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伊
考拉是一只狗,腿瘸了。它来自广东省,现在和它的主人江一鸣还有一只叫毛线的猫生活在北京。
天是越来越热了,北京的端午节便是夏天了。
这一天阳光一如既往的暴晒,把养狗、养猫当成养孩子一样的江一鸣,真她的是去哪里都要选择自驾,就为了能带上她这一对可爱的宝贝。
别人家的猫和狗在一起总打架,生活在一起的两个物种,各自都不免会动一点儿小心思。一般猫看上去比较高傲,似乎还比较聪明,狗是逗不过猫的。
可是在江一鸣的家里,这一对相处的就如同恩爱的恋人。它们相濡以沫,从来不打架。
考拉和所有的狗一样,用舌头排汗,天气稍微有点温度,它就会吐着舌头。它是一条有文化的犬,从来不欺凌霸世。它和毛线相依相伴,一起陪在江一鸣的身边,给江一鸣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一抹阳光。
江一鸣从广东自驾到北京,就留下来了,一直住在四环外,离宋庄画家艺术村不是很远的地方。时间真快,十年过去了。这是一个阳光晴好的日子,闺密小娴喊她一起去宋庄参加一个有关端午的诗会。
江一鸣直摇头:“不去,我还是在家里待着吧,好不容易周六可以休息一下。我还打算带考拉和毛线出去玩呢。你们宋庄都是搞艺术的,我怕融不进去。再说了,你要是让我去你家待会儿,那倒是没问题。见艺术家们,还是算了吧。”
小娴说:“来吧,啥艺术不艺术的,没那么深奥。就是一起玩儿。艺术本来就是来源于生活,就算它高于生活,我们画画、写诗的时候,抬高美化了它,可它还不是有生活的底蕴?不来自生活的绘画作品和诗,那都是没有筋骨,不痛不痒,没有灵魂。就比方说我吧,我的职业是画家,也写诗,可是你从我头上到脚下看看我哪里散发着艺术家的气息?把我放人堆里,还不就是一个普通大姐?”
小娴比江一鸣大六岁,一鸣来北京多少年,也就和她相处了多少年。那个时候她们是在人民日报老干部处的一个编委会工作的时候认识的。
那个时候的小娴还做着编辑的活儿,画画只是业余爱好,谁又能想到十多年的时间,她从小时候的爱好,直到现在画成了专业画家,后来编辑也不做了,不再和江一鸣合租,跑到宋庄租了一个院子做工作室。而江一鸣也在朝阳区买房安家。
江一鸣那个时候做编辑也不是发自心底的热爱,她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应聘到这家编委会,工作了一段时间。当时每天忙于抢单,天天中午别的公司员工估计都在休息,可是编委会这些姑娘们都跑去朝阳区图书馆查资料,回到公司就开始拨打114查询电话。就算查到的是对方无人接听的传真机号码,也要赶紧把传真发过去,就算午休时间对方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没有人接传真,这单成与不成也都是这个人的了,其他同事就不允许再打这个单位的电话号码。反正等到下午两点上班时可以再追问对方负责人电话,如果没收到,再发一份就OK。
那一段时间也是让江一鸣很疲惫。离开老家就是想离开所有熟悉的一切。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就是想让陌生的城市重新认识她,也让自己认识一个新的世界。哪怕这个新城市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和她有亲密联系,也都无所谓。反正她有考拉,何况来北京以后她又捡到一只流浪猫。每天回到家,她都觉得家里很热闹,慢慢地,它们治愈了她,她最初因为疼痛离开老家,后来她变得比之前越来越乐观。
