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俊文 陈业新
(1. 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上海 200240;2.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上海 200240)
作为不同学科的交叉研究内容,水环境的概念界定有所差异。(1)如从环境学的视角来看,水环境是指地球上分布的各种水体及其相关的河床、海岸、植被、土壤等要素,主要由地表水环境和地下水环境两个部分组成(《环境科学大辞典》编委会: 《环境科学大辞典》,中国环境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25页);从水文学的角度来看,水环境是围绕水体的空间和影响水体的各种自然、社会因素的总体,包括河流、湖泊、水库、港湾、海洋和地下水等各种水域(宋洪涛、王春雷、赵秀娟等: 《实用水文学词典》,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2015年版,第168页);从水利学的视角来看,水环境是水体影响人类生存发展的因素与人类社会经济活动影响水体的因素的总和,既包括江、河、湖、海、地下水等自然环境,也包括水库、运河、渠系等人工环境(《中国水利百科全书》编辑委员会等: 《中国水利百科全书》第2卷,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2006年版,第1129页)。由水集合而成的河流、湖泊、水库等水体,以及影响水体的自然与社会等环境因素,都是水环境研究的重要内容。本文所论水环境,不仅包括如水源、水域范围、水质等,还涉及与之相关的水权、水事、水利工程和区域社会等要素。环境变迁是一个长时段的过程,相关学者曾对如太湖流域、宁绍平原、淮河流域等历史水环境进行了考察(2)具体如陈桥驿、吕以春、乐祖谋: 《论历史时期宁绍平原的湖泊演变》,《地理研究》1984年第3期;韩昭庆: 《洪泽湖演变的历史过程及其背景分析》,《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8年第2辑;冯贤亮: 《清代太湖流域的环境与卫生——以外国人的游程与感觉为中心》,《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9年第2辑;王建革: 《清代东太湖地区的湖田与水文生态》,《清史研究》2012年第1期;张崇旺: 《论淮河流域水生态环境的历史变迁》,《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陈业新: 《阻源与占垦: 明清时期芍陂水利生态及其治理研究》,《江汉论坛》2016年第2期;耿金: 《晚清至民国浙江曹娥江河口泥沙坍涨与水环境》,《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9年第3辑。,揭示了环境变迁与社会发展的相互关系。
图1 历史时期福州西湖的水域演变资料来源: 福建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卢美松主编《福建省历史地图集》(福建省地图出版社2004年版);[日] 野上英一《福州考》(台湾总督府热带产业调查会1937年印制)。
福建背山面海,境内河湖众多。西湖位于福州西北隅,背倚丘陵,两面环山,自西晋太康三年(282)开凿以来,迭经演变,迄今逾1 700年。福州古属海湾,西晋初,受海退成陆的地质影响,郡守严高将城区两侧的浅海湾围筑成东、西二湖(图1)(3)林汀水: 《福州市区水陆变迁初探》,王培伦、黄展岳主编: 《冶城历史与福州城市考古论文选》,海风出版社1999年版,第187—189页;林汀水: 《历史时期“福州古湾”的变迁》,《历史地理》第23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20—226页。;唐代观察使王翃复接西湖之水,开辟南湖。两宋时期,东、南二湖相继堙废,西湖水环境自此变化较大。学界关于历史时期西湖的研究多着重于其兴废、治理与地方社会关系等(4)主要为王梓、王元林: 《占田与浚湖——明清福州西湖的疏浚与地方社会》,《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雷玲凤: 《林则徐疏浚福州西湖之方略与成效》,《福建文博》2015年第2期;丘新洋: 《淤积与浚疏: 清朝时期福州西湖的治理史》,《华北水利水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丘新洋: 《西晋至清初福州西湖的变迁》,《华北水利水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对西湖水环境变迁的长时段、整体性研究不够。有鉴于此,本文拟以明清西湖水环境为对象,对其间西湖水环境变迁及其治理等相关问题加以初步探讨。
西湖水源主要为福州城外西北诸山溪水。据《闽都记》记载,晋初即“引西北诸山溪水注于西湖”(5)〔明〕 王应山: 《闽都记》卷一五《西湖沿革》,海风出版社2001年版,第131页。;《西湖志》也说“西北傅城诸山之水无所归蓄,倚西湖为水柜”(6)〔清〕 姚循义: 《西湖志》卷一《水利》,乾隆十六年刻本,第6页。。“水柜”即调节河流用水的蓄水湖泊,西湖因地势低洼,得以停蓄西北诸山溪水。具体而言,西湖以北为铜盘山,湖西经道士洋为大梦山,迤北为贵安山,再折而西行为象山,“铜盘诸流,复汇而为湖”(7)万历《福州府志》卷七〇《艺文志一》,海风出版社2001年版,第656页。。明万历十六年(1588),福州知府江铎“复开北水关以纳西北山水”(8)〔清〕 李拔: 《〈福州府志〉艺文志续编》卷一《福州艺文补志》,海风出版社2007年版,第20页。,又改西门外旧闸为坝以蓄湖水,山溪水源较为稳定。至清光绪时期仍是如此,“近山雨后之水,悉注于西湖”(9)〔清〕 朱景星、郑祖庚: 《侯官县乡土志》地形略下二《流域》,海风出版社2001年版,第434页。,如附近的铜盘山和贵安山,其水分别向南、向东流入西湖(10)〔清〕 朱景星、郑祖庚: 《侯官县乡土志》地形略下一《山域》,第429页。。
