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雨
雨儿幼时住的大杂院,院外有一棵老槐,不知有多少个年头了,那米粒般大小的槐花泛着清香开了又落,落了又开。那是一个旧时地主家的宅院,有东南北三面房子,西边是一面老墙,墙面已经很斑驳了,依稀可辨出一些山水花鸟的端倪和雨儿看不明白却很美的毛笔字,墙头上乌黑的破瓦曾不时地掉下来,所幸的是不曾砸到过满院子疯跑的汗津津的孩子们,也未曾砸到过天天在院中晒太阳骂儿媳妇的七奶奶,还有腰板直直的梁大爷,他不是老爱在墙根下哼两句谁也听不懂的戏么?
在雨儿绵缈的记忆中,平日里话不多的梁大爷有些清癯,目光炯炯,留着花白的山羊胡须,说一口普通话,有人说他是北方人,不知何时起,在这个南方的小县城落了脚。雨儿依稀记得,当时的梁大爷六十来岁,孤身一人,穿一身洗得发白有四个兜的蓝色中山装,脚上是一双过膝的土黄色旧军靴,常帮院子里摆露水摊卖早点的兰姨家摆摆摊,收洗一下碗筷。听说他还有一个女儿,可雨儿没有见过。每到傍晚的时候,梁大爷就和院里的孩子逗乐一下,或是打开收音机听一会儿戏,那丝丝拉拉的声音,裂帛般在小院里萦绕。孩子们依旧嬉戏打闹,雨儿会停下来歪着脑袋看着他,他经常跟着收音机仰头唱上几句,也经常把小小的雨儿抱在膝盖上坐着,听他咿咿呀呀地唱,唱着唱着眼泪便流了下来,雨儿不懂,看见他哭,也跟着哭。或是刚好碰上雨儿的小姨来接雨儿的时候,和他对唱上两句,小姨是剧团的青衣,嗓音极好,音域宽,对唱的时候梁大爷很开心,像个孩子那样摩拳擦掌,可他不太接得住,不住地说,嘿嘿,老喽,唱不上去喽,小姨笑着牵起雨儿,边往外走边回头说:“唱了玩呗,很好喽。”
后来,梁大爷的背不再那么直了,开始有些佝偻了,院子里渐渐没有了他跟着收音机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他不大出进了,卖早点的兰姨常端着碗筷或提着暖壶出入他的屋子。七奶奶依旧每天坐在院子里骂人,骂的对象也多半是她的儿媳妇。雨儿在七奶奶和满院嬉闹的孩子中不见梁大爷,便会转身跑到东边耳房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门,开始梁大爷是半躺着的,听到门响会睁开眼看看雨儿,有时会从床边那个被老鼠啃坏抽屉的旧柜子里摸挲出两颗糖,塞到雨儿的手中,那双青筋毕露的手,像枯树枝一样灰暗无力,不再像扭收音机“咝咝”调台时那么灵活了,也不像抱雨儿听戏时那样温厚暖和了。柜子上还放着半碗面条,一支粘着汤汁的筷子搭在碗沿上,一支滚到柜子上。旁边有一个旧暖瓶,有时雨儿会在梁大爷那双浑浊的眼睛注视中,踮着脚抱下柜子上竹壳的暖瓶给他倒些水。有时他会和雨儿说会话,从脱了线的毛衣领口里掏出一个银质的百家锁,教雨儿念锁上的字“福寿绵长”,有时又像是自言自语,喃喃的,反正雨儿听不大懂。再后来,梁大爷完全躺了下去,雨儿推门进去的时候也不大睁眼了,脸色晦暗,眼窝深陷,嘴里嗫嚅着,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那个冬天的晚上,小姨演完戏把雨儿送回来,刚进院子,雨儿就看见小院人影绰绰,在昏黄的灯影中进进出出,院子里的大人们站在东边耳房外嘀咕着:这梁老倌怕是扛不过去了。雨儿扒开大人,去推那扇虚掩的门,被七奶奶的儿子林伯一把拉了回来:小孩子家家的,莫脚长,什么都去看。雨儿挣脱,把脑袋探了进去,看到一个陌生女人高挑的身影,穿着半旧的浅紫色棉衣,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大约三十多岁,手里捧着一只裹了红布的碗,西屋的三姑奶让她弯下腰,就着那只碗对着床上的梁大爷吹口气,说着:“接着气了,接着气了。”屋外的人小声地你一言我一语,“这就是梁老倌和那个戏子生的娃吧?”“那戏子也真可怜,带着娃,进不了梁家的门,戏班又回不了,流落到南方来,娘俩饥一顿饱一顿,姑娘还没成人就死了。”“唉,难为梁老倌军官都不当了,找了她娘俩大半辈子,好歹总算见着姑娘一面,可以闭目了。”……