其实这只猫一点儿不像野猫,之前应该也是一只被宠过的小猫。到底它是怎么和主人走失的,她也不知道,只知道把它带回家,经过一段时间的照料,它的毛发越来越干净好看。
最重要的是,她觉得之前有点抑郁的考拉变得有点活泼了,这是她感觉毛线来到她家以后给考拉带来的最大变化。小娴不喜欢大型犬,对于考拉,她是爱屋及乌。既然好朋友答应来赋诗会,那她想带着考拉和毛线一起来参加活动,她也就默许。
那些诗人、画家,对于江一鸣来说,都是陌生人,除了小娴以外。之前小娴没想太多,说你把它们带来吧,反正你得拴绳,别把不喜欢小动物的人给吓着。这一点不用小娴教,江一鸣心里有数,当下别说像考拉这么大个头的犬,就是那些小不点狗,如果被大人牵在手里,它都能跟你狂叫好半天。狗仗人势就是这么来的。要是不拴它们,真要吓到小孩子和老人,那真是负不起责任。
拴是一定要拴的。按照走进小娴发来的共享位置,江一鸣来到一家私人美术馆。宋庄美术馆很多。大多数美术馆都是私人的,小型的,不是很大,只有上上美术馆规模还可以,这种大型美术馆是需要门票的。
小娴朋友的美术馆,当然是私人的,凭着小娴这张门票,江一鸣和她的考拉和毛线顺利走进美术馆。考拉牵在她的手里,毛线装在它自己的太空舱里,就那么背在她的后背上。
见到小娴,江一鸣嘴角上扬:“我们全家都来了,不会不受欢迎吧?”
小娴接过江一鸣后背上的包,从包外面就可以看见里面的毛线,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还有一点儿趾高气扬。小娴把包挎在自己的肩膀上:“你们全家都来了,这最好了,今天晚上就和我住一起,别回去了。”
江一鸣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今天就当周末度假了,反正明天星期天我也不用上班。今天我们要和大姨在一起罗。”说着拍了拍考拉的后背。
江一鸣有162的身高,考拉走在她身边也是很威风,尽管它是瘸腿的。小娴把江一鸣介绍给出来迎接他们的男士:“许哥,这是江一鸣,我以前和你说过的,我最好的闺密。”
许先生点头表示欢迎:“很高兴光临寒舍。你这狗是什么品种?是马犬吗?”
江一鸣点了点头:“它叫考拉,男孩boy,毛线也是boy。”
小娴赶紧把太空舱里的猫展示了一下:“毛线是它。俊男一枚。”
一个男子尖利的声音传来:“这么热闹?小娴你来了也不叫上我?自己来的还是和哪个帅哥?”
小娴没有抬头,低头看着箱包里的毛线,见毛线张着嘴喵了一声,虽然隔着箱子听不太清,但是她也跟着喵了一声。她之所以和猫说话,就是为了不想和刚才嗓音尖利男子搭腔。
江一鸣看出来了,但是这个男人她不认识。小娴圈子里这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虽然以前她们两个在图书编委会工作,那个时候好赖她还喜欢点文学。越是成长,离文学也就越遥远。她现在除了正儿八经的工作,根本就没有了文学细胞,更别说像小娴一样去画画了。
她们两个如今虽然干的不是一个行业,可是对于江一鸣来说,或者对于小娴来说,这一切都阻止不了她们的友谊。
尖利嗓走近了:“小娴同学越来越漂亮了,眼里都没我这样的俗人了。”
小娴这才开口,但是并没有看他:“我近视,看不清近处的东西,你走远点,我兴许能看清。”
美术馆馆长许先生欢迎每一位客人:“大家都进屋里坐吧,别在院子里站着了。”
院子不大,但是有风有水有鱼有花有草,一派诗情画意。不懂诗的江一鸣在来之前听小娴说工参加端午诗会,每个人要读一首小诗。当时她就提醒小娴,她写诗的年代早就过去了,那是20岁。那个时候没有愁事,但是喜欢为赋新诗强说愁。现在她每天都想开心过,所以她不想写诗也不想读诗。现在的她早已经没有诗情画意了。
