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内陆飞鱼
一首普通的流行歌曲出现在特定的场合,可能就是一副味道独特的情感催化剂,会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让故事的主角和旁边的观众瞬间深陷其中。在2019 年金马奖最佳影片《阳光普照》中,看到周华健的代表作《花心》被合理“植入”剧情,就弄得我一身鸡皮疙瘩簌簌掉了一地。
具体场景是,男主角阿和因犯事被抓进了少年辅育院(类似少管所),荷尔蒙躁动的少年,经常又叫又闹,跑来跑去却无力逃脱命运的摆布,只能接受“感化”。某一天,在集体食堂,独自怏怏不乐地就餐,教官前来宣布:“陈建和,等一下吃完饭,到舍房整理东西,准备出院”。
短暂静默之后,奇迹出现了。周围一起用餐的少年们目光慢慢聚拢过来,有人带头清唱起来:“花的心藏在蕊中,空把花期都错过。”紧接着,后面又有人合了上来“你的心忘了季节,从不轻易让人懂,为何不牵我的手,共听日月唱首歌,黑夜又白昼,黑夜又白昼,人生为欢有几何。”
没有任何挑衅或冒犯之意,所有唱歌的人规规矩矩地坐在座位上,都是诚恳专注的样子。到“春去春会来,花谢花会再开……”这一句,合唱到达高潮,忧郁少年独坐人群中,默默环视四周唱歌的同龄人,眼里泛起了泪花,钢琴伴奏适时地进入,感情张力缓缓释放。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悔意在阿和的脸上显露无遗,观众听着熟悉的歌曲,承接了男主角的内心潜台词,由表及里,两股情感冲击汇聚在一起形成交响共鸣。在一阵无言和讶异中,大家肯定会相信这个孩子本质不坏,出去之后一定会改过自新、好好做人,事实上确实如此。
《花心》是90 年代一首家喻户晓的经典翻唱金曲,曲子来自日本冲绳民谣作曲家喜纳昌吉,中文歌词由女词人厉曼婷完成,编曲轻快明亮,歌词婉转清新,除了珍惜光阴的励志寓意,还带着一丝把握光阴享受爱情的美好色彩。电影《阳光普照》情如片名,打破了歌曲的原有意境,把一首流行金曲彻底翻转变成了一首真挚的赠别曲。
仔细回溯了一下,第一次听到《花心》这首歌,也和少年有关。1993 年秋天,秋雨濛濛中我刚刚来到镇上的中心完小上小学五年级,中、小学联合办学,共用食堂把两个校园紧密连在一起,没有围墙阻隔。放学后,我们经常跑到初中部看他们上课,尤其神秘的音乐课、生物课。
那天,在初中部教学楼一楼,初一年级新生班班主任文老师出现了,又瘦又高,意气风发地拎着收录机走进教室,趁着下午最后一节课给学生放松身心。他在黑板上认真誊写《花心》的歌词,随后放歌给学生听,下面的人不敢作声,他却摇头晃脑沉浸其中。
他说,我是一个数学老师,对“花的心藏在蕊中,空把花期都错过”这种好像文理不通的句子搞不太懂,但是这首歌意境很好,希望你们三年时光能像花儿一样开放,不负家庭期待,不负青春梦想。说完,“咔嚓”按下收录机按钮,《花心》再次单曲循环。
文老师刚刚从师专毕业分来乡下中学,内心燃着一团火,泥泞水坑路上他穿一双高高的水鞋,平时爱打篮球,头发飘逸,走路带风。这是他带的第一个班级,不知道学生们感受到他的良苦用心没有。窗外听歌的我,倒是记住了这首歌和他讲的话。
也许在一些叛逆少年心底,不论是《阳光普照》里的阿和,还是文老师的初一学生,要让他们在封闭空间、固定场所、固定时间内每日接受学习、改造,一日复一日,日日皆苦闷,都会觉得自己是被束缚的“犯人”吧!
