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菁 | Fu Jing
朱 强 | Zhu Qiang
秦 岩 | Qin Yan
空间句法(Space Syntax)理论是由英国伦敦大学学院的比尔·希列尔(Bi l l Hillier)等人提出的一门以几何拓扑学为理论基础的研究空间本体的理论,它针对空间本身相互间的逻辑关系进行探讨,并对空间构型进行定量化描述[1]。近年来,空间句法理论被广泛地应用于城乡人居环境的分析和设计领域[2],在中国古典园林的研究领域也不断有学者尝试用空间句法理论对造园理法进行定量解析。
谐趣园始建于1751年(乾隆十六年),位于颐和园万寿山东麓,占地面积10161m2,共有建筑15座、游廊115间。目前该园保留的格局是以光绪时期为主,局部在现代修缮时被一定程度改造。
从研究方法上,相关研究大致分为如下两类:一是探讨谐趣园与其写仿蓝本寄畅园的异同并进行对比评价;二是研究现状谐趣园的造园艺术。在变迁的考证中,颇具影响的是清华大学推测的乾隆时期惠山园的布局[3],以及黄晓等对“从寄畅园至惠山园”的研究[4-5]。然而由于现状与该时期差距较大且早期图档缺失、复原依据不充分,准确度难以估量;同时,谐趣园在嘉庆和光绪时期又经历了两次较大规模的改造,景名也有所调整,特别是对嘉庆时期的格局研究尚存有空白。
除了传统的定性研究,近年已有学者将视角转向对谐趣园园林空间的定量分析。马一飞利用Depth map软件对乾隆、嘉庆、现代三个时期的谐趣园、霁清轩以及寄畅园进行了视域分析和虚拟人流模拟,进行横纵向比较后更深入地了解了传统园林的空间、造园要素以及造园意图,并对现状提出了一些建议[6];郭维等在对谐趣园路径空间营造特征进行研究时,利用Depth map软件对可视层进行了分析,辅助作者解析各站点的视野开合变化节奏,发现朝向水面的一侧视野开合度呈现出平缓开阔与开合多变交替出现的节奏[7]。但笔者认为前者对历史格局考证的严谨性不足,且用来分析的模型与所分析变量并不完全匹配;而后者在分析视域空间特征时忽略了植物对视线的阻隔以及柱廊、漏窗对视线的渗透。
基于上述背景,本文将在考证与精确空间复原的基础上,将平面图纸转换为可进行运算的模型,利用空间句法理论的Depth map软件,基于视域分析法(Visibility Graph Analysis,简称VGA),以整合度、深度、连接度三个指标为准,从可行层、可视层两个方面对谐趣园的空间组织特征进行研究。
谐趣园以水面为中心,建筑、植物、假山环绕四周,相互掩映,可谓“一亭一径,足谐其趣”①。谐趣园从始建至今已有270年历史,根据清代图档、文献、诗文及修缮记录,可将变迁中的谐趣园分为乾隆时期、嘉庆时期、光绪时期和现状四个阶段(表1),其中光绪时期的谐趣园是在1860年被毁的废墟上改造重建的。
表1 谐趣园各时期历史修建内容及特点[8]
图1 复原过程参考图档及测绘图
基于表2所列的核心史料可发现,谐趣园的样式房图档、陈设档集中在嘉庆至光绪时期,从中可清晰地梳理出变迁情况;而乾隆时期虽十分关键,但仅有文字资料不足以支撑严谨的空间复原,故本文暂不将该时期纳入研究范畴,并以逆推的方式依次考证现状(2021年)并还原光绪改建后、嘉庆改建后的准确格局。
表2 复原应用的核心史料
(1)现状
现状平面布局以《谐趣园组群总平面》测绘图为底图,并进行了若干细化调整。由于此图中描绘的宽约1m的园路在实际中已经与大面积铺装连为一体,但能从材质上进行区分,外加图中并未出现卫生间等现代建筑,故推测该图为谐趣园全面翻修之前所测绘,且图中园路为光绪时期所留存的样貌。笔者在现状平面图(图2a)中补绘了硬质铺装;在知春堂南侧增加卫生间、储物间;依据现状修改宫门至澄爽斋段驳岸形态;增绘现状竹丛、周边园路、山石、水系等。
