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勒根那
那两匹马,一红一白,一前一后,一会儿后面的追过前面的,一会儿又并辔而行。马背上的人也随之并肩而行。
刚进六月,连绵的丘陵草原已绿得沁人心脾,那种一目九岭的重峦是摄影家们所喜爱的。昨夜刚刚下过一场透雨,空气好得没的说,春风空阔而浩荡,万顷草香从春风里倒出来,正沿着草地、山坡、沟壑,四处流淌,迎面扑入鼻孔,就会被那稚嫩的草香熏晕,熏醉,熏出一把鼻涕眼泪。这样的天气难得极了,阳光明媚又不耀眼,像泉水般清凉,又长着细小而柔软的天鹅绒羽。而天是深蓝的,是画家用纯粹的油彩涂上去的,被雨后舍不得离去的一簇簇青灰色的云朵拥挤着,像海的波澜一样涌在天空。而最接近那些波澜的,是远处丘陵峰巅之上的一排排高大突兀的金属物,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是一杆杆风力发电机,像极了高耸入云的银色风车,并且随着丘陵的跌宕起伏而错落有致,使得这片丘陵草原看上去更为瑰丽。此时行在其间,似乎感觉蒙古族人的细长眼睛有点不够用了,不能再贪婪地多装些景色。
那两个牧人打扮的骑手就在这壮美的丘陵间爬上爬下。
“这么多年,还以为你不会骑马了呢,没想到你还真行!”说话的是骑红马的汉子,宽肩厚背,短粗的脖子缩在一字形肩上,他戴着老式前进帽,帽遮压得很低,一双豹子才有的赭黄色眼睛眯成一条缝隙。
“不会忘记的,骑马就像吃饭一样,多少年也不会忘。”白马背上的汉子顶的是温州产的那种塑料编织的牛仔帽,帽檐下面,一张乌铜色的脸刀削一般棱角分明,一圈黑胡子连着双鬓。与骑红马的汉子相比,他更精瘦些,却是那种日行千里的马才有的结实。
“该把胡子刮一刮,把头发理一理才是。”前进帽说,“这个样子,巴德玛都认不出你了。”
“你又没提前说,我洗了脸就算不错了,我可快一周没洗脸了。”
这会儿,空中不知悬停着多少只云雀,叫声一个比一个嘹亮,把两个汉子的耳朵都灌满了。两个粗声大气的汉子不得不再提高些嗓门,你喊上几句,我再喊上几句。
一条村村通公路像铁灰色的蛇盘旋在丘陵间,忽左忽右,一会儿又被丘陵遮蔽了,不时有货车呼啦啦驶过。临近公路的一顶彩条布帐篷里拴着五六匹马,靠路边的牌匾上写着“巴尔虎骑马场”。
“那是做什么的?”牛仔帽问。
“你说的是那个拴马的地方?那是招揽游客骑马的,这会儿游客还没上来。等七八月份,一百匹马也闲不住。”前进帽说,“现在咱们呼伦贝尔旅游很热,旺季大客车都得排队。”
牛仔帽沉默了一会儿,摸出兜里的矿泉水灌了两口。
“这些年变化大着呢,喏,邻近的满洲里城里,建的都是俄式洋楼,前些年贸易火的时候,满大街都是俄罗斯人,也有蒙古人。等过些天我休假,带你和巴德玛去城里喝几杯。”
“阿哈(哥哥),先别想那么远好吧,连人家的面都没见到呢。”
前进帽乐了乐。此时两人正爬上一道矮山梁。两匹马都是一顶一的好马,肌肉紧致得犹如石磙,皮毛如锦缎般油滑闪亮,随着颠簸,像波浪那样涌动,爬坡上岗如履平地。此时两匹马生龙活虎地打着响鼻,飘散着瀑布似的鬃尾,与马背上的汉子一样亲如兄弟。俩汉子则歪斜着身子,懒在马背上,随着马的步伐晃来晃去,这种骑法有点养精蓄锐的意思,假如一个人久不吱声,那一定会嘟噜起一串鼾声。
“再往前面就是呼伦湖了。”前进帽说,“过去这里可是弘吉剌部落的营地,成吉思汗九岁的时候就是来这儿相的亲,半路遇到孛儿帖姑娘的阿爸德薛禅,便做了他的乘龙快婿。咴,对了,巴德玛家的阿爸也和她一起放牧呢,我们没准会在呼伦湖边遇到他,那可是吉祥的征兆啊!”
