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 丰
在亚历山大帝国统治时期的希腊,有一个思想流派,叫皮浪派,因其精神领袖皮浪而得名。关于皮浪,最具典型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在茫茫的大海上,皮浪和弟子们一起扬帆远行时,途中突遇风暴,船将倾覆。此刻,船上的人惊慌失措,有的找救生衣,有的拼命往救生船上挤,有的跳入海里逃命——一副泰坦尼克号沉没前的景象。此刻,唯有一头猪若无其事的在船角悠闲进食。皮浪感叹着,猪活得比人快乐。死到临头,它还能享受美食。
在中国古典文学里,猪是一种由俗世向宗教皈依的形象。古典小说《西游记》中猪八戒的形象,便是佛教徒在修行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种种受戒的情状。在西天封职时,如来佛认为,猪八戒保圣僧在路,却又有顽心未泯,便做净坛使者。而净坛使者大肚能容,容羹容饭,残剩何所不容。而在世俗者的眼里,猪是一种愚蠢、懒惰的家畜,其名誉一败涂地。不过,在哲学家皮浪那里,猪却是一个超然智者的形象,很有大智若愚的风度。
皮浪的感慨,实际上是劝诫人们无论遇见什么事情都不要动心。“不动心”的境界,在中国文化里也可以得到印证,如庄子的“心如死灰、形如槁木”的那种物我两忘。中国传统文化中,不动心是一种至高的境界。它不是让人们去逃避,与外世隔绝,而是经过修炼达到无执。无执,即不执着,不拘泥。《老子》里说道:“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意思是说,圣人无所作为所以也不会招致失败,无所执着所以也不遭受损害。它所表述的含义正在于不动心。中国古代相传的“大隐隐于朝”说的也是这个境界。看破红尘隐居于山林,只是形式上的“隐”,真正达到物我两忘的心境,反而能在最世俗的市朝中排除嘈杂的干扰,自得其乐。事实上,只有顶尖的人才会隐身于朝野之中,虽处于喧嚣的时政,却能大智若愚、淡然处之,这才是真正的隐者。朝野之中能做到无执无求,这才是真正的大隐。禅宗的物来则应,应不以心;心若明镜,应而不藏,都是在阐述不动心。无执无求,正所谓心中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呢?
如此看来,皮浪主义的真谛,和中国传统哲学、宗教的精神如出一辙。无论中西方,哲人们总是呈现出别具一格的风景。就拿皮浪来说,历史上流传着他的不少轶事。他喜欢在车马迎面而来的道路上行走,走着走着,忽然对着一堵墙冲了过去。他和几个朋友在大街上散步,朋友说:“皮浪!前面跑过来来一辆马车,你说说看,到底客观上有没有马车,人能否正确认识马车的存在?”他回答道:“这个问题是不能回答的,因为我们人不可能正确认识外界事物,甚至不能说事物是否真的存在。”朋友反驳说:“既然你不承认马车的存在,你敢不敢躺在马车底下,让它从你身上轧过?”他说了一声敢,一个箭步冲到马车前,躺在地上。车夫见此情景大惊失色,立即拉住车闸,皮浪安全无恙。
皮浪的“不动心”有两种情况:一是完全消极的状态,既无思想和情感的冲动,又无积极的作为;二是一种随遇而安的态度,即平常心而已。
皮浪说:明白了真相的人会发现真相是无法用语言去表达的。如果真相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那么沉默就是最好的方式。如此的阐述,与老子《道德经》开篇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如出一辙。老子的意思是:你见到的事物和方法并不是前人见到的事物或方法,除了事物会变化这层意思外,还有每个人的经历和角度不一样,即使是同一时刻看到事物也会盲人摸象,只见到其中的一面。
我感兴趣的是,皮浪的出生时间大约在公元前365或360年,而老子的出生于约公元前369年。如此的相近,让我产生了遐想。在遥远的两千多年前,在世界的两个半球分别站着两个思想的巨人,用类似的句子让人类反思、醒悟。假设——只能是假设,两位巨人面对面进行对话,那无疑会成为人类历史上的又一个重要时刻。
历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很难有互相碰撞的时刻。如果我的假设成立,两位巨人不知会用怎样的微笑向我说声:谢谢!
