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敬堂
退休行医
陆南生是市卫生监督所的所长。这天,有一位来自湖下村的老乡来到所里,举报同村的刘长功给自己儿子用错了药,导致儿子住进ICU抢救,要求监督所对刘长功进行处罚,并让其赔偿自己的医药费。
陆南生就是从湖下村走出来的,和这位绰号“大头”的老乡是发小。而刘长功则是湖下村的村医,如今退了休,本不该再行医,但他是村里唯一的医生,所以乡亲们有个头疼脑热的,还是会找他。陆南生琢磨了一会儿,决定先和大头一起去医院看望他的儿子,同时向医生了解一下情况。
原来,大头的儿子在田间玩耍时,不小心被玉米茬儿扎到了脚,顿时血流不止。大头抱着儿子跑到刘长功家,刘长功先用碘酒给伤口消了毒,又上了些云南白药,包扎好就让他们回家了。谁知第二天,孩子就出现了发烧、恶心等症状,刘长功又给开了点退烧药,孩子吃后,症状却越来越严重。大头不放心,找了台车拉着孩子到市里医院检查,发现孩子竟然得了破伤风!经过一天的抢救,孩子才脱离了危险,如今基本痊愈了,随时能出院,只是花了两万多块钱。
听完事情经过,陆南生眉头略微松动了些。虽说他和大头关系不错,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但他与刘长功也有很深的渊源,所以不想让两位老乡闹得太僵。陆南生沉思片刻,开始和声细语地做大头的工作,说刘长功这么处理伤口,倒也挑不出什么大错来,毕竟他的水平和设备都十分有限,不能要求他对破伤风这种小概率事件作出预判。
大头听完之后情绪立刻激动起来,大声嚷道:“他都退休了,也没有开私人诊所的许可证,细究起来可没好果子吃!我告诉你,刘长功必须赔偿我儿子所有的医疗费!”
陆南生语气严厉地说道:“既然这些你都知道,那为什么还要找他给孩子治疗?”
大头被噎得说不出话,半天才涨红着脸嚷道:“陆南生,谁不知道当年老刘头给你妈做过剖腹产,救过你的命,要不你怎么叫‘难生’呢?你当然向着他说话!”
陆南生听到这话,顿时红了眼,一把抓住了大头的衣襟。眼看两人要动手,医生护士纷纷跑过来,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分开。陆南生平复了一下情绪,喘着粗气骂道:“大头,你儿子的住院费我可以替他掏,但咱湖下村出来的人,不能昧着良心讹人!”
大头见有人为儿子的住院费埋单,气势弱了下来,但依然嘴硬道:“老刘头对你有救命之恩,这钱你出也不为过。”
陆南生冷静下来,看着大头说:“你父母可能没对你讲,其实,当年刘大夫救的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命,还有你的……”
恩重如山
事情还要从四十多年前说起。那年代,湖下村地处偏远,闭塞落后。刘长功靠着祖上传下来的一本医书,加上自己的学习摸索,自然而然地成了“赤脚医生”,村里人身子不舒服都来找他看。
有天赶上停电,刘长功和家人吃过晚饭,早早躺下准备睡觉。窗外忽然闪过了手电筒的亮光,有个男的在院子里大声喊道:“刘大夫,我老婆肚子疼得厉害,你快帮忙看看!”
一家人赶紧起来,刘长功端着油灯迎了出去,只见一个孕妇在男人的搀扶下站在门前,满头是汗,正痛苦地呻吟着。刘长功赶紧把两口子让到屋内,简单检查了一下,为难地对男人说道:“你老婆十有八九是难产,接生这活儿我整不了,你赶紧去找队长,套马车拉她去市里!”
刚说到这儿,门外又冲进一对夫妇,男的大声嚷道:“刘大夫,我老婆可能要生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刘长功脑袋都大了,就着油灯、手电,对这个孕妇也检查了下,头立刻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赶紧套车,一起拉着去市里。”
两个男人带着哭腔问道:“赶马车折腾到市里,最少也得三个多小时,你觉得能赶趟吗?”
刘长功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叹了口气:“那只能看造化了……”
其中一个男人急得直跺脚:“去市里,十有八九大人孩子的命都得留在半道上,刘大夫,去年生产队的羊脑袋得了包虫病,你都能给做手术,那可是开颅呀,割肚皮能比那个难?”
刘长功摆着手道:“人哪能和羊比?人命关天的事儿,我哪敢瞎弄!”
另一个男人接话道:“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你放心,出了事,我们自己担,绝不赖你!”