图2 嘉庆时期至现状谐趣园复原图及景点名称对比图
(2)光绪时期
光绪时期平面布局以《谐趣园组群总平面》为底图,参照《谐趣园各座[地盘]准底》(350-1315)、《谐趣园全图填修桥座开挖河桶船坞等图样》(343-0668)进行了校正——修改宫门至澄爽斋段驳岸形态;增绘周边园路、山石、水系等。最终复原成果参看图2b。
(3)嘉庆时期
嘉庆时期谐趣园平面布局以《万寿山清漪园地盘画样全图》(书4275)为准,此图中北岸已添建涵远堂,但其他位置与光绪时期有较大不同,且南湖岛上早期的望蟾阁已被改为涵虚堂,凤凰墩上建筑群被拆除,说明此图绘制于1813年(嘉庆十八年)之后。对比嘉庆十七年与咸丰七年的《谐趣园陈设清册》,发现两时期建筑布局保持一致,可以确定自嘉庆修缮谐趣园后,道光、咸丰两时期均未有明显改建,直至光绪时期重修。由于该图仅描绘了部分园路,故笔者根据通行需求推测出全部园路,最终复原成果参看图2c②。值得注意的是,嘉庆时期已建有知春亭、引镜两座建筑,小有天附近也有一座四方亭,只是建筑名称与光绪时期有些出入③。
综上,将嘉庆时期以来谐趣园景名对比结论绘制参看图2d。
使用空间句法对谐趣园进行视域分析时需准确把握园林布局,因此本文仅考虑嘉庆、光绪、现状三个时期,乾隆时期的惠山园不作探讨。
利用CAD对谐趣园进行可行层、可视层的模型建构④,并利用Depth map软件对模型的整合度(Integration Value)、深度(Depth Value)、连接度(Connectivity Value)三个变量进行计算,结果见下文。
(1)可行层整合度分析
由图3可看出,嘉庆、光绪时期涵远堂南侧可达性最好,引镜及东北曲径可达性最差(以下提及建筑及景点名称之处均按现状名称称呼),这是由于涵远堂使用功能强且周边园路相对密集,引镜周围园路单一曲折且性格安静;而东北曲径可达性差,一是由于位置偏僻,二是本就寻求曲径通幽之趣。光绪时期北岸添建兰亭和游廊后园路更加密集,致使北岸可达性远高于南岸。
图3 可行层整合度对比(注:整合度值越大则可达性越好)
由表3可看出,光绪时期全园整合度高于嘉庆时期。探寻其历史原因可知嘉庆时期谐趣园使用强度不高⑤,以游赏为主,无需较高可达性;光绪时期谐趣园使用频繁,增建亭堂修建长廊使君主四时均可赏景,可达性随之升高。而现状谐趣园整合度值远高于前两时期,是由于园内增加了大面积铺装。以前的谐趣园仅满足帝王的游览生活需求即可,而转变为公共园林后需容纳大量游客和多元功能,因此可通行性需更好。
表3 各时期可行层全园整合度值对比
(2)可行层深度分析
从图4可以看出光绪时期澄爽斋处增设瓶形门使得此处深度值较上一时期明显降低;对比三个时期的深度图可以发现现状深度值最高处较前两时期有所北移,这是由于现状关闭了北侧两个出入口,而这一做法虽有利于公园管理,但也使全园深度值升高(表4),对现状游园体验造成了一定影响。
表4 各时期可行层全园深度值对比
图4 可行层深度对比(注:深度值越大则需走更远距离才能到达)
(3)调研验证
为了对上文分析结果进行验证与比对,笔者进行了现状调研与统计(图5),每个区域各统计5min。由热力图可以看出游客主要集中于涵远堂、澄爽斋附近以及宫门至饮绿一带;澹碧、东北隅假山附近游客最少。此结果与上文空间句法分析结论既有吻合也有不同,分析原因如下:①园西侧宫门、瓶形门附近人流量很大而东侧远离出入口的区域人流量较少,证明拓扑深度对游客所行至区域有明显影响;②涵远堂一带人流量较大,东北隅及卫生间附近人流量较小,验证了整合度分析结果;③宫门至饮绿一带人流量较大且停留休息的游客占很大比例,与整合度分析结果有所偏差,其原因一是这些建筑多为开敞式建筑,适宜休息观景,二是由于谐趣园现作为公共园林,很多建筑的功能、使用频率、开放情况与皇家园林时期已有所不同,且炎热天气下游客更青睐坐在南岸视线良好且有遮挡的亭、廊中面北赏景,而非北岸无遮挡的地方。