哲人的作为,也许只有哲人理解。据说,有一次皮浪的老师阿那克萨库跌入了泥潭,皮浪视而不见,绕过泥潭。别人都在谴责他,而阿那克萨库则赞扬弟子的冷漠和无动于衷。看到这儿,我不由自主地笑了。如果抛开是与非、善与恶的评判标准,皮浪以及他的老师为我们构建出了一幅怎样的人生风景呢?
窗外的楼下不时响起喧嚣声,我却沉浸在文字的书写中。那些习以为常的声音,对于我的写作已经毫无影响了。也许,我是在实践着皮浪“不动心”的教导。对于他的种种所谓“不动心”的轶事,我虽有质疑,但联系到他的哲学体系,一切皆有可能。
“聪明的人应该像猪一样不动心。”皮浪如此开心地说。笑过之后,他呈现出严肃的表情,这样说道:“没有任何事物是美的或丑的,正当的或不正当的,这都是相对于判断而言的。”这就是说,行为美与不美,正当与不正当,没有客观标准,完全随个人的主观判断而定。既然得不到确定的知识,在思想上最好不作明确的肯定和否定,免得去进行无休止的争论;在行为上入乡随俗就行了,也免得因做了“不正当”的行为而自责。这样,就可以排除一切烦恼,求得灵魂的安宁。
对具体事物持怀疑态度,这是皮浪的主张。为此,他建立了怀疑论哲学。皮浪向他的弟子传授的方法是放弃一切独断论,即对事物的本质不做是或否的判断,他称作“悬置”。在他看来,人心的一切烦扰不安均来自各种理论化的信仰说教。坚持某种说教就会攻击其它说教,固守自己的真,就意味着别人的假,这种独断观念只能导致纷争,不会给生活带来任何裨益。何为幸福?幸福就是不断放弃各种主义、信仰所导致的心灵宁静。为了让学生学会判断的“悬置”,他鼓励学生到其他学园旁听,了解伊壁鸠鲁主义说些什么,再听听斯多亚派说些什么,把各家学说的基本命题当成操练批判思维的对象。“任何一个正题都可以找到一个反题与之对立”。他的论点,很有点像现在的大学生辩论。论辩本身就是目的,没有正确与否的结论。苏格拉底的辩证法是对话的技艺,决非“真理越辩越明”,而是越辨越发现,任何真理都不是铁板钉钉,还有另一种真理与之针锋相对。在这种不断诘难的过程中,心灵自觉不自觉地进入“均衡”状态,随即就能体验到心灵的宁静。皮浪说,放弃判断与心灵宁静,如“影之随形”,就在一瞬间。他做了一个比喻:有一个画家想画出马奔腾时嘴边的泡沫,屡试不果。恼怒之下,画家把擦画板的海绵甩到画板上,刹那间一幅活灵活现的泡沫图像展现在眼前。于是,皮浪告诫人们:追求心灵宁静决非在于信仰的论证,而在于放弃独断信仰的一瞬间。
哲学家总是令我兴奋,然而进入他们的思想,我却总是发愣,有时不得不做些停顿,或者用冷水擦把脸,让大脑有一个休息的过程。正好,窗外寂静了下来——这是短暂的寂静,我卸下眼镜,用水清洗着粘落在镜片上的灰尘。眼前模糊一片,心灵却进入了皮浪所说的宁静状态。宁静中,我想起了中国道教的鼻祖老子。老子主张的“无为”,应当说与皮浪的“最高的善就是不作任何判断”如出一辙,而且两人都主张清心寡欲,不计较好坏得失。皮浪认为人的行为只是按照风俗习惯所做的约定,无所谓光荣不光荣,正当不正当,没有任何事物是美或者丑。老子在《道德经》里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如皮浪一样,他认为之所以有美丑善恶,只不过是人的感受,美丑善恶是伴随着人的认识而会发生转变的,并非真有美丑善恶这一回事。
皮浪是爱里斯城邦人,原是一个贫穷、默默无闻的画匠,后来参加了亚历山大的军队,随军远征印度,与当地的苦行僧有过交往,对印度哲学有所了解。他没有做过教师,也没有写过著作,只是把他的思想传授给几位朋友。在这些朋友中,最有名的就是费利斯的著名的讽刺诗人蒂孟。蒂孟在自己的作品《讽刺诗》《影像》颂扬了皮浪和他的学说。《讽刺诗》是以哲学家的一种荷马式交战开始的。他们都害一种病,叫“言语上的腹泻”,结果酿成“言语上的争战”。争战的结果是独断论溃不成军,皮浪成为胜利者。
