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平
乙亥腊月就开始闹鼠疫,
鼠你最美,鼠你快乐,鼠你幸福,
各种被美化的鼠的肖像,
在人心仅存的柔软处施暴。
汉字被施暴,比笔画缺胳膊少腿,
更残忍。鼠的低级附会,
笑不起来,喜不起来,更像是
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本命年的赵钱孙李也非鼠辈,
也特别反感这样的抬举。
如果真有一只老鼠与你为伍,
快乐和幸福在哪里?
想想都不寒而栗。识字知忧患,
文字游戏,比如人生轻浮。
沙坪坝是城市唯一的平地,
公园里的树绿得发冷,酷暑季节,
笑声也会冻僵。
一段围墙不规则豁缺了,重新堵上,
缺缺堵堵堵堵缺缺,缺,堵,
堵了,又缺。
围墙不是一个人在堵,
也不是一个人在拆。堵墙的人拆过墙,
拆墙的人又把墙堵上。
残垣以外的色调,
是沙坪公园惨淡的一抹。
一堵墙把它隔离,一块旧年的伤疤。
墙内花落叶落,有树枯萎,
墙外无人看管,不见狼藉和尘埃。
清明时节,断墙开满鲜花。
比邻教堂的钟声哑了,十字架下,
年代失血。裸露的坟场,
保存了惨烈的完整。
一百颗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在那年,在墙外,
封存了体温。
莫斯科西南方向,
郊外墓园存放的国家记忆,
赫鲁晓夫、戈尔巴乔夫、叶利钦的痕迹,
间隔了普京时代。
墓园群贤毕至。穿中山装的王明,
那首国际歌没有唱完,就休止了音符。
肉身凝固的花岗石,
站得笔挺。
记忆里的那首歌,无论在哪里唱起,
都能找到自己的同志。
我在异国墓园与他不期而遇,
手里一枝野菊,在颤抖。
雕像座基抬高三尺,只能仰望,
头顶清澈的蓝没有一朵云。
雨后的花岗石一尘不染,灰得确凿,
与他的中山装匹配。
等一只靴子落地,
不关心尺码,不在乎落地磕碰的声响。
风也过了,雨也过了,庙堂与江湖,
一张纸,不能覆盖浩荡的身体,血在燃烧。
人生用过的标点符号清晰,
语义学的抽屉,堆满发黄的卷纸,
随便抽出一张都可以写诗。草木生烟,
河边的小路上,优哉游哉一只白鹭。
天上的云彩散了,袖口的风,
挽留深秋的淡酒,一杯向远,一杯向空,
挂杯的晶莹甄别抒情的度数。
昨夜梦见陶渊明,布衣与山水呼应。
我之前,康熙、乾隆和嘉庆,
在长白山褶皱里走过御笔。
文字卷起飞雪,比玉玺的鲜红耀眼,
雨燕束腰,峰峦拔节。
长白山的白,
留给我的辽阔,与我的深入浅出,
如此匹配。远古火山口最初的临盆,
脐带上的血也是白色。
黑风口垂帘的瀑布,
天池游弋的云朵,不能轻描淡写,
纯净的白,容不下虚情假意。
很多人想把脚印留在山上,
比如蝼蚁,一阵风过无影无踪。
沿北坡攀缘,岳桦林带的集体匍匐,
把对雪的膜拜书写成经典。
所有趾高气扬在这里,
没有立足之地,所有轻浮和潦草,
所有廉价的颂辞一文不值。
长白山留的白,留得明明白白,
即使季节改变颜色,
那白在心底,根深蒂固。
一部打开的中文版图书,
在克罗地亚合上。海水的咸与泪水的咸,
纠缠不清,目光所及,支离破碎。
端端正正的汉字,堆满歉意和倦容,
一个人远行的正面和背影,
化成一瞥惊鸿。
我在书里分拣属于你的
逗号、顿号和省略号,找不到句号。
那天的“早上好”,遥不可及。
