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意大利作家埃莱娜·费兰特新作《偶然的创造》,以52篇随笔配漫画插图,文图并茂,令人耳目一新并深受启迪。文短、情真、新颖。在写作、女性特征和人性等多方面坦陈见解,成为理解作者其他作品的路径。是一本艺术与文学交结的杰出作品。
关键词:《偶然的创造》 漫画插图 女性写作
意大利文学家埃莱娜·费兰特《偶然的创造》2019年在意大利出版,2022年4月就汉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很快就在本已经受到国人关注的读者群中引起热读。这本书确实非同寻常,既然说是“创造”,还真是在好几个方面给人以欣喜和启示。
一、偶然的创造
埃莱娜·费兰特已经是具有世界影响的重要作家,尽管人们还不清楚她的真名实姓,甚至对其性别究竟是否为女性也没有确认。她确实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其实,不是她故意制造神秘。在她的多部作品中,作者都再三强调自己不善于言谈,更不热衷于社会交往,尤其不愿意在媒体面前抛头露面,被人们品头论足。至今她共出版作品十余部,在频繁的出版事宜和各种相关问题的协商中,她应该也有与出版部门的电话联系,然而主要的问题居然都是书面文字往来。这在如今这个动辄“炒作”“烘托”及“广而告之”的时代,作者能够守身如玉坚持20余年,实在有点令人匪夷所思。她的那本《碎片》(2003、2016)就是与出版社的通信集。①而如今这本新书仍然是应《卫报》的邀请,以专栏文章的形式每周一篇交稿刊出,整整一年,共52篇随笔集结而成。
这本书名之为“偶然的创造”,并不是那种科学研究“灵光一现”的惊人新发现,而是因为这本书之所以成书纯属“偶然”,是为“创造”。作者说:“2017年秋,《卫报》编辑邀请我开设一个专栏,每周写一篇文章”。再三犹豫之后,“我告诉编辑,如果他们发给我一些问题,每次我用他们限定的篇幅进行回答,我会接受他们的提议。”这就是所谓“偶然”,作者根本没有思想准备,也从来没有写过专栏,她说自己有一点“受宠若惊”。②“创造”也并非指终于成书的那些文字。在此之前,作者总是随心所欲就某一故事、一些主角、一种道理徐徐写去,尽管“艰难”,总是自由而为。现在接受了任务,报家出题就是命题作文,交稿时间受限于刊印时限,文字篇幅因版面大小不可过长过短,还要考虑阅读群体的特点……主动变被动了!其实,这个“专栏”就是一种创造:报刊所谓专栏,就是某种专门内容(可能不一定限定作者);或者某位专家(专家谈专业);或者是某位著名人物(就其意愿所擅长任意结构文章)。费兰特这里,除了自己是著名作家,居然连文章内容都由邀请著文者“出题”!从这本书的52篇文章内容看,确实是五花八门,东南西北,思绪万千,牵动而出。
二、坦然真切的表达
读者多以为作者身份不确定,然而其为女作家应该早无异议。无论是她1992年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烦人的爱》,还是随后的数部作品,尤其是“那不勒斯四部曲”(《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离开的,留下的》和《失踪的孩子》)都是以女性为主人公来叙述人生交往和友谊,深刻揭示女性命运的复杂性和深度的作品。而与《偶然的创造》同一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成年人的谎言生活》,更是以一个青春期逐渐走向成熟女孩的心理和视角,深刻且生动揭示了两代人之间言行举止中的深层矛盾和摩擦,告别天真拒绝约束,以一代新人面目重新理解人生与价值,将人们所谓的“叛逆”直接推向新建秩序的变迁和交替。正如埃莱娜·费兰特作品的中文翻译陈英教授(四川外国语大学)在接受《南都周刊》(2021年11月3日)采访所说的,埃莱娜·费兰特的全部作品都是“女性写作”,她毫无疑问就是女性作家,那些作品的全部情感和性情,都不是男性所能够掌控和展开的。也正是在这个角度,让费兰特的作品在全世界赢得了更多女性读者的阅读和关注。
