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音乐作品中的中国 李白醉听彼得·沃洛克《在溪边》

2022-10-12 01:26文字周婧
音乐爱好者 2022年9期
关键词:洛克彼得作曲家

文字_周婧

“他做到了音乐与文字的统一,却无法实现自我真正的统一。”或许,直到与李白相遇,英国作曲家彼得·沃洛克之才华方得以拨云见日。

双重性格的彼得·沃洛克

提及英国的艺术歌曲,人们常会想到约翰·道兰(John Dowland)、沃恩·威廉斯(Vaughan Williams),本杰明·布里顿(Benjamin Britten)等作曲家,而很少有人了解彼得·沃洛克(Peter Warlock)。

彼得·沃洛克

彼得·沃洛克本名菲利普·赫塞尔廷(Philip Heseltine),是一位天赋卓然且多产的作曲家,他在生命最后的十四年内创作了一百一十九首带钢琴伴奏的独唱歌曲(约十六个乐章的声乐室内乐)以及二十三部合唱作品。他的歌曲因其音乐与文字的统一性、优雅的旋律以及独特的和声而受到推崇,但作品问世后却没有广为流传。按照常理来说,身兼数职的他——作家、音乐评论家、抄写员以及作曲家——理应被大众所熟知,然而这位二十世纪早期英国艺术歌曲的先驱却惨遭忽视。一方面这些歌曲分散至各个出版商手中,造成版权方面的困难;另一方面因受原生家庭的影响,沃洛克性格忧郁封闭、缺乏安全感且高度自我,导致他与出版社的关系比较糟糕,作品也没有得到广泛的流传。

于是,为了抵御当时音乐出版商的“刁难”与“敌意”,赫塞尔廷开始使用“沃洛克”(英文含义为“巫师”)为笔名出版音乐作品。他的音乐作品时而张扬肆意,时而深沉内敛,许多学者在研究其作品时都尝试从双重性格入手去探究他的创作风格,指出其情感浓郁的作品往往指向的是抑郁、敏感、过度浪漫的“赫塞尔廷”,而具有精致半音进行和独立性旋律线条的作品则指向的是狂野、外向、毫无保留的“沃洛克”。

沃洛克希望通过音乐与文字的统一唤起听众的情感共鸣,因此他对诗歌的选择是极为挑剔的,并且要求歌唱者与伴奏者都具有高超的诠释能力。遗憾的是,大多数歌唱者似乎都难以驾驭模糊的调性和极致的情感,他们更倾向于德国传统的歌曲。因此,沃洛克的声乐作品虽极具艺术价值,但其人其作仍旧没什么名气。

独唱套曲《乡愁》乐谱

醉《乡愁》

唐诗作为中国诗歌文化的精粹,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在西方世界引起了广泛关注,以庄延龄、丁韪良、翟理斯为代表的汉学家在这一时期将诸多的唐诗译成英文,打开了西方人了解中国的一扇窗口。对东方异域文化的兴趣同样延伸到了音乐界。马勒首开先河,以唐诗为歌词,运用五声调式创作了六个乐章的交响声乐套曲《大地之歌》,其中四个乐章都选用了李白的诗词,主要依据德国诗人汉斯·贝特格翻译的诗集《中国笛子》创作完成。随后,韦伯恩也选用了这本诗集中李白的《春夜洛城闻笛》和《静夜思》创作了艺术歌曲。

1923年,沃洛克公开出版了首部作品——独唱套曲《乡愁》(),由切斯特出版社发行。这部套曲共包含三首作品,其中《在溪边》()是沃洛克题献给与他亦师亦友的荷兰作曲家范·迪伦(Bernard van Dieren)的作品,歌词为译诗,选用了英国汉学家克莱默-宾(L.A.Cranmer-Byng)《宫灯的飨宴》()中李白的《自遣》作为歌词。另外两首作品的歌词则分别取自莎士比亚的《恶有恶报》和公元前三世纪古希腊诗人卡利马科斯(Callimachos)的诗歌。