关在里面的人想唱歌很容易,外面的人想要给他们送一首歌,可能会有一点难。杨德昌导演的名作《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就是以这样的情节收尾的。
剧中乖学生小四的早恋苦涩而揪心,饮鸩不能止渴。小四的恋人小明,是一个早熟的少女,母女俩跟随溃败的国军一路来到宝岛,诚惶诚恐相依为命,被亲戚驱逐和鄙视,只能不断寄人篱下,候鸟似的来来回回迁徙搬家。生活让她变成一个慕强者,到处寻找有实力的男人做后盾。
小明喜欢小四是因为他善良、正直和单纯,能给她无私清澈的慰藉和温暖。也正是因为小四的正直、善良,他不想让自己喜欢的女孩活得没有自尊、不自爱,不由自主地捅出了最后那一刀。
在小明看来,小四喜欢她,到底和其他男人别无二致,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都是为了改变她,把她变成他们喜欢的人。这让她彻底失望。
“你怎么跟别人一样,我看错你了。你跟以前对我好的人一样,对我好就是要跟我交换我对你的感情,这样你就安全了,你太自私了。要改变我?我就跟这个世界一样,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你以为你是谁啊?”
这段台词是破坏性的拆穿,挑战了一个纯情男孩的脆弱软肋,也成为了她最后的遗言。在灯火阑珊的牯岭街头,杀意和冲动占据了小四的心。愤怒的小四要想让小明活得有出息、有自尊,唯一的方法就是让她“物理消失”,她的心就永远可以停留在身旁。
这个沉闷的夏夜,灼热,无风,路人面无表情,不关心一对少男少女的情感纠纷。小四一刀接一刀,深深捅在了每个人的青春胸口。在银幕外,我们确实也感到了难以名状的疼。
等到他持着血刀醒来,哭着大喊,小明,站起来啊,快点站起来啊,用力站起来啊,你不会死的,相信我。惜乎,木已成舟,一切悔之晚矣。
电影改编自60 年代初发生在台湾的真实情杀案件,正是摇滚乐之王“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风靡全球的时代,外籍人士把他的唱片带到了台湾,追逐时尚的青少年以模仿猫王造型、唱他的歌曲为荣耀,电影里还没到变声期的小猫王就模仿得惟妙惟肖。
小猫王人小鬼大,天生乐观活泼,一直把小四当成自己的朋友,花钱录制了一盘自己翻唱的猫王歌曲专辑,想亲手送给他,激励他不要沉沦堕落,被狱警阻拦了,就诚恳地请他们代为送达。可惜在他转身离开后,无情的狱警随手就把小猫王的这卷录音带丢进了垃圾桶。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英文名叫“A Brighter Summer Day”(一个明媚的夏日),截取自猫王名曲《Are you lonesome tonight》(今夜你寂寞吗?)中的一句歌词。一首原本温柔缠绵的抒情歌曲,在这里变成了残酷的青春注脚,一个弱者抽刀转向另一个弱者,还有比这更惨烈的青春吗?爱人消失了,太阳还照常起落,夏天正在树荫中无声流走!
二十一世纪初, 90 年代传袭下来的校园民谣风潮接近尾声,同学喜欢的流行歌曲华语圈有周杰伦、谢霆锋,欧美圈有小甜甜布兰妮、克里斯蒂娜·阿奎莱拉,日韩圈有宇多田光、HOT 等。我在听两盒磁带,一盒是大地唱片发行的合集《2000校园民谣——阶梯教室》,另一盒是卢庚戌个人专辑《未来的未来》,两张专辑都遗传了校园民谣的基因。
一直觉得自己是独来独往没有几个朋友的怪人,估计全校只有我一个人会听这两张专辑。没有任何预告,我遇见了来自边境小城的初恋。俨然知音从天而降,课余闲暇我们时不时聊到音乐,有些歌我会轻轻地哼给她听。《2000 校园民谣——阶梯教室》里冯磊的单曲《因为我年轻》《下午3、4点》,王一鹏的单曲《大地,早上好》一定都唱过。
