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我国交叉学科建设的规训隐忧及消解路径

2022-09-15 09:38朱小平张家军
高校教育管理 2022年5期
关键词:交叉学科规训学术

朱小平,张家军

(1. 西南大学 西南民族教育与心理研究中心,重庆 400715;2. 西南医科大学 研究生院,四川 泸州 646000)

随着新一轮科技革命的蓬勃发展,知识生产及更新愈加迅猛,学科发展经历着众多领域的推拉和新知识的拽扯。尖端领域科学技术的突破加剧了学科内部或学科之间的知识互涉和汇聚,学科交叉发展和互融共生趋势越来越明显。顺应并促进学科交叉融合,建设交叉学科成为新时代学科建设的重要议题。这既是推进我国“双一流”建设、解决关键核心领域重大问题和“卡脖子”问题的创新举措,也是催生新的学科生长点创建特色优势学科、提升我国科技创新力和核心竞争力的重要手段。由此,学界关于交叉学科的研究成果也越来越丰富。笔者以“交叉学科”“新兴交叉学科”等为关键词在CNKI数据库进行高级检索发现,关于交叉学科研究的论文最早出现在1992年。从检索的文献看,学界重点关注交叉学科的4个方面:一是从认识论层面讨论交叉学科的内涵外延、主要特征等,对交叉学科概念进行厘定;二是从价值论层面观照交叉学科的价值意蕴,探讨其重要性;三是从方法论层面研究交叉学科的研究领域、研究方法和基本范式等;四是从实践论层面分析交叉学科建设的现实样态、主要困境、影响因素及建设路径等。现有对交叉学科本体论层面的理论阐释、动力机制等方面的研究则相对不足,尤其是从学理角度深入分析交叉学科的本体构成及逻辑关系,对交叉学科知识体系、学术组织、制度文化等多因素、多维度、多形态整体建构缺乏。交叉学科在建设成长的过程中囿于学科规训的制约仍存在一些需要重视并加以解决的问题。因此,本研究从学科规训理论视角洞悉交叉学科本体建设,以期更好地促进交叉学科的发展。

一、交叉学科建设的规训意蕴及运作框架

交叉学科是知识生产和知识分类体系发展到一定历史时期,通过不同学科、学科领域之间的汇聚融合而重构知识和创新知识,继而形成的新的知识范畴和独立的学科体系。它是以解决重大问题为契机,以跨学科、超学科逻辑为行动模式,整合两门或两门以上学科知识而形成的具有创新性的学科,具有独特的概念体系和基本方法[1]。2020年,教育部增设交叉学科门类作为学科目录的第14个学科门类,交叉学科正式获得了合法的身份和地位,这一举措进一步促进了交叉学科的研究与发展。不管人们如何看待交叉学科,它作为一门学科必然会受到学科规训的影响,有必要从学科规训的视角来审视。

(一) 学科规训的逻辑意蕴解读

学科规训理论是从学科的词源学入手,在分析学科规训制度及规训权力生成发展的基础上所创建的一种学科功能理论,经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华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霍斯金(Keith W.Hoskin)等人的推动日趋成熟完善。学科规训理论从知识层面和规训视角对学科进行了界定,认为学科包括静态的和动态的知识分类、生产结构和制度规范,涵盖学科的“知识-权力”构成体制和学科制度化问题。该理论倡导以考试、评分、书写为规训工具,以可算度性为量化评价标准,以研讨班、实验室、课室等为规训场域,通过规训实现学科分类建制和体系控制过程。学科和规训是构成学科规训理论的两个核心概念,解读学科规训应以学科和规训的逻辑内涵作为起点。