图5 现状人流量调研
由图6可看出:①植物对视线有显著阻隔作用(图7a);②自光绪帝增建游廊后,东北隅可视性明显降低却仍可见,说明游廊营造了视线层次(图7b),结合在此新增的假山,使得由园中向东北角望去时视线分为近中远三层,动态游园体验也得以丰富起来;③东南角弧形廊西侧可视性明显高于东侧,且相互渗透,是由于此处游廊一侧为开敞柱廊,一侧为有漏窗的墙体,使人略可窥见墙外,好似另有一园(图7c);④各时期视线连接度最高的区域一直保持在水面处,说明整个院落具有向心性,且由于池为曲尺形,水面转折处视线最为开阔(图7d),位于水池拐角处的饮绿可视性极强,既适宜观景又适宜作被观赏对象(图7e)。此外,由表5可看出三个时期可视性差别并不大,说明游廊对视线的渗透作用较强。
表5 谐趣园各时期可视层连接度值对比
图6 可视层连接度对比(注:连接度值越大则可视性越好)
图7 现状照片
本文对谐趣园历史上四个时期的空间布局进行了推测,并在此基础上运用Depth map软件从可行、可视两个层面对谐趣园的空间组织进行定量分析,再结合历史背景,对几个时期的空间组织特征和变化进行了解读。结论如下。
①中国古典园林中不论是否具有可达性的区域都具有可视性,充分说明“隔而不断、步移景异”是其最显著的特点之一,常通过游廊、漏窗、植物等营造多层次视线。
②园林空间不能一味追求高可达性,需结合视线适当将游览路线迂回曲折,创造多种观景方式与可能性[7],如谐趣园曲廊中的视线时而隐蔽于院落一隅,时而可观全园景色,视觉体验丰富。
③视线汇聚点可放置开敞式建筑点景,既可观景又可被观,如谐趣园的饮绿、拙政园的荷风四面亭。
④游客更愿意到达或停留的园林空间不是单纯可达性高的区域,而是综合了视线、休息设施、光照通风等各种因素的舒适度较高的区域。
⑤中国古典园林由皇家或私家园林到公共园林的角色转变过程中,需权衡历史风貌的保留与公众游园体验的关系,对出入口、建筑、植物等园林要素需做出恰当处理。
⑥园林空间组织、功能定位及园林氛围等方面的特征和变化常常源于园主的造园意旨和使用方式,对造园成败进行评价时应抱有历史、辩证的态度[13]。
同时,本文研究也存在一些局限性,如空间句法仅为二维层面的研究,未考虑到多层建筑对园林的影响,如瞩新楼的二楼区域。空间句法作为一种较新的空间量化分析手段,在风景园林领域的研究与运用还处于探索阶段[2],但其分析方式提供了一种分析园林空间关系的新方法,对深入认识和了解中国古典园林的设计初心和意图起到了重要辅助作用。
(注 感谢颐和园管理处赵晓燕主任、北京林业大学王静文副教授对论文的指导。)
资料来源:
文中图表为作者自绘或自摄。
注释
① 引自乾隆帝《惠山园八景》诗序。
② 图2c中建筑④推测为云淙室之依据:嘉庆十七年《谐趣园陈设清册》记载:“云淙殿内面西安楠木包厢床三张”,可知云淙室为面西的封闭式建筑。乾隆帝《云淙室》一诗中描述“云里流泉活似云,云容泉态两难分”,可以推测云淙室位于泉水边,印证了其位置。
③ 咸丰七年的谐趣园陈设清册提到当时谐趣园包含(但不限于)以下建筑:涵远堂、澄爽斋、瞩新楼、云淙室、湛清轩、知春堂、澹碧、水乐亭、洗秋;其中“(洗秋)明间面北……东西墙上贴戴衢亨画一张”,且清代惠山园相关资料记载乾隆时期“洗秋殿三间”,可以确定乾嘉时期的洗秋为现状引镜。
④ 建筑、假山、水体、植物等构成要素在空间句法模型建构时需有针对性地区分对待[14]。
⑤ 嘉庆帝《谐趣园记》:“每闲数日一来,往还不过数刻,视事传餐,延见聊尹,仍如御园勤政,何睱遨游山水之间,徜徉泉石之际,流连忘返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