“快别开我的玩笑了。”牛仔帽的脸再红也看不出什么来,他笑了笑,表情里却隐藏着几丝忧郁,“你确定巴德玛想见我?当年她可是对我有着怨恨的,况且我也不是当年的小伙子了,而是刚刚释放的……”
“咴咴,今天咱不说那些。对了,巴德玛那儿,我已经和她说过你好多次,上次在甘珠尔庙遇到她,她还主动提起你,盯着我问东问西的,她还在关心你,这是她的眼神告诉我的。我说你一切都挺好,出狱后,村委会给盖了新房,村集体还以苏鲁克(代管畜群)的形式赊给你十几头牛和一群羊,人也今非昔比了,也不喝酒,一天到晚只知道干活儿赚钱,一门心思致富呢。”
“我可没你这个第一书记说的那么好,不过说真的,我已经十多年不喝酒了,年轻时总因为喝酒闯祸,我要长这个记性。”
“蒙古族男人不酗酒就不叫什么喝酒,那只是就餐的饮料。”前进帽笑笑,“都(弟弟),那时你年轻气盛,就像匹争强好胜的烈马,动不动就和人动手,比谁的拳头硬。不过,你倒是从来不欺负弱者,专门和那些臭鱼烂虾或者欺负别人的劣狼过不去。”
“我和他们打架,七八个人一起都不是我的对手,我照例打他们个屁滚尿流。那时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抡扇刀打牧草可以一连抡上十几天不知疲惫。我也能吃能喝,一个人一顿能吃掉小半只羔羊,喝光塑料壶里所有的酒……你还记得吗?那年呼伦贝尔那达慕上,一百八十多个搏克手(摔跤手)里,我夺了魁,还赢得了一峰骆驼十只羊呢。”
“还不是额么格额吉(祖母)把你喂养得好,总拿你当两个月的失孤羊羔嘛!”前进帽又笑。
“奶奶是世界上最心疼我的人,可我对不起她……”
“那时,每次你和别人打架回来,老人家又气又恨,拿着烧火棍狠狠地打你的屁股,可回过头来看你哪儿受了伤,又心疼地把你搂在怀里,又搽盐水又涂‘马粪包’的,整夜不睡地看护你……”
“是啊,额么格额吉把我从小养大,她明明知道我不是她的亲孙子,是她从海拉尔医院门口捡来的孩子。我听别人说,包裹我的襁褓里有纸条,上面写的是汉字,是我的汉文名字和出生日,可额么格额吉从来都没和我说过这些,她生怕被我知道我是她抱养来的。我四五岁的时候,她还让我裹她干瘪的奶子呢,虽然那里早已是干涸的河床,没有一滴奶。现在你瞧我的模样,小眼睛高颧骨,长得越来越像她老人家了。”
“你喝了呼伦贝尔的水,吃了这里的牛羊肉,晒了草原上的太阳,当然要长成牧人的样子,都,你的性格更像个蒙古族汉子,人们常说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是这个道理。”
“我还会唱蒙古族歌呢,还记得奶奶教的那首长调吗?那首呼伦贝尔牧歌还讲了奶奶的阿爸的亲身经历呢。”
“我当然记得,那个爱情故事凄美得让人落泪,奶奶总在睡前讲给我俩听——‘阿爸’年轻时,给一个大户人家放马,那年春天他在牛泉和冷泉边游牧,遇到了一个总驾着牛车来打水的叫道丽格玛的姑娘,她是另一户大牧主家的雇工,除了放羊,每天有干不完的活计。先前,年轻羞涩的‘阿爸’还不敢靠近她,不敢和她说话,只远远地望着她轻盈远去的背影,心早被姑娘掳去了。后来是道丽格玛姑娘主动接近的‘阿爸’……”
“我怎么觉得这段有点像我和巴德玛。”
“接下来更像呢。”前进帽打趣着,接着讲,“那年春天,一个牧马人和一个牧羊女就像天上的两只云雀那样相爱了。‘阿爸’流连在牛泉和冷泉边,帮道丽格玛驮水、起圈、剪羊毛……‘阿爸’每次骑马来时,人马未到他的歌声先到了,道丽格玛和她年迈的父母亲相依为命,她家又小又旧的蒙古包坐落在牧主家的夏营地里。‘阿爸’骑马站在对面的山坡上,冲着姑娘家的毡房唱长调。他会的歌儿多着呢,能装满九辆勒勒车,一首接一首,直到心上人听见歌声远远地迎面跑来。”
