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实
被滴滴答答的雨吵醒,是清晨,这是我在汽车里度过的第三个夜晚。雨不大,有节奏地击打着车顶和窗玻璃,很久没听到这清脆的声音了,恍惚是睡在家乡的土坯屋里。在家乡,雨天是不用去地里干活的,就躺在炕上听雨滴击打屋顶的声音,忽而急促忽而缓慢,忽而密集忽而疏朗,在风里,雨滴像千军万马踏过由草席和泥巴覆盖的屋顶,腾起阵阵雨雾。雨滴也击打塑料棚、铁锨、铁皮桶,啪啪掀起更嘈杂的声音,也落在树木、麦穗、蔬菜叶、花朵上,柔软的植物让雨滴也柔软,袅袅雨雾像炊烟在田野上飘散,一切那么寂静、安详。现在我在汽车里,车顶是一面牛皮鼓,雨滴激烈地敲打着,然后小溪一样从车顶淌过车窗,雨水在平滑的窗玻璃上像开出的繁花,透过繁花我看到一个模糊、变形的世界。
这是一场远行的雨,我们相逢在10月,乌云覆盖,天空阴沉,雨水从天而降手挽手连在一起,编织成无法突破的网,我像个囚徒被雨水囚禁在汽车里。汽车在青兰高速、京昆高速路上飞奔,雨水无休止地倾泻,汽车雨刷疾速摆动,像风中旗帜呼啦啦的,也抹不掉窗玻璃上的水。车外,雨就是辽阔水域,我像鱼在水里游荡,我这条来自沙漠和戈壁上的鱼,在这瓢泼的雨水里胆战心惊,在这惊心动魄的雨水里害怕得手心出汗,紧张得觉得自己也成了雨水。车载音乐轻柔舒缓,怎么也不能驱散来自内心的惊恐。在干燥、荒凉的戈壁和沙漠,我期盼丰沛的雨水把无垠的戈壁浇个透,让青草遍布,花朵绽放,现在我在雨水里却那样害怕,原来我是害怕的,害怕这猛烈、倾盆的雨水。100码速度变得很慢,后面的车不停地超过我们,跑在前面的车几秒钟就不见影子,不停闪烁的车后灯像夜间风雨里的火把,渐渐被雨水浇灭,从车窗向外看,那一星红色扭曲、畸形,像油画里藏在浓云深处的太阳,隐隐约约。高速路两边的草木模模糊糊,我没有看清一棵青草、一棵树、一座山的样貌,只是成片成片向身后退去,草木和大山隐藏在升起的浓密雨雾里,大地也好像为了躲避什么可怕的事情,总是藏在雨雾里,此时眼前仿佛出现了洪水暴发的情景。现在除了雨和雾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雨雾像波浪在天空荡漾,车窗上的雨水像滔滔河流,十分吓人,跑得太快的雨水让人头晕,车外已是一片汪洋,我们的车像帆船颠簸在水里。迎面开来了车,溅起的水墙瞬间挡住一切,我们似乎是摸黑前行,车灯强烈的光刺不穿这道墙,劈头盖脸的水墙使我们大脑瞬间短路,出现黑暗,这黑不是黑夜里的黑,是绝望的黑,当然希望诞生于黑,黑孕育了生命,黑让生命成长这是自然规律,瞬间的黑让我体验了新生的喜悦和纯粹的快乐。