当她说她不想读诗的时候,小娴说可以,行。她口头答应,这可不算数,真正把江一鸣忽悠来以后,可由不得她了。每个人都认认真真地读着诗,大多是你侬我侬情感类的诗歌。
江一鸣听着,听没听进去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怎么这么讨厌这种无病呻吟的文字呢。男男女女情感的诗,她听起来真是无聊至极。
可是她不能离席,她不能走,至少要等到诗会结束,和小娴一起去她的住处。她打算今天晚上住在小娴家里。两个人虽然都在北京,一年难得见上两面。
除了那个尖利嗓说话让人听着不大舒服以外,其他人,有报社记者、作家、画家,无论如何都给人一种彬彬有礼的样子。别说小娴不愿意搭理那个人,就是江一鸣也觉得那个人的眼神也好、坐姿也好,还有他读诗的时候,胳膊腿和手比比画画的样子也好,怎么看这人都有点别扭,感觉与眼前的气场不大协调。
反正无所谓了,江一鸣知道活动快结束了,结束以后就可以去小娴家,和小娴一起吃个晚餐,让两个毛孩子在宽敞的院子里撒撒欢儿。一直让毛线在太空舱里待着肯定不行,虽然太空舱的透气性不错,可是江一鸣心疼它。而考拉的脖套一直没有解下来,把它拴在院子里的铁栏杆上,太难为它了。
许先生点名了:“江,哦,江一鸣,你看大家都读诗了,你也读一首吧。”
被美术馆馆长点名,江一鸣有一点不知所措,只好回复:“我和小娴说了,我不懂诗。真的,我写诗的时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也没准备啊。”
许先生继续说:“你看今天这么多朋友,每个人都准备了一首诗,读一首,不用是自己写的。”
小娴也用眼神示意她:“没事,你准备准备,在网上找一首,朗读诗你还不是小菜一碟?当年江一鸣可是电视台主播。”
许先生说:“那更应该读一首了。我说你的声音怎么这么好听。”
听小娴出卖她,江一鸣只好拿出手机,勉为其难地说:“那我找一首。”
她很快就找到了一首诗歌,这不是一首情感诗。之前各位朗诵的都是情爱的诗,而江一鸣读的却是一首有关狗的诗。她照着手机读着:“杀狗的过程……”读着读着,江一鸣说:“算了,就念到这吧。”
此时江一鸣的声音变了音儿,她不想再读下去了,她真的是读不下去了。她觉得自己的眼睛生疼生疼的,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进去。
她这才发现,所有人仿佛都没有被感动,只有小娴,她的闺密认真地看着她,那双眼睛充满了情感色彩,在和江一鸣产生着共鸣。
尖利嗓说:“狗就是狗,狗就是杀来吃肉的。狗肉可太香了,就着二两牛栏山,配上一碟油炸花生。”
江一鸣非常反感地把头扭到一边去。
诗会还在继续。善男信女们都喜欢写爱情诗读情感诗,对江一鸣血淋淋地杀狗不感兴趣,甚至觉得她读的诗大煞风景。江一鸣不想坐下去了,她从落地大玻璃看向窗外,考拉一定是渴了,它看向室内。然后她又听到来自太空舱的毛线球的喵喵声。
她从另一个包里拿出水瓶和一个空碗,直接走向外面,向考拉走去,给它倒了水。考拉看见主人到面前,愉快地摇着尾巴,开心地喝着水。想不到尖利嗓在身后把江一鸣吓了一跳:“这狗肉肯定好吃,啊,都瘸了,你还留着它?你真是爱狗,你老公愿意你养狗吗?不是说男不养猫,女不养狗吗?”
江一鸣通过自我介绍,已经知道他曾经是一个狗贩子,也许因为人在宋庄,就开始了他的画画生涯。难怪他经过考拉身边的时候,本来在江一鸣面前性情很是温顺的考拉会对他汪汪大叫。
江一鸣很反感:“我爱养什么养什么,谁又能管到我呢?”