学校地处偏僻远郊,籍籍无名,像一个无人知晓的临时避难所,低调,阒寂,辽远,好在环境幽静,周遭有常年茂密的桉树林、竹林、针叶林,绿汪汪水库,破旧厂房,春天山头上的雪白海棠和火红樱花,秋天围墙外绵密无边的荒草丛,孤独或不孤独的孩子们游荡其间。我曾唱:
她屏息凝视,睫毛扑闪扑闪,若有所思,安静地听着,看我或者不看我,目光中燃烧着少女的光彩。风中的山草有时会像海浪一样一片片扬起,由远及近,轰轰然地席卷而来,密密匝匝地把我们困在大地中央,她的马尾在我眼前起起伏伏。我们置身其间幻想自己变成了超凡脱俗的精灵。
唱歌是一门技术活,尤其在空旷的野外,有时调子起太高,有些许紧张,嗓子就干涩发紧,部分段落唱走音、唱错词是正常事儿,她也没发现,或许见我这么专心发现了也不好意思取笑。
在一些没有创意的耳机广告和缺乏想象力的青春电影里,常常会出现一个约定俗成的场景,两个男孩、女孩坐在海边之类地方,共享一副耳机,听同一首歌,一副如沐春风的陶醉表情。原来所谓“约定俗成”的共同场景,是“幼齿期”人类的理想相处方式,对年轻人具有某种魔力,我们也曾这么“庸俗”地对坐听歌,甘之如饴,很享受。
周末田野闲逛,只要走路走到精疲力尽,聊天聊到大脑缺氧,就找一个地方,翩翩然坐在草甸上,把一副耳机分成两端,分别戴在各自耳朵,大口地嚼着口香糖,一起听一首歌。这些时刻,总是觉得两人之间如果有看不见的电流,一定能彼此触动产生火花,如果有难以言说的心意,也会在瞬间形成某种默契。
《2000 校园民谣——阶梯教室》专辑最后一首歌,是一首叫《列车》的伴奏带,木吉他和弦简单干净,手风琴悠扬诗意,流露出毕业生临行前的惆怅,歌迷们可以自由填词,自吟自唱。我大胆尝试了,并抄写在了日记本上,可惜韵脚生硬,语词衔接滞涩,唱起来不流畅,总之有些蹩脚,就没唱给初恋听。
卢庚戌的《未来的未来》专辑销量不错,热门单曲《蝴蝶花》打动了很多在校学生,为了找到正版磁带,我至少跑遍了城里十多家音像店。不过,我最喜欢的单曲叫《太阳祭》,偏向于轻摇滚编曲,歌词叙事有画面感,带着一些寓言的意思,现在还能来几句。
给她唱这首歌的时候,应该是某个踏着月色归来的周末,远地的村落灯稀火冷,狗吠声声,夜间的水库荡漾着一层层细腻的波光,随便捡一块石子奋力扔下去,能听见幽秘的扑通声,水面的波光立即碎开变成了另一种奇异的纹理。她很喜欢这种游戏,扔到手臂酸胀才肯罢休。
我和她都在校园广播站,卢庚戌和李健组成的“水木年华”正当风头,在播送新闻摘要和文学作品的间隙,满足同学们的要求,可以自由点播歌曲传情达意,单曲《一生有你》上榜频率很高,听得我们都已耳朵麻痹了,还要继续诚挚地为大家送出祝福。
那时我还喜欢玉女偶像孟庭苇,初恋送了两盒她的磁带给我,现在还保存完好。孟庭苇也算民谣歌手,她成长于80 年代台湾校园民歌运动后期,最早在民歌餐厅自弹自唱,后面才被唱片公司发掘包装。毕业前,我把《2000 校园民谣——阶梯教室》,水木年华第二专辑《青春正传》送给了初恋。怎么说我们都是听民谣长大的一代人。
《青春正传》之后卢庚戌和李健的创作理念出现分歧,李健决定个人单飞,自由发展,剩下的水木年华书卷气慢慢消退,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流行味道。我和初恋也没有机会再在一起听歌了。不久,我买到了李健首张个人专辑《似水流年》,听到那首《什刹海》脑海中涌出无数真挚的画面,想告诉她这专辑特别精致耐听,却不知如何联系、从何说起。
一个人听一张专辑,李健在我耳机中反复唱:“忽然想起,她的样子,说爱我的时候,她眼中的涟漪。轻轻呼唤,已陌生的名字,还有那一场伤心暴雨。”
多少年后机缘巧合,我见到了卢庚戌本人,在漫不经心与侃侃而谈之间,隔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火锅,很难相信桌子对面这个男人就是写出《蝴蝶花》《太阳祭》《一生有你》的作者。在一个曾经的崇拜者面前,至少他应该捋捋长发假装一下大学生,偶尔深情或忧郁一下。另一边,这一时期的李健已经活成文艺青年中的杰出代表,深居简出,读书,自律,低调,睿智,丁克,宠妻。