大雨中,高速路上依旧车流如浪,有几辆车撞在一起,车轮被甩出很远,车体破损,无法挪动。翻了的小汽车像甲壳虫仰面躺在路上,我看见车的许多器官,黑色的轴、钢架、油箱、发动机、红色的肌肤,空转的车轮像甲壳虫长满绒毛的腿,在空中挥舞,翻转不了的身子在徒劳地呼救。有人站在雨中打电话,等待救援,这些从眼前闪过,朦朦胧胧,恍如隔世。自己也有过这样的事故,当我打电话时却在盲区,没有人来救援,没有人知道我在哪儿,与这个世界失去联系是我最深重的恐惧。那是初冬的一个下午,天空飘着雪,我们被久违的雪花引诱驾车进了戈壁。雪越下越大,我们激情高涨,深入戈壁腹地,戈壁辽阔,雪花辽阔,我们走不出那辽阔,冒险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黄昏时分,雪停了,在折返的路上车陷进沙地,沙里的车像丘陵一样长成戈壁风景,停了雪的戈壁一片死寂,风呼呼刮走地表上浅浅的雪,没有雪的戈壁苍黄,白草伏地,人迹罕至,刚才纷纷白雪难道是海市蜃楼,难道是梦境。戈壁撤走白雪帷幕,我们像尖锐而奇怪的蓬蒿在戈壁里号哭。落日穿透乌云像长途跋涉的旅人苍白而倦怠,这是它一天里最后一线光芒,仅仅几分钟就被天空投下的浓重阴影收走。我们身陷黑夜,孤寂扑面而来,站在黑夜的戈壁里打电话求援,“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惊恐瞬间袭击慌乱的心,不觉间嘴唇浮出一层薄皮,像油花漂在水面。这是一片浩渺无际的洪荒戈壁,寒冷开始侵袭骨头。
弃车,返回,我们不知疲倦地走着夜路,惊慌失措,摸黑前行,一步步踩在砾石上,磕磕绊绊,一步步翻越丘陵,连滚带爬,灌木划破了皮肤,不知疼痛。此时此刻,被惊惧驱赶的我们谁也不出声,都把心紧紧地压在胸腔里,不让它乱跳。戈壁里的天气变幻莫测,月亮升起来了,明亮亮的,如纱的月光让戈壁上的一切若隐若现,白天的苍黄变得十分妩媚,白天的狰狞变得慈祥和蔼。有了月光和星星,我们不再孤独,月光里我们走出了戈壁,与外界取得了联系。回到人世间的怀抱,我们抱头大哭,久久不息,憋在眼睛里的泪水终于得到释放。
雨依旧瓢泼,站在雨中的那个男人,会不会像我一样泪流满面。
高速路与太原市擦肩而过,我与太原市擦肩而过,与太原林立的高楼、雄伟的高架桥、浩大的火车站擦肩而过。这些战栗又冰凉的事物与雨水融为一体,这些呈现的持久幻境与雨水融为一体,这些像月亮和高山、草棵和树木一样在水里摇晃的坚硬的物体,被风轻轻吹皱、吹倒,吹得满地碎片。被雨团团围住的城市,静静矗立,大雨中应该有人在疾速穿越马路,雨水顺着黑色伞面流下,雨水在树叶和花朵上飞溅,禁不住沉重击打的早已飘落,雨水溅起的水花洒满马路,雨水从鲜艳的、陈旧的店铺的广告牌上流下来,从马路摊贩的雨棚上流下来,从鲜亮、冒着绿烟的蔬菜上流下来,雨水从工厂喷着烟雾的高大烟囱上流下来,从飞机翅膀上、火车车厢顶上、高架桥钢管上流下来,雨水漂洗着城市的一切,雨水也把人团团围住,像命运围住人的一生。高速路上我们夹在雨水中赶路,从没感到时间流逝这么缓慢,像蚂蚁或者甲壳虫在沙上爬行,头顶压着浓云,眼睛被雨雾遮挡,我们被一种灰暗裹挟,多么渴望天气清爽些,明亮些,甚至能看到太阳,哪怕短暂的一瞬,可是灰蒙蒙的天空,无休无止的雨水把我们困在这条道上,胁迫着我们前行。在这茫茫烟雨里,我开始怀念戈壁和沙漠,戈壁上炙热的太阳,干燥的风,深蓝的天空,清澈的空气,皴裂的草木,荒芜又辽阔的一切。尤其夏秋季,行走在戈壁上,烤得人脑袋发黑,冒着热气的太阳,远在几百公里以外都能看清雪山的明亮的天气。