除西北山溪水源外,江潮之水亦为西湖重要补充水源。从明清福州城内水道线路来看(图1),西南方向的江潮经西水关到达城北,“北则西湖水入与之合”(11)万历《福州府志》卷五《舆地志五》,第63页。;而东南方向的江潮自南水关入城后分为两脉,一脉北经德政桥,接东水关水道,又西行至双抛桥,折而向北,与北水关水道相接;一脉西经古仙桥,折而北行至金斗桥,又经观音桥,西行接西水关水道(12)〔清〕 何振岱: 《西湖志》卷七《渠浦》,海风出版社2001年版,第175—177页。。北、西水关均为西湖与城内河道相通的重要闸口,其中前者“引西湖径流之水”,后者“引西湖尾闾之水”(13)〔清〕 何振岱: 《西湖志》卷二《水利二》,第24页。;东水关和南水关作为导引江潮入城关口,其通畅与否关乎西湖补充水源的稳定。明代福州曾设兵马司专职疏理沟渠,“弘治以前,省河深阔,潮至布政司前,达于西北诸河”(14)〔清〕 陈寿祺: 《左海文集》卷四下《答陆莱臧县尹论福州水利书》,《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9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09页。,江潮之水能够顺畅地环注城内。其后“兵马司既废,河道则随开随塞”(15)正德《福州府志》卷三《地理志》,海风出版社2001年版,第63页。,至万历时,城内水道渐淤,但“溪潮无恙”(16)万历《福州府志》卷七《艺文志一》,第656页。,尚能与入城的江潮之水相接。到了清代,西水关水道在康熙时被“奸民”拦截侵占,北水关水道亦于乾隆时“因闸口阻塞,河身日渐淤浅”(17)〔清〕 姚循义: 《西湖志》卷三《湖案》,第9、17页。。咸同时期,“自庆城寺前以西,合潮桥以东,河身填塞日高,潮皆不接。而北水关外又为近湖村民横筑一坝,湖水不复入城,沿河居民抛弃粪秽,任意搭盖浮屋,自宜秋桥以南将为平陆矣”(18)〔清〕 林枫: 《榕城考古略》卷下《城橹第一》,海风出版社2001年版,第7页。。庆城寺在延庆桥旁,合潮桥即双抛桥,宜秋桥即卧湖桥,皆在北水关至东水关这一水道线路上,亦即西湖径流之水的入城要道。近湖沿河居民在水源河道上筑坝截流和抛粪盖屋,致使江潮之水很难再与西湖相接,城中水道更面临着堙淤成陆的困境。
从西湖水源的变迁过程来看,山溪之水和江潮之水皆为明时期西湖的重要水源,其水源较为稳定与充足。但随着清代中后期福州城内水道的停流淤浅,潮水渐绝,“潮汐不至,湖无水,则仰天待泽而已”(19)〔清〕 姚循义: 《西湖志》卷一《水利》,第9页。,水源单一,西北山溪之水成为西湖的唯一水源。
晋初西湖,史载周回二十里。(20)〔明〕 王应山: 《闽都记》卷一五《西湖沿革》,第131页。五代时,湖域一度扩至周四十余里。(21)〔明〕 何乔远: 《闽书》卷三《方域志》,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76页。及迄北宋皇祐年间,湖周仅存十分之三。(22)〔清〕 林枫: 《榕城考古略》卷下《郊垌第三》,第87页。明清时期,随着水源日渐萎缩,湖身日益淤浅,加之民众竞相占垦,湖域愈加萎小(表1)。
表1 明清时期福州西湖方位、范围与淤塞、占湖事例
续表
由表1可知,明正德时,西湖“淤塞殆尽”,民患于旱涝;隆庆年间,较之其前,西湖仅存十之三四。从万历时起,民间占垦等社会因素在湖域面积变迁中所起的作用日益凸显。据文献记载,万历时,沿湖“奸民”以“受税养鱼”为借口,占西湖为己用,塞绝水关,以致湖域萎缩,较其前仅剩十之一二;至崇祯年间,民间占湖淤地筑屋、填砌园池、倾倒粪草、发掘岸址等侵湖行为接连发生。
入清以降,民间占湖之风愈炽。康熙六年(1667),福州知府李仲颗踏勘西湖,发现“迎恩铺官路一带、玉虚殿左右并栅闸一派、开化寺道士洋大城楼边,井大楼一铺起至三铺官沟止,又北门外往官路边一带、炮台下等处,皆实系侵占”(23)〔清〕 何振岱: 《西湖志》卷一《水利一》,第12页。;但此后侵占仍接连发生,至康熙四十四年(1705),湖区西岸“自迎仙桥折而北至荷亭,将循象山、贵安山而旋”等处已成为“有待清复”的“平田”(24)乾隆《福州府志》卷七《水利》,《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1册,第146页。,表明清代湖域的缩小,主要由西北方而始,直至民国,仍基本如是。
乾隆时,西湖水源淤阻,湖面涸出,沿湖民众继续扩大占垦。乾隆十三年(1748),西湖周七里有余;至乾隆五十三年(1788),因湖身淤淀日甚,民间伺机环湖筑屋,湖周仅剩五里。(25)〔清〕 何振岱: 《西湖志》卷二《水利二》,第24页。道光初期,湖域稍有扩大;乃后西湖淤塞频发,据光绪侯官县民郭柏苍记载,西北湖域在60年间先后被环湖窑角、后限、井边亭、崎上、崎下、梅柳等乡民众占踞(26)〔清〕 郭柏苍: 《闽会水利故》,光绪十年刻本,第18页。,说明自嘉庆以降,围垦西湖已成常态。“尝见湖堧父老说,其初建屋时,门去水尺许。不及廿年,今门前可列广筵十席矣。”(27)〔清〕 何振岱: 《西湖志》卷二三《志余》,第485页。长此以往,降及民国初期,西湖仅存四五里。(28)〔清〕 何振岱: 《西湖志·序》,第3页。
万历以降的民间占垦,是此后明清时期湖域面积萎缩的主要原因。总体而论,从时间的角度看,明清西湖总趋势是日渐缩小,但以万历、乾隆年间最为突出;从空间角度来看,明代西湖多在城西三里,渐至清代则位于城之西北三里,民国时期亦是如此。(29)明代正德《福州府志》卷六《地理志》与《八闽通志》卷二一《食货》俱载“西湖,距府城三里”,万历《福州府志》卷五《舆地志五》与《闽书》卷三《方域志》俱载“西湖,在城西三里”,清代乾隆《福州府志》卷五《山川》与民国《闽侯县志》卷一〇《山川》则载“西湖,在城西北三里”。然而,明清两代福州府城的范围变化并不大,且大致保持着唐末罗城和宋初东南外城以来的城市格局。(30)福建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卢美松主编: 《福建省历史地图集》,福建省地图出版社2004年版,第276页。相对于城市而言,明清时期西湖方位由西向西北方向的转移,也从侧面反映出西湖水域淤缩演变的趋势。
