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武斌斌
作家作品的署名,有时候是很随意的,并无特别的含义,但有时却又十分重要,具有特殊的纪念意义。如,舒庆春为表明自己的人生志向,署名“老舍”(意为舍弃自己);鲁迅为表明自己“彷徨”时期的特殊心境,署名“俟堂”;王长简为将自己的文学创作划分出比较明晰的界线,署名“师陀”。在李健吾众多的笔名中,“川针”也是这样一个具有重要纪念意义的笔名。据《李健吾传》的作者韩石山先生考证,“川针”是“传真”的谐音,具体对象为李健吾青年时期的恋人张传真——北洋政府司法总长张国淦的女儿。这一说法有李健吾夫人尤淑芬老人的告承,还有李健吾好友徐士瑚先生的复函,当是无误。但关于这一笔名的使用情况,韩石山先生说李健吾“1928 年以后发表的文章,从未署名川针”,“据此可以推断,这是李健吾在这一时期写某类作品时专用的一个笔名”。笔者翻阅了民国时期的报纸期刊,仔细爬梳了此一笔名的使用情况,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川针”在李健吾作品中首次出现,并非是用作笔名。1925 年3 月21 日,李健吾在王统照主编的《文学旬刊》上发表了一首新诗《邻花》,署名李健吾,但在诗歌末尾却出现了一个别具一格的落款“三月,二十一日,醉于川针”。一般的文章落款,通常写的都是“某年某月某地”,但此诗之落款“醉于川针”却不是为了交代诗歌的写作地点,而是为了凸显诗歌的主题——一份令人沉醉的爱情。结合诗歌内容,并咨询了相关亲友,韩石山先生考证出了“川针”的真实含义——一人名,这为我们理解李健吾此一时期的文学创作解开了一个重要谜题。
“川针”首次作为笔名出现,是1925 年11 月8 日《清华文艺》第1 卷第3 期上发表的短篇小说《贼》,署名“川针”。此外,其作品中署名“川针”的还有:1927 年9 月23 日《清华文艺》第1 期上发表的散文《乘驴》;1927 年10 月28 日《清华周刊》上发表的散文《慈善机关:为刘明墀逝世作》;1927 年11 月4 日《清华文艺》第3 期上发表的散文诗《过巴沟桥西行》;1929 年3 月9 日在 《认识周报》第1 卷第8 期上发表的《秋暮》;1929 年7月24 日在《消夏周刊》第1 期上发表的散文《钟声所引起来的》。故此,上文所述及的韩石山先生的两个论点显然与史实不符。
首先是时间问题。韩先生在《李健吾传》中提到“1928 年以后发表的文章,从未署名川针”,这有《钟声所引起来的》与《秋暮》为证,无须多言。除此之外,韩先生说“这是李健吾在这一时期写某类作品时专用的一个笔名”,这一说法也有待商榷。
“川针”的确为“张传真”不假,但李健吾使用这一笔名发表的文章并不全然与抒情或爱情相关,也并非局限于某一类型的作品。先说类型,在上文所述及的作品中,使用这一笔名的有散文,也有诗歌,还有报告类作品,显然,此一笔名不是为写作“某类”(文体的层面而言)作品时所独用。