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春英
大年三十晚上,去拐弯亲戚杨佰苓家吃年夜饭。席间,伯苓告诉我,11月他母亲收到了中央组织部的一张党费收据。他说:“猜猜,我妈这次交了多少党费?使劲猜。”我狠劲猜了猜,说:“1万!”佰苓说再猜,我咬了咬后槽牙,梗了梗脖子,说了个自认为的天文数字:“5万!”佰苓摸了摸光头,狡黠地一笑:“乘2!”不知是惊愕还是敬佩,我脱口道:“真厉害!”
杨慧文,也就是拐弯亲戚杨佰苓的母亲。佰苓随母姓。2021年杨阿姨从新疆来涿州探亲,我和老人家见过一面。在我眼里,老人很普通,和来城探亲的农村妇女没什么区别。伯苓对母亲的身世缄口不谈,在我心目中,坐在面前的老人也只是一位长辈罢了。
饭罢喝茶,佰苓拿出一本书给我,16开本。封面醒目印有两棵粗大的胡杨树,枝枝桠桠,俨然虬龙探爪,弃水登舟。树干上皴裂的口子和鼓起的树包,该是岁月的印记和经历风雨后的不屈。胡杨树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腐的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跃然纸上。
封面右上角,竖排着两个黑体字:人生。标准的隶书体。两棵胡杨树,仿佛两只硕大的手,将“人生”全盘托出。
我虔诚地将书打开。我猜测,应该有故事发生。
扉页的左上角是杨阿姨的半身彩照:过耳短发,面带微笑,一脸的慈祥;着藏蓝色上衣,白色衬衣领外翻,两手相扣放在腹前,一个标准的职业女性形象。和我第一次见到她老人家时判若两人,真是真人不露相?
再看作者简介:
1936年11月出生于河北省房山县琉璃杨驸马庄。
1949年5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南下工作团三分团文工团,第四野战军五十一军文工团,中南空政文工团;中南空军干校学员;军委空军司令部情报处、领航处打字员。1956年复员。中央民族学院语文系学生。
1960年新疆师范学院中文系、兵团农四师子弟学校任教。1988年离休,中共党员。曾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文章。著书有《人生》《壮哉南工团——中国人民解放军四野南下工作团回忆录》《小鬼》。
单凭这简历,便一下推翻了以前我对杨阿姨的认知。
经柏苓同意,我将这本《人生》带回家,全面探寻杨阿姨的精彩人生。
1949年8月1日晚子时,为即将诞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忙碌了一天的北京城已沉沉入睡了。放眼望去,一支由145人组成的队伍行进在大路上。他们谁都不说话,尽量把脚步放得轻轻的。队伍后面是17位年纪较小的“娃娃”兵,如果在白天,你会看到他们稚嫩的脸上一定闪着光,像熟透的苹果。
一位小女兵的绑腿松了,她跨出队列,弯腰将绑腿紧好,生怕掉队,小跑着又插进队伍。
她个子小点,也就一米五出头。肥大的军装实在不大合体。军上衣明显超过了臀部,像刚会走的儿童挂着个屁帘。袖子挽了三挽才露出手来;帽子也有点大,刚才几步小跑,帽檐遮住了眼睛,她把帽子向上推了推,顺势擦了下额头,明显见汗了。
1950年冬,杨慧文(前中)随南下文工团到达汉口时和战友们的合影。前排左一为北京人艺原党委副书记吴家璆 ▲