水质由水体物理、化学及生物等多项指标综合决定。(31)《中国水利百科全书》编辑委员会等: 《中国水利百科全书》第2卷,第1293页。本文从色度、嗅味、浑浊度和水生植物等几个方面(32)周晏敏、袁欣、李彬旭等: 《水环境指示生物筛选及水质评价方法研究》,《中国环境监测》2015年第6期。,对明清西湖的水体质量状况进行初步的考察。
明初西湖延续了南宋以来的水体景观,至万历时,地方官民先后五次采取了多种治湖举措,如植树护堤、复开北水关引湖入河、重修南北二闸等,通过涵养水源、更新水体和调节水位,改善西湖水质。万历年间晋安诗派唱咏湖景诗句(33)具体如“一曲湖如镜,轻舟隐芰荷”“酒酣不识春城路,明月盈盈卧绿波”“晓云飞尽水犹清,十二栏杆映水明”等。见〔明〕 王应山: 《闽都记》卷一六《西湖延袤》,第136页。,即在一定程度上间接地反映了西湖水质情状。
但从明末开始,西湖水质日渐趋劣。崇祯时,沿湖“奸豪”占湖己有,环湖周遭形成了诸多町畦私塘,倾倒粪草。(34)〔清〕 姚循义: 《西湖志》卷三《湖案》,第1—2页。康熙时期,环湖结庐筑舍、填土为圃、围池倾粪等行为持续频发(表1),民人“随意倾倒粪秽”,不仅导致“不数年间,即致淤塞”的后果,而且也污染水质。(35)〔清〕 何振岱: 《西湖志》卷二〇《艺文》,第428页。更有“奸猾”之人,“勾引淘沙人众,洗泥堆积”(36)〔清〕 姚循义: 《西湖志》卷三《湖案》,第9页。,污泥、粪秽渗流湖中,加重湖水污染程度。在民众持续占湖的情况下,作为水中致病菌指示生物的粪大肠菌群(37)《中国水利百科全书》编辑委员会等: 《中国水利百科全书》第2卷,第1294页。等污染物则因生活粪秽倾倒、农作粪肥浇灌等而流入西湖。同时,凿塘掘池、堆积污泥所产生的搅动,也促进了湖中底泥磷的释放和粪便含氮有机物的分解。(38)据相关学科研究,淤积湖底的污泥及新生堆积物所含的氮、磷等营养物质会不断地溶入水体,人畜粪秽等排泄物也含有大量的有机污染物。参见黄祖新: 《福州西湖富营养化水体的治理初探》,《福建地理》2002年第4期。因此,明末清初,一方面,随着占垦行为频仍,西湖污染物总量在不断增加;另一方面,湖域面积又在逐渐缩减,导致西湖水体调节和自净能力也随之下降,其水体日益富营养化,水体色度变差,浑浊度升高,并产生异臭。乾隆十三年(1748),闽中著名诗人黄任泛舟西湖时曾叹曰:“兹湖污莱四十载,裙屐久歇觞咏无”(39)据黄任《秋江集》载:“毘陵潘中丞重浚西湖,余暇日出游,感今追昔,成诗二十首。”潘思榘于乾隆十三年重浚西湖,是年六月四日,黄任与诸友“泛舟西湖,至开化寺噉荔归,赋长句一首”,诗中叹云“兹湖污莱四十载,裙屐久歇觞咏无”。详见〔清〕 黄任: 《秋江集》卷五,《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5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98—399页。,说明西湖水质在“四十载”之前即康熙四十七年(1708)时就已经趋劣,且长期处于不良状态,与明初的水质状况形成显著差异。
乾隆初期,巡抚潘思榘曾对西湖进行了大规模疏浚,唯因城内水道淤塞不畅,难以引入充足的水源改善水质。同时,随着西湖淤淀日高,湖塘占垦日益严重,“湖旁贫民,以种蕹菜,渐次占为园圃”(40)〔清〕 何振岱: 《西湖志》卷二《水利二》,第25页。。“蕹菜”又名“甕菜”或“葓菜”,长于水边,环境适应性强,生长快,产量高,“掐蔓插之即活,一畦足供八口之食”(41)〔清〕 吴其浚: 《植物名实图考》卷四《蔬类》,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99页。,时闽人多种此蔬获利(42)如“厦门城西有池广数顷,居民以种葓为业,其利甚溥”,参见〔清〕 施鸿保: 《闽杂记》卷一〇,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62页。。但蕹菜“初生贴地蔓延,连根掘置水面,若荇藻然,尤易滋长”(43)〔清〕 施鸿保: 《闽杂记》卷一〇,第162页。,这一生长习性一则影响了水体的正常流动,二则其根蔓残叶的腐烂又对水体具有一定的污染(44)黄祖新: 《福州西湖富营养化水体的治理初探》,《福建地理》2002年第4期。。加上沿湖民众随意倾倒粪秽的积习难改,“各以粪草猥屑之物任意倾倒”,“奸豪”之徒则于湖中多置渔船“布插甕菜”,西湖水质堪忧。(45)《福建省例》卷二五《修造例·筹议挑复省会内外河湖善后事宜》,孔昭明主编: 《台湾文献史料丛刊》第7辑第142册,大通书局1987年版,第731、733页。
道光年间,除栽种蕹菜之外,傍湖居民贪图小利,又在湖中私种菱、荇。在氮、磷浓度较高和浊度较大的水体中,菱、荇因具有一定的耐受力而得以存活(46)于海澔、韩玉芹、王力功等: 《指示水质的植物》,《森林与人类》2013年第10期。,但“收采之后,败根烂叶,壅积成泥,填淤日深”(47)〔清〕 陈寿祺: 《左海文集》卷四下《答陆莱臧县尹论福州水利书》,《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99册,第209页。。福州自道光二十二年(1842)开埠之后,近代工业也逐渐起步和发展,但布局大都远离西湖(48)如位于福州马尾的福建船政局(1866年)、南台的悦兴隆砖茶公司(1874年)、港头的建兴锯木厂(1898年)、仓山的华川制皂公司(1910年)等。参见林庆元主编: 《福建近代经济史》,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22—144页;卢美松主编: 《福州通史简编》,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506—512页。,对水质变化的影响并不大。到了清末,沿湖民人不仅“任意私种蕹菜”,同时还“遍种紫菱,杂以蕴菜”,“湖心多有水浮莲”(49)〔清〕 朱景星、郑祖庚: 《侯官县乡土志》地形略上一《区域甲》,第407页;〔清〕 何振岱: 《西湖志》卷三《水利三》,第35页。。蕴即“聚藻,此草好聚生也”(50)〔清〕 张玉书、陈廷敬等: 《康熙字典》,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第1434页。,而水浮莲则“最易滋生,且含有毒质”(51)〔清〕 何振岱: 《西湖志》卷三《水利三》,第35页。,其根株繁盛蔓延成灾,直到民国时期仍未能除尽,水浮莲的腐烂、分解也会对西湖水质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坏(52)成小英、王国祥、濮培民等: 《凤眼莲腐烂分解对湖泊水质的影响》,《中国环境科学》2004年第3期。。