其次,再说内容,韩先生说川针是“这一时期写某类作品时专用的一个笔名”,从其字面意思而言,此说显然是为了强调这一笔名的使用与李健吾的爱情相关,但只需仔细分析上文所列举的这几篇文章,即可看出,事实并非如此:小说《贼》使用套式结构回忆了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孩子偷了自己女伴三十元钱买珠花的故事;散文《乘驴》介绍了骑驴的方法、妙处、禁忌,语言轻松、幽默,力扬骑驴之好;而《慈善机关:为刘明墀逝世作》则属于报告类的文学作品,直陈了作者对清华同学去世的伤心,表达了自己对清华医院某年轻庸医不负责任行为的控诉;《过巴沟桥西行》是一篇抒情类的散文诗作,内容与爱情有所关联,表达了作者面对绿色稻海,感怀没有爱人的伤心;散文《钟声所引起来的》描写了作者因大钟寺的钟声响起而联想到的寺院生活,作者大胆臆测大钟的心事:“呵!这郁著的沉怒的低鸣。这从驴背上午梦中惊起我底钟声!我猜那大钟定然在烦怒着,要不然怎么发出这种不快意,不清脆的蝇一样的谤渎底声音。那十足的意思仿佛是雨不雨,孽障不孽障,同惊动他老人家有什么关系呢?他也是血汗铸成的,如今更热呢。”语言调皮可爱,却与爱情全然无关。《秋暮》一诗与爱情有所关联,诗人抱怨道:“哦,牠把爱情给我,带着她的虚荣与氈腥”,表现了一个青少年男子失恋之际对女友的埋怨。综上,我们可以看出,“川针”这一笔名的使用情况虽与爱情有所关联,但显然并非作者写作某一类型文学作品时的专用,这还有以下论据可以作为佐证。
在李健吾的创作中,与“川针”相关的还有“可爱的川针”与“李川针”两个笔名。就内容而言,以“可爱的川针”为名发表的作品几乎都与爱情相关,但“李川针”的使用则不尽然。据目前资料显示,李健吾使用 “李川针”作为笔名的次数只有一次,即用于一篇评论性文章——《关于中国的戏剧》上。此文分七次(1928 年10 月24 日、10 月31 日、11 月7 日、11 月14 日、11 月21日、11 月28 日、12 月5 日)发表在天津《大公报·戏剧》杂志上,十分翔实地述及中国戏剧的表现类型(人生的诠释)、主旨核心(伦理的观念),并探讨了中国传统戏剧在背景、歌舞、辞章等各个方面不协和的表现,既具有专业眼光,又极具现代色彩,是其时难得的有关中国传统戏剧的优秀学术文章。但回归本题,此文显然在问题与内容上都不符合韩先生的“专用”之说。
综上,我们可以看出,韩石山关于“川针”这一笔名的使用情况以及使用期限之说显然有先入为主之嫌。我们可以说,李健吾此一笔名的使用确与其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经历相关,但说此笔名为“专用”则大大地忽略了李健吾人生或性格中更为理性的一面。对于其时的作家或学者而言,个人即便再为重要,也无法掩盖其忧时忧国的书生本色!
关于李健吾使用“川针”写作的散文诗《过巴沟桥西行》,无论是在《李健吾传》《李健吾年谱》还是李健吾研究的相关资料中,都有“目”而无“辞”。笔者亲赴北京国家图书馆查阅了相关资料,披露全文如下:
过巴沟桥西行
文/川针
这一片无断头的稻子的绿,
仿佛我的深的爱情的海呀;
我骑在驴背,徐步在中间的小道上,
觉得我消失了,就像在我爱人的怀里一样。
我的过去像真是沉沉地死了,
我的未来永远不来,只有现世
新嫩犹如这汪洋的稻子的绿呀,
我骑在驴背,牠永远朦胧在我的眼前。
这一畦一畦三寸浅的水的绿呀,
滋长着这一畦一畦的绿的稻子;
只有我这生命呵,涸竭了,涸竭了,
牠的源头和我的乳一样地断了。
我的过去,犹如那农夫肩头的枯柴,
然而就是如今,我的小的黑驴呀!这并不轻;
因为在那乘驴的处所,我忘记去丢牠在后头了。
就在最近,人类的丑恶呵!
你污了我最亲爱的人们的玉样的心,
我们要闪避你,要永久地躲去你,
就像风来了,这密菁的稻子向南波去呀。
在这世上我们最不负心的伴当,稻子呀!