“她手里一定挥舞着头巾,白色的羊绒头巾……”
“这个奶奶可没讲。”
“不,是我想起了巴德玛。”牛仔帽神情迷离着。
“后来的故事就悲情了……”
“阿哈你接着讲啊,我好久没听这个故事了,想听呢。”
“我不讲了,讲了心里会难过的。”
“那我来讲吧……后来两个相爱的人终成眷属了,贫苦人也有了家,一对恋人在姑娘家的蒙古包旁扎了同样的毡房,毡房后面唯一的一辆勒勒车的箱子里,装的是道丽格玛的嫁妆。两个相爱的人还没缠绵亲昵够呢,管旗章京前来征兵,‘阿爸’只得与新婚妻子作别。送‘阿爸’走的那天,道丽格玛跟着骑兵队伍小跑着,不断嘱咐丈夫别忘了写信,早点平安回来。她在马蹄掀起的尘烟里追出好远,直到马队将她抛在身后,她又跑到山岗上去泪目瞭望……‘阿爸’去了远方,头两年还有鸿雁传书,等后来战争爆发,‘阿爸’越走越远,便和道丽格玛断了音信。等他有一天历经九死一生终于回到草原,竟找不到自己的家了——牧主家的夏营地还是那个夏营地,可他所熟悉的那两个又小又旧的蒙古包却没了踪影,更不见朝思暮想的爱人和她的双亲。他以为他们转场走了呢,骑着快马还未到牧主家,半路遇到了老羊倌阿拉木斯大叔。老人见到‘阿爸’,抓住他的马缰绳就老泪纵横了,原来道丽格玛和双亲已葬身于去年春天的一场草原大火……”牛仔帽不再讲述了,瘦削的脸抽动了几下,眼前一片朦胧。
“后来‘阿爸’是在一片蒙古包的圆形废墟和灰烬里找到亲人的遗物的。那是他俩的定情信物——一枚镶嵌着呼伦湖岸蓝玛瑙的戒指,是‘阿爸’亲手打制的。‘阿爸’无家可归了,魔怔了似的,没黑没白地去他和妻子最初相恋的牛泉和冷泉边,那种痛心的思念化作了泉水般的歌声从心底流淌出来……”
“是啊,奶奶没事总哼起那首牧歌,声音又软又悠长,好似风吹锦缎那样,可真好听,里边的忧伤像雾似的,又像长长的鞭子抽打在心上。”说着话,前进帽轻声哼起了歌儿——
我离开湖边来到新的草场,
可是我的马群不肯吃草,
捧起盛满奶食的碗,
可是我却无法下咽,
我到处去寻找你的踪影,
我的心永远都无法安稳
…………
“这歌儿让我想奶奶了,可我没能为她老人家尽孝,我在监狱里每天晚上都会梦见她。阿哈,说到这儿,还得谢谢你,是你一直替我照顾奶奶!”
“别说这些客气话,你的额么格额吉也是我的奶奶,谁让我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伙伴儿呢!还记得小时候我阿爸阿妈在苏木(乡)忙工作,就把我送到额么格额吉的蒙古包里。阿爸年轻时在额尔敦苏木下过乡,当时就住在奶奶家,奶奶也胜似他的额吉。他对奶奶说,这匹小马驹子就交给您了,把他和您的马驹拴在一起放养吧,让他也尝尝牛粪的味道,在草地里多打几个滚,见识见识狼长什么样,否则在城里只知道看《猫和老鼠》,闻汽车的臭屁味儿。奶奶右手把我搂过来,左手搂过你,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看,满是皱纹的嘴巴都合不拢了。两匹马驹子进了蒙古包可是要翻天的。我俩挤在一张床上睡,整天打打闹闹,玩呀乐呀,弄得所有家什和锅碗瓢盆都挪了位,就差把蒙古包顶掀翻了,可奶奶一点都不怪你我,还抿着嘴笑个不停。她老人家一辈子没儿没女,所以喜欢孩子,怎么看怎么喜欢。等玩闹累了,奶奶才重新将家什和锅碗瓢盆一一归位,然后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好吃的,什么羊肉面条、巴尔虎馅饼、布里亚特包子、俄式列巴,就着山丁子、稠李子果酱,还有奶茶,真是好吃极了!”
