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集名字的小孩（6）

□万修芬

（接上期）

立夏时不时想起在自己面前摔倒的那个老婆婆，自己没有扶，外公一定对她有点失望吧？会不会认为她心硬如石？

那个时候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呢？要是扶了，那老奶奶会不会赖上我？就像以前放学路上碰到的那次一样？

立夏摇摇头，压在心底的那次经历想起来并不愉快，她不想回忆。如果以后再碰到有人摔倒在自己面前，自己扶不扶呢？

“……这个孩子没有心……”立夏又想起妈妈走前说过的话，心里划过一阵麻木的钝痛，如果没有心，应该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吧？不会麻木，不会孤独，不会……河蚌里进了沙子，在生出珍珠之前，要经历多少疼痛呢？疼到最后就麻木了吧？即使麻木了，也有珍珠一样的心啊！怎么会被认为没有心呢？

现在立夏心里的种种感觉，真想说给乌有听听，他不是说要收集关于“心”的一切吗？这种复杂的心情也包括在内吧？

仔细看，我才发现水中有一条岩石组成的“小路”。走在上面，能感觉到自己在和流水赛跑，和倒影招手，和缝隙里的小草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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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蜻蜓，你能把乌有喊来吗？”立夏试着对石蜻蜓说话，但等了一会儿，乌有并没有出现。她禁不住嘲笑自己异想天开，石蜻蜓又不是真的蜻蜓，怎么会传递消息呢？

老槐树的树洞现在是立夏的秘密基地，她时常钻进去，把自己收集的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放在里面。

立夏有时坐在树洞里小声哼唱，声音像是带着混响，有时风或者树叶还会来伴奏。听着风与树的歌，立夏享受在树洞里安静且孤独的时刻。

“……喊我吗……来不了……转告我的朋友……”来村里第一天听到的那个声音，又一次出现了。这次声音清晰多了，只是——立夏竖起耳朵，怎么有点像乌有的声音？

声音又随风消失了。

当时立夏正坐在树洞里，把玩那块有着红色脉络的桃心小石头，突然她发现石头上的脉络流动起来，像是阳光下亮晶晶的红色河流，更奇异的是，真的有河水流动的声音轻轻响起来！

“听说你也在收集名字。”小石头声音清脆，像是夏日山间奔腾的小溪。

“啊！”立夏一个哆嗦，把小石头扔在了树洞角落，“石头怎么会说话？我一定是幻听了！”

“哎呀，可把我摔得疼死了！”小石头尖叫一声，又啧啧有声，“我活生生站在这里，你这不是逃避现实嘛！”

“逃避现实？我才不会！”立夏条件反射一样涨红了脸反驳，可是她知道自己的确是一直在逃避。可是一个弱小的孩子，面对自己无法解决的困难，不逃避又能怎样呢？知道自己是懦弱的，不够坚强勇敢，这才让她更加羞恼。

“我的确最擅长逃避……”立夏心里想，强忍了眼泪，沮丧地垂下了眼。

“对不起，我不该说得这么直接，你可别哭，果然小姑娘是水做的骨肉。”小石头蹦跳着回到立夏身边，安慰一样碰了下她的手。

“石头为什么会说话？”立夏托起小石头，还是不太相信，“这真不是我的幻觉吗？”

“石头当然会说话！亏你还是个爱幻想的小姑娘！一点儿想象力也没有吗？”小石头快要翻白眼了，如果它有眼睛的话，“你不是都见过乌有的巨翅蜻蜓了吗？你认为那是幻觉吗？你口袋里，还有漱金鸟留下的金粒吧？那可是实实在在的！所以，石头会说话，不是什么稀奇事，何况，我也不是一般的石头！我可是活了很久很久很久的有故事的石头！本来我一直在睡，后来我醒了……恰好我长得就是心的模样……总之是因为你要收集关于‘心’的一切，所以召唤了我……”

