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到的炊烟

2022-10-21 16:04
散文百家 2022年1期
关键词:蒿草生火灶台

沙 军

中央民族大学教育学院

4月份的北京,绿色尚未涌现,整个学校里仍然是白茫茫一片,道路两旁的白桦树挺直了腰杆注视着面前三三两两走过的学生。这个时间各学院正在开展各自的运动会,不过下午的天气着实不好:不算明媚的阳光,让人发抖的温度以及自中午便吹起的风,很多学生不得不回宿舍加件衣服再返回操场参加运动会。由于是学院自己举办的运动会,可能也是学院人数比较少,导致看台上几乎没有什么人,我坐在看台的最高处,看着操场里追逐打闹的人群,她们似乎在欢笑,可这与我并没有太大关系,毕竟我参加的项目已经结束,舍友也不在这里。

打开手机,看到姐姐给我的未接来电,居然想不起上次和她通电话是什么时候,想了想决定现在拨过去。姐姐出现在屏幕中,边收拾屋子边和我说话,她询问我暑假是否回家,要是回去可以去她家住一段时间,我内心是很不太愿意回去的,假期回家似乎也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与之相比我更愿意假期留在学校完成课题报告和调研任务。于是我告诉姐姐,冬天或许可以去她家里住一段时间,姐姐似乎很开心告诉我到时候会让我尝尝她新学的菜。挂掉电话后我继续沉默,这个学期似乎我的状态不是特别好,可是目前仍然没有找到解决办法。坐在高台继续吹了会冷风,实在无聊,便走回宿舍准备去吃饭,道路两旁的白桦树哗哗作响,有些过于冷清。

这学校真的很小,给我的感觉还是没有我高中占地面积大。学校面积小,自然有很多好处,比如从宿舍到教室只需要5分钟,比如从教室到食堂只需要7分钟,又比如只要你想找一个人绝对不存在找不到他的情况,可面积小终究也有很多让人不那么满意的地方,比如简陋的宿舍和拥挤的电梯,最让人难以接受的,还是食堂每天固定用餐时间排起的长龙。饿肚子是我到现在为止,最难接受的一件事。我有时候在想,像我这样一个对饭菜要求极低的人,为什么会把吃饭当作比天还要大的事情呢?乃至于我可以因为吃饭而拒绝参与许多活动。

回到宿舍,艾克看了眼我饭盒里的米饭问我:为什么我作为一个西北人却很少在学校吃面呢?我很困惑,西北人都喜欢吃面食嘛?听到这个问题,阿江也开始问我,为什么《白鹿原》里的人那么喜欢吃面,而我每天的主食都是米饭呢?我想了想,如果西北人爱吃面是一个便签的话,那我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西北人,在学校整个学期吃面的次数一只手就可以数过来。相比于面条,我更喜欢米饭,不像面放一会儿就会变坨,米饭放得久一些也不妨碍它的味道,不用担心汤水撒到自己身上,最重要的是,学校的米饭和菜确实很好吃啊。

所以我跟他们讲:学校的窗口设置就是这样,买米饭总归是要快一些的,而且我喜欢吃米饭。阿江端着饭再次发出了疑问:那你之前说你在家的时候每天中午一顿米饭晚上一顿面条怎么解释呢?我想了想,由于前一个回答被否定得很干脆,这次我决定想得久一些。勇于在宿舍提问永远是我们宿舍的优良传统,根据这个传统,如果我不回答的话,等待我的就是他们无休止地追问,直到我说明白或者服输。

那,为什么呢?我想除了自己确实喜欢吃米饭以外,大概是因为学校食堂的米饭窗口永远要比面条窗口打饭速度要快吧。在吃饭前排队是我除了饿肚子以外最难接受的事情。但问题是,为什么我在家里也喜欢吃面条呢?

端着盒饭,我开始回溯在家的情况。我记得妈妈做的面条真的很好吃,取面、和面、揉面、做臊子、上锅、浇汁,一道道程序简洁流畅,喝一口菜汤配上妈妈腌制的咸菜或韭菜,再来一口面,口中塞满肉粒和浓郁的西红柿汤,躺在椅子上,实在舒服。我其实也吃过几次学校的面条,但是吃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想再尝试了,面条进入嘴里的瞬间,我知道那面条应该做出来好久了,没有筋道,没有面感,各种各样的佐料将面条本身的味道覆盖,我能尝到的,只有进入口中就会断掉得毫无味道的面条,和家里妈妈做的相比,差得太多了。

