展空间。民族文学“和而不同”的共存价值,在自然生态、社会生态、人性生态及其审美体验中潜在地积淀整个人类社会共同的历史意识与精神意蕴。
新时代多民族文学批评如何重塑指向?面对当下的新媒介、新科技与新写作,多民族文学研究学术生产的意义何在?多民族文学的融合发展是否意味着多种文化区域与多元民族生活方式之间深层次的文化认同与和平相处?如何最终实现多元一体模式的共同体化?新时代建构多民族文学批评的本土话语和言说方式,仍需要挖掘来自民族文学内部的丰富的民间叙事这股源头活水,探究审美主体创作的文学密码,追寻文本内在的主体建构与文本之外的历史源流和文化传统的深层关联。尽管目前多民族文学批评话语体系的建构与批评范式仍存在着许多问题,崭新经验的淬炼并不一定可靠,但中国多民族文学的学科空间依然有广阔的扩展度,多民族文学批评所蕴含的思维方式、审美观念、创作技巧、语言使用、文化诗学内涵等“活形态基因”无疑是值得珍视的文化遗产。突破边界,相对客观和公平地面对多民族自己的历史和文化传统,才能更清晰地认知包容多元的中华多民族文学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