李白的《自遣》一诗作于公元733年,那时他正游历安陆,尚未入仕。从时代背景来看,距离安史之乱亦有二十余年,李白创作这首诗时,祖国山河秀丽,一派盛唐气象。从内容来看,该诗也的确是酒后消遣之作,“对酒”“落花”“溪月”等典型意象汇聚于作品中,以“酒”“花”“月”勾勒出一幅悠然自得的画面。细读诗文的最后一句“鸟还人亦稀”,心怀一丝哀伤之意,但诗人只感叹此情此景唯有一人而已,淡淡的寂寥之情也无法涵盖整首诗的气质。

01 崔子忠绘《李白藏云图轴》(局部)

02 李白《自遣》

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

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

唯有小心翼翼的长叹

低声道:再见。

译诗少了几分李白的洒脱,突出了一种形单影只的淡淡愁绪。第一句中的“夜幕”将读者拉入了一幅夜晚降临的静谧画面,诗人对着长袍上酒红色的花瓣陷入沉思。回过神来想要迎着月色在溪边散步,发现世界是多么安静,鸟儿还巢,竟没有一点声响。唯有一声长长的叹息,低声道出“再见”。这声叹息究竟来自诗人还是克莱默-宾的想象,我们不得而知,但似乎道出了心声:“这个世界终究还是一人孤寂。”

克莱默-宾的译诗是典型的“维多利亚诗风”,讲求英诗的格律,富有音韵美,非常适合作为音乐家的歌词。克莱默-宾不懂汉语,他的译诗均转译自其他汉学家的英译。他尝试突破之前汉学家严格遵循汉语诗歌格律来译诗的习惯,以把握唐诗的美学内涵和诗歌韵味为宗旨,“二度创作”了符合英国人审美习惯和英诗特点的“唐诗”。

正是基于这样的译诗原则以及对李白浪漫式的理解,克莱默-宾将这首聊以自遣的酒后之作改写成了一首略显忧郁和悲伤的英诗,与原诗洒脱的气质略有不同。显然,沃洛克被这新的诠释“误导”了,作品《在溪边》略带一些阴郁和悲伤的气氛,他还在作品扉页底部添加了一段说明文字:“那种萦绕在心头的悲伤和对过去日子的遗憾,葡萄牙人称之为‘Saudades’——这个词在英语中没有对应的词。”可见沃洛克把这首诗定位在一个忧伤的基调上,并将另外两首歌曲也归于了这一情感主题。

《在溪边》

沃洛克早期受到弗雷德里克·戴留斯(Frederick Delius)的影响,关注浑厚的和弦以及浓郁的情感,音响也富有晚期浪漫主义的色彩。如师如父的关系让他们产生了灵感的碰撞。除《弦乐小夜曲(为弗雷德里克·戴留斯六十寿辰而作)》()和《卡普里奥尔》()等管弦乐作品,沃洛克的歌曲旋律更倾向于范·迪伦的风格——追求一种精致的半音化旋律与明晰的线条。沃洛克擅长为诗歌配以娓娓道来式的旋律,鲜有作曲家能如此细致地赋予每个音节以恰当的重音。整部套曲充满了探索性和虚幻性,在丰厚的和声织体下充满了半音化的进行,将戴留斯式的和声与范·迪伦式的旋律巧妙地结合起来,为探寻个人风格之路奠定了基础。

《在溪边》既不使用调号,也没有固定节拍。歌曲以行板展开,在短短七行旋律中,钢琴声部放慢了六次,旋律声部则放慢了两次。音乐的起伏和节奏的流动独具特色,赋予了作品极强的自由感,表达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该曲的旋律主要由三种音符组成,即八分音符、四分音符和附点音符。时值长短的连接极具切分感,配合诗歌的韵律,每个长音都为重音,以弥补节拍的缺失。“长袍—玫瑰—遗忘,影子—起身—星星,月亮—溪边—无鸟,叹息—低语—永别”,长音所在的词语构成了一幅李白醉酒的画面。

全曲的钢琴声部也暗藏玄机,织体的变换制造重音效果以配合核心主题的出现。完整主题始于“升C—升D—E—升D—升B—升C”六个音符,它们极富歌唱性地出现在钢琴伴奏的低声部中。随后第二行在高声部再现了“升C—升D—E”,辅以保持记号,并相继进行四度、二度和三度移位,带有“欲说还休”之感。沃洛克以线性方式(升C—B—A—G—F—E)配以长时值的节奏插入和声内部,同时保持低音声部进行音阶式下行,隐隐与上行的旋律声部形成对比,将二者完美融入纵向的和声之中。

