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圆圆
“你有没有想过,练习一个需要打多年基础、又相对小众的运动,可能不那么明智?”
“没有。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上它了,这种艺术与技术结合的美,让我无法与它分开。”
银白色的冰面上,花样滑冰世界冠军张昊穿着黑色冰鞋,娴熟地旋转、滑行。几个标准动作之后,他慢慢站定,背对着灯光,缓缓向上抬起双手,闭上眼睛,似乎在享受这一刻,又似在拥抱这片冰场。
不久前,他正式宣布退役。1988年,年仅4岁的他就已经穿着不合脚的冰鞋尝试在冰上起舞。那时,冬季运动在我国属于小众项目,主要是黑龙江、吉林和北京等地的运动员在训练,在大众中的认知度较低。
张昊的坚持等来了改变。在冬季项目的国际大赛领奖台上,出现了越来越多中国运动员的身影,其中就包括张昊。我国冰雪运动项目的开展范围也逐渐从北纬50度扩展到北纬20度,“带动三亿人参与冰雪”,点燃了全国人民对冰雪运动的热情。
一代代中国冰雪运动员在拼搏中成长起来。冰雪,是他们的主场。中国冰雪运动快速发展,这里,也即将成为冰雪的主场。
对于早期的冰雪运动员来说,训练条件是异常艰苦的。
20世纪70年代,我国还没有建立人工冰场,运动员们都是依靠天然冰场训练。我国早期短距离速滑知名运动员叶乔波,就是和队员们跟着教练四处寻找训练场地。哪里冷,哪里有冰,他们就背着行李去哪里。
这种“追冰”经历成为那一代冰上运动员的特殊记忆。他们几乎每天都是忍受着零下30多摄氏度的严寒在天然冰面上训练。有时为了增加训练时间,他们甚至会在还未结成厚厚冰层,或即将开始融化的冰面上训练。
在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滑冰训练的张昊没有类似的“追冰”经历,却也曾在零下30多摄氏度的室外滑冰场上练习滑冰。当时,国内室内冰场少,在哈尔滨和长春这种省会城市,也仅有2家。在室内冰场练习需要排队。因为“成绩不好”,张昊所在的滑冰队常常只能在晚上11点之后或凌晨4点之后上冰训练2个小时。
比张昊小4岁的仵一鸣,后来成了张昊在花样滑冰国家队的师弟。因为从小体弱多病,他从1992年开始学习滑冰。他记得,在长春业余体校练习滑冰时,室外冰场是人工造的。“在运动队的操场上,用东北烧完的炉灰渣围了一个30×60米的场地,然后立即浇上水,冻成了一个冰场。”这种冰场冰面不平,仵一鸣常常摔倒。好在为了保暖,他们在滑冰时,浑身上下都得裹得严严实实,唯独无法遮严实的脸,总被摔得鼻青脸肿。一直到1997年,他才得以进入室内冰场练习。
除了冰场,冰鞋也是他们儿时训练记忆最深刻的内容之一。
4岁时,张昊被父亲带到哈尔滨市道里区体校的花样滑冰队报到。在当时,冰鞋并不容易买到。刚进入体校的孩子,只能用前几届学生穿过的冰鞋。张昊去得晚,剩下的鞋子中,勉强挑选出两只不同尺码的左脚鞋。他穿着这双鞋学了几个月滑冰,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父亲担心儿子穿着不合适的冰鞋会摔跤受伤,才终于想办法给他买了一双属于自己的冰鞋。
张昊很快在滑冰上展现出天赋。5年后,他顺利从区体校选拔到市体校,继而进入市体工一队(现名哈尔滨市冬季运动训练中心)。国家队花样滑冰教练姚滨到地方选拔人才,看到张昊不仅个子高,身体也壮,将他选为“花样滑冰双人滑”的“底座”进行特殊培养。
当时,姚滨常在北京带着申雪、赵宏博等人训练,张昊则留在哈尔滨。地方队的教练多是单人滑,张昊只能看姚滨寄来的申雪、赵宏博训练的录像带,跟着视频里的动作一遍遍练习。后来,他在舞蹈班遇到了张丹。为了打好双人滑基础,两人一起搭伴练习,模拟视频里的托举等动作。
