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辛 何静
吴为山是中国美协副主席、中国美术馆馆长,但他最喜欢别人称他雕塑家。他从事雕塑事业已近40年,其作品可以称之为国家形象主题的元叙事,其人物雕塑和大事件雕塑体现的是民族品格和时代精神;在实践的同时,他还进行了雕塑理论的深度探研,并且构建了中国艺术精神的写意雕塑理论体系,在世界立起了中国当代写意雕塑流派。
吴为山无疑为中国雕塑走向世界并与西方雕塑比肩而立做出了非凡的贡献。
2021年7月,当我们走进景德镇中国陶瓷博物馆展厅时,门外的高高的雕塑“孔子问道于老子”,让我们恭敬地仰起了头颅,仿佛一跨进门槛,就已置身于“问道”之中了。展览中的近百件雕塑,可说大多数都只是缩小了,远不如各类报道中所说的大尺寸,但是,却仍然能感受到鸿篇巨制的气势磅礴!这就是艺术的感染力和所向披靡的魅力。
在中国共产党建党100周年的辉煌日子里,这里展现出吴为山呕心沥血创作出的红色文化题材作品,雕塑作品展示了党史,正如吴为山自己所言:“以红色经典美术作品助力党史学习。”
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马克思端坐在“百年初心”前,其亲密战友恩格斯立其后,伟大的革命思想、纯真的革命友谊与岁月共存;“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雕塑者丹心铸魂,伟大领袖毛主席在不同历史阶段的几座雕像复活了岁月,红色历史凝聚成红色文化、红色传统;周恩来总理静静地凝眸远方;邓小平步履铿锵前行;黄炎培、张澜在这里共商国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一幕幕在这里重现;为人民鞠躬尽瘁的焦裕禄、孔繁森,“愿做革命螺丝钉”的雷锋,“铁人”王进喜,“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天文学家南仁东……他们是英雄,是时代的楷模;他们也是普通人,有着可亲可感的气息。红色的记忆被唤醒,红色的血脉在流淌,“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依然响彻耳旁。我们纵览了建党百年的光辉历程,仰视这些有温度、有情怀、有灵魂的作品,亦如吴为山自言:“我塑造的虽然是人物,但更想借由这些雕塑表达出时代的精神,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信然。
雕塑展还将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的文化历程尽揽眼底,从炎帝、黄帝、老子、孔子、孟子、庄子、屈原、董仲舒、司马迁、许慎、张仲景、祖冲之到李白、杜甫、韩愈、范仲淹、司马光、陆游、朱熹、王阳明、汤显祖等中华历史文化名人,这一座座精神丰碑矗立眼前,崇高的历史价值观,让观众徜徉于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长河之中。真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鲁迅、闻一多、齐白石、黄宾虹、石鲁……现代人物并不遥远,仿佛与之同命运共呼吸。吴为山曾感叹:“只有把精神、理念、情怀融入自己的灵魂里面,作品才能生发出最大的感染力。”他,做到了。
吴为山从容不迫又灵动飞扬地跨界穿行:哲学、政治、历史、文学、经学、音乐、绘画、医学、工业、农业、军事、科学技术……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所有的精神丰碑,在他都如数家珍,一一雕刻于手中春秋。别看他创作时如雷霆万钧之势般一气呵成,要知道,这事前要阅读卷帙浩繁的文献,要深入多少人与事的探研!每个人物的大背景、人生经历、社会关系、性格为人、事业成就、气质风格……他都得了如指掌,娴熟于心,如是,灵魂独白与之对语交心,才能厚积薄发,还原历史、复活人物!这才是人物雕塑。
构架是大格局,叙事是元叙事,主题立意是国家形象、民族精神!大手笔!
有文章介绍吴为山在近40年的创作生涯中,创作出600余件作品。他的作品让我们看到的不只是雕塑,而是时代的担当,理想的追求,哲理的启迪;那汹涌的诗人的激情、横溢的文学才华,激扬起沉甸甸的历史知识的积淀,方铸就如此大气堂堂又自成体系的雕塑艺术。
大型雕塑《旗帜》高高飘扬,《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扩建工程主题雕塑》,表达“凝固历史,永祈和平”的信念。塑魂鉴史,珍爱和平,“这些雕塑表现了全人类的灵魂”。
为马克思200周年诞辰所作的《马克思》塑像已在马克思故乡高高矗立,法国蒙达尔纪邓小平广场屹立着纪念旅法勤工俭学运动100周年的大型雕塑《百年丰碑》……吴为山的雕塑已成为中国文化,成为国家形象最生动的艺术阐释。
吴为山在为时代塑像,为文化塑像。展现的是时代精神和民族品格,中华民族沉雄博大、自强不息的精神底色凝聚于雕像之中,铸就的中国魂传承于中华民族的精神血脉之中。守护中国文化,传承中国精神,是他的担当和使命。
历史在这里凝眸,历史在这里沉思,历史在这里展现于现实,并且告诉未来,一切都将过去,留下来的只有文化。
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
这就是文化自信!