热恋中的少男少女,好像都热衷于讨论能不能天长地久还是曾经拥有之类宏大话题,甚至流行歌曲领域很少涉及的生死问题都不忌讳,生生死死,来世今生,非要在对方口中找到肯定的答案才算满意。故而每一代箐箐学子都需要一把廉价的木吉他,一首首单纯的民谣,记下他们的欢欣与哀愁。
某年春天,听到95 后音乐人谢春花的《一棵会开花的树》,不禁发了一下呆,恍然回到校园时光,这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率真、爽朗,像花粉过敏一样感染了我。请允许我继续摘录一段歌词:
“曾经以为最好的结局,是把骨灰撒进辽阔大海里
唱歌的民谣少女素面朝天勇敢无畏,正是阳光炽烈的青葱年华,一把木吉他就可以走南闯北,实现生死契阔,浪漫至死的约定。听歌的人正在翻越连绵无尽的人生山丘,即使一路风尘仆仆满面烟火色,都要玩好一个叫“幸存者偏差”的永恒游戏,没有多少时间再去对着空气唱歌。
喝酒讲酒品,下棋看棋品,开车有车品,KTV 是检阅一个人“歌品”的地方。一群人去唱歌,只要混进一个麦霸,一点歌密密麻麻来一长串,一抓住话筒就不放,一开口唱半天,别人的歌都要抢来唱,且自带氛围,丝毫不觉得尴尬,那么这场局基本上就作废,只能不欢而散。
“来来来,喝完这一杯,还有一杯。再喝完这一杯,还有三杯。”握紧话筒的人晃动着臃肿的身体,粗短脖颈已陷入身体,上面安装着一颗南瓜式的脑袋,配上松垮垮皱巴巴的老款西装,在五颜六色的射灯下形同绿巨人一样怪诞。
站在前排自顾自地高歌的这个男人,暂且叫他老犇,年长我们六七岁。老犇姓牛,性格倔,表现欲强,行踪飘忽不定,后来就多出了两只牛,变成了犇。
每有饭局、酒会总有好事的老乡约他出席,驳杂的口音闻不出一丝故乡的味道,吃菜不多,酒量也一般,唯一优点是能讲段子活跃气氛。只有几个人知道他的来路,一般人不问他姓甚名谁,做什么的,只要他适时扯一点白,随口塞一些有趣笑料,让大家喷饭解颐,足矣。
按惯例,一行人酒足饭饱之后通常还要唱歌,有人嫌烦不太愿意带他继续前往,没用的,如果饭桌上没有把他强行灌倒按翻,他一定连滚带爬也要跟着去吼几首,任何言语的打击对他已经失效,哪怕对他瞬间白眼一千次,他也毫无反应地给你反弹回来。
也许老犇已经活成一个坚固的中年城堡,即使内部是空心的,外边也还是砖砌石垒,油水不进,一般人无法明火执仗地去攻打。
他总是站着唱歌,小跑去点歌,很少坐下来,气喘吁吁,唱得不顺溜,就随手松开皮带上的两个扣子。一会儿罗大佑、张国荣,一会儿黄家驹、窦唯,又或者汪峰、许巍,国粤语自由切换,英文可以来两句“Only You”。新一点的乐队,会新裤子、五月天之类。
某一夜酒后,我晕乎乎地斜靠在沙发上,半醉半醒之间听到有人唱“我不该穷紧张,这世界好大,还有恒星仰望,宇宙可以信仰,我不想又在夜里破碎,天亮时憔悴,就得重复这咒语。”
来自条件反射,我一个激灵就跳起来了,眼见老犇在孤芳自赏。赶紧哗哗鼓掌,全场有且只有我一人鼓掌,管不了这么多了。这是第一次在KTV 听到有人唱Tizzy Bac 的《如果看见地狱,我就不怕魔鬼》,这个歌品可以认同,想必在座各位谁也抢不了这首歌,除了我。
由高到低,从弱到强,在一片层次鲜明最终几乎轰炸耳膜的摇滚声场中,彩色的字幕在屏幕上跳跃,我一边持续热烈鼓掌,一边看他重复副歌部分。原版是女主唱陈惠婷的黑色腔调,不想被他改成了糙汉的狂野,翻唱得别有一种滋味,这个手舞足蹈的男人好像变得有些柔肠了。
强忍着胃中怒涛翻卷,听他唱完这一曲,我赶紧跑去洗手间低头来了一次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喷涌。洗一把脸,晃到外面露台上舒口气,楼下是车水马龙的迷离不夜城,准备点上一支烟欣赏,转头一看,老犇就站我身后,霓虹灯光浸了他一身斑斓。
“我曾经也是文艺青年。”他双手插进裤兜,不冷不热地挤出这么一句话。我以为他在嘲笑我,看他苦涩中带着认真的神色,看来是在嘲笑自己。不管我爱不爱听,他开启了主动自我介绍的模式。