学科英文译作“discipline”,包括三重逻辑蕴义。一是作为独立的知识体系的学科。一门学科要成为独立的知识体系,须是知识生产累积到一定程度后,经过建制化和体系化过程,正式列入学科目录,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学科,这是学科内涵的本意。二是作为学术组织的学科,指通过严格的学术训练或熏陶,构建由专门化的知识群体、学术组织组成的学科[2]。三是作为规训、规范制度的学科,蕴含制度、建制的学科之意,隐含为实现知识的规范化,对研究对象和门徒予以规训和控制权力的组合[2]。因此,学科是由专门知识、保护专门知识发展和独立的制度规范、学术机构共同组成的一个完整体系。要认识一个学科,必须从知识生产、学术机构和制度体系等层面来进行全面考察。一门学科的形成过程就是一门知识体系的生成过程,即“知识-组织-制度-体系”四重螺旋交互作用的过程。交叉学科作为一门新生学科,同样遵循学科的逻辑生成机理。“规训”一词是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创造性使用的一个术语。福柯认为,“规训”指称一种特殊的权力形式,既是权力干预肉体的手段,又是制造知识的手段,是“知识-权力”相结合的产物[3]。该词不仅具有纪律、规范、准则、戒律、约束等多重意蕴,而且还有作为知识领域的“学科”之意味,指在一门知识中受教,即受规训而最终具备纪律,亦即拥有能够自主自持(Self-mastery)的素质[4]13。因此,从“学科”和“规训”两个核心概念的词义推断,学科规训就是一门学科在“知识-组织-制度-体系”的交互作用过程中受到规训的过程,学科规训伴随学科体系产生的全过程。

关于学科规训的意蕴,不同的学者从不同层面给出了不同的解读。福柯认为,学科是话语生产的一个控制体系,学科通过同一性来设置其边界,而在这种同一性中,规则被永久性地恢复了活动[5]。福柯的观点揭示出学科规训实际上就是知识生产过程和生产体系的一种规训,学科规训始于知识生产,知识生产规训是学科规训的逻辑起点。循着福柯的“知识-权力”思路,华勒斯坦从学科规训的制度化和规范化方面揭示了学科规训的意蕴,印证了学科是一种规训制度,蕴含着学科的制度化和建制化蕴义。他指出,学科规训是一种特有的社会控制和轨调的方式,是社会控制系统与知识系统的结合,是知识与权力的联结,从而实现对个体行为控制的一种训练[4]5。国内有学者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如彭静雯以工程教育学科为例,论述了学科规训是以知识和权力共谋,实现对个体形塑以及学科建制的过程[6]。闫守轩等指出,一流学科的发展是知识的自生自发秩序、本土化教育实践和学术“局内人”等内生动力机制;与此同时,学科借助科学的制度和学术组织等外部动力保障,实现对知识不断解构和重构的动态发展过程[7]。张雪蓉等认为,考察一门学科的发展和规训要从知识、制度、组织等层面进行[8]。由此可见,学科规训不仅仅是知识规训,还包括了学术组织、学科制度和学科体系等多方面的规训。

(二) 交叉学科规训的运作框架

综上可知,学科规训是以学科知识生产为逻辑起点,保护学科专门知识发展,建立独立制度规范以及学术组织机构,建构本门学科知识体系和建制化的作用过程。学科规训通过学科知识生产、学术组织构建、学科制度建设和学科体系管理四维逻辑向度,即“知识-组织-制度-体系”四重螺旋及内外力量的交互作用而生成。其中,知识生产是学科规训的逻辑起点,学术组织是学科规训的空间场域,学科制度是学科规训的动力源泉,学科体系是学科规训的逻辑旨归。交叉学科在建设过程中同样受到这4个方面的规训作用,学科规训作用机制贯穿于交叉学科建设的全过程,使交叉学科建设面临着知识生产边界壁垒、学术组织科层隔阂、学科制度内外博弈和学科体系刚性管理所带来的多重隐忧。交叉学科建设的规训意蕴及运作框架见图1。

图1 交叉学科建设的规训意蕴及运作框架

二、交叉学科建设规训隐忧的现实审视

诚然,学科交叉和交叉学科建设已成为学科发展的重要趋向。然则,交叉学科在一定程度上仍然受到学科规训理念和传统学科建构范式的束缚,尚面临着系统知识体系生成困难、学术共同体凝聚乏力、学科内外制度发展动力失衡、学科体系设置弹性不足等规训隐忧,这对交叉学科建设产生不利影响。

(一) 交叉学科系统知识体系生成困难

知识生成是指通过知识生产活动建构学科知识体系并进行实践应用的过程。知识生产通过创生知识实现“知识增量”扩展,通过传承、发展和应用知识实现“知识存量”拓展[9]。知识生产是知识生成的基础,是学科建设的逻辑起点,贯穿于学科发展的始终[10]。知识生产及体系生成是学科建构和发展中最基础、最核心的因素。伯顿·克拉克(Burton R.Clark)指出,就高等教育而言,学科是专门而高深的知识[11]。可见,高深知识及知识生产是学科建设的逻辑起点,知识生产规训则成为学科规训的逻辑起点。知识生产规训下交叉学科系统知识体系生成困难,主要体现在以下3个方面。