几天后的黄昏,那个长辫子的女人,依旧穿着那件半旧却合身的棉衣,一双黑色系扣黑布鞋,手里抱着一个浅蓝色棉布包裹的盒子离开了,雨儿看着她窈窕的背影跨过小院斑驳的门槛,轻轻掩上门,夕阳的余晖从虚掩的门缝里延伸进来,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黄昏的院子空落落的,雨儿从此再没见过梁大爷。
那个傍晚院子依旧是乱纷纷的,晚饭后,七奶奶又在骂她那个不会生孩子的儿媳妇:“挨刀呢,来祖公家八年了,蛋也不下一个!”孩子们依旧在熟悉的叫骂声中,追跑着,“停下!还是玩躲猫猫!”狗旺是兰姨的儿子,也是院中的孩子王,他这一喝,孩子们立马静下来,连七奶奶唾沫飞溅的嘴巴也会稍事停顿一下,旋即,孩子们又开始下一回合的闹腾,七奶奶又开始了下一轮的咒骂。玩躲猫猫正合了雨儿的心意,她是院子里唯一和他们疯耍的小姑娘——胖丫丫还小,跑不动;招娣跟着妈妈走了,即使没走也几乎不露面的。而雨儿从小纤弱,翻墙爬树,满院子疯跑不是她的强项,好几次追不上,甩到后面自己玩去了。玩躲猫猫要动点心思,她瘦小伶俐,几乎没有“失手”过。今天,她悄悄爬上东屋的阁楼,又想去碰碰运气,看看那把仿佛长在门上的乌亮的大铜锁会不会奇迹般的被打开,躲到那是最安全的,平日里那楼上没人,一把铜锁锁着,两扇厚重的木门可以错开一道门缝,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六岁的雨儿在这寄居了三年,始终对这里充满好奇。
她轻巧地上楼,尽量不让嘎吱作响的楼板暴露自己的行踪。一步,两步,三步……走上楼头,昏暗的暮光中,阁楼的门竟是虚掩着的,雨儿止不住一阵欣喜,轻轻推开门,残阳昏黄的余光照了进来,这束弥漫着灰尘的光仿佛要把这尘封的黑漆漆的屋子穿透,借着这光,雨儿看到那暗沉的紫色窗帘低垂着。屋中横七竖八放着一些老旧的没舍得扔的家什:断了一条腿的椅子,掉了嘴儿的茶壶,边沿掉了漆的搪瓷火盆,里面还有大半盆燃过的灰烬……这些物什被丝丝的蛛网牵系着,仿佛相互间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彼此破落又热闹着,东边正中是一张剥落了漆的卷边儿案桌,看上去有些庄严而沉重,桌上铺了一块褪了色的淡紫的桌布,仿佛泛着丝绸的微光,有一半已滑落在地上,不知怎的,雨儿有一种想把它捡起来的冲动。她侧着身,踮着脚,穿过破桌椅的夹道,避开蛛网的拉扯,伸出小手,轻轻扯起来,果然是一块旧丝绸,捏在手上还有些许的凉意。雨儿费力地把它铺好在案桌上才发现刚才它掉落的地方有一个摔开了盖子的黑漆小匣子。她蹲下去轻轻地把扑在地上的小匣子翻过来,咦,小匣子下面有两张照片,雨儿捡起来,就着屋内夕阳的微光细细端详起来:上面一张是一对母子,一个漂亮的妈妈,盘着乌黑发髻,白皙的鹅蛋脸,穿着精致的旗袍,那旗袍泛着幽幽的光。她弯弯的眉,温婉的笑容从眼睛到嘴角自然流泻下来,特别是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像要说话似的。她怀里抱着一个清秀的小男孩,目光炯炯,脖子上挂着一把银制的“百家锁”上面写着“福寿绵长”……下面那张是一个年轻的军官,清癯的面庞,腰板笔直穿着土黄色军装,系着腰带,脚上是一双过膝的军靴……