明清时期福州西湖水环境的变迁,是自然因素与人文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从自然因素来看,主要包括以下两大方面。
其一为区域气候的干湿变化。明清小冰期是距现代最近的冷期,其间不同区域的干湿情况多有不同。(53)张德二: 《中国历史气候记录揭示的千年干湿变化和重大干旱事件》,《科技导报》2004年第8期;王绍武: 《中世纪暖期与小冰期》,《气候变化研究进展》2010年第5期;郑景云、张学珍、刘洋等: 《过去千年中国不同区域干湿的多尺度变化特征评估》,《地理学报》2020年第7期。利用旱涝灾害史料重建的旱涝等级,可以反映出气候的干湿变化。(54)相关研究如郝志新、葛全胜、郑景云: 《过去2 000年中国东部地区的极端旱涝事件变化》,《气候与环境研究》2010年第4期;韩健夫、杨煜达、满志敏: 《公元1000—2000年中国北方地区极端干旱事件序列重建与分析》,《古地理学报》2019年第4期。从1470—1911年福建平均旱涝等级序列分布来看(图2),明代中后期以偏涝为主,但嘉靖和万历时期出现两个干旱时段,分别为1543—1545年、1588—1591年。福州自嘉靖以来,旱灾记录逐渐增多,如嘉靖五年(1526)和二十三年夏,大旱。(55)道光《重纂福建通志》卷二七一《祥异》,《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省志辑》第9册,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562页;《明世宗实录》卷二八八,嘉靖二十三年七月,“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5559页。万历六年(1578)秋,大旱;十八年正月至八月不雨;十九年夏,大旱;二十二年二月至五月不雨。(56)〔明〕 何乔远: 《闽书》卷一四八《祥异》,第4389页。干旱期因降水不足,西湖“一遇亢旱,湖水涸竭”,甚至“稍旱则如平陆”(57)〔清〕 何振岱: 《西湖志》卷二《水利二》、卷三《水利三》,第26、29页。。万历时期,福州地方官员还多次治理西湖,这与干旱导致的积水下降、湖域萎缩密不可分。清代福建虽持续偏涝,然干旱时段则明显增多,以康熙(1681—1685、1688—1691、1700—1705)、乾隆(1742—1748)和道光(1824—1827)时期为集中(图2)。在气候干旱的形势下,西湖因旱而塘身涸出,环湖民众趁机占垦。
图2 1470—1911年福建平均旱涝等级序列(旱涝时段≥3年)资料来源: 福建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卢美松主编《福建省历史地图集》(福建省地图出版社2004年版,第284页)。该图集所引明清气候历史资料源于福建省75个县共119种不同年代版本的地方志,以及正史、实录、资料汇编等文献。旱、涝等级评定主要依据水情和旱情史料中有关时间、范围、严重程度的描述,采用五级划分法,即1级(涝)、2级(偏涝)、3级(正常)、4级(偏旱)、5级(旱)。为客观分析明清福建旱、涝时段特点,采用最优分割法对旱、涝等级历史序列进行计算分割。在旱、涝等级逐年平均值的基础上,挑选出持续年数相对较长(≥3年)的旱涝时段,建立1470—1911年福建平均旱涝等级序列。
其二为山地森林的水土保持及湖泊含沙量的变化。据相关学者研究,福建山地丘陵多属红色分化土,结构松散,抗蚀能力差,若森林植被遭受破坏,极易引起水土流失。万历时期,随着番薯的引入及茶、蔗、蓝靛等经济作物的种植,福州闽县、侯官、长乐等县的山地丘陵被广泛开辟;清初受“迁界”政策的影响,沿海植被多遭破坏,内迁民众为求生计又进入山区乱垦滥伐,致使水土流失严重。(58)林汀水: 《明清福建的自然灾害及对农业生产的影响》,傅衣凌、杨国桢主编: 《明清福建社会与乡村经济》,厦门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78页;徐晓望: 《商品经济与明清以来福建自然环境的变更》,《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0年第3辑;林汀水: 《明清福建植被的破坏与水土流失》,《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02年第3期;福建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卢美松主编: 《福建省历史地图集》,第286—287页。西湖地处福州西北,“群山环绕,逼束狭隘……偶霖雨崇朝,山水暴注”(59)〔清〕 何振岱: 《西湖志》卷一〇《园亭》,第233页。,随着附近山地森林的破坏,土壤抗蚀抗冲能力下降,并沿着山溪水道流入湖中,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西湖泥沙的淤积。如万历三十七年(1609)五月,福州大水,“城中平地水深数尺,郭外则丈余矣。一望弥漫,浮尸败椽,蔽江塞野,五昼夜不绝,故老相传以为二百年来未睹也。