首先,从知识生产的特性来看,交叉学科是通过集成和聚合跨学科知识和学科间知识而构成的新生学科,其知识组成复杂多元,具有整合性、流动性、无界性等非线性特征,这就决定了交叉学科知识生产的交叉和融合过程必然更加复杂。学科具有独立的知识体系,学科之间天然存在着分化的张力,且长期以来学科知识体系主要由一级及二级学科组成,学科高度分化,知识体系不断被分隔、被肢解、被箱格化,产生了箱格化的知识体系[12],阻隔着新兴交叉学科系统的、整体性知识的建构,并产生了结构化矛盾。

其次,从系统发展的思维来看,交叉学科的发展需要一种相互关联、整体融通、综合渗透的系统性思维。传统学科发展的思维方式是点状、割裂的,甚至是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从而导致了学科之间的相互隔阂和排斥,很难形成发展的合力[12]。这必然也会对交叉学科系统性知识的生产造成不利影响。

最后,从知识体系建制来看,知识只有经历学科化和专业化的建构过程,才能取得知识形态的合法性[8]。交叉学科知识来源跨界、研究对象复杂、理论体系多元、研究方法多样,很难按照学科建制的一般原则形成体系严密、普遍认同的理论体系和专属的研究范式[13],导致了交叉学科知识体系很难自主生成,而往往是以行政主导的外在建成逻辑取而代之。由此,学科知识生产的规训导致了交叉学科知识建构、思维发展和体系建制等方面的生成困境,不利于系统性知识的生成。

(二) 交叉学科学术共同体凝聚乏力

学术组织是围绕学科知识生产而形成的具有教学、科研和咨询服务等功能的组织机构或群体,学术组织依赖一定的学术物质基础进行知识创造、传递与应用[14]。从知识生产和学术创新维度来看,学科就是一种知识生产的主体或者划分组织群落的空间场域。学科知识在学术组织场域中创造性生成,以明确的边界范围和学术规范建立特定的学术话语体系。因此,学术组织既是学科建设的基本组织单元,也是产生学科规训的空间场域。学术组织规训下的资本争夺导致学术组织的身份和权力区隔,学术共同体凝聚力不强。

首先,学科之间学术共同体凝聚乏力。现阶段,我国大学的组织架构仍然是以学科尤其是以一级学科为主导的,学科之间有着边界区隔和组织壁垒,存在着相互分裂、各自为战的学科中心主义现象。一般来说,只有经过本学科知识规训的学术研究者才能融入本学科研究,其他学科的人很难融入。据对我国348所本科院校学院设置的调研数据分析,348所院校共设置学院(含院级系)5 505个,其中53%的院系对应一级学科,26%的院系对应二级学科[10]。按照一级或二级学科划分的学院或学系将学科进行区隔,不同学科之间的学术交流容易受阻,难以形成交叉融合的学术共同体。

其次,领域之间学术共同体凝聚乏力。在同一学科内部,由于学术组织的垂直架构和科层治理、行政化命令和等级化管理趋向,权力地位和学术资源过于集中于权力顶端,压缩了基层学术组织的自治空间,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学科不同领域或研究方向之间的学术交流和学术融合。学术组织科层设置型构了本学科或本领域的学术领地,知识生产受限于本学科、本领域知识规则和学术文化,形成一种内销式发展模式,约束了交叉学科学术组织的创新发展和知识再生产能力,禁锢了学科交叉发展。

(三) 交叉学科内外制度发展动力失衡

学科制度是学科内涵衍生与外在制度相互作用的产物[10]。学科制度不仅包含规则规范,还是指导学者和规训新人的意义框架符号和惯例习俗[15],受大学学术发展逻辑与外部政府、社会需求逻辑的共同影响。学科制度包括内生制度和外在制度两种形式:内生制度是学科共同体在与外界互动共建而成的规范体系、研究范式和价值理念,与内部知识生产和学术发展密切相关;外在制度与外部政策紧密关联,主要体现在学科准入划分、考核评价、支持资助等方面。学科制度规训是学科发展的动力源泉,学科制度规训下交叉学科内生制度与外在制度博弈导致发展动力失衡。