暮色四合,这古旧的小院融在夜色中,墙外的老槐树在晚风中窸窣作响。
七奶奶没完没了的咒骂,一直是那个宅院给雨儿留下的标志性的记忆。
印象中的七奶奶,腿脚不方便,早晚都靠西面墙根坐着,她坐的那把藤椅有些年头了,院子里人少的时候能听到椅子咯吱咯吱不堪重负的呻吟,随着七奶奶的咒骂声时疏时密,高低起伏,但丝毫不影响七奶奶酣畅淋漓的发挥。她亘古不变的是那件肥肥的蓝色斜襟罩衫和那顶灰色的毛线帽。罩衫的前襟脏兮兮的,粘着汤汁油污和干饭粒,那纷乱干枯的白发从帽沿里倔强地一撮撮戳出来,围着那张满是横肉的脸,脸上最突出的是她往外飞翘的门牙,仿佛那忙乱干裂的嘴唇永远也包不住那两颗门牙。雨儿偷偷地想,七奶奶成天叨叨叨,叨叨叨,说不定哪天就把那两颗门牙叨飞了。
七奶奶住在南边房子的西屋,和住在北边房子东屋的三姑奶奶成了鲜明的对比。三姑奶奶也穿蓝色斜襟罩衫,却干净齐整,裤子一定是有裤缝的,在院子里做针线活的时候,会笑眯眯地招手让一个孩子去帮她穿针,戏耍的孩子们总是蜂拥过去抢着帮她穿。她晒太阳择菜的时候也总是乐呵呵的,和兰姨聊着哪家的葱新鲜、豌豆尖嫩,哪家的霉豆腐炖出来香了半条街,或和梁大爷聊丫丫淘气的糗事,剪猫胡须被猫抓了,偷吃汤圆烫着嘴了,偷拔人家萝卜被狗追了,乐得梁大爷嘿嘿笑着,花白的山羊胡子在晨光中一翘一翘的。三姑奶奶的儿子儿媳在外地工作,把女儿丫丫领回来让她带着,因为隔得远,也不常回来,一年半载回来一趟,胖胖的丫丫总是歪着小脑袋管自己的妈妈叫“阿姨”,弄得她那烫着波浪卷发的妈妈,一边笑、一边偷偷抹眼泪。三姑奶奶总是宠着丫丫,变着法地给她弄好吃的,炒炒面了,弄面糊了,或是蒸包子馒头了。她还很会做菜,家里的小厨房总是热气腾腾,香香的。丫丫被她喂得胖嘟嘟的,笑起来眼睛细细的,鼻梁上挤出一个肉肉的“小叉叉”,雨儿爱看她的“小叉叉”,有时也摸摸,太好玩,为了让雨儿摸,丫丫会夸张的哈哈假笑,让“小叉叉”更深些。每当丫丫跑来抱着雨儿“咬耳朵”的时候,雨儿就知道三姑奶奶又做好吃的了,两个小丫头撒开脚丫子直奔厨房,暖黄色的白炽灯光和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糅合在一起,美得不像人间之物,却又是人间之物,让雨儿激动不已,在那个肉和布都要限量供应的年代,那是多么温暖和隆重的馈赠啊。
院子也有稍事安静的一刻,在七奶奶骂累了,低头眯眼养精蓄锐的时候,三姑奶奶也会掰半个馒头递给她,给她讲讲隔壁王家开货车的老二要讨媳妇了,媳妇是鼓楼下张家的三姑娘,在幼儿园当老师,漂亮着呢。旁边赵家成了万元户,去政府开大会,戴着大红花回来的,现如今盖了新房要飘梁树柱了……两个老太太嘴一瘪一瘪地嚼着,讲着,竟也笑出了声。院子里的金银花爬满了架子,淡淡的香着,偶尔有鸟雀歇落,蜂飞蝶舞。三姑奶奶会随手掐两朵金银花洗洗,泡上一杯花茶,嘴里说着,这金银花呀,清凉明目呢!这是小院里为数不多的娴静时光。
这个院子里,除了三姑奶奶,所有人都不愿接近七奶奶,特别是孩子们,玩得再累也不愿意在她鹰一样的眼神中歇息一秒。院里院外都流传着她的乖戾刻薄:她二十几岁时一个人领着儿子住进这个大院,力气大、勤快,一个女人能挖坂田、扛麻袋,干男人的活,从不给儿子冷着、饿着。就是对旁人极凶,成天板着个脸,像一只随时都会扎煞起羽毛护雏的母鸡。儿子娶了媳妇,她便见不得小俩口好,吃饭时儿子给媳妇夹菜,她就摔碗摔筷摆脸色。有时小俩口有说有笑,不经意碰到她鹰一样的目光,所有的笑意和温存就会戛然而止。一到晚上就借口头疼脑热,或冷了饿了拄着拐杖去敲儿子房门……骂媳妇抢了他的儿子,把儿子教坏,不孝顺她了。媳妇过门几年没生孩子,她天天在地上笃笃戳着那根金竹拐杖,喋喋不休地骂媳妇是不下蛋的鸡,要断了林家的后。后来儿子和媳妇不知从哪儿抱养了一个女孩,她依旧没有好脸色,骂那不是林家的种。刚结婚的时候,媳妇还和林伯哭诉一下,后来没声了,特别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来了后,媳妇牵着那个叫招娣的孩子进进出出低着头,苦着个脸,儿子也是很苦闷的样子,下班回来抱着个水烟筒呼噜呼噜抽烟,猫一样给自己解闷。