在人类还处于旧石器时代时,就出现了原始石雕、骨雕等。雕塑是一种相对永久性的艺术,传统的观念认为雕塑是静态的、可视的、可触的三维物体,通过雕塑诉诸视觉的空间形象来反映现实,因而被认为是最典型的造型艺术、静态艺术和空间艺术。
雕塑的起源应与图画同源,它是人类对流逝岁月的挽留和对美的天然向往的追捕。陶器,这人类创造的第一个物质,是否可以说:陶器就应该是雕塑的最早源头?而从陶器到瓷器,除却瓷板画,成了器的瓷,是否都应该看成是雕塑,不过或大型或中小型而已?
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和人们观念的改变,在现代艺术中出现了反传统的四维雕塑、五维雕塑、声光雕塑、动态雕塑和软雕塑等。这是由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的出现,冲破了由牛顿学说建立的世界观,改变着人们的时空观,使雕塑艺术从更高的层次上认识和表现世界,突破三维的、视觉的、静态的形式,向多维的时空心态方面探索。
而吴为山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大胆提出“写意雕塑”这一概念,并始终不渝地以丰富的实践夯实、创建了这一现代写意雕塑理论体系。这不仅是对中国传统写意艺术的升华和开创,对古今中外的诸多雕塑流派的博采众长、“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创新,而且,对进行时的世界雕塑史而言,当是一项了不起的创举!
正如中国美协主席、中央美院院长范迪安所肯定的那样:“吴为山以其人文情怀弘扬中华人文精神”,“用写意雕塑彰显中华美学精神”,“以中外不同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之间的对话形式展开了一个可见的文化交融与文明互鉴的主题”。
有人总结国画的绘画原则,为描形、传神和写意。而西画的造型道路则强调写实、变形和抽象。其实,所谓“形”,齐白石说得很透:好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媚俗,太不似欺人。所以,归根结底,国画的特质特色是以“写意”为灵魂的。西画的变形、抽象与写实仿佛走的是两个极端,恰恰是“太似”和“太不似”,不过,极端也是一种快意。其实,景德镇陶瓷大学教授李菊生说过一段醍醐灌顶的话:“一切当今西方时髦的艺术手法宛如盛开的玫瑰,孰不知其根却深深地扎在东方古老的民族传统文化的沃土之中。”了然这一点,文化自信当满满。
吴为山博采众长,中西合璧,但他始终不弃民间造像艺术,把根留住。
我们要看到的是,吴为山红色历史中的雕塑人物绝大多数属于写实,彰显了他写实的雄厚实力;即便东进中的马,也是那么真实有力度,雄浑粗犷,奔放朗然,在跃起难遏的闪现中蕴含着的朦胧的哲思。
而他的历史文化名人雕塑却全然展翅飞翔,可能时间愈久远想象的天空愈无边无际吧。
巍然成泰山的孔子,山东人的豪杰与儒家的仁义融为一体,地域性格跃然其中。同为山东人氏的孟子则见宽厚淳良,两人的气势是不一样的,虽然统称孔孟之道。
屈原的宽袍大袖何其对称,既是诗情万丈,也还是忠君爱国!司马迁盘腿席地而坐,他的苦难屈辱被他自己所稀释,微波不兴,就连袖笼都静静垂下,右手笔左手竹简,镇住了空气。王羲之回眸一瞥,像是刚尽兴书写过的满足,那宽大的袖袍几乎拽地,却仍饱涨着力度;李白的气势最大,夸张的左袖袍,仿佛可上九天揽月!郑和下西洋,扑面而来的海风涨鼓起双袖袍,他反剪双手的傲然与不安分的前行姿态,是那样的与众不同。采药的李时珍宽大袖袍衬着手上的灵芝,显示出稳妥……吴为山在大格局大构架元叙事中,又分明注重细节的真实和夸张,注意到沉稳厚重灵动飞扬的相对相撞相离相融!