交叉学科作为内外制度统一体,只有在两者相互契合、相互适应时才能保证制度内外平衡,发挥好动力源作用[10]。一段时间以来,我国的学科制度建设热衷于外在建设,制度博弈仍然存在动力失衡现象。如实施“985工程”、“211工程”、“双一流”建设等重大工程一样,交叉学科建设也受到国家和社会各界的高度重视。2011年起,在国家政策支持下,全国160个研究生培养单位自主设置二级交叉学科549个,2018—2019年8家学位授权自主审核单位设置一级交叉学科11个[16]。交叉学科布局在本质上是通过外部制度和体系建设促进学科协同合作、协调发展,为前沿领域的新兴交叉学科搭建动态生长路径。然而,重大举措和外在制度的演进凸显了以政府为主要推动力量的强制性外在制度,并没有充分与知识形态变迁和学术发展内在需求耦合,外在制度变革超越了内在学术生产及系统性高深知识建构而产生了动力失衡现象,交叉学科系统知识体系没有得到充分发展和有效建构,不利于其持续协调发展。只有建立符合交叉研究特点和规律的组织机制和制度体系,才能有效地促进交叉学科的高质量发展。

(四) 交叉学科体系设置弹性不足

学科体系是指国家从宏观层面对科学知识所进行的逻辑分类和整体布局[17],是对学科知识谱系的行政许可和最终认定,具体体现为学科目录和学科划分。学科发展到一定阶段,可按照建设需求及学理逻辑纳入学科体系进行学科建制和统筹管理,这关乎一门学科学术研究的繁荣与发展,关系到学科规划和人才培养目标的实现以及教育资源的支持与配置等,也是一门学科得到学科体系认定的体现。因此,学科体系设置既是学科建设,也是学科规训的逻辑旨归。在学科体系规训下,交叉学科设置弹性不足,具体体现在以下方面。

首先,交叉学科设置居无定所。当前交叉学科设置有两种方式,一种方式是按照《交叉学科设置与管理办法(试行)》进入交叉学科门类和一级交叉学科目录。以这种方式设置交叉学科仅限于少数学位授权自主审核单位,量少面窄。而549个自主设置的交叉学科或在建交叉学科尚不能以正式身份升格为一级学科,不能进入国家学科目录,只能以另一种方式“挂靠”于其他的一级学科门下,常常因不同学校“挂靠”的一级学科不同而导致交叉学科所依托的学科门类、母体学科、学位授予等五花八门,且往往因其人员配置、招生规模、经费投入等得不到充分保障而面临生存危机。

其次,交叉学科体系管理存在悖论。交叉学科被纳入学科目录后才能取得“户籍”并获得相应的资源支持,没有“户籍”的学科不仅很难获取科研资源,也无法独立培养学生并授予学位。因此,能否在学科目录中“落户”攸关交叉学科的生存发展。这种刚性化的管理体制对于获得建制的学科既是一种保障,也是一种约束。它可以保障和约束教师的学术工作都在本学科框架内进行,任何自发、超出学科边界的科研活动和成果都面临不被认可或不被充分认可的危险。但是,这种刚性的学科体系管理与学科交叉发展是相悖的。一旦某个交叉学科获得了合法地位,它又会与其他传统学科一样,逐渐走向边界僵化与封闭,失去学科交叉原有的活力,也违背了学科交叉的初衷,从而使交叉学科建设管理形成一种悖论,陷入发展困境。

三、交叉学科建设规训隐忧的生成机理

按照系统整合的思维范式,任何系统均有自身的生成场域和生成逻辑。交叉学科建设的规训隐忧是在复杂的知识生产、学术组织、制度场域与学科体系规训中,由多层面、多维度、多因素交互作用而形成的。

(一) 知识生产规训之边界壁垒

知识生产规训是对交叉学科知识生产过程和知识体系建构范式的规训。知识生产规训下交叉学科的边界保护产生了边界区隔和学科壁垒,导致交叉学科系统性的知识体系生成困难。一是知识生产边界保护。学科的重要功能之一就是确认和保护知识生产边界,即使这些边界已经变得不合时宜,他们仍然继续保护它们[18]。学科一旦形成便建立了一种学科化和专业化的永久性制度结构[19],使知识体系“箱格化”,不利于知识交叉及交叉学科知识体系的再建构。二是知识建构边界区隔。知识建构是在知识生产基础上的体系建构,主要包括内部知识生产和外部知识管理制度建构。交叉学科内部知识生产受到学科边界保护,而外部知识管理制度则形成知识边界规约。当前,由于我国主要实行国家学科管理制度,按照法定学科目录对学科知识体系进行界定。经过学科目录认定的学科知识体系便将这门学科与其他学科区隔开来,导致了知识建构的边界区隔。另外,知识评价范式依赖也导致了知识建构边界区隔。现行的知识评价以学科评估方式把知识生产、学术组织和资源配置限定于一级学科或学位授权点的箱格框架内而产生范式依赖,学科被驯化为评价工具,以传统经验主义范式和数据量化法进行对标对表生产,产生学术专业主义知识碎片和话语障碍,固化了知识生产的内在逻辑,阻碍了学术交叉融合发展。有些高校甚至通过动态调整方式裁撤掉一些没有竞争优势或者没有发展前景的支撑学科,破坏了学科交叉发展的原生基础和组织形态,学科断裂、碎片化现象严重,学科之间彼此隔离,共同性小、交流不多成为我国交叉学科建设面临的一大难题。

