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个的”与“一天天的”负面表达功能的异同及其成因

黄光毅，陈明舒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个”在现代汉语中使用频率很高，通常被看作通用个体量词或万能量词[1]。有些名词可以直接和数词连用，当中不加量词，这种名词可称为“准量词”，“天”就是如此[2]177-178。“个”和“天”都可以前接数词“一”，变化为重叠形式“一个个”“一天天”。郭继懋把量词重叠的总括性的语法意义归纳为“物体或事件的重复存在”，该意义在不同的环境中有不同的体现，这一概括及其意义变体的结论也基本适用于“一XX”“一X一X”等其他重叠形式(其中X代表一个量词)[3]。在第三届语言信息化与智能化学术研讨会暨上海市语文学会2021年学术年会上(2021年11月20日至21日)，李宗江指出，当所指对象为指人名词时，“一个个的”除了表示遍指，还表达对某个群体内人员的负面情绪，如厌恶、气愤、不解等，如“一个个的，都神经病”(1)截止本文定稿，暂未见李宗江老师有相关成果正式发表，该观点引自李宗江老师后来发布于“上教语言学”微信公众号(2022-01-06)的文章《“一个个的”与负面情绪表达》，文中简称“短文”。。黄光毅认为“这一天天的”是一个具有消极义的习语构式，并分析了消极义的具体内涵和由来[4]。“一个个的”和“一天天的”都可以表达负面情绪，但对二者负面表达功能的异同及其成因还未有深入分析，笔者拟重点探讨这两个问题(2)文章语料主要来自新浪微博、北京语言大学BCC语料库和北京大学CCL语料库，部分例句有标点符号的修改。。

一、负面表达功能的异同

“一个个的”和“一天天的”都可以表达愤怒、沮丧等负面情绪或者用于斥责、埋怨等负面言语行为。它们既可以与语境中其他负面义成分搭配使用，如：

(1)一个个的，看着都疯了。(微博“阿辽鲨”2022-07-09)

(2)一天天的，想到论文就心里一紧。(微博“是蔡包包”2022-01-15)

也可以单独使用，此时具体表达的负面情绪需要结合上下语境得出。如：

(3)“大街上小崽子都露脚脖子。”“一个个的。”(BCC语料库)

(4)“你去石家庄干啥了？”“去看一个让我心跳加速的妹子。”“一天天的。”“爱情总是让人沉沦。”(BCC语料库)

“一个个的”和“一天天的”前面都可以加上强指示代词“这”“你(们)”或“你(们)这”[5]，负面情绪有所增强。如：

(5)“你有眼睛？”“错了，不是眼睛，是眼镜。”“这一天天的。”(BCC语料库)

(6)“你这一天天的。”“咋滴？”“你有病，不和你计较。”(BCC语料库)

(7)这一个个的，就是气得我心脏不是很舒服。(微博“陌上初安_兮”2022-06-06)

(8)你们这一个个的是要气死我哇，没有我，你们开心吗？(微博“梦想陈臻”2021-12-22)

从语用效果看，“一个个的”和“一天天的”单独使用时在形式上没有任何贬抑义成分，负面情绪可以以一种含蓄的方式表达出来，尽可能避免尴尬，符合礼貌原则。不过二者的负面表达功能还有其他方面的异同需要注意。

(一)涉及对象

“一个个的”主要用于对“对方群体”的负面评价，具有排己性，一般不能前接第一人称代词。有时语境中有明显表示复数义的形式与“一个个的”呼应。如：

(9)我发现大家最近戾气都很重啊，一个个的，要是高血压会崩管，管理不好自我情绪老失控，这是那啥吧，气大不伤身吗？(微博“宻璐”2022-01-11)

(10)总共就那几个人，就我一个是天天在想着工作认真做事情的，其他人都是混子，真无语一个个的！(微博“在失明中的鱼”2022-01-14)