雨儿总是看见招娣的半边脸,她比雨儿大两三岁,从雨儿进这个大院,就没见过她的一个正脸,要么低着头两条发黄的细细的小辫子耷拉在胸前,躲闪着穿过院里嬉闹的孩子;要么从房门里露出半边脸看着雨儿和丫丫用牵牛花骨朵翻“小裙子”或趴在地上丢小石子、小画片。雨儿和丫丫朝她招手,她赶紧缩了回去。几次以后,习惯了,也不叫她了。林伯开心的时候会抱抱她,可惜他开心的时候没有抽水烟筒的时候多。
一天夜里,雨儿起夜,捏着电筒穿过院心要到后院去,听见南边耳房有响动,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从门缝里偷看,看见招娣白皙瘦削的脊背正对着门,小辫子散了一边,衣服被掀了上去,背上是深深浅浅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她的妈妈正拿着一根棍子恶狠狠地朝她背上抽,那咬牙切齿的样子和鹰一样的眼神,像极了七奶奶骂人时凶神恶煞的表情,招娣不敢哭出声,只是蜷缩着身体,单薄的小肩膀一抽一抽,雨儿吓坏了,捂着嘴,一路小跑回屋里,茅房也不敢上了。
后来听院子里的人窃窃私语:这种不会生育的人啊,不会心疼娃娃,良心丑着呢。又有人说,唉,你说这林家老太太,也怪可怜呢,年轻轻守寡,被婆家人欺负,兄弟几个霸了房产,把她娘俩扫地出门,好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养大,成了公家的人,有了铁饭碗,讨了标致的媳妇,想着日子熬出头,咋就没有后呢,听人说不是媳妇的原因,是儿子的问题,哪个晓得呢,造孽啊。
院子依然是那样破旧而热气腾腾。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兰姨家就把火炉家什搬上手推车,卖早点去了。三姑奶奶依旧赶早去买最新鲜的菜,半个院子都是阳光的时候便出来晒太阳、择葱、剥豆子、削洋芋。七奶奶依旧倚墙坐着,唾沫四溅地咒骂,日复一日,仿佛永远喷薄不尽。梁大爷依旧在夕阳的余晖中闭着眼,跟着那个旧收音机咿咿呀呀地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戏。招娣被她妈妈带走了,据说走的前一天晚上用圆珠笔在一个包装盒上给林伯写了许多话,没人知道写了什么。她们离开的那天,雨儿看见门前那棵老槐树上的槐花随风飘飘悠悠洒落了一地,从那以后,雨儿再也没有见过她们娘俩。院里院外的婶呀姨呀也给林伯带来过几个女人,相貌平平的,长得标致的,胖的,瘦的。林伯木然地抽着水烟筒,没有任何回应,时间久了,也就没有人瞎张罗了。
梁大爷死了以后,东边房子的两间屋子空了好久。一天早上,搬进来一个穿花衬衫的女人,大概三十五六岁,她是当时雨儿见过的除小姨以外最漂亮的女人,她的漂亮和小姨的漂亮不一样,更张扬,更拔扈,烟视媚行。
她乌黑的卷发盘在头顶,紧身的黑底嫣红花纹衬衫,黑色喇叭裤,和跟上钉了掌走路哒哒脆响的暗红色高跟鞋,让这个旧旧的宅院为之一震。在那个以蓝、灰为主色调的年代,她鲜亮得有些晃眼睛,但着实好看,至少雨儿是这么认为的。