(二) 学术组织规训之科层区隔

学术组织规训是对参与交叉学科建设的学术群体的规训。学术组织规训加剧对学术资本的争夺,产生科层化组织区隔,进而制约学术组织的协同发展。学术资本主义理论认为,学术资本是一种学术资源的总和,是指个人或组织通过拥有高深知识而形成学术成就和学术声望,并以商品形式进行交换,从而实现价值增值[20]。学术资本作为一种生成性劳动资本,赋予了某种支配特定场域的权力,即体现在物质或身体上的生产或再生产工具的权力,并从中产生利润。学术资本既是斗争的武器,又是各方争夺的焦点[21]。在现代社会对高校学术评价仍具有工具理性价值取向的语境下,交叉学科不可避免地会卷入社会场域和高校之间的资本争夺和资源之争中。同时,在学术组织内部,学术共同体成员之间也存在着学术资源、科研成果、人才配置等学术资本和利益之争。无论是在国家战略层面还是学术组织内部层面,资本都是有限的。在对资本进行争夺的过程中,知识本体价值让渡工具价值,学术权力让渡行政权力,学术权力在行政权力制约下的内卷导致学科及组织划分越来越细[16],产生了科层化的组织区隔。一是学科之间的组织区隔。大学学科组织并不是依据知识生产规律和学术主体主动选择的结果,而是自上而下人为、有意识的组织和身份划分,并且受制于高校内部治理权力分配形成差序格局,处于强势地位的学科及研究者更容易获得学术资源和权力,而处于弱势地位的学科及研究人员则很难获得学术资本、融入学术圈层。二是学科内部的组织区隔。因为知识的门类化、专业化发展,学科内部的学术组织往往以一级学科为单元进行层级式管理,按照“学校-学部(学院)-学系-教研室(研究室)”几个层次进行设置。这种设置的特征是以思维知性作为事物的主要衡量尺度,建立了基于计算思维的分工清晰、层级明确、职责分明的理性主义的垂直管理体系[22]。学科内部的科层式治理虽然有利于保证学术组织的管理效率,但也容易导致学术权力异化、虚化及依附于行政权力等功利化趋向,不利于交叉学科学术共同体的构建。

(三) 学科制度规训之内外博弈

学科制度规训是对制度生成、制度体系的规范和规训,制度的内外博弈产生着结构化制度体系,深刻影响着学科的交叉融合发展。一是制度内生惯习向度沉淀结构化制度体系。我国高等教育研究长期以来的惯习理念深刻影响交叉学科深层次研究思维和制度体系[23]。惯习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作用于人的社会化而产生社会结构内化,即被结构的结构。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将惯习视为一种在意识之前或者一直无法被意识的被结构化的结构,惯习沉淀结构、叛逆产生新结构[24]。在学科规训中,受到制度规训后在学术共同体内部沉淀的惯习结构,使行动者趋向于以其自身传统经验去建构知识结构和制度体系,并保持持久稳定,使本门学科的知识理念、组织架构、制度规范与制度体系都沉浸于惯习结构的束缚,难以与其他学科进行交叉融合。二是外在制度强势输入加深制度体系的结构化。在交叉学科制度的内外博弈中,由于交叉学科的复杂属性,其理论体系、研究范式和知识建构等内在体系难以形成而处于弱势地位,而外在制度以法规条文等形式强势输入,对交叉学科内在制度产生一系列硬性约束,不能充分地与学科内在知识生产和知识形态变迁相契合,交叉学科建设的内在制度弱化,使交叉学科内外两种制度发生倒挂而动力失衡[25]。因此,制度规训下的内外博弈及行政化、体制化的政府管制加深了交叉学科内生制度逻辑与外部行政逻辑之间的结构性矛盾。

