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登科
时间倒流,向着昨天慢慢回溯。
形状各异的时钟,悬挂在墙壁之上,像是曾经走过的路,直的、弯的、异形的;也像是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心情,不同的际遇。
时间的瀑布飞流而下,滴答,滴答,泉水一般滴落。
也可能是心血,还可能是生命。
站在现实的光晕中,重新穿过白天和黑夜,穿过狂风和暴雨,穿过晨雾和阳光,回到开始的地方,回到每一个可能的细节,回到梦想,回到迷茫,回到惊喜,回到出发的地方……
梦幻的东街,也是实实在在的东街。我们回到石子路,回到小粮站,回到老邮局,回到理发店,回到照相馆,回到街边的棋局。在暗室冲洗发黄的底片,一幕幕沧桑在一群回顾的眼光中熠熠闪光。绿皮火车就要远行了,木质的座椅,坐着分离,或者团聚。
一群老楼穿上了新衣,像满脸皱纹的老人;曲里拐弯的街巷,每一块铺路石都刻印着岁月的痕迹。老朋友在这里相聚,笑容、沉思都具有年代感。
时间在这里暂停,岁月在这里定格。
我们可以见到自己的长辈,见到自己的伙伴,见到曾经的自己。
摩天轮占据了最高的位置,可以俯瞰脚下的一切,远处的山岭,庄重的庙宇,流动的人群,以及慢慢流走的时光。
从仰望出发,走向俯瞰。曾经的路啊,就会成为立体的记忆画卷。
在神龙峡的沟谷里,一切都是那么渺小,包括行走在小路上的我们。
只有天很高,蓝天、白云被切割成峡谷的形状,自在地飘动。
只有山很高,我们借助山势辨别方向,寻找神龙出没的地方。
还有那些看不清相貌的树,它们站在山巅,借着山的势力一直向上。
清风穿峡而过,热浪远去。
于是有了另一个世界,与山相伴,与水同行,与花草树木相拥。
清风拂过树梢,它们朝着同一个方向点头,弯腰。
清风拂过水面,辨不清蓝色、绿色的溪流泛起微波,叮叮咚咚地穿过山石、树木,流向山外的世界。
我也成了神龙峡的子民,好多想说的话在风中突然变声,只剩下一声惊叹。
在凉凉的清风中,我们向树木、小草学习,向涓涓流淌的溪流学习,它们站在那里,或者奔向远方,都带着神龙峡的温润。
在金佛山,一群杜鹃打破了我对杜鹃的固有印象。
它们都是乔木的,站在寒冷的山顶。
它们无数次承受冰雪的覆盖,无数次接受寒风的洗礼。
在悬崖之上,列队生长,成王,成官,成庶民……
树皮粗糙,还留下了时间的刻痕和风雪的形状。
有些树皮被剥离了,露出无法命名的沧桑。
金山、阔柄、树枫、美容……是它们的名字;红、黄、白、紫、鹅黄……是它们的颜色;抱团、成片、单瓣、复瓣……是它们的形状。为了这春天的开放,每棵树都准备了整整一年。
一年又一年,寒来又暑往,金佛山的杜鹃把自己长成了古树,长成了传说,长成了世代相传的风景。
本以为只能以仰望的姿势欣赏花朵的背面。一条长长的悬空栈道,让我与树冠等高,可以和枝条亲近,可以和花朵比肩。
山外的花季已经过去,在金佛山,成片的杜鹃,成林的杜鹃,在蓝天、绿意、清风、浓雾的陪伴下,静静地绽放。
我是一个陌生的入侵者,来自另一个世界,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声声惊叹之后,又悄悄地离开。
栈道在绝壁之上,离天很远,离地也很远。漫步在栈道上,有一种飞翔的幻觉。
刚刚还是阳光明媚,突然起雾了,好像是从远处的山顶滚滚而来,又好像是从深深的沟谷里升腾而至,带着丝丝湿润,带着树木花草的清香。
栈道不见了,天空不见了,深谷不见了,树木花草都不见了。
在这个乳白色的世界里,我好像游历在梦中,上不见天,下不见地,悬崖上的枯枝新芽,也是朦胧的,叶片上的露珠欲滴未滴。