她大方地和院子里的人们打招呼,麻利地和两个拉板车的工人进进出出搬着家具物什,不一会就归置停当。小院的人们礼节性地回应着她,礼貌里有着保持距离的矜持。更多的是她身后的侧目:“啧啧啧,你看看花里胡哨的,什么都敢穿。”“那衣裳紧的,我都不好意思看。”“听说是跑茶叶还是服装生意的,一个女人家坐着火车到处跑。”“和好些男人有来往呢。”……说完这些话的时候都无一例外地撇撇嘴。自她进了院门,七奶奶骂人的内容增添了新的素材,除了骂媳妇和招娣外,还会挑水带洗菜捎带“花衬衫”:“好好的一个院子,什么人都进来,不要脸,浪人,崴风水呢”……
“花衬衫”果然不常在家,偶尔回来总是风尘仆仆和精明干练的样子,也会有不同的男人和她一起回来或是隔三差五地来找她。她爽朗地和他们聊着什么,白皙的瓜子脸,有些上挑的柳叶眉显然是精心画过的,嘴上涂着口红。那些男人会边抽烟边和她聊,她也会兀自抽出一根又细又长的烟来,就着男人伸过来的打火机点燃,娴熟地边抽边说着什么,烟雾缭绕中也会眉来眼去,或是打情骂俏地笑。兰姨依旧早早出摊和“花衬衫”没有太多交集;孩子们对她的来来去去并不在意,此时多数被大人领着出去或是关在屋里;七奶奶依旧斜着眼睛,咒骂的内容不断翻新,咒骂的频率与“花衬衫”“不要脸”的程度成正比;三姑奶奶的和善永远停留在客气和恰到好处的距离上,也不让丫丫和她接近。“花衬衫”好像并不介意,依然故我。
雨儿倒是很开心,这个身材妖娆,脸蛋漂亮的女人,每次从外面回来都会给雨儿带来一些新奇的东西,开始她总是藏在身后让雨儿猜,让雨儿在小小的脑瓜里搜索半天,便笑眯眯地突然拿出来,逗得雨儿仰着小脸咯咯笑开了:有时是一小袋搭了小小塑料勺的酸梅粉,有时是会闭眼和睁眼的布娃娃,有时是有着红色灯罩的小台灯,有时是扎小辫的红绸子……她会给雨儿讲这些东西分别是在那个城市买的,城市里的商店有着大大的橱窗,里面有好多好多漂亮的东西。有时会讲讲长长的火车和火车上的故事,让雨儿小小的心里开始有了对外面世界的想象和向往。有时她也会拿出花花绿绿的糖纸摩平,教雨儿叠蝴蝶,边叠边给雨儿讲她的女儿,她说,老家的女儿比雨儿大几岁,样子很像雨儿,也喜欢叠纸。她的手好巧,每次叠的蝴蝶都是展翅欲飞的样子。
又一个女人的到来,再次在这个院子里激起了波澜。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相貌平平的小个子女人,慈眉善目,花白的头发梳得很整齐,用两个夹发针别到耳朵后面,穿着和小院极搭调的浅灰色手工织的毛衣,深灰色裤子,圆头平底皮鞋。据说是“花衬衫”的同乡,因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来和“花衬衫”暂住一段。她温和大气,说话做事极有分寸,刚来几天就和院子里的老老少少打成一片,一团和气,即便“花衬衫”不在,晚上也有人给她留门。连七奶奶的咒骂声都明显少了很多。
她的好人缘不仅于此,自她来到这个院子,出出进进找她的人络绎不绝,年轻点的都叫她“干妈”,年长一点的也要叫一声姐姐。雨儿很好奇,这个女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干儿子、干女儿。“干妈”对他们也关切有加,有时还留他们一起吃些家常便饭。这些来找“干妈”的人,无一例外的会从包里取出用手帕包着或报纸裹着的一叠“大团结”,“干妈”当面数好,写一张条子,分别摁上手印。据说,借给“干妈”这些“大团结”的人每月都会收到可观的分红。于是这些人拉扯了许多亲亲戚戚,成了新一波的干儿子、干女儿。小院里外的人们把她奉若上宾,和对“花衬衫”的态度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个冬日的下午,狗旺又领着院中的孩子们玩起了“躲猫猫”。