(四) 学科体系规训之刚性管理

学科体系规训下的目录管理具有行政化、刚性化倾向,使学科目录设置模式固化。一是行政力量干预学科目录体系的设置与调整。历次学科目录体系变革都是在行政力量主导下推动而行。其好处是能够以强大力量推动学科目录的及时变更,但由于不能准确观照学科知识演化逻辑,难以驾驭知识图谱变化和科学发展规律,体现出行政化、刚性化的管理趋向,导致一些行业和高校急需发展的新兴交叉学科难以找到“栖居之所”,学科的设置与产业结构、行业发展的需求容易脱节,使学科体系设置缺乏适应性和发展变化性。二是学科目录设置呈现模式化趋向。2011年,我国确定了按照“学科门类-一级学科”两级设置的学科目录,二级学科在学科目录中已经消失,各门学科成立与否主要是以它能否进入一级学科目录为衡量标准。而这种模式化设置的灵活度不够,导致交叉学科成为一级学科后可能存在体系固化的风险。同时,如何贯通自主设置交叉学科与交叉学科门类下一级交叉学科的设置,确保有现实重大发展意义的交叉学科能健康、持续发展也是需解决的问题。因此,以学科名义支持交叉学科的做法,只能是一种权宜之计,从长远看也不利于学科交叉发展。

四、交叉学科建设规训隐忧的消解路径

由于学科中心主义、管理中心主义等多因素并存,加之学科“知识-组织-制度-体系”的交互作用,我国交叉学科本体层面的知识生产、学术组织、学科制度和学科体系沦为规训对象,交叉学科建设从“乌托邦”走向“异托邦”。为更好促进交叉学科的建设,我国应进一步消解规训隐忧,为交叉学科的建设与发展营造良好环境。

(一) 打破边界壁垒,构建交叉融合的知识体系

交叉学科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存在,其学科生长是多层面、多维度、多节点知识的动态交叉融合,需要依循知识生长和知识建构逻辑,打破边界壁垒,构建交叉融合的系统知识体系。

首先是依循知识生长逻辑,打破边界壁垒。交叉学科的知识生产具有本体论复杂性、流动性、无界性等特征[26]。正如曼海姆(Karl Mannheim)所指出的,交叉性学科知识的特征是“能动的富有弹性的处于不断流动演进的状态,永远面临新的活动”[27]。因此,建构多学科整合的知识体系就需要依循知识交叉的复杂性逻辑和系统整合思维,破除学科边界壁垒。从知识生产主体层面,交叉学科需要组建认知耦合、旨趣相投、虚实结合、开放延展的学术组织,开展集体联合攻关,形成集群化、常态化合作模式。从知识生产过程层面,交叉学科需要以解决公共领域的重大现实问题、急需解决的核心关键问题为靶向牵引。如抗击新冠肺炎疫情就需要联合医学、理学、管理学等多学科专家,实现知识生产的“单点创造”向复杂的“组合效率”转变,遵循“知识点-知识链-知识群”的逻辑演化机理,强化不同学科统整、耦合思维和知识一体化生产机制,逐步形成交叉学科的学术语言、研究范式、分析方法和思维过程,建立系统化、立体化的交叉学科知识体系。

其次是平衡知识建构逻辑,促进知识交叉融合。交叉学科的知识生成和建构不是学科知识的简单堆砌,而是知识的系统融合。达到交叉和融合境界既要遵循知识构成本身的逻辑演化机理,即学科生成逻辑,又需要借助外力的推动促使学科知识在“知识-体系”的逻辑链条中交互生成,形成知识创新的外在建成逻辑序构。因此,知识内在生成和外在建成两种逻辑机理在交叉学科知识建构中相互依存、相互作用,形成了交叉学科的知识建构范式。在生成逻辑中,交叉学科的形成是以学术共同体为主体促动,学科本身为管理主体,长期积淀自然而然生成知识的累积过程。而在建成逻辑中,政府和大学则是交叉学科建设的行动主体,学科本身作为管理客体,通过外力给定,自上而下实现强制变迁过程,这一过程更多体现为学科局部要素成长[28]。生成逻辑和建成逻辑在交叉学科生长过程中均不可或缺,需要相互取长补短形成自组织力量,以促进交叉学科内外各要素系统耦合,使学科不断趋于内外协调和融合生长[28]。