有人追问皮浪,没有理论和信仰的生活如何可能?能保证幸福吗?皮浪的回答是:有理论、有信仰的生活就一定意味着幸福吗?事实表明,人们感到不幸的原因恰恰在于想法太多。当你认为一种生活比另一种生活更有价值的时候,烦恼、焦虑、不幸就从此开始了。得到了怕失去,得不到就拼命追逐,无论得到与否,心灵总是处于不安之中。对此,皮浪开出的药方就是规劝人们搁置一切萦绕心头的说教。他的哲学是不要任何主义、理论、信仰的哲学。当心灵超越了各种独断理论和信仰的束缚时,他的哲学也就完成了历史使命,像泻药随着排泄物一起排出体外,也如蜡烛烧毁了它物。
作为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皮浪是一幅风景。而这幅风景的主题词便是存疑、悬搁。他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口号:“不作任何决定,悬搁判断”。他在自己的风景画上写下如此的注释:“它既不是这样的,也不是那样的,也不是这样和那样的。”我的目光凝视在这样匪夷所思的句子里,大脑一片空白。皮浪风景画的画面上,是无数个问号组成的世界,皮浪一双充满质疑的眼睛隐藏在其中。
目光离开了皮浪的风景画,我在思考着:存疑、悬搁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恍惚中,皮浪这样为我解释:存疑,就是对眼前的一切都不要做出判断;悬搁,就是中止,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真理只有一个,在感觉的范围内,除了心灵的平静之外,一切都无差别,一切都无实在性。真正采取这种态度的结果首先是沉默,然后就是没有任何烦恼。怀疑论的最终目的是寻求幸福,而幸福的前提是要达到不动心或宁静的心境。怀疑主义的起因就是希望获得安宁。如果在各种相互矛盾的事物中作出判断必然会引起争论,使心灵不得安宁。无论什么样的判断,都会引起困惑,因为对任何一个命题都可以说出相反的命题。因而,只有悬搁判断,才能避免争论和困惑。
相隔着遥远的时空,皮浪看到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于是摊开双手进一步举例。他告诉我,如果说伊壁鸠鲁派是通过信念与感觉相一致去达到心境安宁,斯多亚派是通过与自然、与理性相一致来获得灵魂的平静,那么怀疑主义则是要从对一切客观事物的实在性和认识事物的可能性的否定中去寻找自身的同一和不受干扰的境界。
生活的目标是灵魂的安宁。这是伊壁鸠鲁和斯多亚派提出的主张。继伊壁鸠鲁和斯多葛学派之后,皮浪为这个特立独行的人提出了一种看似截然相反的论调,批判了在他之前所有的人对于真理和善的态度。他认为认识客观世界是不可能的,甚至客观世界是否存在也是可疑的。在他看来最高的善就是不作任何判断,不要任何知识,对一切都要无动于衷,不作任何反应,以免引起无谓的争论和烦恼。
在我看来,皮浪的怀疑主义与其说是怀疑,倒不如说是信念,因为他让自己相信所有的观点都是值得怀疑的,所以也就没有任何的观点可以产生情绪的影响。他的关于怀疑的信念,对于现代心理咨询产生了独特的影响。
阳光照亮了窗户,这是冬日的阳光,不像春天那般灿烂,却会给人以寒冷里的温暖。哲学的光也正如这冬天的阳光,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我离开椅子走向窗前,伸出双臂,在阳光下搓着自己的手掌。我的住所夹杂在一群农户里,忽然就听见了几声猪的吼声。那是一头猪对于阳光的欣喜吗?如此痛快淋漓。
在船被海浪颠覆的那一刻,皮浪指着那头正在船角悠闲进食的猪说:哲学家应达到此种境界。
“皮浪的猪”给了人类怎样的启迪呢?人要懂得享乐,要及时行乐。在中国禅宗史上流传着这么一个故事,与“皮浪的猪”如出一辙。那故事的版本是这样的:一个旅人迷失了路走入一山涧,撞上了饿了好几天肚子的老虎。老虎正愁没东西下肚,发现有人送到口边,于是猛扑过去。旅人大惊失色,拔腿就跑,但前面却是悬崖峭壁。绝望间,忽见一根粗藤垂下,便拽着它拼命上爬。即将爬上崖顶时,抬头发现一只硕鼠正在啃咬藤根,藤根即断。性命攸关之时,旅人见旁边石缝间伸出一颗草莓,鲜艳欲滴,于是停止攀爬,摘草莓入口,顿觉鲜甜无比……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我的思维也并未纠缠在那个旅人的最终命运之上,而是想着皮浪怎么会有着禅宗一般的理念呢?东西方文化在此的完美衔接令我欣喜。文化是没有界域的,世界文化的信息不会因为时空而隔离。在禅宗者的评判里,不会批评那个旅人的享乐主义行为,而是认为人生短促,要享乐于当下。“日日是好日”。这是禅宗所主张的。珍惜每一日,以达观的心态去对待每日发生的事和遇见的人。唯如此,方能顿悟生命的真谛。