水皆卤浊色,人不敢饮于江者浃月”(60)万历《福州府志》卷七五《杂事志四》,第743页。,临近城郭的西湖也不可避免地遭此大水,木椽遍江、水色浑浊即可反映出山地森林破坏之后的水土流失状况。直至乾隆时期,福州仍“种菁种蔗,伐山采木,其利乃倍于田”(61)乾隆《福州府志》卷二四《风俗》,《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1册,第509页。,由此造成的水土流失不难想见。除了西北山溪来水携带的泥沙之外,西湖含沙量的变化,还与江潮来水有关。“隆万初年,沙泥渐壅”(62)〔清〕 何振岱: 《西湖志》卷七《渠浦》,第162页。,福州闽江河段的沙洲也逐渐形成和扩大;在引潮力的作用下,“潮汐翻壅,半挟沙泥”(63)〔清〕 何振岱: 《西湖志》卷七《渠浦》,第168页。,又经城内水道流入西湖,以致于“乾隆十三年亢旱,田少灌溉,村民环请疏通”(64)〔清〕 陆我嵩: 《无成录》,《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43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版,第72页。,说明含沙量的增加已经对西湖水环境造成了负面影响。
从人文因素来看,主要与湖区水地之争密切相关。西湖“居民田上游”(65)〔清〕 李拔: 《〈福州府志〉艺文志续编》卷二《福州艺文补志》,第87页。,其首要功能即为灌溉民田和防涝备旱,“陡遇山水涨溢,则开闸通泄,秧苗不致淹没;天时亢旱,则车水滋润,田禾免致枯焦”(66)〔清〕 姚循义: 《西湖志》卷三《湖案》,第8页。。此外,西湖水产资源丰富,“鱼虾貍互之饶,其利甚溥”(67)乾隆《福州府志》卷七《水利》,《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1册,第146页。。同时,西湖作为省城的最大湖泊,其对城市生产、生活用水以及城防、交游等方面的重要作用也不容忽视。随着西湖下游农业灌溉需求的不断增加,以及周边民人对水产资源攫取和新淤土地占垦程度的不断加剧,明清时期的西湖地区水地矛盾日益突出。
首先,水地之争折射了西湖水资源权属不清的问题。作为公共资源中的“公共物品”,水资源的所有权模糊不定,国家、群体或个人,无论在法律上还是在现实生活中,对水资源都不具有实际所有权,水资源由此具有“公有”的性质。但是,在传统社会,农业灌溉是按照“水随地行”的原则,根据土地的多寡而进行分配的。因此,其一,历史上的水资源所有权不可避免地通过其使用权来体现;其二,传统水权成为地权的附庸,地权的私有导致水资源在使用权方面也具有明确的私有性,于是,水资源使用方面的私有权便与水资源作为“公共物品”的所有权之公共性形成矛盾。(68)参阅赵世瑜: 《分水之争: 公共资源与乡土社会的权力和象征——以明清山西汾水流域的若干案例为中心》,《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2期;钞晓鸿: 《灌溉、环境与水利共同体——基于清代关中中部的分析》,《中国社会科学》2006年第4期;陈业新: 《阻源与占垦: 明清时期芍陂水利生态及其治理研究》,《江汉论坛》2016年第2期。西湖的开凿,主要是满足民田灌溉之需。但西湖水资源在使用权方面同灌溉的民田一样具有私有性,导致与其所有权方面的公共性发生冲突。为解决西湖水资源权属模糊不清的问题,万历四十年(1612),按察使陈邦瞻曾立议将西湖收归官有,按察司副使李思诚也于次年强调“以湖归官,以湖利归民”(69)万历《福州府志》卷七〇《艺文志一》,第681页。。明末地方豪民“诡名受税”而占据西湖之利,官府虽提出“以湖归官”,也只是在名义上控制了西湖的所有权,其实际使用权仍操之于豪民。此后清代治湖者仍数次强调西湖为“数百年以来之公产”(70)〔清〕 姚循义: 《西湖志》卷三《湖案》,第6页。,不仅“湖”为“官湖”,“所有沿湖石岸、树木,均系官物”(71)〔清〕 林则徐: 《林则徐集·公牍》,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95页。,将西湖的官属性质延伸至石岸、树木等湖域范围内的公共物品。
地方官府多次强调西湖官属的性质,反映了官府对西湖实际所有权控制的逐渐丧失。水资源的产权通过其使用权来界定,西湖作为公共资源,在所有权上具有公共属性,但正是由于其所有权的公共性而与使用权分离,导致在实际状况中西湖使用权的私有属性愈发突出。从明清时期西湖水域演变的趋势看,民众的占垦、养殖甚至私售湖地等谋利行为,导致“官湖”“公产”渐成民户私产,水地之争实为民众对西湖的使用权之争,在一定程度上民众甚至拥有“永久”使用西湖的权利。
其次,新垦湖田税赋征收的模糊性和利益获取的必然性刺激了民众对西湖之利的争夺。由于西湖权属划分不清,导致湖地钱粮征收也存在不确定性。据万历《大明会典》所载:“小沟、小港、山涧及灌溉塘池,民间自养鱼鲜,池泽皆已照地起科,并不系办课去处”(72)③ 〔明〕 申时行等: 《大明会典》卷三六《课程五》,《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78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649页。,意即湖塘池泽之利早已在土地税中征扣,不在课税之列。但就实际情形而言,万历三十六年(1608)提学佥事熊尚文借学租以定税,万历四十年按察使陈邦瞻又捐本司公费以交纳湖粮,说明西湖已经纳入课税之中。与此同时,西湖部分水域因淤积严重被占垦,这些新出湖地的田亩通常为个人所有,或至少短时期内不在税赋征收的“册亩”之中,即使最后计入课税范围并交纳税粮,民众也必然能够在此占垦期间从新淤湖田中获利。(73)陈业新: 《阻源与占垦: 明清时期芍陂水利生态及其治理研究》,《江汉论坛》2016年第2期。