(二) 消解科层区隔,打造互融共生的学术共同体

学术共同体既是生产交叉学科知识的组织载体,也是生产主体。消解交叉学科学术组织的科层区隔,需要吸纳多元学术主体参与交叉学科建设,优化学科知识供给和学术权力结构,打造互融共生的学术共同体。

首先是消解身份区隔,打造互融共生的知识共同体。交叉学科以复杂系统理论为基础,具有知识话语整合性、主体多元性和范式复杂性特征[29]。研究者要熟悉本门学科及与之相交叉学科的知识范畴、理论体系和研究方法等,这是形成研究认同和共同体身份的前提。因此,交叉学科建设需要消解学术组织的身份区隔,将知识共同体作为确认知识建构和共同体组织的基础前提。知识共同体具有知识共享、刺激新观点的生发、提供实验和冒险的机会,且具有文明、尊重和慷慨的内部氛围特征[30]50。打造互融共生的知识共同体,需要创新学科知识供给和组织架构,在物理空间上充分保障知识创新与交流。我们可以将不同学科、不同层级和不同身份的研究者按照不同的知识领域或研究方向聚合,建立多个小分队,多个小分队又融合为更大甚至虚实结合的矩阵结构,从而提高学科组织的开放性、延展性和人员的流动性。

其次是消解权力区隔,打造合作共享的组织共同体。交叉学科权力组织形态和管理层级的设置决定着学术共同体的组织构型和运行效率。一是树立“知识即权力”的理念。交叉学科需建立以探索知识真理为旨归的去行政、去中心、扁平化的学术组织和权力架构,赋予学术共同体成员流动权力和平等地位,将学术话语权力共享至整个学术共同体,使共同体内部能够自由交流、平等对话,增进学术创新力量。二是建立虚实结合、灵活开放、协同并进的跨学科组织联盟。按照知识社会学观点,交叉学科是通过“分裂与交杂”双重过程产生交汇区域进而发展壮大形成规模较大的学科[27]。交叉学科学术共同体拥有多个跨学科研究方向和学术团队,涉及“学界-产业-政府-公民社会”四螺旋生产主体[31],需要多元主体参与建立实体矩阵结构和虚拟组织结构相结合的跨学科联盟,增强解决实际问题的组织能力。三是弘扬协作、包容、共生的交叉学科文化。后学科时代,学科的跨界合作、积聚创新力量日益强大,传统一元封闭的霸权文化正面临解构与重组,“学术卡里斯码”日渐式微[32],交叉学科建设应摒弃传统惯习,平衡“学术自由”和“学科规制”的相互关系,弘扬“以学术为志业”的学术精神和价值旨趣,提升学术共同体对交叉学科文化认同的自觉理性,回归交叉学科知识创新本原和建设“初心”。

(三) 优化学科制度,营造开拓创新的学术环境

交叉学科建设急需优化制度体系,增强制度发展的动力,在学术管理、学科准入与评价、资源投入等方面进行制度适应性变革,营造开拓创新的学术环境,促进交叉学科内涵式、可持续发展。

首先是优化交叉学科内在制度,增强内生动力。韩启德先生提醒世人,学科交叉最重要的是要培养优良创新的研究生态[33]。因此,我们要强化学术平等,共享学术资源。交叉学科构成虽具有偏序性,但学科并不存在强弱之分,不管是大学科还是小学科,抑或是主干学科和支撑学科,学术权威以及初级研究者都需要赋予其学术权力进行平等对话。因此,完善资源共享、风险共担、成果共享的学术契约和内部治理体系,强化制度激励与资源供给,方可实现学科对话、善治和融通,充分赋能学术集群效应和共振效应,增强其内生动力。