吴为山的“写意雕塑”之念,似起于他29岁时受林昌午之邀,为其父林散之雕像。林散之,被称之诗、书、画“当代三绝”。吴为山“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在全面深入研究林老后,以最简练的写意雕塑复活了林老。难怪林昌午感叹:父亲活了!
吴为山写意人物雕塑《空谷有音——老子出关》,变形的老子变形的青牛。老子只剩下思想的头颅,是那么倔犟、智慧又有力地行走在身躯之前!粗壮的颈脖力挺着思想,强壮的肩膀有着担当,坚实的双足牢牢踏在青牛背上,就这么“前进!进!”
青牛也夸张地扬着头颅,它在回眸走过的路、刚出的关。它的躯体只有四条刚劲有力的腿,而筋骨支撑着思想。
极度却仍然适度的夸张,大概是写意与抽象的临界点!
老子眼中天人合一,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澹兮其若海!有即是无,无即是有。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在巴西库里蒂巴市政中心广场上,《孔子》“笃定泰山”。
《达·芬奇与齐白石》则屹立于意大利艺术研究院、意大利达·芬奇博物馆,这真是含义无穷的超越时空的对话!两位艺术巨匠遥隔四百余年跨越时空相会,却是如此和谐!无语的精神对话,此处无声胜有声。本是为纪念文艺复兴巨匠达·芬奇逝世500周年而作,而吴为山选择齐白石与之比肩而立,寓意深奥,有胆识,有智慧,有哲理。大地之子齐木匠,可说是从未接受过西方绘画学习训练的、纯粹的、最接地气的“这一个”!
《塔拉斯·舍甫琴科与杜甫对话》,又是匠心独运,两位诗人的爱国主义情怀是灵魂独白的合奏共鸣于乌克兰国立基辅大学,给人怎样的昭示呢?
吴为山是深谙鲁迅先生提倡的“拿来主义”的。鲁迅先生曾说:“我只想鼓吹我们再吝啬一点,‘送去’之外,还得‘拿来’,是为‘拿来主义’。”“所以我们要运用脑髓,放出眼光,自己来拿!”
吴为山可称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大师。他是一个天才,一个勤奋的、有思想、有意志、坚持不懈学习的天才,生命是一首歌,一首什么也挡不住的歌。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吴为山的雕塑艺术走进千年瓷都景德镇,是一种震撼。
因了机缘,本文作者之一(胡辛)于1990年前后作为主创之一参加了九集电视系列片《瓷都景德镇》的拍摄,这是全球最早一部记录瓷都景德镇的电视片,该片曾获中国电视专题片二等奖。2004年,景德镇建镇千年时,胡辛又作为总编导拍摄了九集电视系列片《瓷都名流》。两次拍摄,采访对象中著名陶瓷雕塑家就有好几位,如周国祯、康家钟、姚永康、张育贤、刘远长等,他们应属学院派;此外,还有接地气的民间雕塑世家曾龙升、曾山东家族。
曾龙升是江西丰城人,曾拜游长子为师。他的声名大噪源于1930年代,应旅美华侨之请,曾龙升烧制过孙中山的大型瓷雕,并展出于美国。解放后人民大会堂江西厅内陈列了他的《天女散花》《龙舟》等。其子曾山东是聋哑人,但雕塑绝活多多。
周国祯是“这么一位陶瓷艺术家,50年前毕业于中央美院,已宣布留校,却硬是要求来到景德镇;此后一辈子执着于动物雕塑”。
“周国祯的动物雕塑,是中国一绝。不只是栩栩如生,而是充满着人性。他说,在农村,家家户户都有的鸡呀、狗呀、牛呀、猪呀,伴随着他的童年。而正月十五用糯米粉蒸出来的敬神祈福的鸡狗猪牛便成了最早的动物雕塑的启蒙。大大小小的动物在他的眼里,是人的陪伴,可亲可近。他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周国祯的叛逆精神还表现在艺术上不断叛逆自己、不断超越自己。从朦胧期到唯美期到古风期到新表现时期,甜酸苦辣都尝遍。”
康家钟1955年从西南美术专科学校雕塑系毕业后来到景德镇,深受曾龙升教益,酷爱民间陶瓷,同时又喜爱国外现代陶艺,其“康家娃”曾风靡美国。
姚永康的作品是很有现代气息的,但自称“土人”,扎根于中国的土地。他为电影《瓷娃娃》的美工设计获得电影百花奖,还为百花奖设计了“天女散花”的奖杯。景德镇陶大老校区现代派裸雕《少女》惊世骇俗,“世纪娃”风靡海内外。他追求的意境是“石墨流水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张育贤则坚守“永远的写实主义”。《荷塘佳音》《荷塘清趣》被称之为“国之瑰宝”。
《刘远长:在源远流长中远长》,开片第一句话是:“名字是一种符号,却也常常是一种寓意和象征。陶瓷雕塑家刘远长,这个好名字,仿佛昭示着他的艺术人生就是在中国源远流长的陶瓷文化中远长。
“雕塑瓷厂的大师曾山东、蔡竞标、何水根等以其传统雕塑闻名遐迩,年轻的刘远长便在学院派与传统派间潇洒来回走。36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而今,刘远长的名字可说家喻户晓。
“大俗大雅,是刘远长为人为艺的境界。开门七件事:油盐柴米酱醋茶,多福多寿子孙兴旺,谁能免俗?”