都说路远无轻载,占她人体1/3的背包上蹿下跳左右摇摆,两根背包带在肩上勒出沉重。她时不时小碎步紧跟,生怕掉队。要不是留有短发,你很难发现她是一位小女兵。
她叫杨慧文,才13岁。报名参军时,多报了两岁。部队招兵人员见她身矮力薄,劝其回家,小慧文软磨硬泡,最后拿出杀手锏:不招我入伍今天就不走了!招兵人员见其意志坚决,勉强留下。慧文春风得意,脚下生风,一溜小跑回家报喜。
1949年2月3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华北野战军和第四野战军在北平举行了庄严的入城仪式——部队步伐整齐,口号嘹亮;战车轰轰隆隆,骑兵浩浩荡荡。尤其是队伍中出现的女兵更是神采奕奕,吸人眼球。站在欢迎人群中的小慧文顿时萌生了参加解放军的念头:我也要当个女兵,我也要和她们一样!在大哥杨维中的指引下(大哥比小慧文早当兵两个月),毅然报名参军,成为了“四野”南下工作团三分团文工团成员。
“南工团”为配合解放军挥师南下,解放全中国,分多路向河南、湖北、江西、广西及海南等地进发,撒下了革命的种子,成为军队和地方各条战线的一支生力军、骨干力量。杨慧文所在的文工团,主要任务是宣传党的政策,编排的节目以阶级教育和大合唱为主,从而达到教育群众、激励战士斗志的目的。
入伍不久的小慧文,在解放军这座大熔炉里不断淬火、锻炼,觉悟也在一步步提高。
她发现,越是困难危险的时候,总是有一部分人冲在前面。他们都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在慧文心里,这些人就是标兵,就是榜样,我要向他们看齐!我也要入团,入党!她第一次写了入团申请书。
时光荏苒,她没等到即刻的批准。后来得知是因为她的地主家庭成份。她在心里申辩:从小在孤儿院多年,父母都是生活落魄之人,我受什么影响?哪知,这家庭成份竟影响了她30多年。
她只能默默地工作,拼命工作。她相信组织上总有一天会认可她的。
终于有一天,她得到了组织的认可,站在了先锋队组织——共青团旗下。
从此,杨慧文对自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她要向党组织靠拢,早日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
她当演员,甘当配角,像一片绿叶,依偎在鲜花旁,让其更加绚丽夺目。
当打字员,做到准确无误,加班加点。1954年9月,国庆阅兵文件像王屋山,却被杨慧文这个当代愚公一张一张地给敲掉了。任务圆满完成,首长满意,批准立功;三等功勋章挂在胸前,腰板更直,水灵灵透着精气神。
为了圆大学梦,杨慧文告别了战斗7年的军营。从此,她成了共和国几百万退伍军人的一员。
在中央民族学院,杨慧文和全体师生受到了毛主席和中央领导同志的接见,并合影留念。周总理代表毛主席、党中央向同学们发出了号召:“今后你们都要到少数民族地区去工作,你们好比是架设在各民族之间的一座桥梁,或者说,你们是民族团结的使者,那里有许多工作等待你们去做……”这是殷切的希望,这是战斗前的动员令。杨慧文牢记周总理的嘱托,毕业第一志愿填写了“服从分配,到新疆工作”。
杨慧文在新疆教育战线一干就是26年。尽管在特殊时期受到了冲击,身受其辱,但她始终把学生视如己出。当班主任,各种工作干在前头,在领导和师生之间赢得了良好的口碑。有同学问她:“老师,您是党员吗?”她只好苦笑着说:“现在不是,但我相信,今后会是的!”
“我们还以为您是党员呢,您那么好!”