手机上,央视新闻弹出一则消息:10月2日夜间起,山西普降大雨,太原、阳泉、临汾、长治、吕梁、晋中大部分地区创下了10月上旬累计降雨纪录。降雨导致平遥古城一内墙局部坍塌。山西发布地质灾害气象风险橙色预警。
我是古城内墙坍塌前的傍晚走进的,天空灰蒙蒙,雨淅淅沥沥,古老的青条石上无数脚印杂沓而过,古老的青砖城墙记下每一次雨水的样子。这座始建于西周宣王时期,街道、铺面、市楼保留明清形制的古城,雨水里摩肩接踵的人、灯火辉煌的街道,像走进《东京梦华录》里的汴梁,纵横交错又井然有序的街道叫人晕头转向,有些懵懂,不过和孟元老一起逛街,看得就很仔细和清楚了。进拱极门乘坐电瓶车,看灯火里璀璨的店铺,老平遥饭馆、赵家面馆、绣花鞋、婆家醋坊、海祥园刀削面、这是个咖啡屋、漆艺世家、龙鼎升客栈、乌托邦酒吧、马迭尔冰棍等等门面古旧奢华。马迭尔冰棍是在谍战剧里知道的,哈尔滨大街上有卖的,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吃冰棍是需要勇气的。老平遥饭馆能做出108道菜,当你在餐桌前就座,马上就有跑堂的人,手里拿着擦拭餐具的毛巾和餐单给你递上,问你想要什么。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很任性,点菜的时候百般挑剔,有人要热菜,有人要凉菜,有人要温的,有人要肥肉,有人要瘦肉,总之没有两个客人要的是相同的,很不好侍候,但是跑堂的都清清楚楚记住了,然后一一报给厨师,不一会儿用条盘端着几碗或者十几碗饭菜逐一分发给客人,不会出错。客人通常吃的都是油泼面、老豆腐、水饺、羊杂碎、豆豉油麦菜、平遥牛肉、平遥碗托、炒猫耳朵等,价格还是很贵的。第一次看到琳琅满目的漆器,惊艳得令我有些颤抖,各类首饰盒、工艺品散发着红的、黑的、紫的、蓝的、棕红的光泽,幽暗、幽深、寂静,像来自深山的泉水,清冷、清澈,潺潺的叮咚声流遍我的全身。不敢去摸,怕这双沾着灰尘、风雨、手油、头皮屑、蔬菜汁液、油墨香味的手,弄坏精致的漆器,留下我的印记。如此洁净的东西来自自然,百度这样描述:“天然漆,也被称为大漆,是从一种呈羽状复叶的落叶乔木,即漆树身上分泌出来的一种液体,呈乳灰色,接触到空气后会氧化,逐渐变黑并坚硬起来,具有防腐、耐酸、耐碱、抗沸水、绝缘等特点,对人体无害。如再加入可以入漆的颜料,它就变成了各种可以涂刷的色漆,经过打磨和推光后,它发出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光泽。然后再通过雕填、镶嵌、彩绘、脱胎、髹饰等手段就可以制成各种精致、美观的漆艺品了。”漆器还有描金、填漆、螺钿、堆漆、雕漆、斑漆等各种工艺,特别喜欢堆红这个工艺,是漆器的面堆成种种花纹,覆以朱漆,称为堆红。想呀,头发花白、额角有细密汗珠渗出的漆艺工匠,把各种花瓣堆在漆面上,然后一个个压上朱漆,那花瓣就永远绽放在漆面上了,牡丹、梅花、莲花就开在光里,开在人们的生活里,给平庸的俗世添上彩。紧挨着漆器店铺的是婆家醋坊,几口不大不小的黑釉瓷缸,货架上装满醋的五彩瓶子庄严地排队等候出售。