且从相关条令来看,“各处鱼课有湖池堙塞坍塌无从采捕、累民包纳者,所在官司申按察司及巡按御史踏勘分豁”③,意味着征收课税的湖池出现堙塞状况则可豁免。如万历四十一年(1613),按察司副使李思诚踏勘西湖之后即对湖地税粮尽行豁免:“令环湖而田者数百家,每十家为甲,鳞次司禁……旧所输臬司公费银一十七两有奇,悉与捐除。”(74)万历《福州府志》卷七〇《艺文志一》,第681页。对于环湖民众来说,免征湖粮无疑消解了他们占垦西湖的后顾之忧;而将湖周占垦者编入里甲制,则又变相地承认了其占湖之实。作为湖田占垦的获利者,这种群体范围内的自我约束往往会达成对占湖行为的默认,甚至因制止和惩罚滞后而争相效仿。(75)王梓、王元林: 《占田与浚湖——明清福州西湖的疏浚与地方社会》,《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崇祯时期“奸豪猾户”扩大占垦即为例证,此后“勿罚其侵占,勿追其花利,如悔过者,一切免究”(76)〔清〕 姚循义: 《西湖志》卷三《湖案》,第3页。的纵容举措,反而促进了水地之争。渐至清初,布政使高缉睿浚湖时仍重述前朝“蠲免湖地钱粮”(77)〔清〕 姚循义: 《西湖志》卷三《湖案》,第8页。旧案,此后所淤湖田,“或事隔多年,或主经数易”(78)〔清〕 何振岱: 《西湖志》卷二《水利二》,第24页。,民众侵占之责亦难以追究,而地方官府“或忽而不治,或治而不力,迄今湖蚀且日甚矣”(79)乾隆《福州府志》卷七《水利》,《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1册,第147页。。
再次,区域人口与土地资源之间的矛盾迫使民众通过拓垦湖地来有限缓解人地关系。西湖位于福州府城外的侯官县域,由于明清时期西湖区域人口与土地数据文献记载的缺失,本文选用与其密切相关的福州府、侯官县数据进行分析,藉此说明区域人地关系的变化趋势。总体而言,明初至万历时期福州人口数量是有所增长的。(80)相关学者认为,明洪武年间福州府的“户”数统计相对准确,洪武以后的人口统计对象转为部分纳税人口,以致明中后期官府统计的福州人口呈减少之势。明末福建人口在和平环境下增长迅速,减去其隐口和损耗,最少或维持在明初的人口数量。福州府作为福建省治,其人口数量亦“固宜数倍于国初”。参见万历《福州府志》卷二六《食货志一》,第256页;陈景盛: 《论明、清两朝福建人口的衰盛以及丁税对人口发展的影响》,《福建论坛》1983年第3期;徐晓望: 《福建历史上几个人口数字考证》,《福建论坛(文史哲版)》1987年第4期;林汀水: 《也谈福建人口变迁的问题》,《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93年第2期;唐文基主编: 《福建古代经济史》,福建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501页;葛剑雄主编,曹树基著: 《中国人口史》第4卷《明时期》,第2—4、24—30页。清代前期册籍中的“丁”数为赋税单位,直到乾隆四十一年(1776)以后,其人口统计才大体相对准确。(81)[美] 何炳棣著,葛剑雄译: 《明初以降人口及其相关问题: 1368—1953》,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41—76页;葛剑雄主编,曹树基著: 《中国人口史》第5卷《清时期》,第3—17页。乾隆以后,官府所掌握的人口数字明显增加。从嘉庆二十五年(1820)至道光九年(1829),福州府的人口年均增长率约5‰,增速高于全省平均水平(3.9‰)(82)葛剑雄主编,曹树基著: 《中国人口史》第5卷《清时期》,第173页。;道光九年至咸丰元年(1851),福州府人口增速减缓,并自咸丰以后出现下降趋势;但光绪六年(1880)的人口总数仍高于乾隆时期,并以2‰的年均增速缓慢回升(表2)。侯官作为福州府的附郭县,按照曹树基的研究成果,其人口比例可以根据城、乡辖“图”数量进行推测。如洪武二十四年(1391)时,侯官县共有68图,其中城图9个,乡图59个,即城市人口约占13.2%,剩余86.8%为乡村人口。(83)葛剑雄主编,曹树基著: 《中国人口史》第4卷《明时期》,第328—329页。由于清代的里甲制度不再具备人口编查意义,辖“图”数据也就不能用于推测人口比例。(84)葛剑雄主编,曹树基著: 《中国人口史》第5卷《清时期》,第725页。从光绪年间侯官县新定区划来看,城外地区的村落数量多达649个,西湖所在的西北区域约占其三分之一。(85)〔清〕 朱景星、郑祖庚: 《侯官县乡土志》地形略上一《区域甲》,第397页;郑振满: 《明清福建家族组织与社会变迁》,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152页。明清时期,在福州府人口增长的总趋势下,侯官县人口也有所增加,且以西湖所在的城外乡村地区为人口重心所在。
表2 明清时期福州府人口数量及人口密度
除人口绝对总数以外,清代福州府的人口密度较之明初显著增大,乾隆以后增长较快,且在咸丰元年前后达到峰值。清末人口密度虽然有所下降,但光绪以后仍在缓慢增长。在人均地亩数量方面,由于明末“一条鞭法”等赋役制度的推行,人丁税赋被转移至地亩,耕地数量的统计也随之演变为纳税单位的“册亩”,并长期固定不变(86)参阅何炳棣: 《中国古今土地数字的考释和评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65、89页。,直至清嘉庆年间,致使此前的福州府人均占有土地数量不具有统计学的基础和意义。以嘉庆二十五年为例,时福州府人口约258.9万,田地约277.5万亩(87)嘉庆《重修一统志》卷四二五《福州府一》,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1146—21147页。,人均土地仅为1.07亩,人多地少的情况由此可见一斑。西湖周围地区如台后、铜盘两乡“约六十户,山多田少,民甚瘠苦”,竹柄“二十余户,亦多山少田”,马鞍、螺峰“约百余户,有谢、苏、张、李等姓,田少山多”(88)〔清〕 朱景星、郑祖庚: 《侯官县乡土志》地形略上一《区域甲》,第408页。,人地矛盾较为突出。若将明清西湖水环境演变过程与人口变化情况相对照,不难发现其些许关联: 乾隆以来,西湖水域淤缩严重,水质明显恶化,道光以后湖塘占垦已成常态,水源也渐趋单一;而福州人口则自乾隆以后增长迅速,道光、咸丰年间人口数量和人口密度持续增大。面对山多地少、耕地有限的实际状况,大量增长的人口开始与水争地,侵占西湖和拓垦湖地成为当地民众缓解土地需求压力的重要方式。