按他的说法,其人天生爱唱歌,90 年代末市面上刚刚出现VCD 那会儿,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去一个汽修厂当学徒工,攒了几个月工资,买了一套影碟机和家庭式KTV 点唱设备,每当刮风下雨没有活儿,就在修理厂宿舍拎着一瓶啤酒鬼哭狼嚎,一直唱到喉咙沙哑、大汗淋漓。
他想唱遍天下金曲,但实力有限。他不喜欢听太俗气、太流行的歌,这种歌一来会唱的人太多,没有品,二来曲子平庸、歌词太直白,不能打动他。不上班也不唱歌的空档,他就去网吧点击音乐网站,听最新专辑,摘录动人词句,专门挑那些没听说过的乐队、艺人。这是他练功的手段。
我递去一支香烟,各自掏出打火机,各自点起来。我说Tizzy Bac《我想你会变成这样都是我害的》那张专辑的第一首歌叫《Sideshow Bob》,那些年才毕业不久,焦头烂额都是不堪,醉后每每唱到这首歌就会想起很多心情,心里一酸泪液跟着捣乱,就想躲起来悄悄去抹一把。
他笑着应道,估计年纪有些大了,身心麻木,感觉神经蜕化,曲库里头没有歌曲能让他哭一下了,以前一点就燃,现在连自我感动都越来越难找。
“Hey dear,am I a joke?我太天真过了头,总以为要付出才对,忘了你再不用我陪。啊,我天生劳碌的命,适合演独脚戏,要证明给你我真的可以。”
借着一丝酒劲儿,我有气无力地哼出《 Sideshow Bob》的高潮段落,老犇慢慢也跟着唱起来,看样子比我还投入。我知道再也没有理由去小觑这个男人了。
这次小聚后,老犇消失了一段时间,少说也是一年半载。再次坐在KTV 沙发上,他已经低调很多,平静如海,不动如山,点的歌也不多,很少再抢别人的歌,大家一下子难以适应他的假斯文,觉得不好玩了。
没看清楚哪个兄台的女朋友点了一首范晓萱的《眼泪》,前奏刚刚响起,不知触动了老犇的哪根神经,他一个箭步窜上来抢到了话筒,成为一个话语权牢牢在握的胜利者。
“青春若有张不老的脸,但愿他永远不被改变。”唱第一句时声音发虚,有些颤抖。到“爱上你是最快乐的事,却又换来最痛苦的悲,苦涩交错爱的甜美,我怎样都学不会”,一脸拧巴,带着哭腔。
再一次,一首女生的歌被他唱出了铁汉柔情,依然没跑调。这可能是他生命里最难唱的一首歌,情绪煎熬,气息涣散,肉身濒临坍塌,好歹唱完了,至少没丢脸。我们走到外面换气,他多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说,《眼泪》让他想起了十七八岁时意气风发的青春,爱情如果需要一点运气,他的运气早就用完了。脑子一转弯,声音就失控了。闲荡这么些年,还是想继续搞汽修,正在筹钱盘个厂子,有一段时间没去想唱歌的事情,很多歌落下了,贸然上场去唱肯定不能全力发挥,等事业稳定后再继续练练功。
我们在马路边对着天空唏嘘,背过身,各自点烟,各自沉默如凌晨一点半的浓重夜色。
每晚十一点出现在电波那头的电台主持人,声音醇厚,态度温煦,算是这个城市上空的一个名人,那时很多大中专院校的学生视他为偶像,枯燥的校园生活,每晚关灯后都要伴着他的声音才能安睡。
他做的是一档谈话类节目,聊聊今天天气,最近读的书,听的歌曲,看的电影,重点是深情款款地朗读一些鸡汤类文字,为暗夜中的孤单灵魂送去一些热络的抚慰。
偶尔他也接听热线和睡不着的听众聊几句,有些听众会写信过来,多半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碎碎念,他择优播出算是反馈。中途他会随性放几首歌,五十分钟的节目时长,基本上放三四首歌,有新有旧,全凭当日心情。
他放过一首美国作曲家夏德·罗哈尼的钢琴曲《康妮的蝴蝶》(Connie's butterfly),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美妙,十年后我才找到专辑。