例(9)中，戾气很重的不止一个，引起说话人的感慨；例(10)中，几个人中就“我”一个人认真做事情，其他人让说话人感到无语。有时语境中没有出现“一个个的”明确所指的对象。如：

(11)烦死了烦死了一个个的。(微博“暴躁的狒”2022-07-09)

而“一天天的”表达负面情绪时，涉及对象既可以是自己，也可以是对方，且没有单复数的侧重。如：

(12)我这一天天的，心情像坐过山车一样，心态已崩。(微博“梅花鹿掉线中”2022-07-04)

(13)一天天的，在网上怎么总遇见恶心人。(微博“苒veain”2022-07-08)

例(12)中，说话人在描述自己的负面情绪，“这一天天的”可以前接第一人称代词；例(13)中，“网络上的恶心人”让说话人产生负面情绪。

(二)习语化与主观化程度

“一个个的”虽然可以表达负面情绪，但还有很强的指称性，且所指对象一般是“对方群体”，即它保留了“一个个”作为重叠式的语法意义，习语化程度还不高。如：

(14)我的学生没一个乖的，一个个的都跟窜天猴似的。(微博“只做数学题_”2022-07-14)【“一个个”指“学生”】

而“一天天的”就不同。“一天天的”本来表示“超过一天”的时间复数义，但实际上它表达负面情绪时既可用于“超过一天”，也可用于“一天之内”[4]。如：

(15)一天天的，天天吵架！实验室快变成战场了。(微博“薛定谔的小猫崽-”2022-01-15)

(16)昨晚两支舞给我跳得，今天上半身的感受是散架，现在吃饱了又睡不着，再过5h差不多又要起床了，昨晚又失眠到3点多还没睡着，我这一天天的。(微博“东甜汐辣”2022-04-26)

(17)中午去常去的韩料店吃饭，发现之前墙上贴的韩团海报全没了，问了一下才知道老板塌房了，还没想好搞什么新团，这一天天的。(微博“今渡百川”2022-05-01)

(18)早上核酸，上午看娃，下午上课，晚上打游戏，我这一天天的，挺忙活。(微博“大缺儿其实一点都不缺”2022-05-09)

从已知信息看，例(15)中，吵架几乎天天发生；例(16)中，说话人在超过一天的时间里经历了“跳舞导致劳累”“吃饱了睡不着”等情况；例(17)中，说话人中午去吃饭时发现塌房导致墙上贴的海报全没了，这一事件发生在一天之内；例(18)中，在一天之内做了“做核酸”“看小孩”等多件事。

可以看出，“一天天的”适用的时间范围灵活，即和时间长短没有太大关系，且时间义逐渐淡化，具体体现为从“时间复数义”到“时间复数义为主，兼表负面义”，再到“时间复数义淡化，负面义为主”(甚至只表负面义)。“一天天的”可以看作一个比较成熟的负面义习语构式[4]。

从图3和图4的对比可以看出,两种算法在时域波形上并看不出明显的区别,这说明,两种算法的噪声抑制能力几乎没有差别,但是从语谱图的对比可以看出,经过谐波重构降噪的语音信号在一些频带上恢复出了原本被抑制的谐波分量,因此语谱图细节比经过两步降噪的维纳滤波法更完善。

据吴福祥介绍，主观化指“意义随着时间的推移用来编码或明确表达说话人/作者的视角和态度，这些视角和态度受到言谈事件的交际世界的制约，而不受所述情状或事件的所谓‘真实世界’特征的制约”[6]。“一个个的”虽然可以表达负面情绪，但仍有客观的实体所指，主观化程度较低；而“一天天的”表达负面情绪时不再单纯与客观世界中的时间复数义有关，而是可以直接与说话人的主观视角和态度挂钩，如发生在一天之内的事件所产生的负面情绪也可以用“一天天的”来表达，因此“一天天的”主观化程度更高。这其实体现了“形变滞后”，即形式的变化滞后于意义的变化。“人创造性地使用语言，不断从旧的词语引申出新的意义，但不可能每引申出一个新的意义马上就用一个新的形式来表示。”[7]322