其次是优化交叉学科外在制度,强化服务供给。一是优化学科准入制度,适度放开交叉学科申报自主权。我国应基于跨学科、超学科知识生产的情境化、实践化、互动性特征[34],强化学科目录服务功能和实践特性,建立交叉学科多元设置制度,减少学科目录对交叉学科设置的客观规训;规范现有一级学科下交叉学科的设置,减少学科设置名称不一、门类不同、“边缘化”发展的建设乱象。二是优化学科评价制度,变革经验主义和工具理性取向。我国要摒弃简单主义、效率主义的行政化逻辑,把“知识创新能力”“再生成能力”放在评价首位;注重考查交叉学科建设的特殊性、延续性和增值功能,考查交叉学科服务社会的能力和解决重大问题、核心问题的能力;注重服务政府决策及公共政策的溢出效应,评价是否产生原始创新成果以及是否解决核心关键技术等。我国对交叉学科应实行包容政策,采取差异化评价策略和融合性评价方式,在评价方式上主张对话式评估,构建主体间性评价场域,采取答辩、参评学科参与评议等方式听取学科发展状态陈述,优化评估过程,关注评价意义生成,真正体现学科评估“评建结合、以评促改、以评促建”的价值依归。三是加大对交叉学科的资源投入力度并推动智慧化建设。相关部门应加大对跨学科研究平台、学术组织、资源整合等方面的投入,突破物理和地理的时空界限,建立信息服务、互动交流等云端支持服务系统,助力交叉学科智能发展。

(四) 创新管理机制,构建张弛有度的学科体系

交叉学科建设既要遵循知识演化发展的规律,又要适应经济社会和产业结构发展的需求。然而,学科体系的模式化设置和刚性化管理限定了交叉学科的范畴和知识归属,继而规限了交叉学科的发展。因此,我国需要创新管理机制,构建张弛有度的学科体系。

首先是处理好学科话语与行政话语的相互关系,变革学科目录管理的行政导向。交叉学科作为复杂、特殊的理论体系和研究范畴,其学科话语从本质而言来源于知识生产实践活动和学术形态建设。在学科体系建构时,我们应将所阐释的学科理论放在广阔而丰富的实践活动和社会需求中加以验证,只能束之高阁而不产生现实价值的学科理论是没有价值的。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在论述新的学科产生根源时说:“它们是从学术工作的实际需要中来,而不是从学科分类的理论意图中来。”[35]我们应变革目录决策和管理的行政话语导向,赋能更大的学术话语空间,从过去“为体系而体系”的象牙塔理念转向对实践价值和社会需求的考量,将行政力量主导的学科目录决策机制调整为以知识为主体、市场为主导,专家论证,政府参与的管理机制,积极回应社会关切,增强学科发展的适应性和学科主导性。

其次是创新交叉学科体系设置,构建弹性管理机制。其一,在体系设置方面,美国的设置管理办法可资借鉴。美国在CIP2000中分别设置交叉学科类别、交叉学科群和具体学科三个层次,每个层次为交叉学科设置和发展预留制度空间[36]。参照美国的做法,我国可以交叉学科涵盖的知识范围确定它在学科目录中的位置,对于跨门类的交叉学科可将其设置在交叉学科门类下,并为一级交叉学科预留自设空间;对于跨一级和二级学科的交叉学科分别置于其共同的学科门类和一级交叉学科内,并在各个层次为交叉学科留足发展空间。其二,在学位授予方面,交叉学科如果都按照交叉学科门类授予学位,势必不能准确表达学位申请者的研究领域。因此,国家应修订学位授予配套管理办法,将现行学位授予原则修订为按照一级学科授予学位。如此,我们既能明晰申请者的研究领域,又能解决交叉学科学位授予对象指涉不清、归属不明的问题。其三,在培育管理方面,我国应进一步完善交叉学科弹性管理机制,增强设置的张力。我国可以采取递进培育方式建设交叉学科,通过设置探索性、成长性、成熟性交叉学科三种方式递进推进交叉学科建设,设立“交叉学科孵化器”扶植新兴交叉学科[30]176,如成功则依次进入第二、三层次建设,待学科成熟后再考虑是否列入交叉学科目录。此种方式也可以将自主设置的确有重大社会需求、理论体系成熟、建设态势良好的学科纳入交叉学科目录。同时,我们还可以建立交叉学科退出机制,确保有部分交叉学科在完成建设使命不必要继续保留时能顺利退出,并解决好后续的师资归属、人才培养、学位授予及认定等问题。

总之,交叉学科建设和发展已成为时代发展的重要趋势[37],在全面开启我国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的新征程中,科技前沿尖端学术问题、关键核心领域公共问题、“卡脖子”技术等问题的解决均有赖于交叉学科的建设和发展。学科规训理论揭示了交叉学科建设过程中被遮蔽的隐忧及生成机理,需要采取切实有效的措施来加以解决。未来,在交叉学科建设的过程中,我们应聚焦交叉学科的知识本原,创新学科组织模式,突破学科规训制度博弈,加强协同融合,创设自由民主、灵活多样、开拓创新、充满生命力的交叉学科建设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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