终于明白你真的是累了,
这世上有多少汉字,就有你多少脚窝,
毕其一生地陷入,再也拔不出来。
做书的人与做人的书,浑然天成。
干净的封面上,一颗不生杂草的头颅,
光芒还在,你的名字从海上升起。
风声紧,行走小心翼翼,
一片树叶砸死一只麻雀,被野猫叼走。
斑鸠比麻雀魁梧,经常绝处逢生。
蝴蝶回来了,没有去年的肥硕,
站在花蕊摇摇晃晃。如果是喝醉了还好,
季节可以原谅。
花儿不依不饶。蝴蝶有过承诺,
带花儿一起飞,花瓣也是打开的翅膀,
没有蝴蝶,梦就碎了。
见过的生死,听过的海誓山盟多了,
那只鲜艳的蝴蝶,好瘦,好单薄,
不该随便留下豪言壮语。
而且,风声越来越紧,
院子堆积满满的前朝落木,无一署名,
所有的轻佻,经不起风吹。
先是蝙蝠长出两米翅膀,
继而蝗虫铺天盖地,新冠神出鬼没,
措手不及中努力接收人类信息,
很弱,很卡,眼睛突然色盲,
只有黑。伸手不见五指,
到处触摸冰冷的绝望。
怀疑时间的暂停键失灵,
重新启动的阳光还有多远?
人和人,人和自然拉开的距离,
要人来修复,而人已经羞于做人,
生不如死。我只想做一条鱼,
用我七秒的记忆忘掉所有——
过度的贪婪和欲望,
以及大自然饱受的创伤。
把这些想清楚,天就亮了,
让时间多一些蓝天和白云,
少一点罹难。英雄与人民,
都有同构的身躯和骨骼,
躲过一劫,颂歌与祭文的诵读,
每个字句都不能省略。
与万物和解,只有久违的吻,
还记得爱情打过封条。
亲爱的口罩,
可以成为幸福的宝典。
我看见你眼里的樱花,
似是而非,你说是白内障飞的花。
我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即使看到的不是真相,
也相信这是早春的残留。
忽略了你的视力也限制在一米五,
目光短浅,看不见明天。
索性闭上眼,让耳朵异常敏感,
听风,听雨,听春天留下遗言,
落花正在诵读:“捷报飞来当纸钱”
一个很好的词,被感染,
在失血的春天。花开都是罪过,
太多的笑脸贴图被拒绝。
这个词染上病毒的时间更早,
那些古装的连续剧长期征用,
词性在金銮殿变了味道,
晋级为大词,成为新的皇冠。
这个词被人提醒,高高举过头顶,
如果吞吐的是纸做的莲花,
只能放在祭坛上了。
这个词每个人都享有版权,
或为泥土、雨水和草木而生,
或为生命中每一个太阳而生,
这才是这个词应该的去处。
现在被感染的这个词,异常敏感,
四面围追堵截,生死未卜。
还是不要让这个词死吧,
把它放在清水里好好洗一洗,
找回它原来的词义,无须调教,
也不需要任何添加剂,
感恩,没有人糊涂。
在草堂过人的生日,
与杜公有个约定。天的颜色有点灰蒙,
面对一树枯枝,感觉背心发凉,
越看越像冰冷的铁链。
一枝红梅当香调整了心情,三鞠躬,
恭祝缺少快乐的先生快乐,
恭祝茅屋不再为秋风所破,
恭祝天下的人都是笑颜。
雅士们从南门到东门曲水流觞,
水上雾岚升腾的魔幻,装饰了画框,
诗词唱和、水墨泼洒,笔走虎啸,
落款杜甫草堂。
生日快乐!创世纪第七天诞生了人,
一就是全部,快乐一个都不能少。
不把人当人的人不是人,
不配。
坐守草堂的杜老爷子精神矍铄,
对春天一直保持警惕。花团锦簇里,
安排一场雨,洗心的冷漠,
洗众生眼里的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