01 露西·布里金肖录制的《彼得·沃洛克歌曲集》专辑封面

02 《英国作曲家专辑系列-彼得·沃洛克》专辑封面

即使隐藏在男中音的声线之下,“戴留斯式”的和声痕迹也无法抹去,它已深深刻入沃洛克的骨髓之中。速度的减缓预示着高潮来临,悄悄闯入的三连音打破了来之不易的安静。低声部以中强的力度完整再现主题,随后演唱者将主题进行下二度模仿,力图把情绪推到顶点。在全曲的中心位置,主题唯一一次出现在了旋律声部。经过钢琴循序渐进地铺垫,作曲家终于可以毫不掩饰地抒发自己惆怅的心声,这样的设计隐晦又直接,我们仿佛看到两个不同的沃洛克。内敛型和外放型的对比似乎证实了沃洛克/赫塞尔廷不同的人格特性。高潮过后,主题用保持音和重音的方式继续前半段的展开方式,“溪边散步,鸟欢人稀”的意境通过主题的不同移位徜徉于伴奏声部。长叹之际,钢琴第三次陈述主题渐入尾声。告别之后,音乐首尾呼应统一全曲。整个布局非常完整,用忧郁的情绪把音乐紧紧包裹起来。

音乐就是这么的神奇,当我们聆听这首作品时,会不禁与之吟诵,被人类所谓的“通感”带入诗意之中。钱锺书先生曾说过,“通感”是古诗词创作中最神奇的一种修辞方式,它体现在诗词中,颜色会有温度,声音会有形象,冷暖会有重量,气味会有体质。也许听众并不懂和声曲式,作者的创作用意可能也无从得知,但聆听音乐就一定能感受到这首作品的韵律和画面。

整部《乡愁》除第二首以F小调开始,第一首与第三首均回避了对特定调性中心的引用,而是以音符为中心。不同于《大地之歌》,《在溪边》的旋律声部虽引入了五声调式(商调式),但它更偏向于无调性,线性进行的和声带来多彩的音响丝毫不减结构张力,更贴近一种醉态。

幼年的彼得·沃洛克

落花盈

这种误读能够存在于沃洛克歌曲中主要源于时代特征,即发轫于十九世纪的西方浪漫主义——推崇个人对世界的独到理解。身处维多利亚时代的沃洛克受其影响,认为李白的诗作与浪漫主义精神有相通之处。

“如果将文字配上音乐,音乐必须像诗一样是独立的实体。诗必须被重新创造,而不是被解释。”沃洛克与李白,西方的艺术歌曲与东方的诗词,在误读中碰撞出了绚丽的火花。沃洛克从诗中读到了敏感忧郁的赫塞尔廷,李白所抒之情又像极了外向友善的沃洛克。这首《在溪边》开启了通往沃洛克内心的大门,精致的旋律也为西方世界理解唐诗提供了新的维度,实现了某种意义上中西文化的互通。

也许正是与李白的错位邂逅,作曲家将整部《乡愁》统一于特立独行的“沃洛克风格”之中,即内在情感浓郁深刻,外在旋律线条优美、清晰。于他而言,范·迪伦式的旋律太过极端。沃洛克没有一直坚守这种特殊的风格,他努力实现音乐技巧与内在情感的平衡。沃洛克在创作最为出名的声乐套曲《麻鹬》()时,似乎走向了“折衷主义”,把“沃式音乐语言”与戴留斯、范·迪伦、巴托克、伊丽莎白时代音乐和民间音乐等风格与元素予以叠合,形成了一种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风格。在其创作后期也出现了类似舒伯特式的旋律,如《摇篮曲》(),令人耳目一新。这位不断探索的作曲家,一路走来都尝试着突破自我,发展新的和声技术和新的创作模式。

曾几何时,沃洛克的歌曲大多为男中音或男高音所诠释。2021年女高音歌唱家露西·布里金肖(Luci Briginshaw)录制了专辑《彼得·沃洛克歌曲集》(),作曲家的艺术歌曲重获生机,为乐迷所喜爱,这也许会重燃听众对英国歌曲的激情。

彼得·沃洛克,一颗被遗忘的星星。终有一天,人们会不再纠结他是否异于常人,而转为关注他跌宕起伏的人生及耐人寻味的声乐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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