一次,快到节目尾声跟大家说晚安再见的时间,他播了一首《自己的心情自己感受》,天涯羁旅苍凉孤寂的感觉撞到了我。斯时,我已听了一些齐秦的歌,不仅限于最流行的那几首,但也没有系统地去听完每一张专辑。这首歌是一道陌生的门,打开它就打开了人生的另一面。
互联网、智能手机出现之前,攒钱去音像店买正版磁带、CD 一直带着朝圣的心情,有些专辑封面设计好看,但里面的选歌实在一般,老板又不给当场拆开试听。因而,买唱片就像拆盲盒,好不好听有时靠手气。好在城里的几家FM 立体声广播电台是一个试听渠道,打开收音机听听新歌推荐,觉得好听再去买也不迟。我听他的节目,一半是为了听歌。
比起电视台,电台主持人不需出镜,也不和听众见面,永远躲在电波背后,主持人和受众群体看似近在眼前,接起热线就可以亲切交流,其实隔着难以逾越的银河。这是一种安全距离,能确保彼此的真诚和放松,激发听众对节目内容、主持人的新鲜期待。安全距离也产生了神秘感,主持人播放的一首歌可能就会带来思绪万千的回响,比如让我难以忘怀的《自己的心情自己感受》。
《自己的心情自己感受》不是随机播放的产物,没在节目里昙花一现。电台主持人隔三差五就会播一次,生怕听众会忘记。后来才知晓,某种意义上他是在放给自己听,为人生一个阶段做结,那一年他刚刚跨过三十岁的台阶,时移世易道阻且长,感触良多,这首歌有句歌词“三十年的沧桑我经历太多,自己的心情我自己感受”是一个可以解读的心灵密码。
主持人不是机器人,在心情好或不好的日子里,适当地讲一点个人的经历,提炼一些感悟,能拉近和听众的距离。放的这些歌,尤其老歌,就像主持人个人情感的延伸,也是心曲流露之一种。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坐在狭小的直播间,头上戴着耳机自言自语,声音通过电流转换变成一种隐形的能量,既要治愈另一头的听众,又要厘清自己的心路,需要一种“超我”的想象力。
去想象,随着电波一起飘散出去的人声已经抵达别人内心,缓和了他们的焦虑不安,哪怕不用面对面的互动,人与人的鸿沟也暂时消失。这种犹如冲上云端御风飞行用声音去万家灯火中叩门的优越感和骄傲,是我们这种小打小闹做校园广播站的人体会不到的。《自己的心情自己感受》就叩响了我的心门,忧思善感的心好像马上就老去了半分,一眼千年,秋水望穿。
《自己的心情自己感受》本身就是一首有故事的歌,分为《纪念日》专辑录音室原版和1991 年齐秦北京狂飙演唱会现场版,两个都是经典,在严谨饱满、松弛即兴之间各有千秋,都很好听。整首歌柔情中带着刚烈,迷茫中混合清醒,自由与自省的矛盾融合成一体。
齐秦在浪漫感伤中依然是长发飘飘的摇滚青年,比起《狼》时期多了几分成熟,还是在路上的漂泊姿态。呜咽的电吉他像一把手术刀切开了伤口,而清澈的键盘音色又似乎在清洗创伤,全曲长达将近七分钟,光是长度,一定是华语流行音乐圈的一个异数。
1988 年,齐秦组建了“虹”乐队,乐手不乏后来成为行业大拿的江建民、涂惠源、钟兴民、王文清等人,乐队成立次年就制作了《纪念日》专辑,这是齐秦所有专辑中可以排到前三名的一张。单曲《自己的心情自己感受》并非主打歌,专辑十首歌它在第九位,却流传下来了,没有拍过正式的MTV,KTV 里却有盗版商自制的版本,画面空洞不说,连曲调都是错的,我曾尝试唱过一下,差点愤而摔话筒。
《自己的心情自己感受》词作者曲佑良是一个桀骜不驯的浪子,网上有一些他的轶事,端详他残存的几张照片,有着年轻人少见的执拗和忧郁。80 年代他曾出过几张专辑,但应者寥寥,不是太开心,这个徘徊在理想和现实边缘的音乐人,天真,郁愤,一度自我放逐人间蒸发,后来被人找回来已经是面目全非,之后又再次失踪,据说至今下落不明。
1989 年,曲作者齐秦也已二十九岁,离三十岁仅一步之遥,前尘往事、未来计划交织后呈现出混沌无序,导致《纪念日》专辑带着某种悲壮的气质。齐秦在和过去的自己决裂,在和孤傲的叛逆时代告别,在而立之年不想立却又不得不立之间惶惑,突如其来的成长是那么措手不及,只能自我吞咽、消化,慢慢去衍生出一个淡泊镇定的新自我。