听到这儿,牛仔帽落下了眼泪,雨点似的啪嗒啪嗒地,挂在胡子的尖梢上:“可惜,奶奶临走时我都没能送上一程,我真不孝。”
“老人走得很安详,那些天我一直守在她身边,邻居们也在。奶奶生前做了太多善事,草地上的孩子有几个没受过她的百般呵护、吃过她做的美食?包括当年那些城里来的知青,天天长在奶奶家,奶奶对他们就和对自己的儿女一样,吃的用的穿的,老人家倾其所有。”
“是啊,后来好多知青返城了,还会偶尔回来看望奶奶呢。”
“奶奶临终时说,她要回到草原上去。依照老人家的遗嘱,我和乡亲们把瘦削成小女孩儿似的她用被子包裹了,放在勒勒车上。那天是我赶的车。那会儿正是春天,山坡上的雪都化了,偶有残余也变成煤黑色,软塌塌的。裸露的草地湿润着,一片金黄中还看不出什么绿色,可浩荡的春风已裹挟了小草的气息,它们新发的嫩芽,正努力隐藏在去秋的枯草里。送行的人们赶着勒勒车沿着车辙走啊走,而奶奶躺在车上就像睡着了那样,她也一定闻到春天的气息了,听到云雀和百灵子的欢叫了……到达胡拉尔山一处阳坡时已接近傍晚,穹庐似的天空布满了杏红色、粉紫色、赭石色、青蓝色的云彩,山脚下刚融化的胡拉尔河淙淙流淌,额么格额吉就在这里‘安身’了,从勒勒车上轻轻地滚落下来,蜷卧在那片宁静的山岗上,太阳最后一抹光就照在那儿……”
牛仔帽沉默着望向远处,山坡那儿正有成群的马儿和牛羊忙不迭地埋头食草。那寸把高的鲜嫩且茂盛的青草是大地历经一个漫长的冬季孕育的,是长生天对牲畜的犒劳。这个季节母畜的奶水也最为充盈,而那些欢叫连天的白羊羔、活蹦乱跳的黄白花牛犊,还有或棕或红或黑的四处撒欢的马驹,正你一帮我一伙儿,把绿意盎然的草原点缀得越发生机勃勃。
前进帽长叹了口气,说:“瞧见那些小畜了吗?人和它们一样,也是一辈一辈传下来的。再说,奶奶最见不得我俩不开心,她看到你我这个样子一定会摇头生气的。”他停顿了一会儿,“还是说说巴德玛吧。应该是你出事之后的第三年,她才嫁的人。那时你的案子还没落定。她最后一次来找我,打听你的消息,因为人们都传说你的案子很重,出不来了。我不忍心欺骗她,只能告诉她。巴德玛听了,满脸的失望和哀伤,她打马走远的背影失魂落魄的。打那以后就失去了她的音信,直到有一天听说她与一个巴尔虎小伙子结了婚。这个也不能怪她,是你伤了她的心,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你俩肯定是棒子也打不散的一对鸳鸯。”
“也许命运就是这么安排的,听说巴德玛已经是两个孩子的额吉了。”牛仔帽眼神怅然,“她现在怎么样?”
“岁月对谁都是公平的,不会落下一个人。巴德玛的容颜当然也会变。自从丈夫去世后,她一个女人家拉扯两个孩子长大,里里外外都是她,可想而知她有多么操劳、多么辛苦。可她的心一点没变,她的性格也是。”
“她的丈夫是怎么死的?”
“巴德玛生下小儿子的那年秋天,那时已经时兴捆草机了,那个巴尔虎男人和他弟弟去打牧草,不小心被捆草机的绳子带了一下。弟弟在前面驾驶室里,回头不见了哥哥,下车去找也没找见,最后在草捆里发现了他,他已经和草捆在一起了……”
“捆草机?这样的事故多吗?”