按理说,既为文学作品,就不应该在“真”“真实”的角度给予评价。然而,任何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动人心弦的作品,却绝对不能缺少“真诚与真实”,即使是确为虚构,也必须有“最抵近的真实”和“最贴切可信的真实”,否则,一旦沦为编造、虚假和谎言的感觉,这种作品的生命力也就结束了。费兰特作为女性而写女性,很大程度上几乎可以断定,其作品中的相当情节和感受都有其自身经历为基础,这也是世界上伟大作家及其主要作品生命力之所在的主要源泉。“真”,几乎成为所有费兰特作品的第一特征。
《偶然的创造》不是小说,而是作者“我笔写我心”的散文随笔,全部文字中,尽管并非是作者随心所欲的选择,仍然充满着真实、真诚和真挚。例如第一篇她写《第一次》,什么第一次呢?人生中任何最初的尝试都可以进入这个范围,作者还是选择了“初恋”。她对初恋接触的感觉,就是“用一种贪婪、不知羞耻的方式吻了他。”事后仔细一想,竟然“只清楚记得当时纷乱的心情。”“以至于一见到他,我便仿佛感受不到周围的世界;我感觉快要晕厥,并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能量过于充沛。”也因此根本就无法准确写出“第一次”!费兰特的文字给人真实印象,并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重要。她非常强调“女性感受”的真实叙述价值,她试图用自己所坚持的真实,以纠正以往男性文字主导状态下的“不真实”,甚至是猜想和臆断。在《母亲》中,她写道:女儿虽然出生,但却仍然母女相连,“我们不可能回到母亲的身体里,但我们也很难摆脱她们的影响。”一种爱恨交加的情绪随着年齡的增长日益复杂。“大约十岁时,我开始恨她。”“她过时的品味,还有她的是非观都一直折磨着我、压迫着我。很长时间以来,我觉得,停止爱她是我唯一的出路……”。这不禁令人惊诧,作者不是在写“代沟”,也并非是简单的所谓“叛逆”,她写出的更不是那种“恋母情结”(更不是“恋父情结”),直到女孩逐渐在长大之后,大多都会被别人辨认出来,“你笑起来跟你母亲一样,你跟你母亲一样固执,你的手像你母亲。有一天早上,我看到镜中的自己,我认出了她,母亲就在那里,在我的身体里。”②这不禁让人想起中国文化中的传统俗语:“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母必有其女。”因此,她不仅“觉得一切都可以写,没有什么东西我不情愿写。”②因此也就不再遮遮掩掩,而是直言不讳。她并非把真实当成一种写作技巧,恰恰认为那是一种“文德”,那是一种坦率,是与读者亲近的更直接的倾诉。“当我在各种境遇和情感中进行挖掘,挖掘出那些出于习惯,为了息事宁人,我们倾向于不说的东西,我才会写得比较满意。”②也可以“让人们不带滤镜地看清人的处境。”
正因为作者文字秉持的真实,作者面对那些“小题目”的时候,大多都是坦诚而直率的剖析自己,将那些真实的感受、甚至隐私坦荡无隐地展示出来。诸如《恐惧》《写日記》《生命的尽头》《怀孕》《瘾》《失眠》《痛苦》《谎言》《坦白》《忌妒》等。这些真实的文字,不仅会成为人们了解作家理解其作品的重要篇什,是“抵达作家一直拒绝示人的面孔和自我的珍贵文本。”(中文版书口介绍)而且很多内容、观点也成为容易引起读者共鸣,甚至获得启发改善心境的一剂良药。
“短”,应该是这本书的第二特点。
读一本书似有压力,可是如果你读的只是一篇篇相对独立的见识,而且文字有都很短,压力也就荡然无存,你可能随时捧起来,随时放下去。52篇文字,基本每篇都是“千字文”,绝对算得上短小精悍。既然是报刊专栏,篇幅自然不可能太长。而且在互联网时代,信息倏忽,阅读者的耐力几乎越来越成问题。言简意赅,几乎直接就成为时文必须的风格。西方如此,东方也毫不例外。除了作者的名声和文风、观点之外,这或许是这本书能够获赞的重要特点之一。这不仅让人联想到所谓“新世纪文风”,人们写博客、微博、公众号,然后再集中一些短文出版“辑录”“拾贝”“缀珍”“别裁”之类。
必须承认,文短不一定价值就差。相反一些貌似“鸿篇巨制”的东西往往可能只不过是满纸荒唐,废话连篇。中国先秦诸子百家,很多都只是数千乃至于数万字而已,却以其真知灼见支撑起中华文明的千古文脉、筋骨神髓。而且中国传统历来崇尚文以载道、言之有物,读一读《古文观止》就一目了然。当代大学者钟叔河先生(其家楼门悬挂一牌曰“念楼”)出版有上下两大卷《念楼学短》,都是在读书时有感而发,每篇感想也就几百字,几乎篇篇精彩,令人深受启发。作者在“自序”中说:“学其短,是学把文章写得短。写得短当然不等于写得好,但即使写得不好,也可以短一些,彼此省时省力,功德无量。”③因此,《偶然的创造》一书,确实就成为这样的非常时髦、符合当下人阅读而又“功德无量”的好书!