最后,在一定的生存压力之下,湖区民众通过多样化的生业方式谋取湖利,以改善生活状况。晚明以来,福州等沿海地区的非生产性人口骤然增加,从事单一的粮食生产已难以维持生计。(89)陈支平: 《明清福建家族与人口变迁》,《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89年第3期;林汀水: 《明清福建经济作物的扩种问题》,《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00年第4期。清初福州乡绅明确指出“湖中鱼虾之利,向与贫民朝夕取给,救全万命,况今迁徙流民,更需糊口”(90)〔清〕 姚循义: 《西湖志》卷三《湖案》,第5页。,大体可见湖区民众的生活窘境。明清时期,福州府聚族而居的家族规模始终较大,其乡村地区也多以单姓村或少数大姓构成的主姓村为主(91)郑振满: 《明清福建家族组织与社会变迁》,第151页。,但西湖附近的村落并非如此。据相关统计,清代侯官县的同族聚居现象较为普遍,而西湖区约有55%的村落为杂姓村,且杂姓村落所占比重高居全县第二,主姓村和单姓村分别仅占17%和9%。(92)郑振满: 《明清福建家族组织与社会变迁》,第152页。占垦西湖者主要为环湖杂姓村民,主姓村地方豪强所占比例较低,与明清时期其他地区以豪强占垦为主的情况有所不同。(93)冯贤亮: 《明清江南的富民阶层及其社会影响》,《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03年第1期;吴建新: 《明清时期广东的陂塘水利与生态环境》,《中国农史》2011年第2期;陈业新: 《历史时期芍陂水源变迁的初步考察》,《安徽史学》2013年第6期;何彦超、惠富平: 《宋明时期木兰陂陂田制度的特点及其历史作用考述》,《中国农史》2018年第4期。一方面,明清时期,福州等沿海地区的宗族在世代提留族产的习俗之下,以族田为主要成分的族产得到持续增加,家族组织逐渐成为以营利为主要目的的经济实体。(94)郑振满: 《明清福建家族组织与社会变迁》,第263—264页。西湖东南的南门兜至南台一带商业繁荣(95)唐文基: 《福建古代经济史》,第505页。,西湖之利或难满足地方大族豪强因商业经济而聚居的需求。另一方面,随着地方宗族的贫富分化日益加深,同一家族内部的族人尚难以长期维持坐食租利的生活方式(96)郑振满: 《明清福建家族组织与社会变迁》,第269页。,“山多田少”的杂姓村民则面临的生存压力更大。
因此,相对于主姓村地方强族而言,沿湖杂姓村民对西湖水资源的依赖程度更高:“绕湖而居者,有窑角、湖尾、荷亭、马厂亭、井边亭、后县等乡,多杂姓,户口畸零,有百余户者,有数十户者,有不满十户者。”(97)〔清〕 朱景星、郑祖庚: 《侯官县乡土志》地形略上一《区域甲》,第407页。窑角、井边亭、后县即前述郭柏苍所载占踞西湖西北部水域的乡村,如“窑角一乡,古皆湖地”(98)〔清〕 何振岱: 《西湖志》卷六《山水》,第145页。,居民多杂姓,而以“官”姓者占湖最多。此外环湖另有外马坑、白龙、宝福、梅亭、凤凰池等杂姓村,户数从五六十到百余户不等,还有从“邻乡迁居于此者”(99)〔清〕 朱景星、郑祖庚: 《侯官县乡土志》地形略上一《区域甲》,第408页。。随着“摊丁入亩”制度的推行,百姓对国家的人身依附关系有所削弱,湖区民众的生业方式亦渐趋多样化,或“数家结屋其旁,以捕鱼为主”(100)〔清〕 林枫: 《榕城考古略》卷下《郊垌第三》,第88页。,或“陆种蔬菜,水种菱藕”(101)〔清〕 陈寿祺: 《左海文集》卷四下《与孙宫保书》,《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99册,第211页。。到了清末,湖滨杂姓民众竟长久“坐享厚利,不纳赋税,相沿赁典,据为己业”(102)〔清〕 姚循义: 《西湖志》卷三《湖案》,第9页。,以西湖产物为己有而鬻典。占湖者势力日益炽张,以致道光八年(1828)林则徐浚湖时,曾受到既得利益者的大肆攻击和诽谤,朝廷最后不得不钦派专人来闽审办。(103)来新夏: 《林则徐年谱新编》,南开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45—146页。
针对西湖水源淤阻、水域缩小、水质恶化等水环境问题,福州地方官民曾进行了一定的治理。笔者根据相关文献的记载,对明清时期的西湖水环境治理情况进行了基本的梳理(表3)。
表3 明清时期福州西湖治理概况
续表
由表3可以看出,从万历五年(1577)西湖首次得以治理到光绪十四年(1888)最后一次治理为止,明清时期曾先后15次对湖域环境进行了必要的治理。除康熙二十二年(1683)、光绪十四年议浚未果外,实际治理共13次。其中,明朝万历、清朝康熙时期的治理次数较多,分别有5次和4次,表明这两个阶段的治理较为频繁;然而,乾隆之后的百余年治理次数较为稀少(仅2次),或与彼时社会环境下的治湖经费相关。据相关研究,明清福建地方官府缺乏兴修水利之专款,其经费主要依靠官僚捐俸或士绅募捐,福州治理西湖的资金亦多来源于此。(104)郑振满: 《明清福建沿海农田水利制度与乡族组织》,《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87年第4期;王梓、王元林: 《占田与浚湖——明清福州西湖的疏浚与地方社会》,《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明末以来,地方官员多次捐俸治湖;但一旦捐资或缺,治湖之举也就随之搁浅。康熙二十二年,总督姚启圣治湖未果,或与此间经费移用于改造洪山桥工程有关;乾隆时期,除捐俸募资外,治湖经费亦“理于绅士之手”(105)〔清〕 何振岱: 《西湖志》卷二《水利二》,第26页。。此后,随着民间占垦日甚,地方治湖投入与收效失衡,未享湖利的士绅逐渐淡出治湖事宜。治湖经费筹措的困难,直接导致乾隆以后治湖次数的减少。同治十二年(1873),巡抚王凯泰的治湖,也只能靠筹拨盐厘的余款而对西湖略为疏浚;光绪年间,虽屡屡议治西湖,但终则无果而寝。明清时期西湖水环境负向变迁的非线性发展态势,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认为是西湖治理阶段性效果的反映,即西湖水环境状况在治理之后一定时期内得到缓解和改善。
