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天慈
(节选自陈天慈著《我的姑姑三毛》,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12月)
1979年,小姑短暂回台北时,我已上小学。初见时觉得很陌生,害羞的我不敢直视她,敏感的孩子偷偷看着这位和其他家人完全不同的小姑。渐渐地小姑成了会开车带我们到处走的玩伴。常常会遇到很多读者看到小姑兴奋地尖叫,或者叫出我和姐姐的名字呵呵地笑。看到学校里的老师对小姑的崇拜,我和姐姐才对这位平常很随和的玩伴刮目相看—— 原来她在外人面前是个大人物,原来很多人抢着买她演讲会的票,很多人以她为人生标杆学习仿效。那位每天接近中午要我们两个小孩叫起床的大孩子,走入了我们的童年、青少年,直到如今还是我们身上的标签和心里的印记。
我虽然没有亲身见证小姑和荷西姑丈在西班牙的相遇、雪地上的六年之约、结婚后在撒哈拉沙漠的生活,却在她书里不忍心地读到她的辛苦和坚强。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华人世界里,小姑是读者的眼,带读者看世界。她开了扇窗,无意间做了先锋,在远方留下足迹。作为把中西文化交流渗在生活里的平凡人,她只是实实在在地过日子,却活出当时千万读者想要的样子。
前阵子圣诞期间我看了一部激动人心的动画片《寻梦环游记》,这部动画片摆脱那种一切都很完美、甜蜜的大主流,拍出了大胆的体裁,着实引起我的注意。电影源自墨西哥的亡灵节故事。讲述了一个热爱音乐的十二岁男孩米格不放弃梦想和亲情,帮助逝去的亲人找回尚在人世的亲人并得到谅解的故事。
电影中提到当人世间最后一人都忘记逝世的家人,不再看他的照片,不再谈论他,不再想起他,灵魂就会被关在“遗忘区”,再也无法被人记起,也永远无法投胎。相信每个人在看这部电影时,都会想起自己逝去的亲人,担心他的现况。我虽然没有来世今生的概念,却在电影中看到生与死的乐观面和现实面。
死亡是一个很多人不敢、不愿意触碰的话题,其实是源于未知和害怕。逝去,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无奈,没得选择只能接受,任你再不愿意,也得向上天的决定投降。活着的人不舍,逝去的人又何尝不是?双方怎么放下,也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答案,只有用时间慢慢埋葬,眼不见心不想的逃避是大多数人的自救机制。
小姑走的时候是在我高三那年,心情被模拟考试烧坏,那时其他什么事都不敢想,天真地以为上了大学就一切都会好起来。1月4日那一天,回到家时家中空无一人,这很不寻常。被课业压够了的我和姐姐虽然感到奇怪,也为突如其来的宁静感到放松,谁也不想理谁,各自待在客厅的一角。那是没有手机的年代,等待是唯一的选择。
我们无意识地开着电视当作背景音乐。正值傍晚的新闻时段,此时电视里放出小姑的照片,很大一张,她笑得很灿烂,双手合十,微卷的头发自在地垂下,肩上还披着她喜欢的蓝绿色丝巾。我忙着背文言文课文应付明天的考试,并没有放下语文课本,以为又是一次演讲或其他活动的报道,小姑常常出现在新闻主播的口中,我们已经习以为常。此时,安装在墙上的橘色直立型电话却惊人地大响,“叮……叮……”我懒懒地起身,慢慢走到墙边,就在这一秒,从新闻主播李四端先生的口中宣布了小姑的噩耗,一时间我没有回过神来,愣住了。
三 毛
(1943年3月26日—1991年1月4日),本名陈平,祖籍浙江省舟山市定海区,出生于重庆市南岸区黄桷垭,中国台湾当代女作家、旅行家。
“你们知道小姑的事了吧?”妈妈强忍难过,故作镇定,说到“小姑”两个字时还是忍不住透出哭声。
小时候的我很内敛也比较呆,听到李主播和妈妈同时宣布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一个高三学生真不知道应该冒出什么话。
“嗯,是真的吗?”我停了一下,抱着一丝希望怯怯地问。
“嗯,是的,我们都在荣民总医院。你们自己在家安排好,冰箱有吃的,自己热一下。”
妈妈交代完就挂了电话,好像生怕再多说几句就忍不住流泪,在孩子面前掉眼泪是母亲最不想做的事。
1991年的这一天,大人们在医院忙着,一直没空,或者也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拖到傍晚才告诉从学校回到家的我和姐姐。当天在学校的我和姐姐浑然不知,还在为搞不懂的数学和永远睡不够的黑眼圈闷闷不乐,后来想想那些都是生死面前的小事。
一个最亲爱的家人选择离开,大人们除了镇定地处理后事,也只能暂时冷藏心里的悲伤,为了爷爷奶奶,也为了先一步走的小姑,回到家静下来时才能释放,才敢释放,隔天早上起来又得武装得成熟淡定,好长的一天。想想做大人真不容易,总在生活一次次毫无预警的波折中逼自己成长,谁说碰到这种失去时,大人不会软弱和无助?忍耐是成长的标配,挫折是人生的颜料,当人离开时,这些都只是传记里的剧情,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已经一起埋在亲人的心里。
接下来那几天,我和姐姐常常处于失去亲人和玩伴的空荡中,在学校时也感到同学和老师的关心。那天老师找了班长通知我到办公室聊聊,我心里想不会在这种日子还要训我那无可救药的数学成绩吧,意外的是,善良的老师只是安慰一个联考生,并建议如何面对大考在即之时,人生中第一次失去的课题,还有媒体上的报道和家门口日夜守候的记者。我无法记起她跟我说了什么,只记得她自己也很难过,数度哽咽,因为小姑来学校演讲过几次,全校师生早已把她当自己人。我只是直挺挺地站着,不想回话,心里还是感激的。
上课铃响时我才跑回教室,感到许多目光投在我身上。回到座位,桌上放了一堆小纸条,白色的、黄色的、粉红色的,折成小纸鹤或简单的对折,那个年纪的女校同学特别温暖。那堂英文课我什么也没听进去,下课铃声一响,立刻打开纸条,同学、老师们私下里写好安慰和关心的话,再偷偷给我,事后也没有人再用言语多说什么。小姑替我选的学校,六年了,今天这个学校的师生们替你安慰了你的两个侄女,她们也想念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