所以我的回答是:学校的面真的好难吃,和我妈做的面相比味道和口感差得太远。

我小时候,是见过炊烟,看过篝火的,那个时候,我家还在西北的山里,确切地说,是在半山腰上,当初建房子的时候,爸爸专门借来推土机将选址附近铲平,同时留下排水通道,所以虽然每年夏天暴雨很多,但家里从未遭受水灾,后来爸爸在主屋旁边又选了一块地建起了厨房,农家人很重视厨房的用具,爸爸特地从很远的镇子里买来一口上好的铁锅安置在砌好的灶台上。那个时候,家里还不流行用电器来做菜,每天,妈妈总是习惯用家里的灶台生火做饭,所以我小时候对做饭最深的印象就是柴火、灶台、铁锅。一米多高的圆形灶台,多年来内部已经被烟火熏得漆黑,灶台上架着一口大铁锅,那口铁锅真的很大,到现在我双手张开也没办法围着锅的四周绕圈。

用灶台生火做饭是需要柴火的,每隔一段时间妈妈就会让哥哥去坡下打些柴回来,哥哥去学校的时候,妈妈就会带着我去打柴。连接家里和坡底的是一条小路,说是山坡,其实就是一处陡崖,要想顺着大路走到坡底要绕很远的路,因此附近的几户人家便从半山坡上循着一些可以容人的路走到坡底,走出了这条有些陡峭的山路。顺着小路走到坡下面的草地上,那片草地在多年前被矿场征用,不过如今已经废弃,长满了蒿草,那些蒿草,就是家里烧饭需要的柴火,嘱咐我在附近的草地上自己玩以后,妈妈系好了自己的头巾,拿起镰刀选择好方向开始了她的工作,看着妈妈挥舞着镰刀一刀一刀地收割蒿草,是我当时唯一能做的事情。妈妈拿着镰刀顺着以前割过的痕迹一点点向前推进,累了的时候妈妈会坐下休息,招呼我把带来的水给她送过来,跟我说说话,我会拿着在周围山体上找到的蜗牛壳开心地向妈妈展示,她有时也会指着周围山上的人家跟我说起那些都是哪些亲戚的院子。休息过后妈妈又开始她的工作,当妈妈觉得柴火差不多够接下来几天的用度时便会停下来招呼我过去准备,我需要帮妈妈把她割下来的蒿草堆在我们铺好的绳子上,妈妈对着蒿草堆狠狠地踩几脚,拉紧绳子,再踩,再拉,好一会儿之后才能把蒿草收紧,这一步可不能马虎,如果没有绑紧,半路上绳子松开柴火掉出来,那我们还得重新收拾。而我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帮妈妈把柴火放到她背上背好,山路难走,近乎垂直的坡路需要我和妈妈一点点地爬上去,妈妈必须把打好的柴火背在背上用绳子系好才能保证路上不会掉下来。

背好柴火,我和妈妈并排向家里走去,这时候的我总是很高兴,蹦蹦跳跳地向家里走去,跟妈妈询问最近遇到的很多问题(这个让妈妈一度抱怨地习惯我至今仍然保留着。)一步步走到坡前,顺着路向上爬,刚开始的路还不是很陡,走四五十步后路便越来越陡峭,这时候已经能听到妈妈略微粗重的喘气声,我走在妈妈后面,双手抵着柴火向前慢慢地走,有时干燥的柴火扎在我的手上,我只好松手换个地方继续扶着。就这样一步一步,大约二十分钟后我和妈妈终于爬上了陡坡,离家只有一段稍显平坦的路了。妈妈用头巾擦了擦汗,接着向家的方向走去,走过山路的人都知道,背着东西走山路是不能停的。

终于回到家,柴火被妈妈放到厨房旁边的草棚里,在未来的一周时间里,它就是我们一家烧饭所用的燃料,柴火的味道不太好闻,到现在我都记得那股腐朽透露着泥土气息的味道。当时我总是在想,蒿草的味道这么难闻,为什么妈妈烧饭时柴火化做的炊烟,却没有这种难闻的味道呢?甚至用这些柴火烧出来的饭也很好吃。

炊烟真的是可以闻到的,在我的记忆里,炊烟真的不难闻,甚至有种淡淡的清香。妈妈开始做饭的时候,取一捆柴火放在灶台里,用火柴点燃,再打开吹风机,轰隆隆的声音盖住了柴火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声音,可也盖不住柴火燃烧发出的气味,幸好一会妈妈便会把灶台的阀关闭。烟,顺着灶台的出风口进入烟囱,再从房顶的出口散出,从屋顶那长长的烟囱中钻出,向上,向四周扩散,当柴火燃烧后化为炊烟,它终于不让我觉得难闻,柴火的气息经过燃烧,最终成为了我至今也无法忘却的味道。

妈妈做饭的时候,我很喜欢在她旁边跟着,看妈妈动手和面、擀面,总忍不住想上去摸一摸面团,但手刚刚伸过去就会被妈妈喝令拿下来,妈妈不准我用没有洗干净的手碰食材。把擀好的面放入盆里醒一会儿,妈妈开始准备切菜,把肉切成一粒一粒放入碗里备好,西红柿、辣椒、洋葱…一样样切好,准备好这一切妈妈开始在灶台里放入干柴准备生火。生火的时候总会有些烟火熏着,这个时候妈妈会让我出去免得被熏到,等过一会我回来的时候,妈妈眼睛被熏得红红的。我记得当时我问妈妈用灶台做饭这么麻烦,为什么不用电锅做饭呢?妈妈说她还是更习惯用灶台生火来做饭,她觉得用电锅做出来的饭菜总是不如自己生火做出来的好吃。那个时候,真的应该叫做煮饭吧?