…………
我们想表达的是:景德镇的当代陶瓷雕塑起步很早,道路很正。学院派很重视民间雕塑,注重接地气,民间雕塑又早早地漂洋过海,但是,时间的流逝中,为什么没成就大气候?步子不够大?格局不够大?气派不够大?起了个大早,真得好好赶上晚集。
黑格尔曾说过:建筑是凝固的音乐,音乐是流动的建筑。而雕塑是建筑中画龙点睛的“睛”,是灵魂,绝不仅仅是建筑的装饰。
1983年,姚永康与康家钟为景德镇老火车站创作了城雕《陶与瓷》,并获得1987年全国首届城雕评比最高奖项一等奖。2004年我们采访并拍摄他的专题片时,他回忆起评奖时的情况,起初有位专家提出反对,说这不像城雕,应该放在博物馆前比较合适。但当即有更多的专家学者反对那专家,说景德镇就是中国乃至世界的最大的活着的陶瓷博物馆。把“陶与瓷”主雕放在景德镇火车站前,最恰当不过,景德镇千年窑火不断,至今还在搞陶瓷工艺制作,陶瓷艺术研究制作。所以很合适、最恰当。
《陶》,是一半裸女性,丰硕的双乳匀称的双臂敦实的臀部,腰围粗巾,双手在盘筑陶罐,脚旁有只三足鬲。懂史的说,背景是母系社会。
《瓷》,也是一半裸男性。大概过分渲染了他隆起的肌肉,坐在古老辘轳车旁拉坯的他,便有点像小孩子家办酒酒窝。懂史的说,氛围已进入到宋代。当然是父系社会了。
因而人们都赞叹这城雕,为其构想的恢宏和艺术的博大。陶与瓷,浓缩了中国陶瓷发展史,也似暗示了人类由母系到父系的历史。
眼下,老火车站已见破旧,浙江路的高楼大厦使城雕所处的空间更见逼仄,是应该将旧雕翻新,还是另起炉灶,置于新火车站前呢?
有人说雕塑是属于小众的艺术,但在景德镇,可不是这样的景况。曾经的景德镇雕塑瓷厂,就属于建国后的十大瓷厂之一,还是深受东南亚海外市场欢迎的瓷厂。景德镇四大名瓷(青花、粉彩、颜色釉和青花玲珑)其实应改为六大名瓷,应该将雕塑瓷和仿古瓷加入其中。雕塑瓷厂是否应该恢复呢?
景德镇的雕塑在这个急遽变化的时代,应该迎头赶上。
吴为山的雕塑艺术是一面旗帜!
费孝通先生在他的80寿辰聚会上曾意味深长地说过: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雕塑作为人类最古老的艺术,东西方几千年技艺薪火相传,这一古老艺术自是精神探索和表达的载体,是精神渊流的狂飙飞瀑。
祝愿吴为山的雕塑艺术取得更大更辉煌的成就!
[1] 希希:《吴为山:600+雕塑,近40年创作,这位雕塑家用作品造了一个“理想国”》,《PEOPLE人物圈》2020年11月3日。
[2] 邵晓峰:《中国雕塑的国际阐释——记“吴为山国际学术研讨会”》,《美术》2020年第2期。
[3] 李菊生:《作陶室随笔》,《中国艺术》1995年第2期。
[4] 李可染早年有心变革中国画的座右铭。
[5] 胡辛:《赣地·赣味·赣风——在流变与永恒中的地域文学艺术创作》,江西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62、63页。
[6] 胡辛:《赣地·赣味·赣风——在流变与永恒中的地域文学艺术创作》,第70、7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