综上，“一个个的”和“一天天的”都有负面表达功能，都可以前加强指示代词“你(们)”“这”来强化负面情绪，但在涉及对象和习语化、主观化程度上还有区别。下文着重探讨二者负面表达功能及其差异的成因。

二、负面表达功能的成因

李宗江在短文中对“一个个的”为何可以表达负面情绪做出了两种解释。一是与另一个表示负面情绪的构式“你(们)这(个)NP”有关，“(你们这)一个个的”可以看作该构式的一个子项，当单独的“一个个的”表达负面情绪时，事实上是隐含了一个指称词“你们”或“这”。至于“你(们)这(个)NP”为何可以表达负面情绪，张新华认为主要与“你”“这”有关[5]，因为直接用这两个代词当面指称听话人是不礼貌的。李宗江在短文中把它概括为“面指不敬”。二是通过最小对比法或隐现对比法得出负面义源于“的”，因为“一个个”“一天天”“一天到晚”并不能表达负面情绪，加上了“的”就能表达，并做出了“的”是否可以看作一个主观化语缀或助词的猜想。

第一种看法似乎可以解释“一个个的”负面情绪的关涉对象多指“对方群体”，但“一天天的”涉及的对象既可以是对方，也可以是自己，且没有单数复数的区别，二者的差异似乎无法得到很好的解释。第二种解释把负面情绪简单归因于“的”是主观化语缀或助词似乎略显笼统，因为“一个个”“一天天”后接“的”表达负面情绪虽然常见，但实际上也可以不带“的”。如：

(19)有网没电，有电没网的，这一天天。(微博“Three·years·old·H”2022-03-15)

我们认为“一个个的”和“一天天的”中“的”依然是语气词，且这样的用法非常普遍。又如：

(20)过年大鱼大肉的，吃腻了，喝一瓶王老吉正好！(微博“魅魅剧”2022-01-12)

总的来看，两种看法都没有较多关注“一天天(的)”和“一个个(的)”本身的特点、二者在语境中的作用以及其他相关因素。另外，黄光毅认为“这一天天的”具有消极义是语义规约的结果。因为“(这)一天天的”高频率使用于消极语境，前者与后者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当语境缺省时“一天天的”可以独立表达消极义[4]。该解释虽有一定道理但缺乏深入分析，比如语境中除了“一天天的”还有其他成分，为什么是前者与消极语境产生了语义规约呢？

因此，“一个个的”“一天天的”能够表达负面义的成因还需深入分析。

(一)超常高量引起否定评价

李宇凤指出，程度常模与程度高量偏移的显著对比会引起语用评价否定；程度高量是否定的基础，以程度常模为参照标准是高量程度否定评价的决定条件。具体来说，程度常模具有认知背景参照的作用。非常规表现在程度常模的对比下会产生焦点效应和主观评价效应。异于常规模型的情况自然会引起注意，具备表述价值、成为表述焦点。超越程度常模的程度表现，都会附带人们基于程度常模的评价倾向，有时候具体的评价态度还会显性化[8]125-136。简单来说，事物(事件)的数量越多或存在的时间越久，越可能超过常规模式，越会对人的认知、情感、评价造成影响。因此，语境中表达复数义或高程度义的形式可能更容易承载负面表达功能，因为它们是表明“某种情况超过程度常模”的核心成分。如“又VP”和“再VP”[9]。

(21)第三次时，那个粗嗓门的女人愤愤不平地说：“又是你，别打了，她被蓝县长那瘸老婆叫走后，至今没回来。”(莫言《生死疲劳》)

(22)陈柱子把自己两只手拍了一下，厉声说：“你再说！你再说，我就扇你两耳光！”(李凖《黄河东流去》)