“可我并没有召唤你呀！”立夏很是疑惑。

今天是个好天气，白云像棉花糖，看起来鼓鼓的、软绵绵的；天空也像刚洗了个澡，湛蓝湛蓝的；太阳公公洒下金色的光，灿烂的光芒正好落在我家门前的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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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嘴上没有，可你心里召唤了，也可以说是——念力！对，就是念力！”小石头嘟嘟囔囔，“心可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你心里想的念的，会有一种力量，让所思所想变成现实呢！”

“念力，真的有这种力量？”立夏含混咕哝，想到了一些事，“我不信！我所想的根本就没有变成现实，反而越来越糟。”

“可能你没有弄清心里真正的想法，也没有朝那个方向努力吧。”小石头说。

一人一石静默了一会儿。

树洞内，是风拂动树叶的细微声响。

树洞外，是乡村烟火蕴养出来的宁静，不时传来几声狗叫，或者母鸡下蛋后“咯咯哒”的卖弄声，偶尔还有小孩子玩闹的声音远远飘过来。

“有人……说我没有心……”立夏盯着树心里的纹路，低声道。

“你觉得受到了伤害？”

“嗯。我本来以为不会再对这种评价有感觉了。”

“可怜的孩子，你当然有心啊，这样说你的人才没有呢。”小石头语气里很是悲悯，“你只是封闭了心——不是心脏，是那个……‘心’。”

“心是怦怦跳的心脏，也是看不见说不清的‘心’。”小石头苦恼地原地蹦了几下，“唉，有点绕啊，怎么说呢？”

“我也不太明白，”立夏迷惑中带着些微坚定，“所以，我和乌有才要收集这个名字，弄明白这个复杂多变的‘心’如何解释。”

“那可有点难。”小石头说，“我活了那么长时间，才有一点明白，说是说不清楚的，要你们自己去寻找体会。但，你既然召唤我来，我也想帮上一点忙。”

“怎么帮呢？”立夏不再纠结自己有没有召唤小石头。

小石头在树洞里跳了一圈，示意立夏环顾这个树洞：“这个树洞是空心的，你觉得这棵老树，是有心还是没有心呢？”

“呃，没有吧？”立夏有点迟疑，“可它还活着，树和人不一样，只剩树皮也可以活……”

“我们坐在这个空心树洞里，表面上看，这棵老树好像没了心，可它枝繁叶茂泼辣热情地活着。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空心就是它的‘心’。人们向树洞倾吐心事，树洞就是容纳了很多很多故事的心。松鼠和小鸟偶尔也来做客，小孩也会钻进来哭泣或者玩耍，母鸡有时会进来下一个热乎乎的蛋，小狗会进来留下一坨便便，风会吹进来，雨会斜进来，雪会飘进来，雾会漫进来，光会照进来……树洞是一个空心，但也是一个容纳了万物的心。”小石头蹦回立夏手心，“你有心事，有些秘密，就在这个树洞里倾诉吧。”

“说了也没用。”立夏咕哝。

曾祖母总会把好吃的饼干分给我，然后摸摸我的头。她的手暖暖的，身上穿着我熟悉的大衣，对我咧嘴笑，脸上的皱纹都是慈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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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这次，会有用。”小石头鼓励它，“你看，这里没有人，只有树洞，树洞可是专门存放心事和秘密的喔！”

立夏心里升起一点倾诉的念头，这个念头像正在吹气的气球一样迅速膨大，尤其是小石头还摆出一副自恋的模样：“重点是还有我这样讨喜可爱的会讲话的小石头。”

“我……觉得有点孤独。”立夏从树洞口遥望外面大街上一群玩耍打闹的孩子，“爸妈工作很忙，还常常吵架。他们觉得刷手机比陪我玩重要。我有一次扶了一个摔倒的老爷爷，被讹（é）了医药费，很多人觉得我多管闲事。我转了好几次学，还没交到好朋友就转走了。总是要熟悉陌生的环境，就算在一群同学之间，我也觉得插不上话……后来，我就不想说话了。”