雨儿像往常一样,轻车熟路,悄无声息的上了东边房子的阁楼,心里咯咯乐呢,那是她发现的宝藏藏身之所,既不会被发现,里面又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可以让雨儿“躲”过狗旺他们“搜索”的同时,也探寻到一个神秘的小天地,激发着雨儿的好奇心和想象力,她小小的心里有了一种秘而不宣的悸动。雨儿猫一样到了门口,发现门上的锁不是她上次插好的样子,门被人打开过,门缝虚着,好像里面有动静,雨儿轻轻推开一点点,看到里面有一点火光,一个人蹲在那个旧火盆旁边烧着什么,雨儿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看到那人把一张张摁着手印,写着字的纸放进火盆,火苗轻轻跃动着,忽闪忽闪地映着那人的脸,是“干妈”!——那个有着许多干儿子干女儿的女人。她脸上没有平日里随和亲切的笑容,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些火光里慢慢燃尽的纸,雨儿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女人,突然感到有些莫名的害怕。
两三天后的一个晚上,雨儿听到“花衬衫”和“干妈”在屋里低声争执着什么,后来“花衬衫”的声音越来越大,“你在外面搞的那些我管不了,这个院子里的不行,我还要在这住呢!”“你今晚就出去,我绝不会让你在这住了!”……“干妈”拎着一个不大的帆布包离开了这个夜色中的小院。
第二天早上,半个院子都晒着太阳的时候,院子里的人们像往常一样,开始做自己的事,也开始了一天的家长里短。“快过年了,把人撵走,做得出来了。”“还老乡呢!说翻脸就翻脸!”“做生意的人,只晓得钱,管你老乡不老乡!”“吱——”“花衬衫”的门开了,她显然是听到了,但她依然不理会,低头拉上长靴的拉链,红色毛衣上面,套上黑色毛呢大衣,边往外走边说:“你们谁也不要把钱借给她,更不能让她进这个院子了!”大伙都明白,她说的“她”,就是那个“干妈”,谁也没搭话。她自顾出去了。
过了几天,那些干儿子、干女儿又陆陆续续来找“干妈”,“花衬衫”说:“她不在我这住着了,你们也别来这里找了。”随着一次次扑空,这些人的表情越来越焦灼。后来终于失控,“这是我们的血汗钱啊!”“我妈的养老钱,全押给她了!”“我的钱是东拼西凑借来的,叫我怎么过啊!”也有的背过身去默默抹眼泪,并不嚎啕……后来他们嘴里的“干妈”也变成了“死老太婆”,无论是“干妈”还是“死老太婆”,雨儿再没见过那个女人,只是眼前偶尔会闪过那张映着火光的面无表情的脸。
春节还不到几天,小院里来了两个公安,说是找“花衬衫”的。“花衬衫”刚从外面进来,顺手拉了个条凳让他们坐,自己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原来是来了解”干妈”的情况,“她和我是同乡,但具体做什么买卖我不清楚,前段时间来找我说暂时没找到房子,我就答应让她先来这里和我挤挤,反正我也不常住。”“她违不违法的我不知道,但我是做生意的人,成本和利润的关系我是晓得的,她给人家那个利息远远超出了正常利润,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我劝她有什么实话实说,真不行去自首,她不听,我只能赶她走了。”“在外面弄了多少人我不知道,我只能提醒身边的人,不要借给她钱。”……公安做了笔录,起身告辞的时候和她握手:“谢谢你的配合,难得你警惕性那么高!难怪有人说你是生意精,在火车上算账,人家计算器还没按出来,你就心算好了!”“是吗?”“花衬衫”爽朗地笑开了,那上挑的柳叶眉,笑得弯弯的眼睛,嵌在那白皙有光泽的脸上,雨儿觉得好漂亮,但这种漂亮和唱戏的小姨的漂亮不一样,哪不一样呢?