而“(你)又来了”甚至可以看作一个习语构式，表达“对某种言语、行为或现象的经常反复出现表示厌烦”[10]。如：

(23)孟二楞不高兴地回道：“那你们为啥不等我一阵呢？还怨我！”康明理说：“你又来了，你……”(马烽《吕梁英雄传》)

“一个个的”和“一天天的”都具有复数义的语义特征，前者表示事物不止一个，后者表示时间超过一天，它们有“程度高量超过程度常模产生显著对比并引起语用评价否定”的可能，这是产生负面表达功能的根本原因。因此，相比语境中其他非程度高量的成分，“一个个的”和“一天天的”更容易产生负面表达功能。

(二)礼貌原则与规约性省略

量词重叠的总语法意义是表达“物体或事件的重复存在”，但数量短语的重叠形式“一X一X”(包括“一XX”)充当不同的句法成分时，表示的语法意义不一样。从一般充当的句法成分看，作定语表示数量多；作状语则表示按次序地进行；作主语表示“每一”[11]17-18。如：

(24)她周围的青年，一个个都是以天下为己任的雄辩家。(路遥《平凡的世界》)

(25)客人确实很多，尤其是那一个个的包间小歌厅，生意更是好得出奇。(张平《抉择》)

(26)汪方亮开始一个个地研究台下那些人的脸，省得自己犯困。(张洁《沉重的翅膀》)

(27)接着她便告诉他，这几年的家境是一天天的往下落了。(胡也频《他和他的家》)

(28)减肥更是如此，咱也要用一天天的努力，将体重一点点地减下去。(赵奕然《懒人瘦身法》)

例(24)中的“一个个”作主语表示每一个青年；例(25)中的“一个个的包间”即很多包间；例(26)中的“一个个地研究”即逐个研究；例(27)中的“一天天的往下落”即一天又一天地衰落；例(28)中“一天天的努力”即很多天的努力。

“每一”“逐次”和“数量多”的核心意义都是“物体或事件重复存在”，而重复存在如果超过常规模式就可能产生负面评价。那么能够独立使用表达负面情绪的“一个个的”和“一天天的”与主语、状语、定语哪一个句法位置有关呢？

先说“一个个的”。李宗江在短文中指出，“一个个的”表示遍指时，侧重于把事物的整体分解为多个个体来指称，表明该整体中的每个个体都与下文的事件相关；当“一个个的”所指对象为指人名词时，除了表示遍指，还表达对某个群体内人员的负面情绪。换言之，表负面义的“一个个的”与主语位置有关。如：

(29)让帮忙办点儿啥事吧，半天半天出不来，一个个的跟密谋啥似的。(微博“大宝孩儿”2022-01-15)

再看“一天天的”。从CCL语料库整理了1 538条语料，“一天天”充当状语表示“逐天”有绝对优势，带或不带状语标志的情况都有。需要指出的是，“地”“的”是不同的结构助词，但在书面语中“地”有时也写成“的”。如：

(30)林正书的病情一天天加重了。(《人民日报》1995-12-11)

(31)江玫一天天的消瘦了，苍白了。(宗璞《红豆》)

“一天天(的)”有时可以位置独立，如例(30)和例(31)可改为：

(32)一天天的，林正书的病情加重了。

(33)一天天的，江玫消瘦了，苍白了。

“一天天的”位置独立时语流稍显停顿，因为同为轻声，状语标志“的/地”和语气词“的”有时难以分清。我们认为，“一天天的”表达负面义可能主要与状语位置有关。“一天天(的)”作状语表示逐天(具有时间推进感)，最初它与动词性成分搭配体现出较强的变化性，如例(32)表示“一天比一天严重”；但后续变化性特征逐渐减弱，有时只是单纯描述人物或者其他事物的特征。如：

(34)一次吃两个泡面，我真的会被笑死，这是什么贫苦生活，一天天的。(微博“不要柴犬了”2022-07-08)