刘长功被逼无奈,苦着脸说道:“凭我的手法,连割带缝怎么也得一两个小时,给一个做,另一个就得等着,时间还是不够用。”
两个男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说:“你看谁的情况更严重,就先给谁做,剩下那个去市里!”
刘长功不方便出手,在黑暗中指挥老婆给两个待产妇女做了内检,在一个孕妇体内摸到了婴儿的脚。这是个“站生”,显然情况更加危急,于是刘长功决定先给她做剖腹产;另一个孕妇的情况好一些,只是难产,刘长功给她喂了些催生药,便打发两口子套车奔市里去了。
黑漆漆的屋子里,刘长功的女儿拿着手电筒照亮,刘长功的老婆和产妇的丈夫死死按住产妇的胳膊和腿,刘长功屏住呼吸,拿起刀子缓缓地在产妇的肚皮上划了下去。
没有麻药,产妇疼得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对着刘长功破口大骂。二十多分钟后,一声响亮的啼哭声回荡在小屋里。刘长功擦了擦脸上的汗,又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产妇的肚子歪歪扭扭地缝上。
等忙完這一切,院子里忽然又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另一位产妇的丈夫兴冲冲地跑进来,大声说道:“刘大夫,你的药真管用,我老婆被马车颠到半路,孩子就生下来了,母子平安!”
慢慢地,刘大夫为产妇做剖腹产的故事在村子里传开了,故事的主人公就是陆南生的母亲。因为这,陆南生的父母还让儿子认了刘长功做干爹。而另一个产妇,回家后再也没登门,仿佛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一般。
阴差阳错
陆南生花了很长时间才讲完这段往事。大头听完之后也很惊讶,指着自己鼻子问道:“生在半路上的那个孩子是我?”
“你知道小南沟吧?就是咱村下面第二个屯子?”陆南生盯着大头,一字一顿地说道,“那晚,我妈就是坐着马车在那儿生下我的,所以父亲给我取名陆南生。”
大头顿时傻眼了:“啊?那刘大夫给谁做的剖腹产?”
陆南生没有回答,而是冷着脸换了个话题:“你儿子学校统一给买医疗保险了吧?”
大头一愣:“我不知道呀,当时急坏了,没顾上问。我这就打电话……”打完电话,他长出了口气说:“老师说买了。”
陆南生拉着大头去窗口,用他儿子的身份证查到医保信息,扣除报销部分,最后自费部分是五千多块钱。陆南生掏出手机,把钱转给大头,便扭头走了。
接着,陆南生向單位请假,买了些礼品,开车来到湖下村,直奔刘长功家里。
刘长功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还算硬朗,看到陆南生高兴坏了,喊着老伴儿赶紧炒菜,自己和干儿子要好好喝一杯。
爷俩坐在炕上,陆南生斟酌着说道:“干爹,您二老年纪大了,大姐她喊了多少回让你们去城里享福,干吗还要在农村窝着呀?”
刘长功摇摇头道:“村里缺医少药的,谁有个头疼脑热的,我还能帮着看看,不图挣那俩钱,就图能帮乡亲们做点儿事。”
陆南生鼻子一酸,心想:你是好心,却不知道差点儿被人讹上……看着老人家慈祥的面容,陆南生这话咋说出口呀?
这时,大门忽然响了,有人怯怯地喊道:“刘叔在家吗?”
陆南生听出来人的声音,“腾”地站了起来,只见一个人畏畏缩缩地走进了屋子,来人正是大头!
大头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在刘长功面前:“刘叔,我昨天回家问俺娘了,这才知道原来当年是您把俺娘俩从鬼门关上救回来的……她让俺过来给您磕头!”
陆南生脸色缓和下来,上前去扶大头:“你娘嘴可真够严实的,当时咋不说?”
大头惭愧地说道:“那时候大家的思想都比较封建,俺娘觉得让男的接生,传出去丢人,所以对谁都没提。你娘……陆婶性情好,看俺娘有顾虑,就把这事担下来了。昨天回去跟俺娘把这事一说,她才终于开了口……俺娘还说,人家南生的妈妈只是吃了刘叔一点儿药,就感恩这么多年,活该南生有出息;我要是恩将仇报,保不齐就把孩子的福气给祸害光了。”
听了大头的话,陆南生有些哭笑不得,不管怎样,最后的结果还是令人欣慰的。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看了一眼,原来是转给大头的钱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接收,被退了回来。
爷仨舒坦地笑了,一起坐到炕头上,小酒喝得火热。
选自《故事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