同学们一个个飞走了,升入了高等学府。但他们没有忘记可敬的班主任,一封封来信倾诉着对恩师的崇敬与思念:“杨老师,我从小学到高中,所有的老师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您;您的果断,您对教学的认真,对我们的负责及您的毅力,还有您一口好听的普通话。我在这儿经常会看到和您一样平凡的老师,也许是由于你们都共有一种气质,看到他们使我想到您。”
“说实话,您是我所敬重的老师之一,因为我总觉得您与别的一些老师有很大不同。在您身上可以找到别的老师所不具备的闪光点。您不但教给了我知识,而且还教我懂得了做人的道理,您的言传身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读着学生的一封封来信,杨慧文涌起无限的温暖,像春风拂面,惬意得很。学生心里都有一杆秤,再没有比他们的评价最公平、最恰当的了。
加入党组织是杨慧文梦寐以求的理想,从部队到地方,她写过多次的入党申请,但“地主成份”仿佛一道鸿沟,将她和党组织隔离开来。尽管她拼命工作,尽管她处处严格要求自己。
杨慧文1988年离休后在乌鲁木齐家中的生活照 ▲
她同样坚信党组织不会把她落下,在这支红色队伍里,一定有她一个位置。
1986年8月23日,这是杨慧文一生中值得纪念的日子。
经组织批准,她终于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了。在那面由锤子、镰刀组成的鲜红的党旗下,在由无数各界先进分子排列成行的队伍里,终于有了她的一个位置,尽管入列的时间晚了些。面对党旗,举起右手,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庄严与神圣:“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从此,她用誓词激励、鞭策自己,力争做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
第一时间,她含着泪把入党的消息告诉了昔日的战友北京人艺剧院党委副书记吴家璆同志。他复信说:“你在经历了37年坎坷和不懈的追求之后,得到了你早已应该得到的荣誉和政治生命。现在不是战争时期,也不是艰苦的岁月,但是,现在要加入中国共产党却需要更大的勇气和决心。不是冒生命危险,而是要顶住那些冷嘲热讽、偏见和背离时髦浪潮的指责。但这正说明了一个人信仰的坚定和精神的可贵。我以为应加倍地祝贺和表示敬意。”
够了,有老战友这一番话,杨慧文心灵上感到了莫大的慰藉。
2021年,中国共产党建党100周年,全党上下将要举行隆重的盛典。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应该为党献点什么礼物呢?杨慧文当机立断,决意交一次特殊党费。
10万元,在当今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难以想象,一位离休的普通老师,老伴去世得早,没有任何外快,除了生活的开销外,这10万元,全靠燕子衔泥、喜鹊搭窝,一点一点集腋成裘。在写此文之前,我曾打电话问过杨阿姨,交这笔特殊党费是否和儿女们啇量过,老人说:“和他们啇量什么?这是我的事情。”你瞧瞧,这就是共和国的一位退伍老兵,一位85岁老人的胸怀。
翻阅杨阿姨的人生历程,她还多次开启小金库对外捐款:2020年用于支持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捐款1000元;20世纪60年代为支援越南抗击美国侵略捐款400元;离休后一直惦记着当初实习时一起居住的维族朋友们,当得知原来的房东阿依汗大姐得了高血压,随即寄去了3000元,又为该村小学送去排球网架一副,排球四个。
如今,组织上没有忘记这位新中国成立前入伍的老兵,已把她安排在伊犁农四师干休所。闲暇之余,写作成了她日常生活的主要爱好。现已出版三本著作——《人生》《小鬼》《壮哉——中国人民解放军四野南下工作团回忆录》,现在准备出版的则是她在文工团的点滴故事。
杨慧文老人虽然86岁了,但她有一颗年轻人的心,性格开朗、豁达。每天除了写作,还要打一个小时的乒乓球,因此身体强健,腰板倍直。要不是有疫情,她每年都会抽出时间出去访亲探友,享受飞来飞去的乐趣。
前段时间,和杨阿姨通电话,核对一下汇款时间。最后我说:“按部队不成文的规矩,新兵见到老兵不知对方是什么职务时都称对方为老班长,在您面前我得称您老班长啦!”杨阿姨听罢哈哈大笑,连连说:“好呀,好呀!”那笑声在千里之外感染了我,猜得出,此时杨阿姨饱经风霜的脸上一定光彩靓丽,像见到了天山雪莲花开。
我又拿起那本《人生》,封面上两棵粗大的胡杨树依然似虬龙探爪,挺拔坚韧,满身的皴皱诉说着岁月的艰辛与沧桑。
在书的后记,慧文老人把她的未来都做了安排:
我的座右铭是:活着为人民鞠躬尽瘁,死后鞠躬尽瘁为人民!
乌鲁木齐红十字会:我自愿将自己的遗体无条件地奉献给医学、科学事业,为祖国医学教育和提高疾病防治水平,贡献自己最后一份力量。请亲属遵照我的意愿,支持执行人办理手续。
杨慧文,2014年9月10日,鸟鲁木齐红十字会遗体捐献编号:994
我忽然觉得,慧文老人不就是这不倒的胡杨吗?!这看似平凡的胡杨树,这让人浮想联翩的胡杨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