本书最值得一论的第三个特点是“插图”,每篇文字都配有一张耐观赏、堪深思、意味深长的插图。于是也就使得本书文图并茂,边读边赏。
其实,为图书增色,为读者增加阅读情趣,同时也可以为文字增加形象和想象空间,在书籍出版的早期,中外出版物都注重书籍中的“插图”。“版画”最早就是为刻板而创制的一个美术画种。按理说,如果不再限于“刻板”,今天的出版物插入更多种多样的插图,该让读书人多享受到多少幸福时刻啊!可是,也许仅仅是为了减少出版成本的想法,今天文学作品几乎都没有插图了。而《偶然的创造》之所以有插图,那只是原书在出版的时候专门配上了色块精美、漫画风格、寓意深刻、幽默风趣、帧帧精美的52幅插图。所以,作者为此还在最后一篇文章《最后一次》专门表示“感谢给文章取标题的人,还有带着想象力、智慧和幽默感进行创作的插画师。”②
《生命的尽头》《开怀大笑》《女儿》《失眠》《文学的创新》《母亲》《幸福的童年》《永远相爱》等等,那些画面无不令人忍俊不禁又沉吟低徊。
文字精彩切当,观点富有启示的作者肯定命题的确切,同时觉得插画也能够切中文字的核心含义,于是,就使得这本书成为“艺术与文学之间的集结”,偶然的创造并非偶然,用心的创造才能够产生精品。
三、牵动而出的思绪
尽管全书内容不容易归结,还是能够感受到作者较为集中论说的倾向性:写作、女性(成长、心理与女性写作)和基本人性倾向揭示。其实,这些表达仍然是作者多年来文学创作的基本领域,因此,这里的一些问题的基本观点,也大致可以成为理解“那不勒斯四部曲”、《成年人的谎言生活》等的思维理路和切入点。
(一)关于写作
费兰特的意见是:“那些想写作的人一定要写作。”马上动笔!没有一切都准备好才写作的作家,也没有一写就成为传世之作的作家。“如果写作是我们在这个世上的存在方式,我们只能不断强化它的紧迫性,把它摆在我们生活中许多事情前面,比如爱情、学习和工作。即使没有笔和纸或其他东西,写作也很紧迫。在没有写作工具的情况下,我们的头脑也会不停地遣词造句。总之,创作的需求一直存在,它很紧迫,它会使我们不假思索……”②作者并没有说“未经反省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生。”(苏格拉底语),也没有说“活着为了讲述”,(加西亚·马尔克斯语),可费兰特的意思就是害怕自己“过着一种无意识的生活”,“成为一个肤浅的人。”②这样,在她的生活中就开始了真正的阅读,那是走出校门之后真正的学习的开始,于是也就有了一种不吐不快,为了理解自己、社会和生活而不可阻挡地写作、写作、写作!确实,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和作品往往就是对人性和生活有最深刻理解才义无反顾地将全部思索表而出之!如果说《偶然的创造》算是“牵动而出的思绪”的话,作者那些影响全球的作品根本就不是故事而是现实,是时代大变动的人类生存情状、内心世界复杂纠结的自然流露!她要写到“最后一口气”,要用写作这个工具“获取我们容纳不了的东西”!不仅如此,她很享受那种可以把自己掌握的文字符号转变成人物、事情、风景、情感和声音,甚至是幻想和计划,“这种惊异感一直留在了我心里,一直那么鲜活。”②
在出版了那么多富有影响的作品之后,费兰特在谈“文学创新”时仍然很谦恭、谦虚,或许应该是很清醒。她认为,希望自己的作品全新、原创、独一无二,完全是作家的幻想和狂热。“文学中真正的新东西,只是每个人用自己的方式,从之前文学浩瀚的仓库中汲取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像我们呼吸的空气。我们写出的作品,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都是我们从传统中汲取营养,表达自己所得到的结果。”前人的作品给后人以灵感,所谓创新只不过是新一代作家“在席卷着他的传统泥潭里自处的方式。”②费兰特无疑是现实主义作家,其作品不仅在传统中汲取营养,更在对传统的批判中伸展自己对现实的清醒。这一点也在对自己写作实践的刻苦阅读、经验积累过程中有所表述:没有什么天生诗人和作家,任何想要成就自己的人,都要注意学习以往大师的成就而注意以之培养自己和积累经验,从中汲取能量和灵感,再加上自己进行足够的努力和勤奋。即使这样,也不是说就可以缺少机会和幸运。“我们作品的未来,比我们的未来更加前途未卜。我们必须接受这样的现实:埋头工作,不问前途。”②