“嗯,每年草原上都会因为这个伤人。”
“机械上应该设有风险防控装置。”
“对了,你对机械在行,没事研究研究,没准能行。”
“我在里面也做农机修理,还是技术能手呢。试试吧,不能总让机械伤人。”
“那些年,巴德玛好不容易供两个孩子去镇上读了中学,阿爸又因风湿病瘫痪在床了,为给阿爸治病,巴德玛家成了典型的贫困户。这几年好了,她所在的嘎查(村)一直把她家列为重点帮扶对象,驻村工作队帮阿爸办理了慢性病本、大病医疗保险,又协调北京义诊的专家给老人家治病,直到他老人家能拄拐下地走路。为了使巴德玛尽快脱贫,工作队还帮她跑来了贷款,买了五十只基础母羊,牧忙季节帮扶干部一起上门帮工,巴德玛有了奔头,干起活儿来也起劲儿。这不,牧闲时还给镇上的一家外贸公司做民族服饰呢。”
“你们工作队真没少给牧民做好事,连相亲的事都管了。我就说你一大早牵马来找我,不会只为和我赛马。马背上的感觉真舒服,我可十多年没骑过马了,小时候我们俩天天在一起骑马放牧……”
“是啊,都,我很想和你找找少年时的感觉,让你看看我这个驻村干部还没忘本,还会骑马,还和牧民一样。”
“你不会忘本的,就凭你还没有忘记我。谁忘本你也忘不了。阿哈,记得你接我出狱的那天,我还以为奶奶不在了,自己像‘阿爸’那样无家可归了呢。进了嘎查你指着新房子给我看,说这就是我的家,我当时想,一定是你这个做第一书记的为照顾我‘以权谋私’了,后来才知道,那一排新建房都是政府给老百姓盖的,当时我的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了,为了不让你看到,我背过了脸去。那天,你们工作队还给我拿来了米、面、油、土豆、大白菜,这些我都记得,一辈子也不会忘。从那天起,我就想,我一个大男人绝不会成为贫困户,我有手有脚的,绝不会拖村委会的后腿!”
有一只鹰在低空盘旋。临近正午了,太阳开始变得热烈了,细密的汗水从额头鼻尖冒出来,像清晨草尖挂的露珠。前进帽抬头望了望,原来那些流云已聚拢到另一方泼墨挥毫去了。两匹马还没有半点疲倦,嚯嚯地从丘陵的半坡处绕下来。眼下是一片开阔的再无遮拦的草地,一直延伸到天际。东南方向的一侧,铅色浓重,似云非云,似雾非雾。前进帽伸马鞭指了指,说:“瞧,那儿就是呼伦湖,我嗅到鱼腥味儿了。”
“这么说快到巴德玛家了?”
“那还远着呢,过了呼伦湖东岸,还要走几十里路。”
“阿哈,还记得我俩是在哪儿见到的巴德玛吗?是在阿拉坦额莫勒镇上,她和阿爸去卖羊毛,我看到她第一眼就像被主人牵走的马那样,魂就跟着她的身影走了。要知道我可是一头没人能驯服的野狮子。后来我从收购站打听到,她的家在甘珠花嘎查。第二天我就骑马去了那里,沿着乌尔逊河找到了她家。”
“后来你喝多酒后动不动就骑着马跑到巴德玛家的敖特尔(放牧场)去。”
“去是去了,我可没撒酒疯。”
“巴德玛都嗅到你歌声里的酒味儿了!这么说,一定是奶奶讲的故事影响了你,和当年的‘阿爸’一样,你骑马跑上几十里路,然后也要站在姑娘家对面的山坡上唱歌,唱那首奶奶教会的长调。见到喜欢的姑娘,你这头野狮子比‘阿爸’还羞怯几倍,要不是姑娘像道丽格玛那样到山坡上寻你,你还不敢靠前一步呢!”前进帽哈哈大笑。
“那个傍晚真让人难忘。巴德玛快马奔向我,等她提着鞭子从马背上跳下来,我以为她要抽打我赶我离开呢,她却反手把鞭子搭到马背上,挑着眉眼问我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总跑到这儿来唱歌,是唱给她家羊群听的吗?我一时紧张得不知怎么回答她,只有挠头的分儿。见我一副尴尬相,她止不住咯咯地笑了,等她笑够了直起腰来,对我说,你唱了那么久的歌儿一定口渴了,到包里喝碗奶茶再唱吧。我大脑一片空白,跟着她走下坡岗,两条腿像别人的一样。她家那几条牛犊一般高的牧羊犬冲我吠叫,被巴德玛呵斥到一边去。我进了巴德玛的毡房,端奶茶碗的手抖成一团。巴德玛又捂着嘴笑,她笑起来真好看,圆圆的脸蛋儿就像贴上了两片晚霞。她的头发乌黑乌黑的,梳着两根又长又粗的辫子,说话时总把一根辫子甩到后背去。那天晚上她的阿爸阿妈很晚才放牧回来,我和巴德玛说了一星空的话,我至今还记得她的笑声,又甜又爽朗,像含了稀米丹(稀奶油)和蜂蜜。