只有从东到西永来照着我们底太阳;
在牠的光中,夜的精神魔都隐匿了,
照我到安息,你到成熟,不间断地。
我骑在驴背,就像掉在梦里头,
觉得自己也是一棵小稻子,在万顷的同伴里头;
这是幸福,稻子呀!我要能变成了你,
一年一遭,让我们这些弱者平安地过着呀。
因为我没有老婆,更没有家,
漂泊在这世界上,还不如你头上觅食的老鸹,
带伤向前溜达着,眼看连你也要见不着;
唉!回来呀!我愿埋在这些稻子的绿中呀。
十六年,八月,十四,晨。
①韩石山:《李健吾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年版,第43 页。
②也有学者称,李健吾的独幕剧《赌与战争》署名“醉于川针”(刘玉凯:《李健吾笔名考(三)》,《社会科学辑刊》1992 年第4 期),笔者查阅了相关史料,《赌与战争》分三次于1927 年4 月13 日、4 月14 日、4 月16 日发表在《晨报副刊》上,署名均为“李健吾”,故此说有误。据笔者查阅,李健吾并没有使用过“醉于川针”的笔名。
③李维音著《李健吾年谱》说此首诗表达的是李健吾对父亲“忐忑的新爱”(北岳文艺出版社2017 年版,第27 页),这显然与诗歌主旨不符。该诗以一个少儿的口吻向死去的父亲述说自己爱情的艰难,使用了“但,园墙如监牢严耸”“但,墙前有深沟淙淙”“但,那肥园丁吁吁喘气”“但,儿未带来胡儿的勇气”等语言表达,就其题旨来看,其诗显然是为了倾诉失恋之后的痛苦,与“父爱”并无甚关联。
④《乘驴》写作于1927 年8 月30 日,发表于1927 年9 月23 日《清华文艺》第1 卷第3 期,后收入1948 年11 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切梦刀》中,笔者对比了两个版本,文字稍有出入。李维音著《李健吾年谱》此条收录内容为:“署名‘川针’的小诗一首《乘驴》”(第37 页),当是有误,《乘驴》是散文而非诗歌,当然,也并不“小”。
⑤李维音著《李健吾年谱》(北岳文艺出版社2017 年版,第44 页)与张新赞著《在艺术化与现实化之间——李健吾的文学批评》(知识产权出版社2014年版,第366 页)中记录《秋暮》(诗,署名“李川针”)有误,此诗署名为“川针”。
⑥刘玉凯在《李健吾笔名考(三)》一文中提到“川针、李川针、醉于川针、可爱的川针,这几个笔名都署在他的诗歌上,是有联系的一组”,此说显然也是有误的,与韩说相近,二者的认知都有先入为主之嫌。
⑦此文目前还未能见到全文,笔者将在本文末尾附录部分进行全文披露。
⑧川针:《钟声所引起来的》,《消夏周刊》1929 年7 月24 日,第1 期。
⑨在1927 年《清华周刊》第27 卷第13 期上,李健吾发表了两首诗歌:《月亮,红薇,布谷》与《三郎》,二者均署名“可爱的川针”。在前诗中诗人以月亮、红薇与布谷鸟作喻,一方面表现了自己对这些美好事物的喜爱,但另一方面又将之与自己心目中的爱人相比,得出“月亮的青光”不如“爱人的眼光”,红薇的娇容虽“一时尚堪似她的颜容”,但“我终不能爱你”,布谷鸟的鸣声虽然好听但也“不能如你”等结论。此诗在主题上与爱情相关,表现了诗人对心爱之人求之不得的痛苦之情。《三郎》一诗也别具意味,诗人化身女郎,写听到“昨夜娘叫我嫁人”时“我”的反应:“我说我不能遵循,我要做一生女郎,我要守你到老,娘!我伴你唪经佛堂,但愿爹有日归乡:我下闩迎他进房,欣见我还是姑娘。”诗歌以女子的口吻吟诵而出,却用“三郎”作为标题进行显志,作者使用悖论手法,暗示了诗人求之不得后的决绝心绪,这也与爱情或多或少有所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