轻轻抚摸着崖壁,笔立的石壁是粗糙的,苔藓有些干枯,满是沧桑的印迹。
浓雾,时而从悬崖之下翻卷而来,波浪一般翻滚。时而从空中坠落下来,像是没有声音的瀑布。
我像一个落水者,在茫茫大海中孤独地扑腾,不知道哪一刻就会被海浪淹没。
也就是一会儿工夫,山风吹过,浓雾逐渐褪去。
山在远方,崖在身旁,沟谷在脚下。
我依然站在绝壁栈道上。
对面山上的人或者鸟,远远看过来,我只是绝壁上的一个移动的小点,辨不出究竟是谁,甚至辨不出是一个人,还是一只慢慢爬行的蚂蚁。
每走一步,都有点瑟瑟发抖。
在金佛山的深处,密林之中的小路上,一只小松鼠从树丛中跳出来,拦住了我的去路。
它是那么敏捷,仿佛在家里嬉戏。它是那么大胆,一点都不担心身边的一切。
感到惊奇、惊喜的反倒是我。
头上是蓝天,周遭是绿树,薄雾笼罩,鸟鸣悠扬。
一个小精灵就这样来到我的身旁。
它是我久违的老友吧,曾经在家乡的树林间,见到一群小松鼠蹦来跳去。
在离它几米的地方停下来,与它对视,本想躲一躲,以免打搅它自由的梦想。
它一点都不胆怯,在石梯上跳跃着。
大大的尾巴轻盈地摇着,单纯而愉快,像个孩子,不用考虑是不是存在危险。同行的游客伸出手掌,呼唤它品尝人间美食。它居然没有拒绝,两步就靠近,衔着一片锅巴,蹦蹦跳跳地离开,窜进树林里,站在枝丫上,回头看着这些奇怪的物种。
一幅美妙的图画:一只野生的松鼠,和陌生的游人,在密林深处相遇。
除了在笼子里,我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近一只松鼠。它居然和游人那么亲近,可能它知道,这里是它的家园,自由自在是它的本性。
我是在山里才卸下面具的,还带着人世间的厚厚尘埃。
我是怀着敬意和羡慕走进大山的,一只小松鼠告诉我,这羡慕、这敬畏必须成为一种情怀。
在金佛山,在这绿色的海洋,只要你用心,人类也能复归本性,成为动物世界的一员。
他是诗人,从来不走寻常路。
在金佛山流动的人群中,我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他穿梭在密林,花丛,沟谷,在常人难以抵达的地方。
装满花草虫鱼的心,盛着想象的背包,单反相机,他就成为寻觅美景与诗意的独行侠。
他熟悉金佛山,拍摄过无数的花草,翻飞的蝴蝶,转瞬即逝的流云、雾岚,以及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这一次我与他同行。
刚刚进入神龙峡,他就如神龙般隐身于溪谷、树林之中。
路边的草木,碧绿的溪水,穿过峡谷的风,我们认为美景的地方,都是留给游客的。
他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小路深处的丛林,峭壁底部的乱石,难见阳光的沟谷。
他发现的美景,我们无法见到;他拍摄的照片,每一张都包含着惊喜。
他拍到了悬崖上的过路黄,以及那些群飞或者落单的蝴蝶。
我走过无数的田坎,知道过路黄的名字,也见过相似的花朵,金黄金黄的,但绽放出花朵的不是田坎上的草本,而是绝壁上的藤蔓。
背景是悬崖,石缝,小小的身子低矮而健壮,小小的叶片泛着油油的光。
花朵是静静地开放的,如果不是诗人的偶然相遇,我们不会知道它的存在。
有消息说,两年前有人在重庆万州发现过这种过路黄的踪迹,但在金佛山还是第一次发现。
这应该是了不起的收获。我建议元胜写成一篇文章。他说,这不是新品种,而且是第二次发现,价值不大。
他所追求的,是发现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