在哲人的眼里,皮浪的猪与那个吃草莓的旅人一样富有智慧。那是一种什么力量可以让一头猪和一个人无畏死亡的恐惧?在我看来,那是生命的定力。
猪的风景。这是一个有悖常人理念的命题。其实在中国文化里,猪常常扮演着吉祥的角色,如《西游记》里的猪八戒。甲骨文里,猪的造型是“豕”。“家”,宝盖头下是“豕”。有趣的是,家就是一头猪。这让我对猪有了温馨的感觉。在古代国人的心目中,无猪是不成家的。旧时讨老婆,娶媳妇,家中养猪的多少,是爱情的重要砝码之一。猪多,家境自然富裕。另外,汉字的“冢”,其意是坟墓,按照象形文字来按图索骥是这样的:无猪者,是不能安心离开人世,或是难以成冢的。
有研究表明,家畜中智商最高的不是狗,也不是猫,而是看上去傻乎乎的猪,智商仅次于黑猩猩,这让人们大跌眼镜。猪虽然聪明,但它从不炫耀,从不惹是生非,最终得以无忧无虑度过一生。猪从不把智慧用在追求无谓的功利上,对荣华富贵的诱惑,对鸡飞狗跳的身外之事,它熟视无睹,始终保持一份不动心。俗话说,淹死的多是会水的,挨打的多是逞能的,而猪正是吸取了这样一种教训,固守一方乐土,安于现状,悠然地生活着。是的,有人或物瞧不起那狭隘局促的猪圈,向往着自由宽广的天地,但对猪来说,忧虑和烦恼是来自内心的不满足,保持心中不变的愚钝,这就是生活中最大的智慧。
古人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秀于众誉必毁之。能做到心如明镜,却又糊涂处世,这就是猪这只活宝给我们的启示。可见,像猪一样活着,是一件多么睿智的事情。
猪的智慧还表现在:毫不在乎别人的毁誉,甚至表现出惊人的忍耐;对任何中伤的谗言,它都垂耳恭听。于是,形成了它非凡的肚量,超脱得沉沉昏睡,像范仲淹说过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不作任何反应。
猪的风景,正吻合了皮浪的风景。这是我在冬日阳光里的惊人发现。自以为是的人,过分信任了自己的眼睛与耳朵,往往从现象去推测本质。皮浪认为这是一种过于主观的臆断,并不是真相,他因此对一切通过个人感官认识的东西都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告诫人们这些都是可疑的,因为你没有途径和能力表明它的真实性。而庄子,与皮浪心有灵犀。庄子对着一只鸟说:像你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将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一个人就嘲笑他:你又不是鸟,你怎么就知道鸟儿是幸福的?庄子回答道:你又不是我,你怎么就知道我不知道鸟儿是幸福的?
猪的快乐,它的无牵无挂,也正是佛家追求的“无牵挂”或者“求放心”的境界。现代人之所以活得不快乐,就是因为牵挂太多,奢望太多,欲望太多。这是因为我们很难拥有皮浪那样的生命风景。退一万步说,如果不从消极的角度诠释,我们是不是不应当蔑视猪的生活理念呢?
与大多数哲人不同,皮浪生前并无著述,但仍以其独特的哲学观点和生活方式赢得了同时代人的尊重。从本质上讲,没有任何一个哲学家不是一个皮浪主义者,有人甚至把他在哲学史上的地位与苏格拉底相比。
不知不觉的,窗外显出了黎明的曙光。现在的我,已经很少有什么人、什么事情让我熬个通宵了。但皮浪做到了。整个晚上,他宛如一幅我欣赏不够的风景画。那画面无限广大,境界无比深邃,甚至每个线条都让我琢磨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