尽管立夏说得很模糊，但小石头也听出了这些话背后一个孩子所经历的心境上的惊心动魄。

“孤独，也是心里的一种感觉呢。”小石头说，“你已经很久不和人说话了。”

“嗯，就是不想说。”立夏叹了口气。

“这不怪你，一开始，你也是个开朗热情的孩子。所有的孩子一开始都对这世界敞开了心。”小石头蹭蹭立夏的脸，“所有孩子都对世界敞开柔软的心，可是落到这心里的，有和风细雨，也有风霜刀剑。你只是不那么幸运，遇上的风霜刀剑有点多。”

是啊！我并不是一开始就不爱说话的，我也曾是爱笑爱闹的小孩，后来是为什么变得这么戒备孤僻呢？立夏心里想。

“我可以对着花木说，对着猫狗说，对着星空说，”立夏轻声道，“可是对着人，怎么也开不了口，也不想开口，我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道路两旁有许多许多的五彩缤纷的花儿，清风一吹，花儿东摇西晃，像许多儿童正在摇头晃脑，高声朗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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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孩子，我知道你的心遭遇过什么。但你的心比你以为的更强大，你看，你已经对着乌有讲出了第一个字。你的心不想自个儿待着，它想交流。你只需要相信它，跟着它，等待突破黑暗的契机。你看，和乌有一起收集名字之后，你是不是比之前快活多了？在花雉村，你所担心的都不会发生，你可以相信这里的任何人，相信这里的每一块石头……”说到这里，小石头的语气有点憋不住的笑意，“尤其是我这么讨喜可爱的桃心石。”

立夏忍不住噗嗤（pūchī）一声笑了起来，这是小石头第二次自夸讨喜可爱了。

“这里的确什么都好，天空、土地、蔬菜、粮食、河流、星星……包括人，都很好。”立夏虽然在花雉村待的时间不长，可是整个村子让她从内心感到平静和舒服，就算是有“八卦”的老婆婆在议论她，她也没有感受到恶意。

她其实憋了好多话想和外公说。有时候，碰到村里热情的小孩子跟她打招呼，她也想回应一声，可是总有什么堵在喉咙，让她一时开不了口。

“还是说说孤独吧。我遇到过很多次孤独。”这时，桃心小石头换了语气，像个历经风霜的老人，“孤独有千百种面貌，我与它有过很多次相遇。有时候，孤独会伪装成各种面貌出现。”

有一次，孤独是一座花园，但其中只有一棵树。

我经过那座花园的时候，花园突然开口留住了我：“过路人，你觉得我有一天会开满鲜花吗？”

我看着花园里唯一的一棵树，刚想摇摇头，却发现一只鸟儿衔着种子落在树枝上。

风摇动树枝，一粒种子落下来。

“也许能吧！毕竟鸟儿能带来种子，风也能带来。”我这样回答。

有一次，孤独是头名叫爱丽丝的鲸。

“你好！我是爱丽丝，从大海里来。”和善又忧郁的爱丽丝绕着我的船巡游，请求我为她录制一首歌。因为频率与其他鲸不同，52赫兹的它永远也无法与15-25赫兹的同类交流。

“我只想在浩瀚的大海里歌唱时，听到一声你好，哪怕这声招呼不是来自我的族群。”爱丽丝说。它独自在大海里唱着没人听懂的歌，25年来，没有一个亲人或朋友与它同行。

于是我帮她录制了一首歌，有涯海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生物，也许爱丽丝遇不到能交流的鲸鱼，却能遇到同样是52赫兹的其他朋友。有时候就是这样，频率一致的未必是你的同类，还有陌生的朋友。

临走的时候，我对着爱丽丝说了一句：“你好！再见！”

我想爱丽丝听见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