“后来,我几乎一有空闲就去巴德玛家的营地,我帮着她起羊粪砖,修理羊圈、网围栏,和巴德玛一起去乌尔逊河边用水车拉水。有时她故意把水泼到我的头上脸上,把我弄得像落水老鼠似的,然后咯咯地大笑,我抹一把脸没事人一样。等回去的路上,我赶着牛车专挑有石块或有坑洼的地方走,这样水车里的水就会不时迸溅出来洒她一身。她一路惊叫着,笑着,捶打我的后背,那年轻的时光可真难忘啊。
“可是你知道吗,阿哈,我那时只知道想她,一分钟不见她我就受不了,像丢了魂儿。每天睁开眼睛,脑海里都是她的身影,我就拼命干完自己家的活计,然后策马去她家营地。见了面,我又忘记说那句最想说的话,说出来也怕她拒绝。那句话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有生以来从没和谁说过。我不说,比我大两岁的巴德玛也羞于说,每次听到我的马蹄声,她就急切地从蒙古包或营地里跑出来,放下手里的活计向我使劲招手,或者挥着白色的羊绒头巾,对,像云朵一样白的羊绒头巾,迎着我跑过来。她的两根辫子飞舞着,那个样子真像一匹小马,那是我的小马,我的爱……
“那次我在镇子上,与两个欺行霸市的牛贩子打架,一个家伙被我打歪了鼻子,另一个的眼睛成了乌鸡屁股。待我飞身上马逃掉,却不敢回额么格额吉家,怕她知道我又在外面惹祸,就一路跑到巴德玛的营地去。那会儿天都黑了,我敲了巴德玛的包门,她见是我,忙不迭地让我进屋,给我煮面条熬奶茶,却忽然发现我额头那儿爬着一条蚯蚓状的血流。这可把她惊吓到了,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瞒不住她,和她说了实情。巴德玛帮我剪了伤口周围的头发,拿出医药包为我处理了头上的伤口。做这些时她挨我那么近,我都嗅到她的体香了,有股奶子的清甜,又像六月青草的气息。我禁不住把头依靠在她的怀里,她就轻轻地抱住了我的头。我一个大男人竟像羊羔那样乖顺了。那是母性的怀抱,像奶奶的怀抱一样温暖,但比奶奶的年轻,柔情似水,让我融化。巴德玛后来和我说了好多话,劝诫我以后不要再做傻事了,有的是说理的地方,遇到不公平或看不下的事儿,可以去找工商所派出所,不能动不动就使拳头逞能,那样早晚有一天会把自己害了。她说,你都是二十岁的小伙子了,已经不是无知少年,你想做个浪子吗?总惹是生非让额么格额吉为你操心,整天为你担惊受怕,你觉得心里过得去吗?那天巴德玛说的话我听进了一些,可我更愿意迷失在爱情的醉人芬芳里不作任何思想。那天我吻了巴德玛,我俩都不太会,只是胡乱地亲了又亲。我还想有别的举动,但被她拒绝了,她附耳对我说,等提亲后才行……那天晚上,我和她拥在一起入眠,听着她睡梦中细微而香甜的呼吸,觉得自己忽然长大了,要娶一个女人为妻就应该好好做人,日后不能再好勇斗狠了。
“我和奶奶分得的草场少,发展畜牧受限,我决定到镇子上开个农牧机修理部。你知道我打小就对机械感兴趣,记得你阿爸送给奶奶的收音机和电视机都被我拆了个稀巴烂,当时恨不得把里边说话的小人儿通通掏出来。不过,这些盒子最后还是被我完好无损地组装上了。等上中学的时候,我更是利用寒暑假的时间一头扎进各种修理部当学徒,所以农机方面基本懂个大概。我一边开着修理部一边学习技术,白手起家,生意做得很有起色。那段时间,巴德玛一有空闲就来看我,我和巴德玛就像奶奶讲的‘阿爸’的爱情故事那样,相互想着恋着。那会儿的我每天精打细算,准备再多赚些钱就去巴德玛家提亲……
