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 音
一
第一次见到良子哥的时候,他12 岁,我9 岁;他上四年级,我上二年级。他比我高出整整一头,脏兮兮的样子让我看了极不舒服。
良子哥喊我“妹妹”,我却不喊他“哥哥”,我喊他的名字——李国良,或者干脆叫他“哎”。在我心里,他只不过是我家收留的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而已。
以前,父亲是村里的民兵连长。村里搞联产承包时,父亲承包了村南的一片苹果园。父亲能干,又懂技术,我们家苹果的产量比一般人家的都高,日子过得很红火,在村里数一数二。
然而,好景不长。有一天,父亲从果园锄草回来,到村西的河里洗澡,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再也没上来。后来,家里的一个远房亲戚为母亲介绍了继父。因为苹果园里缺人,所以,父亲过世后的第二个月,继父便带着他的儿子良子来到我们家。
继父能吃苦,整天泡在果园里,晚上也不回家。
母亲有时忙得顾不过来,便给我和良子哥每人5毛钱,让我们在学校的小卖部里买烧饼吃。后来,良子哥干脆学着做饭。刚开始时,他经常做煳,即便他把没煳的饭菜给我吃,自己吃煳的,我也不愿意理他。
学校离我们家有三里多,途中要翻过一座山梁,山上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和半人高的蒿草,有时还会听到不远处的狼叫声。母亲不放心,让我和良子哥一起上学,并嘱咐良子哥多照顾我。我不想看到良子哥那张黑脸,经常和他在路上保持十几米的距离。
二
夏日的一天,我放学后做完值日,同村的同学都回家了,我和良子哥背着书包一前一后地往家里走。走到半路时,天色突然暗下来,良子哥拉起我的手,飞快地往家的方向跑。我吓得手足无措,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跑。
刚跑了十几米,突然下起了冰雹。冰雹先是如玉米粒般大小,稀稀拉拉地落下来,可眨眼间,就变成了鹌鹑蛋那么大。良子哥一把把我推到路边的岩石下,而他双手抱着头,下巴抵着我的脑袋,整个身体挡在我的身体上方。这样过了足足十分钟,天空才渐渐有了亮光。冰雹过后,又下起了雨,我挣扎着站起来,发现地上到处都是冰雹,足有十几厘米厚。我推了推良子哥,这才发现他的上衣背后都是血,血水混着雨水,不停地从他头上向下淌。良子哥蜷缩在地上,紧皱着眉头,牙齿不停地打战。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雨中哇哇大哭。
不一会儿,母亲赶来了。看见良子哥的样子,母亲一把从自己的衣服上扯下一块布,缠到良子哥头上,然后背起良子哥就往镇上跑。
四五里的山路上,到处都是冰雹,母亲背着和她个头差不多的良子哥,一口气跑到镇上的医院,就连鞋跑丢了都没有发觉。
这场冰雹把方圆几千米内的庄稼全毁了。苹果园里,被冰雹打折的树枝和苹果也落了一地。
我15 岁时,苹果园的承包合同到期了,村里就把果园包给了别人。继父便从集市上买了几只羊,一边种地一边放羊,日子虽过得不如以前好,但也能凑合。
有一年冬天,继父放羊时摔了一跤,胳膊骨折。到县城的医院就诊时,医生竟无意中在他体内发现了恶性肿瘤。虽然做了手术,但是,第二年麦收时,继父还是离开了我们。
继父的死,让我的心一下子空了很多。我很清楚,为了给继父治病,家里的积蓄都用光了,以现在的家境,母亲肯定无力供养两个孩子读书。而良子哥面临高考,我担心一旦他考上大学,母亲肯定会让我退学。
然而,事情并没有向我想象的方向发展。高考后的第二天,良子哥给母亲留下一封信,便去了省城打工。他在信中写道:“参加高考只是想印证一下自己的实力。父亲不在了,自己有责任撑起这个家。”他还写道,“妹妹,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哥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完大学。”
良子哥的高考成绩比录取分数线高出16 分。分数下来的那段时间,母亲发疯似的到处打听良子哥的去向,还专门坐车去了省城,跑遍了省城所有的建筑工地,却没找到他。
三
后来,我如愿以偿地上了大学。
初冬的一天,我从图书馆回到宿舍时,听舍友说母亲托一个老乡给我捎来了过冬的衣服。我打开包袱,发现里面是一条毛裤和一件崭新的羽绒服。摸着那件羽绒服,我上铺的杜梅惊呼道:“你妈可真舍得花钱啊!”我知道,羽绒服肯定是良子哥买的,我的眼泪瞬间涌出来。
大学毕业后,我参加了工作。听说良子哥在附近一家工地打工。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良子哥从三楼高的架子上掉了下来。我慌忙赶往医院,在急诊室门口看见良子哥的嘴角上、脸上、身上到处都是血。我抓住他的手,一边喊着“哥”,一边呜呜地哭。听到我的喊声,良子哥努力睁开眼睛,喃喃地说了一句:“妹妹,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就交给你了!”我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良子哥摔折了左腿和两根肋骨,其中一根肋骨插进肺里。手术进行了六个多小时,我站在手术室外,心乱如麻。当医生走出来告诉我,病人已脱离危险时,我忽然两脚一软,跌坐在地上。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和我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人,在我生命中竟如此重要。那一刻,我突然知道了,多年前的那个夏日,当他用身体挡住向我袭来的冰雹时,我的生命便注定与他无法再割舍了。
名师点评
除了人们常说的“血浓于水”,还有一种生死相依的亲情,就如同文章中“我”与良子哥之间的感情。这种相依为命的亲情,是一种天长日久的相互依赖,更是一种融入彼此生命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