过完年,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院子门前那棵老槐树,在微风中吐出了星星点点米粒一样的小花苞。从院外面传来一个消息,又一次让小院为之一震:“干妈”因非法集资被捕,判了十二年。一波躁动后,小院又恢复了昔日的烟火和平静。
“干妈”出事的时候,兰姨还心有余悸。
“干妈”被撵出院子的那天晚上,兰姨和他的丈夫阿兴叔是知道的,他们在屋里迟疑良久,都没有勇气追出去,两口子把准备好要借给“干妈”的钱又藏在了箱底锁好。埋怨“花衬衫”不地道,坏了他们的好事。
兰姨嫁过来的时候,就和阿兴叔住在这个院子,当时阿兴叔的弟弟还没成家,他的父母就和弟弟在另一处老房子住。兰姨的娘家是离县城很远的农村,她勤快,能吃苦。但长相和身材一般,皮肤黄黑,还不太爱说话,不讨公公婆婆喜欢。所以阿兴叔的弟弟成了家老俩口都没有过来和他们住。
阿兴叔做得一手好菜,小城很多人家办红白喜事的时候,都会请他去做厨,做客的人一听是阿兴主厨,就会觉得很称意:这趟没白来!每次阿兴叔去做菜的时候,兰姨也会跟着去打打下手,食材、配料、火候她都看到眼里,记在心里,自己琢磨,看她干得那么仔细,阿兴叔也会放手让她试试,一来二去,除了刀工还欠点火候,那色香味已经很接近阿兴叔的手艺了,有时遇到两家同一天办客请他们去的时候,她也能自己去一家,独当一面了。
当他们夫妻俩踏着月光背着装着抹布、围裙、砧板、菜刀、长柄大勺、长柄铁锅的背箩回到院子的时候,是狗旺兄弟俩最开心的时候。两兄弟因为没人带,就在院子里疯耍,阿兴叔和兰姨出门的时候,都要叮嘱狗旺:“看好弟弟嘎,井边上不要去玩!”然后请三姑奶奶,林伯多帮助看带些。院子里的人倒不会让兄弟俩饿着,但也各有各的事要做。等他们晚上回来,哥俩已经成两条拖着鼻涕的泥鳅了。兰姨把主人家包的瓜子糖果分给院里的孩子们吃,当然,兄弟俩的分量更多,这是之前就留好的。然后不管多晚,都要把两条泥鳅洗干净,再把全家换下的衣服端到后院井边去搓洗。阿兴叔辛苦了一天,这个时候,通常会在院心里那个金银花架下倒一杯小酒,抽根烟,哼着小曲享受一下。兰姨借着月光在后院洗衣裳,没有月亮的夜晚就让狗旺打着电筒照着她洗,照着她打水泡衣服,照着她擦肥皂、搓洗,再照着她一桶一桶打水来涮洗干净。等全部晾在院子的铁丝上时,小院已经沉沉睡去。
孩子在慢慢长大,北边房子的这两间屋子显得拥挤了。兰姨家的收入不是很均衡,小城的红白喜事大多集中在冬腊月,有时一天几家,分都分不过来。到了淡季,十天半月都没有一家,用阿兴叔的话说就是:“旱死的旱死,涝死的涝死。”还时常和林伯开玩笑:“还是你好啊,旱涝保收。”兰姨和阿兴叔商量,冬腊月毕竟只是一季,要不像北街口苏家摆个露水摊卖早点,也不消多大的本钱,林伯说,这个想法不错,现如今不兴说“投机倒把”了,这是勤劳致富呢。说干就干,兰姨家两口子置办齐了工具,便开始摆摊卖起早点来,因为有厨师的手艺和名气,加之位置选得好,来吃早点的人还真不少。虽然一天的收入没有去当一次大厨多,但每天都有,细水长流,到了冬腊月,阿兴叔仍然被请去做厨,兰姨就请一个小工来择菜洗碗打下手,院子里的梁大爷还在的时候,也跟着去帮帮忙,这让他们的生活明显好转了许多,兰姨心疼孩子没人带,总是好吃好穿的给两兄弟补偿,院子里的孩子们还没骑上儿童小单车的时候,俩兄弟就在孩子们艳羡的目光中,骑着兰姨买回来的锃亮的小单车神气地在院子里飞,听说骑着出去因为不借孙家兄弟骑,还在街上打了一架。
兰姨自己倒是很节省,多少年了,就几身半旧的衣服。这样省吃俭用,兰姨有自己的打算,为了两个儿子,再累也要出去盖房子,阿兴叔性情散淡,爱捣鼓做菜,喝点小酒,常常说,多亏媳妇勤劳能干会持家,不然以他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格哪里攒钱去。冲着建新房子的目标,两口子越苦越有干劲。