“可是后来……后来我是怎么学坏的呢?有一段时间巴德玛的母亲病了,她好久没来找我。镇上一帮小野马驹子却来找我了,他们听说我能打架,特意来‘会’我。我的拳头当然不是白给的,征服他们没的说。野马驹子们心服口服,就推举我为‘老大’。原来他们在镇子上也是分帮分伙儿的。我那时年轻气盛,虚荣心作祟,早把巴德玛的话忘在了脑后,稀里糊涂地当了他们的‘头儿’,天天和他们花天酒地鬼混在一起,修理部的生意也荒废了。与之相比,整天满身油污做一个搬搬拧拧的修理工太枯燥无味了。记得巴德玛后几次来找我的时候,我不是酒醉不醒,就是在和那些弟兄们吆五喝六。我也不再关心巴德玛,她母亲病重几次到医院我竟没去看望,秋天打草季节我也没能帮忙。我成了一个没心没肺的‘混球’。直到那次‘舞厅事件’,我们和另一伙野儿马子们在小镇的一家舞厅火拼,两败俱伤,我没处躲藏,又跑到了巴德玛家。巴德玛没有把我拒之门外,但她不再像红彤彤的火炭那样对我了,脸上总似秋天枯黄的草原蒙着一层霜雪。可我没有扪心自问,却对巴德玛抱怨起来,甚至和她无端地发火,大吵特吵。就在这时,一个叫索道的小子找到巴德玛家营地向我通风报信,说对方还要约架,以决胜负雌雄。这次要动马上的功夫,地点选在乌胡尔图汗山,据说那里曾经是成吉思汗和札木合‘阔亦田之战’的对战之地。巴德玛刚巧端着牛粪走进毡房,听到了这些混账话怒不可遏,挥起马鞭驱赶索道,待他骑上马背还使劲抽打他的马,那马慌不择路地跑掉了。巴德玛这才一屁股坐在毡房外,把头埋在膝间失声痛哭。她骂我是个走路没有影子的人,除了豺狼没有别的朋友,迷途的羔羊迟早要被风雪埋掉……如果我就此收手,巴德玛或许还会原谅我,时间的风还会把沟壑抚平。可我鬼迷心窍了,一股争强好胜的血在我的血管里奔突,仿佛自己就是年轻时的成吉思汗,就要为胜利者的‘荣光’而战。忘乎所以的我没等第二天天亮就从巴德玛家偷偷溜了出来,抓了一匹骟马向灰暗的天边驰去……后来的事不说大家也知道,是巴德玛报的警,我们两伙儿坏小子刚从乌胡尔图汗山探个头,就被抓获了。出事的那会儿,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奶奶。我想我真是不孝,她老人家该多么失望,她的心会疼的;然后我就想到巴德玛,我想我完了,我再不会见到她了。”
有那么一阵儿,前进帽和牛仔帽不再言语了,两个人皱眉眯眼作沉思状,又仿佛无所想,只是被明媚的草原景色晃得睁不开眼睛。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你犯的错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不是吗?都!”前进帽点了根烟抽。
“可我不能原谅自己,十多年来我的内心一直充满悔恨。”
“人不能总活在过去,就像太阳总会在黑夜后升起一样。都,知道吗,我之所以要陪你走一遭,就是想解开你心里的疙瘩。一切都重新开始了!”说着话,两匹马爬上一段缓坡,等人和马从坡顶露出头脸,前进帽就兴奋地喊起来:“你看,你快看!”
好家伙,原来是一片浩浩渺渺的大湖出现在面前,仿佛是突然从草原上冒出来的一般。那种铁灰色的无边无际的水面正像大海一样荡漾着,一浪跟着一浪拍打着湖岸,它的更远处却是一片宁静的幽蓝,分不清水和天的界线。两个汉子勒马驻足,听着满耳的湖鸥和各种水鸟的叫声,嗅着潮湿扑面的带着鱼腥气的风,一时间只有静静瞩望的分儿。
“它还和我小时候看到的一样,没有变化。好像湖水更清澈了!”
“是啊,前些年它的四周都是旅游点和偷捕的渔船,现在都被拆除、清理了,而且全面禁渔了,所以,这片大湖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有道是‘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阿哈,我想和你赛马,我们兄弟俩就像少年时那样赛一次吧!”
“真有你的,我刚刚也这么想!”前进帽从肩上摘下军用水壶,举起来晃了晃,里面有液体唰唰地响,他吧嗒吧嗒嘴,“知道这里装的是什么吗?”
“什么都瞒不过我这个猎狗鼻子,我嗅到它的味道了,可我早戒了酒。”
“今天破例,都,今天我就要你和巴德玛说出那句话!”
“不喝酒我也能,我不是当年那个羞涩少年了。”
“那就更应该喝点,我还想听你对着巴德玛家的敖特尔唱歌呢!”