例(34)只是描述人物的生活状况，并没有体现时间变化，此时的“一天天”似乎可以理解成“每天”(虽然该动作可能并不是每天都发生)。可以看出，“一天天(的)”适用的环境逐渐扩展，这是其负面表达功能形成过程中的重要一步。

上文提到，有“程度高量超过程度常模产生显著对比并引起否定评价”的可能是“一个个的”和“一天天的”产生负面表达功能的根本原因，而该功能的最终形成则与礼貌原则下的规约性省略有关。礼貌原则是指话语交际要尽量考虑听话人或当事人的面子，说话尽量得体。礼貌原则的赞誉准则是指：尽量少贬低别人，尽量多赞誉别人。正面评价往往要清楚明白地说出来，有时甚至还不嫌啰嗦，听话人也常常乐于接受；而负面评价则总是尽量简短，甚至不明说，只借助会话含意来暗示对方[12]。“一个个的”源于主语位置，有时原来的谓语部分才真正表达负面义。如：

(35)我现在终于知道为啥你们科室效率这么慢了，一个个的跟个爷一样，难指挥，难说话。(微博“小季不是小纪”2022-01-16)

“一天天的”源于状语位置，真正表示负面义的也是其他成分。如：

(36)一天天的真无语！我快被气疯了，好委屈。(微博“蜜桃拿铁儿”2022-07-08)

在礼貌原则的影响下，说话人省略了真正表达负面义的成分，而随着高频率使用，这种省略规约化了，“一个个的”和“一天天的”用于负面评价逐渐固化；另外，语气词“的”增强了“一个个的”和“一天天的”独立成句的可能性。这样，“一个个的”和“一天天的”语义句法的自足性不断增强，最后可以独立使用来表达负面情绪。如：

(37)“不把人家拆散你是不是很不安心？这是人家的家事！”“哟一个个的。”(BCC语料库)

(38)“你啊一天天的。”“不省心哈。”“你也知道你不省心啊。”(BCC语料库)

除了礼貌原则下的语用省略，还可以从语境吸收的角度探讨负面义的来历。“语境吸收是指，某一语言形式在长期使用过程中将其所处语境表达的意义吸收进来，并逐渐规约其中，变为一种常规意义。”[13]上文提到，“一个个的”和“一天天的”本来表示客观事物的复数义，前者表明语境中具有某种消极情况的人不止一个，后者表明具有某种消极情况的时间不止一天，当某种情况的存在数量超过正常规模就会产生显著对比，进而引起语用评价否定。最初这种消极情况(消极义)是由其他显性的负面成分直接表达出来的，如上文例(35)(36)。当“一个个的”和“一天天的”高频率用于具有明显负面色彩的语境，负面的语境义(语用义)就被二者吸收，并进一步规约为常规意义。而之所以是此二者吸收了负面义，也正是上文所说，它们是表明“某种情况超过程度常模”的核心成分。

(三)“个”和“天”的特点

从语义特征或功能看，量词“个”用于事物个体，“天”则与时间有关。现代汉语还有其他单音节个体量词以及时间义的准量词都可以重叠，前者如“(一)张张”“(一)条条”，后者如“(一)分分”“(一)年年”，它们都可以后接语气词“的”相对独立地使用，为何它们没有发展出负面表达功能呢？换言之，需要分析“个”“天”与同类单音节量词的不同。另外，“一个个的”和“一天天的”负面表达功能存在差异是否与“个”同“天”的区别有关也需要考察。

1.“个”和“天”与同类单音节量词的不同

先说“个”。与其他单音节个体量词相比，“个”的突出特点有两个：一是使用频率极高；二是功能复杂多样(两个特点有很强的联系)。就功能多样而言，“‘个’的泛化范围扩展到了几乎所有类别，成为当之无愧的‘万能量词’”[14]。如：

(39)小伙子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给他削了一个苹果。(路遥《平凡的世界》)【修饰具体事物“苹果”】