而位于长春的仵一鸣年少时练习花样滑冰,同样面临着地方队教练缺乏的问题。据他回忆,他的教练要带十几名,甚至二十几名学生,每堂课下来,每个人平均获得的指导时间很少。“更多时候,还是要自己努力训练才能获得提升。”仵一鸣说。
1994年,国家体育总局冬季运动管理中心成立,我国冰雪运动开始走上正轨。伴随着国门的打开,这一时期运动员有了更多参与国际性比赛的机会。1991年2月,叶乔波在世界速度滑冰锦标赛中获得世界锦标赛500米冠军;1996年,杨扬在第三届亚洲冬季运动会上,以2分28秒93的成绩获得女子短道速滑1500米冠军。
1998年,张昊与搭档张丹到北京参加全国锦标赛,后又参加了世界青少年大奖赛。在大奖赛中,头一次参加世界级比赛的两人发挥出色,竟一举夺得冠军,并顺利进入国家队。
短短20年时间,中国冰雪运动仿佛一名启蒙较晚的“上进生”,开始在世界舞台上崭露头角,展现出不俗的天赋与潜力。
从进入国家队到2010年,这10多年时间,是属于张昊的黄金时代,也是我国冰雪运动快速发展的时期。
进入国家队后,张昊的每一次训练每一场比赛,都有了目标:拿到金牌。
冰场,成为他人生的主场。
2006年,站上都灵赛场之前,张昊和搭档已经拿到了世界锦标赛、世界花样滑冰大奖赛等多场大赛的冠亚军,也是当时为数不多能同时完成抛四周跳、捻转四周等高难度动作的双人滑运动员。
怀抱冲金的目的,他们最后一个出场,“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为了超过处于第一名的俄罗斯选手,他们在场上的第一个动作就使出了撒手锏——抛四周跳。但这个动作发生了失误,张丹未转满四周便重重地跌落在冰面上,倒滑着撞向了护墙。
在滑过去扶起搭档的几秒钟里,张昊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丹丹如果受伤了,她这4年就白练了!”“我们还能继续吗?”“如果就这样放弃了,太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帮助我们的那些人了。”
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就此离场的时候,张丹却擦干眼泪,和张昊再次上场。两人没有任何失误,完成了这场比赛,成绩排名第二,创造了当时中国花样滑冰双人滑继申雪、赵宏博之后的又一个好成绩。
他们的表现让大家看到了运动员挑战、突破与不放弃的进取精神。但张昊还是留下了遗憾。“我们是有冲金实力的,这种失误之前也没有过。”
这也是仵一鸣运动员时期印象最深刻的一场比赛。他记得在电视机前看到师哥师姐失误的那一刻,他的眼睛立刻湿润了,“太可惜了”。自2003年进入国家队后,他和他们一起训练,知道他们为了练好这些高难度动作吃了多少苦。
同为花样滑冰运动员,他深知运动员为了每一次突破所付出的心血。2001年,他曾因为一种三周跳练不好而怀疑自己是否适合走这条路。“但跟爷爷聊的时候,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我现在已经是专业花样滑冰运动员了,不再是以前为了强身健体才学着玩的,坚持下去,瓶颈总会突破。”
爷爷的劝解,让仵一鸣继续咬牙练习,一年半之后,他终于突破了这个动作。虽然花的时间比别人长,但他依然感谢这段坚持的经历,让他有机会进入国家队。
进入国家队后,仵一鸣亲眼见证了花样滑冰国家队和我国冰雪运动实力的发展。在2002年,申雪、赵宏博获得世界花样滑冰锦标赛双人滑项目的冠军;2007年,张丹、张昊在花样滑冰大奖赛加拿大站获得花样滑冰双人滑冠军;同年,韩晓鹏获得自由式滑雪世锦赛空中技巧意大利站的金牌;2009年,王濛在奥地利维也纳短道速滑世锦赛中,获得女子500米、1000米、全能三项冠军……