家里用大铁锅烧饭的时候,总会给锅里加点东西,比如煮米饭的时候妈妈喜欢洗干净几个鸡蛋放入锅里一起煮,蒸馒头的时候喜欢在锅的最下层炖菜,我到现在也不怎么会做菜,不知道这些做法是否正确,但用这种方法做出来的菜确实很好吃。

天气不是很晴朗的时候,例如下雨天,或是家里没有柴火的时候,妈妈还是会用电器锅做菜,往往我们还没有说什么的,妈妈自己便开始抱怨 :今天的面条不好吃,米饭又糊了,面条在锅里好久了还没熟……我知道,妈妈对自己做的菜很有信心,可是新出来的电饭煲不是她所熟悉的,她不希望自己做出来的菜有问题,她在抗拒,抗拒那些新式做菜的器具,但是这些电器毕竟带给了家里很多便利,大哥和妈妈不用再自己那么辛苦的去打柴,不用担心下雨天会把柴火淋湿没法生火,不用担心生火的时候再被烟熏到眼睛,就在这样的适应与抗拒中,家里的炊烟又断断续续升起了一段时间。

九岁那年全家搬出了山里,新家里没有传统的灶台,妈妈要用很多的时间和精力处理在新家遇到的事情,为了节省时间,妈妈开始适应用电炒锅做饭,努力让用电饭煲做出来的饭好吃一些,我们也在适应,习惯了灶台煮出来的饭,一时间很难接受电饭煲做出来的那种有些生硬的米饭。接下来的几年,即使是用电饭煲,妈妈也能做出我们喜欢的饭菜,不过这个时候,似乎已经不能用煮饭这个词。炊烟,已经离我很远了。

后来,在家里买下另外一个院子修建的时候,妈妈执意让师傅在厨房里起了灶台,烟囱打通了房顶,把那口从老家带过来的铁锅安在灶台上面,妈妈说看着也挺好的,过节有事的时候,会用到的。自此,院子里断断续续又会出现炊烟。

从出生到现在,妈妈在家里还是自己动手和面,多年的实践经验,让妈妈做出来的面条和菜汤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最终呈现的味道牵引了我很多年,到现在我也认为,我吃过的所有面条里,妈妈做的味道是最好的。这几年因为身体的原因,妈妈有些时候不能自己做菜,幸好小时候在家的我跟着她,也学过自己做面条、切菜、炒菜。不过我的手艺应该是遗传爸爸更多一些,学了那么久,到现在也仅仅是能在妈妈身体不舒服以及外出的时候,做点饭菜糊弄爸爸、自己和哥哥,面的味道和妈妈做得比起来,差太远了。不过也有一点还不错,那就是洗碗的质量和速度得到了妈妈的认可,这点从我回家后妈妈很少洗碗可以看出来。

从食堂回来的路上,闻到许多菜混合飘来的味道,食堂饭菜的味道略显浑浊,再也闻不到老家的炊烟,有的只是食堂排放的杂气。我没有选择,只能接受这些味道。现在我坐在宿舍床上回想妈妈做的面条,感觉口中食堂的米饭生硬到我难以咀嚼的地步。由于课业的原因,我很难再吃到妈妈做的面条了,竹笋炒肉倒是有可能,可是妈妈还是妈妈,她做的面条还是很好吃,而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闻到过炊烟的味道,谈不上怀念,只是偶尔也想回去帮妈妈在灶台里添上一把柴火。不知道现在妈妈是否还会在煮饭的时候放进鸡蛋,从不吃鸡蛋的她应该再也没有这个习惯。不知道她会不会想念以前的生活。

城市的生活远比以前喧嚣,高楼林立,抬头很难见到月亮,大厦的灯光让我很难看清夜空,度数不断增高的眼睛也很难让我看清天空中的星星,只有回家的时候才可以搬个凳子和父母兄弟坐在院子里静等天色变暗,坐看满天繁星。回想在草地上打柴的时候,我在妈妈周围奔跑、在草丛里捉蚂蚱、在山体上找蜗牛壳,跟妈妈说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妈妈,为什么今天你要拿三根绳子呀”“妈妈,我们中午吃什么呀”“妈妈,你看我找到的蜗牛壳把哥哥最大的蜗牛壳都给顶碎了”“妈妈,你下次去集市可不可以带上我啊”那个时候妈妈去打柴总是要带上我,应该是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里,也是想我能在她打柴的时候陪陪她。可我却在长大后离开家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陪陪她。

引用《回归故里》中那句话,我深知我们中间的不平等。母亲用炊烟和柴火、无尽的劳累,让我能在校园中思考柏拉图,而我却不知道用什么来回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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