(40)家搬过来以后，自己似乎只在家里待过一个春天。(季羡林《海棠花》)【修饰抽象事物“春天”】

(41)说到这里，她抽咽得更加厉害，把被窝蒙上头去，索性任情哭了一个痛快。(郁达夫《过去》)【修饰性质“痛快”】

(42)杭天醉一个转身向他扑去，喊道：“你走开！我讨厌！”(王旭烽《茶人三部曲》)【修饰动作“转身”】

值得注意的是，李小军指出，量词“个”演变出指示、称代的功能，已见于初唐[15]。转引其例：

(43)个时无数并妖妍，个里无穷总可怜。(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指示】

(44)个是谁家子，为人大被憎。(寒山《个是谁家子》)【称代】

使用频率高、搭配事物广和指称性强的特点使得“个”从同类单音节个体量词中脱颖而出。不过李宗江指出，有些量词容易和某一特定名词产生联系，而搭配范围太宽的量词则不容易。换言之，不同量词与特定名词产生联系的难易程度是不一样的。如当语境省略时，“一辆、这辆”一般指的是车，但“一个、这个”具体指哪一种事物就难以判断[16]。上文提到，“一个个的”表达负面情绪与其充当主语表示遍指有关，但理论上“一个个的”表遍指所指的事物有很多。不过在实际语料中，“一个个的”所指对象有所侧重，即多用于人的方面[17]，具体而言，应该多指“对方”或“他人”。例如：

(45)墙头上那些喜欢闹哄的小红孩都沉默了，喇叭忘了吹，鼓忘了打，一个个张着嘴，小脸蛋上都是痴呆呆的表情。(莫言《生死疲劳》)

(46)卖酒的娘子都坐在摊后，一个个搔首弄姿。(王小波《黑铁时代》)

李宗江在短文中也指出，“一个个的”除了表示遍指，还表达对某个群体内部人员的负面情绪，而此时“一个个的”所指对象为指人名词。我们认为，之所以限定在指人名词，是因为与人有关的事件相对而言更容易引发情绪。在语境缺省时，“一个个的”可以独立使用表达负面情绪，仍然保留了其作主语时的“对方/他人群体”的特点。

再说“天”。常见的时间单位有“秒、分、时、天、周、月、年”。在实际语料中，它们都可以构成重叠式“一XX”。但CCL语料库显示，“一天天”的使用频率远远超过其他，如表1。

表1 常用时间单位对应的“一XX”在CCL语料库中的出现次数

其中只有“一天天的”产生了负面表达功能，原因之一是，与其他时间单位相比，“天”表示的时间长度比较适中。具体来说，“秒”“分”“时”时长较短，事件存在的时间如果以它们为单位，可能难以引起主体的负面情绪，但超过一天就有可能了，而“周”“月”“年”又都以“天”为基础。因此，“一天天的”成为负面表达的更好选择。

2.“个”与“天”的区别

据吴福祥介绍，特劳戈特提出一条涉及句法、语义、语用的语义演变的单向性路径。语义上，真值条件意义演变为非真值条件意义；语义-语用上，非主观性意义演变为主观性意义[18]。“个”和“天”的语义特征差异会影响其语义演变的结果。“个”搭配的事物虽然很广，但其计量对象为人时仍有很强的精确性、实体性，因此，“一个个的”表达负面情绪时涉及对象多为“对方/他人群体”，还保留了复数义实体指称性，具有较强的真值条件意义。而“天”作为时间概念与“人”没有直接联系，因此“一天天的”表达负面情绪时不像“一个个的”指称明确的对象；时间概念“天”具有抽象性，且状态性差，所以此时主体的关注点不再是时间，而是更具真实感的事件；另外，时间具有模糊性[19]和连贯性，如发生在一个小时内的事件也可看成发生在一天之内。这些特点都会影响“一天天的”的语义演变以及其表负面义时适用的时间范围。因此“一天天的”原有的时间复数义在高频率使用中逐渐模糊，最后基本完成从“时间复数义”到“负面义”的转变，在表负面义时没有己方/对方、(天数)单数/复数的侧重，已经具备较强的非真值条件义和主观色彩。