尖利嗓说:“看来你没有小娴开放,你看小娴画的画,啧,每幅画都那么性感。总让男人有非分之想,浑身的化学反应。我也想画,就是画不来。还是她有好身体才能画得这么好。我们老爷们想画自己的身体,也没有人爱看。能和你交个朋友吗?做我的脱衣模特咋样?我要是有模特,肯定画的比小娴还好。”
小娴喜欢画女性裸体。她从来不画男人,只画女人。她画的女人柔美,其实她画的并没有眼前这男人说得这么露骨。
江一鸣非常讨厌这个人,何况他说的话已经不是友好地聊天了。江一鸣很想把喂考拉的水泼他一脸一身。他是怎么混到画画的队伍里来的呢?
江一鸣不想在别人家失态,毕竟这里不是尖利嗓的地盘,如果是他的地盘,她肯定立刻离开这种恶心境地。她快速走向室内。原来朋友们近乎要散场了,江一鸣背着毛线也打算离开。
拉着考拉背着毛线,江一鸣连小娴的家都不想去了。小娴拉着她的手说:“怎么了?读了那首诗你的情绪就不对劲,是不是又想他了?”
就这一句话让江一鸣的眼泪冲出眼眶:“小娴,我给你丢脸了,你们都读情诗,就我读写狗的诗。”
小娴说:“你看你想的可真多。没事,这首诗我也喜欢。我也喜欢小狗小猫。我知道你肯定是想哥哥了。别这样,你这样,考拉是不是也会觉察到,它该伤心了。”
看向考拉,江一鸣把眼泪抹去:“小娴,今天我们就不去你家了。我心里有点烦,你说的对,我想他了。”
尖利嗓从江一鸣身边走过,吹了声口哨,然后感觉要去投胎一样飞车离开美术馆门口。
江一鸣以要赶回家接一份传真为由,带着两个毛孩子开车回家。
车行至北关环岛的时候,发现前面拥堵。经过车祸现场,看着车眼熟,她赶紧把车靠边停下,把毛孩子锁在车内赶过去看到底是谁。原来是尖利嗓,江一鸣的胃浅,看着他脸上的血,差点吐出来。
尖利嗓的声音不太尖利:“快送我去医院,撞我的人逃逸了,我要死了。”
这求救的声音无法忽视,江一鸣赶紧把他扶向自己的车,把他塞进车里。闻着尖利嗓的血腥味,考拉大声叫着。江一鸣吼了它一声,才停下来。在开车送他去医院的同时,她给110打了报警电话。
经过医院及时抢救,尖利嗓没有生命危险。江一鸣就守在医院的走廊里,等尖利嗓醒过来以后,她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一声不吭。
尖利嗓没有了嚣张气焰:“妹妹,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可能命都没了。120也不知道都去哪了,等了太久了。”
江一鸣始终不说话,嘴角在抽动着,想说,又忍住。
尖利嗓不知道江一鸣为什么不说话,他想搜索所有最美的语言赞美江一鸣,可是他一开口,刚被手术针缝过的嘴巴就疼:“妹妹,你说说,我怎么谢你,你才能原谅我今天下午的出言不逊。”
江一鸣说:“起床,去我的车里,向我的考拉道歉。”
尖利嗓一愣:“考拉?就是那只狗?我道什么歉?”
江一鸣说:“它是退役犬,是我丈夫当年当缉毒警察时的忠犬。你说你道什么歉,你下午羞辱它,你说你道什么歉。我只要一个道歉就好。你道完歉,我们就立刻离开这里。”
尖利嗓说:“那你丈夫呢?”见江一鸣表情痛苦,他赶紧收住话,“对不起。我混蛋。”
尖利嗓嘴巴张嘴说话费劲,毕竟医生给他缝了好几针,因为费劲,嗓子也不再尖利。但是这一切并不影响他走路,他走到江一鸣的车前,向考拉敬礼,向它道歉:“对不起,我下午说错话了,我不该说吃狗肉,我还不如狗。”
江一鸣说:“你向考拉保证,你永远不贩卖它们,永远不吃它们,永远不歧视它们。守住你为人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