这种实力的提升带给仵一鸣自信。他认为,无论在哪里比赛,有实力,我们就有“主场”。
2019年,虽然已经35岁,张昊仍然坚持在冰场。他早已伤病缠身,却不舍得离开冰场,想再拼搏一回。
这一年,为了参加全运会,张昊忍着伤痛参加了2场全运会预赛。赛前3个月,他的右腿因伤病恶化做了一场手术。在病床上躺了3个月后,他仅经过18天的训练就站在了赛场上。强忍疼痛训练、比赛带来的结果是,他的左膝盖半月板撕裂、滑脱,肌腱受损,肩关节、肘关节上的老伤全部复发,晚上疼得根本无法睡觉。
别人问他为什么这么拼,他也问过自己,这样做值得吗?“花样滑冰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因为热爱,我就敢去奋斗,敢去坚持。”他这样回答别人,也这样回答自己。
相比张昊,仵一鸣的离场更早一些。2012年,他25岁,因伤病不得不退役。
从2011年开始,他每次都要在肩关节部位打封闭针才能完成比赛,时间长了导致“肩膀韧带变紧”。后期训练时,他几次因为无法控制肩部力量难以完成托举动作而使搭档摔倒。同时,为了治疗,他延误了不少训练,更让他觉得对不住自己的搭档。思考了半个赛季后,他最终还是决定退役。
带着遗憾,仵一鸣从赛场上转身,成为了一名基层花样滑冰教练。对于这种角色的转换,他也曾有过怀疑,但看到一个个孩子在他的指导下学会并爱上花样滑冰,他重新理解了这份工作的意义。“其实运动员和教练都是在为我国的冰雪运动事业作贡献。”
他还发现,近几年,随着我国冰雪运动员在国内外各大赛事中取得更好的成绩,他们的知名度也不断提升。很多冰雪运动员,例如武大靖、蔡雪桐等已经成为孩子们的偶像,也成为他们学习冰雪运动的动力。
不久前,张昊正式宣布因为伤病退役,并成为北京体育大学的老师。这些年,张昊“已经将花样滑冰融入了自己的生命”。于他而言,不能继续在冰场比赛是一种遗憾。在他向年龄和伤病屈服,以为自己不得不遗憾退场时,转身却发现,背后的主场如此宽广。
成为老师后,他遇到了更多和他一样热爱花样滑冰的孩子。看着他们一次次在冰上摔倒再站起来,张昊生命的主场有了新的意义:“培养出更多人,让他们上场。”此外,他还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在2022年2月之前完成100场冰雪运动的宣传推广。截至2021年底,他已经利用空余时间,前往学校、医院或社区等地,开展了五六十场宣传活动。
随着“带动三亿人参与冰雪”目标的提出,我国冰雪运动全面开花,迎来热潮。国家体育总局冬运中心数据显示,截至2021年初,我国已有654块标准冰场,较2015年增幅达317%;已有803个室内外各类滑雪场,较2015年增幅达41%。
中国人民大学发布的《疫情影响下的全国冰雪运动参与和消费报告》显示,2019—2020年冬季,全国约有1.5亿人参加过冰雪运动,其中,年度参与次数在3次及以上的“深度参与”占比为41.2%。各购物平台发布的数据显示,近年来,包括冰镐、冰刀、滑雪装备在内的相关产品消费也在不断增长。
对于冰雪运动的“火热”,中国滑冰协会主席李琰这样评价,随着雪场和冰场的建设越来越多,更多人有机会去感受、去体验冰雪运动,不仅能让冰雪运动逐渐成为老百姓的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也有利于冰雪运动专业人才的培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