第一次收听到《自己的心情自己感受》的深夜,我未满二十,三十岁是个遥遥无期的概念,一切缥缈如不可触及的时间黑洞,我还有很多个阳光闪烁繁花绿叶、色彩缤纷的夏天去做抵挡,它还席卷不到我稚嫩的肉身。但我已知悉三十岁是个恐怖的年龄,当然这像一句正确的废话,跨过这道分水岭人生分成两半,青涩时期回不去了,世俗的成功没到来,一切处于孤悬与未知。
在我终于可以听懂这首歌的年纪,某一次活动上看到了那个电台主持人。他的真名和艺名呈现某种割裂,如同他的声音和本人好像也有些不一样,但确实生就了一副有故事的容貌。他简装缁衣,一个人安静落座,沉稳地发言,从容地离开,眉宇间流动着和其他与会人员不一样的气度。他肯定不知道有人曾是他的听众,正在记忆里自动播放《自己的心情自己感受》。
晓蕾成为乐队经纪人,不是因为音乐,而是因为喜欢乐队里的某个人。从一开始到处追着看现场演出的学生妹,到毛遂自荐,变成乐队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定行程、找场地、谈价钱、收款、做账、报税,做专辑企划、找录音室、找低价酒店、对接音乐节、设计海报、买盒饭等,这些日常杂务、巨细靡遗,都是她一个人跑前跑后单独完成。
当她开始喜欢上他们乐队这种稀奇古怪的音乐风格,自己的青春已经所剩无几,乐队倒是渐渐走红,乐手们不用再去上班,全职做音乐也能养活自己了,每次活动结束都会有一些女粉丝哇哇地叫着要签名。晓蕾从没向自己喜欢的人暗送款曲,她觉得对方会感受到自己的心思,主动过来和她相处。
还是预判失误了,在她被家里人催婚,被闺蜜屡屡打击之后,终于鼓足勇气向那个人做了表白。对方愣了愣,坦然地说,我一直把你当哥们,从没有其他的想法,你也算是乐队的一员了,让我们继续努力朝着音乐梦想战斗,不要做不利于团结的事。
一盆天大的冷水泼下来,晓蕾周身发寒,少女心几近破碎,有些懵了。心情不好跟闺蜜们去KTV,唱到一些心仪的情歌,加上酒精催化,往往就情绪放大,幻想自己成为了MV 女主角,哭哭笑笑,闹了几次之后就不太好意思参加集体活动,每次醒来都尴尬得要死,想扇自己耳光。
毕竟是做乐队出身的,唱歌这一块她仍然没服输。她找到了新的唱歌方式,在非黄金时段、价格最优惠的时候,独自一人订一个KTV 大包房,满打满算唱上一整天。进去先点上一打啤酒,丢下挎包,甩开外套,可歌可舞,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理。
看过一个叫“国际孤独登记表”的东西,把人类的孤独行为划分成了十个等级,比如一个人吃火锅,一个人去医院手术,一个人搬家等,一个人唱K 也位列其中。晓蕾是勇敢的,宁愿自己和自己相处,找一个渠道去宣泄,也不愿意假手于人去制造狂欢的表象,她知道,有时内在的孤独无法被驱散,越热闹往往意味着越孤独。
晓蕾发明了一种自我消遣的唱歌方式,把一首痛彻心扉的情歌用颤音、美声、民族唱法,甚至用童声唱出来,以一种可笑的方式对抗内心的伤痛。如果这么描述还不太清楚的话,下次唱歌,你可以尝试着把莫文蔚的《单人房双人床》、王菲的《只爱陌生人》、杨乃文的《未接来电》做变调处理,用民族唱法来一遍,就能领受个中滋味。
晓蕾问过我,为什么流行音乐的一亩三分地里,各种烂俗情歌占了一大半,难道爱天爱地、爱父母朋友、爱人类以外的物种,不是更伟大吗?我一时语塞,竟然答不上来。一直记得这个问题,后来看了一本加拿大人写的叫《为什么伤心的时候听慢歌》的书,差不多有了答案。
流行音乐作为文化娱乐产品,品相好,打动人,好唱,好卖,是第一诉求,购买主力是年轻人。年轻人的爱情生活单纯、复杂、浮躁,分分合合情绪多变,情歌正是能打动他们的不二法宝,创作者们就只能挖空心思写各类情歌去迎合了。有人统计过,华语乐坛情歌的占比是80%左右,远高于其他地区,我们的年轻人依然还是靠本能去爱,用情歌来证明自己的深情和惨败。