“干妈”刚到这个院子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在意她,可随着那些干儿子、干女儿的到来,以及“干妈”不厌其烦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阿兰啊,你看,你和阿兴这么起早贪黑攒点钱不容易,我这里说是借钱,其实是给公司投资,每个月的分红比存银行高多了,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来投的,是有名额的,我和你们住在一个院子里,也是缘分。你看嘛,他们‘干妈干妈’地来求我,就是怕错过了。”
毕竟,箱子底存着那点钱是这几年来一分一厘挣来的,兰姨也不敢自作主张,但眼看着这么好的事,让别人抢了先,又觉得心里不甘。关在屋里,和阿兴叔商量:“如果月月都那样分红,不是几下火就富起来了吗?”阿兴叔权衡再三,也犹疑不定,说,先放放,先放放。
谁知,还没下定决心,“花衬衫”就把“干妈”撵出去了。等回过神来,两口子觉得简直是错失良机,眼看着离盖新房子的目标近了一大步,一不留神就被“花衬衫”搅黄了,着实懊恼了一阵子。直到“干妈”出事后他们才如梦方醒,心里对“花衬衫”万分感激,有什么好吃的兰姨也主动给她端过去,“花衬衫”倒不晓得兰姨对她的态度怎么突然改变,依旧是很大方地接过:“哟,谢谢啦!”
院子门前的槐树沐浴在明媚的晨光中,槐花开得正盛,花香一阵阵飘过院子。阿兴叔喝着小酒,笑着拍了拍兰姨的肩:“你看,几下火富起来的,几下火就抓进去了。咱们就是过小日子的,小日子踏实啊。”
后来,雨儿离开了那个院子。兰姨家在外面盖了新房子,也搬出去了。丫丫的爸妈把三姑奶奶和丫丫接到他们工作的城市去了。“花衬衫”到省城去了,听说她用闯荡多年的积蓄治好了丈夫的病,还有了自己的小运输公司,把女儿和婆婆也接来一起过了。七奶奶生了一场大病,林伯衣不解带服侍了几个月后,七奶奶还是去了,临死也没闭上眼睛。不久,林伯也调走了,院里的人散了。雨儿的童年也结束了。
几年后,小院拆了,成了一个广场,门前那棵见证了小院悲欢离合的老槐树还在,不时在风中飒飒作响,槐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编辑手记:
本期编发了两篇大理女作家的小说,她们对人生有着别样细腻的感知和体味,在她们的笔下,人物刻画细腻,故事悠扬婉转,情绪细腻绵长,仔细读来总是有着不一样的感受。《蝴蝶》里的蝴蝶是个暗寓,成为阿水姐的化身翩然飞去。小说描绘了青春的迷茫和对自由的渴望,由“我”的视角塑造出了对自由和艺术极致渴望的阿水姐,也描写了困在时间和静默里的凿碑人,二者成为鲜明的对比,一个对外蠢蠢欲动,一个对内默默无声,再加上一个在青春里迷茫的我,小说便充满了极多的暗喻和象征。《槐花纷纷开且落》写了一个小院里居住的不同人物的悲欢离合,就像小院门前的老槐树的花儿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小院里的人们也在人生的旅途中走过了年年岁岁,感受了人生的起起落落。那些曾经的人和事,那些过往的故事营造出一种凄清的美学,将一段小院的历史娓娓道来,一些再日常不过的故事,却自有一番打动人的温情在里面,在往事中捕捉温暖和爱,生长出了文学的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