“原来你为了这个。”
前进帽哈哈大笑,双脚一磕马镫,红马立刻精神抖擞起来,牛仔帽也勒正了马头。其实两匹马早不耐烦了这不紧不慢,听得一声尖如鞭鞘甩出的口哨,便撒开了四蹄,伴着一阵震天动地的足音,恍若被巨大的旋风刮走了似的,两匹马眨眼间跃下丘坡,驰向一马平川的草原,后面唯余滚滚烟尘和俩汉子呼啸般的吆喝。
风渐次分开,向身后疾去,牧草是被风带走的箭镞,密集地分射向两边,四面的丘陵也随着飘扬的马鬃依次飞去。大地颠簸得恍若大海,而马上的两个汉子一如在大海中驾着起伏跌宕的海舟乘风破浪。他俩将双腿直直地站立在马镫上,这样身子就更高出了大地,然后伸展开手臂就像伸展开翅膀,两个人你一声我一声地欢呼。胯下的马也受了主人的感染,咴咴地嘶鸣。这个架势远远望去,仿佛那不是牧人与马,而是两只翱翔啸叫的鹰。
这会儿,红马上的汉子取了酒壶狠灌了一口酒,有几许清冽从嘴边泼洒出来,在空中散成落花,再随手扔给同伴儿。那酒壶没有拧盖,翻了几个跟头却一滴不洒,只是角度偏高。牛仔帽就从马背上一跃而起,仿佛是从云朵里抓到了它,屁股还没落在马背上,酒已咚咚入口。两匹马越发狂飙,身后的烟尘直扯到云天,而马背上的汉子则像燃烧的两团火,火苗左冲右突,蓬勃乱蹿。此时白马已把红马落下十几步远,牛仔帽仰头喝掉半壶酒后,看都不看,反手丢给红马,那壶侧落到红马的胯下,触到了牧草的尖梢。前进帽不慌不忙,海底捞月般探身向下,一个斜翅将酒壶提在手中,也不起身,一脚别着马镫横于马的一侧,把那壶竖叼在嘴里。
“阿哈,你真能!”牛仔帽喊着,索性摘了帽子像飞碟那样抛向远山。
“你也是,都!”前进帽也撇了帽子,他的前进帽在空中飞翔时有点失衡,野鸭子那样扑棱棱的。
“阿哈,我还要去镇上开修理铺!”
“你能!我赞成!”
“奶奶会保佑我们的!”
“奶奶还要你娶巴德玛呢……”
接近黄昏的时候,那两匹马来到了乌尔逊河岸。那河从贝尔湖迢迢而来,像一条灰蓝色的长不可及的飘带,将呼伦湖连接起来,呼伦贝尔草原因此得名。巴德玛家就在乌尔逊河的入湖口。此刻金子般的夕光正笼罩在这片丰美无垠的草原上,那像马头琴曲一样低缓的草地深处,一座蓝瓦红砖的新房舍正静静地矗立在那儿。它的旁边是洁白如蘑的蒙古包,一缕歪歪扭扭的炊烟袅袅地从那儿升起,一直爬到蓝天上。房舍的旁边是整齐划一的羊圈、彩钢房的牛舍、机井闸杆和牛羊饮水的水泥槽;房舍的后面,七八个勒勒车连成一串,洋铁皮箱体像镜子那样反射着太阳的光芒。离居所不远处,一群圆滚滚的绵羊、山羊仿若珍珠般散落开去,又似一大片白云缭绕在那里;与羊群掺杂一处的是十几头乳牛,远远望去,像极了绣在绿毯上的黄白相间的花朵。而这番景致都被蜿蜒的乌尔逊河围绕着,左段堆满了碎银,右段闪闪烁烁,再往夕阳处却是水天一色的玫瑰红,一直红到天边。这番景致仿佛是为了陪衬一个扎着白头巾的女人,她的身影是忽然闪现的,就像一场盛会的主角会在最后登场。她站在乌尔逊河边,站在羊群和乳牛之间,遮目向这边张望。她看到了不远处高坡上的红马和白马,以及红马和白马背上那两个汉子,隐隐约约地,她还听到了源自其中一个汉子的歌声——
我离开湖边来到新的草场,
可是我的马群不肯吃草,
捧起盛满奶食的碗,
可是我却无法下咽,
我到处去寻找你的踪影,
我的心永远都无法安稳
…………
没错,那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牧歌!女人先是怔了一下,随之记忆被轻轻唤醒,就像春天被风轻轻唤醒,晚霞和流云也被唤醒,在她的头顶旋转开来。长生天也旋转开来,好似巨大而深邈的罗盘。女人呆呆地伫立在那儿,忽而听到一对云雀在空中婉转啁啾,仿佛与那骑马的汉子赛着歌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