唱了一辈子情歌的黎明也调侃过这种现象,他在《全日爱》里唱“拿一点英勇爱地爱天总比恋爱好,男欢女爱若用来自爱一定没难度。拿一点英勇爱地爱天比苦恋更好,留一线眼泪用来绿化沙漠没难度。”不愧是善于自嘲、江湖人称 “金句王”的黎天王。
林语堂先生有个说法“年轻人到了25-30岁之间的某个时候,大家全都变聪明了(中国人叫做‘学乖了’),变冷漠了,而冷漠是判断一个人是否老练和有教养的重要标准。”他的另一层意思可能是说,举凡热情、多情的人多半柔软、善良,在男性主宰的丛林法则里很难立足生存,一身伤痕累累不说,可能会被利用、欺诈,活得很艰难。
诚然,成年人的世界很难见到几个深情的人,面对无法绕开的亲情、爱情、友情的纠葛、纠缠,大家都习惯性地板着脸,以为主动权在手,不去沟通交流直面问题,只等着问题扩大化或缩小,等着别人的迁就、服软。情歌浩荡无敌,棉软如春风,解放了他们的一部分天性,让他们能短暂地做回自己。
我确实看到那些平时活得紧绷的人,在酒酣耳热的KTV 包房,几乎一个个成为了情歌圣手,多情,夸张,疯癫,甚至涕泗横流,情歌解救了他们干涸已久的心,也有人硬是把情歌唱成了催吐剂。不知道这些人活得太压抑,唱情歌找回了卸下面具坦露内心的真情实感,还是经历丰富一直屡败屡战,有不足以向外人道的故事,一首歌就决堤了他们的防线,储备已久的情绪汪洋恣肆,难得放肆一回。
看着他们时而轻狂躁郁时而悲戚低回,甚至要跳上玻璃茶几像大猩猩一样张牙舞爪,旁边的我一下子成为了一个拘谨、多余的人,听着熟悉的情歌从他们嘴里嚎出来,也不敢去伤感,去想恋爱时犯过的错,错过了的花月佳期。且罢,那就当好一个观众,卖力地给他们掌声鼓励。
我的青少年时代,学校是不提倡教唱流行歌曲的,中小学家长也对流行歌曲抱有一定敌意,歌里描述的那些情情爱爱的细节,带坏小孩子早恋导致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总是不好的。但是,把带坏小孩的问题赖在流行歌曲上面也是不明智的,人类作为高级灵长类动物本来就精神需求旺盛,年纪一到,春风一吹花自开,爱情面前挡也挡不住。
世上本无早恋、晚恋之说,只要动心,恋了就是恋了,没有流行歌曲的古代,还有诗经、楚辞、乐府、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人们谈情说爱之风不亚于今天。早恋这个词,在外国电影、音乐里几乎见不到,他们相信孩子的天性,引导孩子做正确的事。1971年的英国电影《青梅竹马》(Melody),十一二岁的丹尼尔和美乐蒂看对眼恋上了,她们真诚相处、彼此信任、互相关怀的情景,还有校长、家长、同学的态度真令人感动,最后全班同学帮助他们私奔的场景,更是让麻木不仁的大人观众们汗颜。
源于宽松信任的成长环境与少女时期的敏感纯情,当下红遍全球的英国歌手阿黛尔·阿德金斯、美国才女泰勒·斯威夫特,甚至在每一次糟糕的失恋之后,都能写出厉害的情歌。阿黛尔的《爱人如你》(Someone Like You)感动了无数人,她直白地唱“我讨厌别的女孩出现在本应是我分享的生活,但是我留不下,也挡不了。我希望你好好看看我的样子,好好记着。对我来说,结束并不这么容易。算了算了,我会找个别的像你的他。我对你我除了祝愿,别无他意。”
置身情歌之外,如果说冷漠是衡量一个社会、一个人是否有教养的重要标准,那么我更愿意丢掉冷漠,活在一个更人性化、更多情的世界,即便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像小飞侠彼得·潘这样的天真小孩,一天想去钻兔子洞的爱丽丝这样的奇怪少女,《铁皮鼓》里奥斯卡那样不想长大的叛逆小子。至少,这个世界可以用心去爱、去感受,花鸟虫鱼、江河湖海、日升月落、男欢女爱自带情感滤镜。此间,适合睡觉的摇篮一定多于机关算尽的陷阱。
有一点很重要,等到风景都看透,谁来陪你看细水长流?请务必记得,下次别把情歌唱得那么滑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