它们将像小溪一样流过无数喉咙,浓香的醋味唤醒沉睡的味觉,让舌尖感到舒爽。忽地就想起母亲酿醋和滤醋的情景,趴在簸箕上一起一伏掺和麸皮的身体,来去扒拉麦子的双手,遮在额头上的头发和流进脖子里的汗水,还有那个硕大的柳条编制的簸箕。是母亲的醋调剂了我们的饭食和日子。对于酿醋技艺《齐民要术》这样记载,酿制大醋的方法:在七月初七日取水酿造。一般配比是:一斗麦曲,不要簸扬;三斗水;三斗粟米熟饭,要摊冷了。随着瓮的大小,按这个比例增加,以满瓮为限。先下麦曲,次后下水,次后下饭,就这样下着,不要搅拌。用丝绵蒙住瓮口,拿一把出鞘的刀横搁在瓮上。满七天,清早,倒进一碗新汲的井花水。满二十一天,清早,又倒进一碗井花水,便熟了。常常放一个葫芦瓢在瓮里,用来舀醋:如果用湿的或者咸的器皿来舀醋,醋的味道就会变坏。酿制大醋的方法还有秫米神醋酿造法、粟米加曲酿造法。山西的陈醋用一种特制的醋浆(用粟米、高粱、醋曲混合制成)作为醋母投入生产,其酿造工艺调和醋醅专用醋浆,不用水,与《齐民要术》记载一样。这个古老又现代的工艺与我们形影不离,我们的日子离不开这个浓香的酸味。婆家醋坊斜对面乌托邦酒吧,以蓝色为主的霓虹灯光让我产生幻觉,镂空的小轩窗半开着,五颜六色的花卉点缀其中,藤蔓类绿草爬满轩窗及嵌满花纹的木门、木柱和门楣,从小窗里传出悠扬的歌声和重金属的摇滚乐,广告牌上的话特别有诱惑力,也让人堕落,“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音乐和啤酒的田野”。站在细雨里、人群里、古老的街道上,不禁诗情在心中翻滚,不禁想给古城写诗:
你没有在风雨中死去
也想象不出你最初的模样
你是否和我一样出生在幸福年代
把世俗的烟火过成祭台
这里一切是虚幻的
理想,生活和情感
我这个顽固的人
唯一的真实是屈服
雨夜,沸腾的古城像江河滔滔,持续不断的激情加快了它的流动,汹涌的雨水让它膨胀、辉煌、梦幻,到处灼灼发亮。我想起在甘肃河西走廊,我走过的许多废弃的古城,围着一城荒芜和衰草,也曾经像平遥古城一样围着繁华和梦幻。
到达目的地天津是夜晚,雨依旧很大,车灯里雨水扯成了线,湿漉漉的人群,湿漉漉巨大的人影川流不息,这是些年轻的影子,沉寂无言,走啊走,走到车灯的尽头消失不见,新一波影子就又出现,我像一截枯萎发黑的树根坐在车里,内心的焦虑风暴一样刮起。
我蹚着水寻找旅店,风在密集的楼群里穿梭,雨在密集的楼群里倾泻,影影绰绰的人影在密集的楼群里摇晃,我有了深深的漂泊感。十几年前自己在河西走廊漂泊的岁月就浮现在眼前,在一个黑夜搬家的情景就出现在脑际。那个黑夜,像雨淋湿的毛毯披在身上,我消失在黑夜里,与世界倏然割断,便有了浓烈的孤客流落天涯的伤感。现在我又在黑夜里、雨夜里,这样的伤感再次从心底生出,不过我不再是个漂泊者,我是来看海的,看托起太阳的海,托起远航者梦的海,看放牧白云、远征天涯的海,看海明威的海和有大鲸的海,可是海上已是大雨黄色警报,那样的汹涌我无法面对,我承认自己的怯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