她甚至还写出了自己写作的一些特点:不喜欢使用感叹号(!),不喜欢使用省略号(……),坚定地深思细想,深入挖掘,堅持自己的风格、认知尺度和价值标准。
(二)关于女性写作
费兰特的作品有着非常明显和清晰的“女性写作”风格和所坚持的“女性主义”原则。涉及相关内容的篇什不少于15篇,其他篇章也不乏议论。其实,在作者的全部作品中,都鲜明表现为女主人公、女性特点、女性情感和女性主张。因此,将费兰特作品称之为“女性写作”应无疑义。
费兰特的作品,很善于挖掘人与人的情感及其矛盾与冲突,至少是善于揭示出那些司空见惯却难于解释和解决的问题。在《无缘无故》中说:“我尤其好奇的是那些男人之间、女人之间和男女之间的关系,那是建立在相互尊敬和吸引之上的关系。两人在一起很自在,相互很融洽,也有好奇心。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诞生的不是友谊,也是一种友好关系。然而后来他们会忽然尴尬、厌烦……”,关系中断,密切变疏远,善意变敌意,互相伤害,无故争吵。难道这一切就只是感情的衰竭吗?她称“白头到老”的婚姻应该属于双方的“绝世武功”必须要第一、二、三、四、五、六的忍让和吞咽“说理”欲望;她对那些相守一生说是因为“相爱”的人表示“相信”后,又“很有必要加上一个微笑。”费兰特认为,女人要摆脱性别上的“不平等”太不容易了。因为,那是传统的塑造和压力使然,是母亲从幼年起缝在我们身上“顺从”的衣装,成长就是脱皮,每脱一次都会有“切肤之痛”,“我们进入一种始料不及的生活,一定会有所担忧,怕自己会不适应。解脱之后的愉悦会占上风,但快乐的麻醉作用,不会抹去真实存在的伤口。”②作者所有的这些感受,都已经从各种角度和故事写进了她的那些小说!
令费兰特无奈的或许是男权社会的深重影响和难以避免。到底是因为文化传统还是性别的不可避免,是社会的压力还是生理差异的局限,反正现实中的事实,或是文学影视作品中,“女性所扮演的角色就是男性欲望的投身目标。”“而我们,为了表现得有吸引力,我们也积极顺应他们的目光,虽然会带着痛苦和羞愧,我们会遵守一定的行为模式,顺从别人建议或强加的姿态。”女性在进步,在努力,现实也有所变化,可“我们仍然无法摆脱男性几千年来设定的模式。”甚至“无意识地强化了这种模式。”作者写了女性本质仍然被动的两性关系,或许她仍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指向其余的社会领域,反正总是敏锐察觉出女性的“隐痛”。或许,她文学的根本特征正是面对这一切的痛苦的呐喊。
(三)人性的纠结
康德认为“人是一根曲木,不可能造出笔直的东西”。于是理想主义、完美主义在人的表现中,永远都只能是一种遗憾,一声叹息。在费兰特的文字中,隐隐地投射出隐恨——无论对自己还是对他人。看看《卫报》总结出来的题目,冲击、恐惧、感叹、战栗、瘾、失眠、恶劣的心情、谎言、忌妒、阴暗的天空……即使是《坦白》,她其实议论的是忌妒和虚伪;即使是《幸福的童年》,也被质疑为父母为了证明自己的完美,孩子所有的“不幸福”全部被(照片、文字)有选择地掩盖了。《永远相爱》,被作者质疑为只不过是终于“熬”到生命终点而已。她的意思也被插图师正确理解为,夫妻双方在“拳台”上持久战打斗疲劳之后,只能筋疲力尽地拥抱在一起而已。……其实,正如前文所述,费兰特作品中“痛苦”“挣扎”“愤怒”和“反抗”成分确实分量很重,当然也可以看成是一种揭露和批判。
总体而言,埃莱娜·费兰特的作品,不仅故事精彩,其所寓意的深刻性,确实可以给人多角度的启示和感悟。
注释:
①(意)埃莱娜·费兰特.碎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②(意)埃莱娜·费兰特,著.偶然的创造[M].陈英,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③钟叔河.念楼学短(上)[M].长沙:岳麓书社,2020.
(作者单位:辽宁师范大学影视艺术学院)
作者简介:谢双超(1984-),男,汉族,吉林人,本科,辽宁师范大学影视艺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影视动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