时间的模糊性还可以用其他时间词的语义演变来证明，如“半天”，《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释义如下[20]37。

①白天的一半：用半天时间就可以把活儿干完。

②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好长时间(多就说话者的感觉而言)：等了半天，他才来。

“半天”表示的时间长度从精确客观(白天的一半)发展到模糊主观(根据说话者的主观感受来确定)，而后者真正表示的时长可能短于原来的“白天的一半”。这与“一天天的”的情况有相同之处。不过，也正是因为“个”的实体性和“天”的虚拟性，“一个个的”负面情绪直击某个对象(直接性)，而“一天天的”借用时间概念表达负面情绪(间接性)，所以前者负面表达的强度和针对性应该要胜于后者。

值得一提的是，“一天到晚的”(李宗江在短文中已经指出)和“一个两(二)个的”也有负面表达功能，其成因也能从上文分析中得到一定的解释。如：

(47)“啊啊啊啊，失眠了！”“你啊一天到晚的。”(BCC语料库)

(48)“没事，你说得对，我明白你说的在网上说话就是会这样，永远有人不懂你。”“都给我整懵了，一个两个的。”“哈哈哈哈，甭理他们。”(BCC语料库)

“一个两(二)个的”用法应该与“一个个的”相似，且都以复数特征为语义基础。而“一天到晚的”与“一天天的”虽然都以“天”的时长适度特点为基础，但负面情绪的积量方式从形式上看不一样：“一天天的”是“一天又一天”的逐天累积，具有“时间复数义”；而“一天到晚”是“贯穿一整天”的单日累积，不具复数义。不过，因为时间的模糊性和连贯性，二者适用的时间范围都十分灵活(既可以用于“一天之内”，也可以用于“超过一天”)。

综上，“一个个的”和“一天天的”负面表达功能的形成涉及句法、语义、语用等因素，可概括为：二者具有复数语义特征，而事物多次存在超过程度常模可能会引起否定评价(认知动因、根本原因)；礼貌原则下的规约化省略使“一天天的”和“一个个的”不断具有语义句法的自足性(形成机制)；“个”和“天”在使用频率、语义功能上有同类其他单音节量词不具备的特点。二者负面表达功能的差异与“个”和“天”的不同特点有关。

三、结语

“一个个的”和“一天天的”都能表达负面情绪，且都可以前接强指示代词“这”“你(们)”或“你(们)这”来强化表达效果。但从涉及对象看，“一个个的”涉及对象多为“对方/他人群体”，具有排己性和复数性，而“一天天的”涉及的对象既可以是对方，也可以是自己，且没有单复数的侧重。从习语化程度看，“一个个的”仍保留了复数指称义，实体性较强，即“复数义和负面义兼备”，而“一天天的”已经完成了从“时间复数义”到“复数义为主，兼表负面义”再到“复数义淡化，负面义为主”(甚至只表达负面义)的转变，习语化程度更高。“一个个的”和“一天天的”负面表达功能并非源于“你(们)这(个)NP”或“的”的影响，而是与“一个个的”和“一天天的”自身的语义特征及其在语境中的作用，还有认知心理、语用原则、量词功能等因素有关。

值得注意的是，一些格式相对固定的短语或小句具有某些特定的含义。“在对外汉语教学和翻译活动中，学界开始注意到这一语言现象，逐渐从单纯的词典收录拓展到专项研究并取得一定的成绩。”[21]“一个个的”和“一天天的”作为成熟度不同的习语不再单纯表达字面意思，这启发我们在线上中文游戏APP设计中既要说明习语形成的渐变性、发展性，又要突出习语使用的趣味性、情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