从治理主体来看,地方官员无疑发挥了主导作用,士绅则扮演着倡导者或协助者的角色。(106)王梓、王元林: 《占田与浚湖——明清福州西湖的疏浚与地方社会》,《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其中尚需注意的是,明清之际地方治湖官员的层级变化,折射出福州政治地位变迁对西湖水环境治理的重要影响。明正统以来,福建巡抚多遭罢废,嘉靖三十五年(1556)复置后“驻扎漳州,巡历福、兴诸郡”(107)周振鹤主编,郭红、靳润成著: 《中国行政区划通史·明代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781—782页。。清初,南明隆武政权建都福州。顺治三年(1646),清军攻占福州后,次年即设福建巡抚,驻于福州府;康熙十一年(1672),福建总督自漳州移驻福州府。(108)周振鹤主编,傅林祥、林涓、任玉雪等著: 《中国行政区划通史·清代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95—297页。作为福建省治,福州政治地位的变化直接影响到西湖的治理。明万历时,西湖治理多由按察使及其属官或知府、知县等官员主持,治理手段相对简单。清代以来,总督、巡抚等地方军政大员则直接主导西湖治理,治湖几乎成为福建历任地方督抚的重要行政职责。
治理具体举措方面,主要包括: 一是修筑闸坝,挑挖水关阻塞之处,疏通水源通道。明万历时,知府江铎改西门迎仙桥旧闸为坝,且“置北关牌,引湖水入城,并于城东南水部门置牌,因潮启闭,使城之河道常盈”(109)〔清〕 姚循义: 《西湖志》卷一《水利》,第9页。,江潮之水能够畅通无阻地流入城内,补充西湖水源;此后,按察司副使李思诚捐资修建西湖南、北二闸,并置锁钥进行管理,蓄泄有度,西湖水位得到有效调节。清代以来,挑挖水关与修缮闸坝并举。康熙初期,福州知府对北门外实际侵占等处进行了掘浚,“引湖水入河,以通河道”(110)⑥ 〔清〕 姚循义: 《西湖志》卷三《湖案》,第7页。,湖水的流动性也得以增强。至乾隆十三年,巡抚潘思榘再次组织挑挖“关外被占之处”,并疏通北水关内河泄水要道(111)〔清〕 姚循义: 《西湖志》卷三《湖案》,第17页。;面对日渐倾圮的西、北两座水闸,潘思榘结合地形水势进行了修缮。完工之后,西湖关外来水得以增加。⑦⑨ 乾隆《福州府志》卷七《水利》,《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1册,第146页。道光年间,孙尔准、林则徐等组织挑挖西湖闸口淤塞河地,共出土两千余方,经过疏治,“(西)湖之北梅柳桥始畅流,而西北诸山之水有所钟”(112)〔清〕 陈寿祺: 《左海文集》卷九《闽浙总督金匮孙公墓志铭》,《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99册,第409页。,一定程度地保证了西湖山溪水源的稳定供给。
二是追返西湖侵地和修筑湖堤,并栽植树木,固堤护岸,恢复湖域范围。面对西湖淤塞缩小的现实状况,地方官府采取的首要举措即为追返湖地,多次厉行清复之策,如崇祯八年(1635)署海防黄丞追塘还湖,康熙六年福州知府李仲颗“拆毁掘浚”周围累被侵占湖地。⑥由于西湖水域淤缩具有一定的反复性,地方官府又采取修筑堤坝、栽植树木等措施,保护湖岸界址。明万历初,按察使徐中行命卫卒在西湖堤旁广植树木;清康熙四十四年,布政使高缉睿亦“贯以长堤,亘以木植”⑦,并“将湖边之地丈明八至界所,绘画图势”(113)〔清〕 姚循义: 《西湖志》卷三《湖案》,第10页。,明确湖域界限,防止沿湖民众侵占无度。乾隆时期,因民众占湖日甚,湖堤受损严重。乾隆十三年,总督喀尔吉善与巡抚潘思榘组织新筑湖堤一千三百余丈⑨,堤成之后又“实以椿埽,植以榕柳杂卉”(114)〔清〕 何振岱: 《西湖志》卷一九《艺文一》,第416页。,利用椿、榕、柳等植物发达的根系固结土壤。但此前所筑湖堤多为土岸,年久易颓。道光八年,林则徐开始与地方官绅协力围砌石堤一千二百余丈,并栽植护堤树木,“以免积雨发洪,湖边之土沦入湖心”(115)〔清〕 何振岱: 《西湖志》卷三《水利三》,第37页。。时人评曰:“(林)文忠以闽人治闽事,利弊了然,故成功久而固”,此后四十余年内“无有议浚者”(116)〔清〕 何振岱: 《西湖志》卷二《水利二》,第28页。,反映出治湖举措取得了阶段性成效。
三是清理湖中淤泥、粪秽及菜蔬等物,改善西湖水质。明末以来,西湖水质因填塞泥土、倾倒粪草等而逐渐恶化。乾隆十三年,巡抚潘思榘组织挑运湖中淤泥一万四千余方;乾隆五十三年,总督福康安等人又筹措经费,挖深湖土约三至五尺。(117)〔清〕 何振岱: 《西湖志》卷二《水利二》,第26页。清理淤泥之外,粪秽也是西湖治理的重要对象。清代为制止沿湖民众随意倾倒粪秽,制定了专门的法制条文。如乾隆三年,闽、侯二县对倾粪入湖行为力行稽查,“毋许肆行倾倒,其岸上堆积既多,年冬着落地保,雇船装运”(118)〔清〕 何振岱: 《西湖志》卷二〇《艺文二》,第428页。。至乾隆五十八年(1793)时,地方官府再次强调严禁向西湖倾倒粪秽,并“责成各铺地保,五家门首共买竹编大筐一个,挨次排列,如有粪屑之物,令其倾贮”,否则勒令疏通之外,予以重罚。(119)③ 《福建省例》卷二五《修造例·筹议挑复省会内外河湖善后事宜》,孔昭明主编: 《台湾文献史料丛刊》第7辑第142册,第731—732页。对于清理出湖的淤泥、粪秽等物,地方官府亦采取多种措施进行妥善处理。如乾隆十三年,“附近田园有需为肥壅者,听佃民自行挑运应用”,若“泥多地窄”无处安置,由官府出面按价购买“堆泥之所”(120)〔清〕 姚循义: 《西湖志》卷三《湖案》,第16页。。淤泥中含有大量的有机质分解物,粪秽也可作为肥料用于农田之中,“遇有农民情愿挑去烧灰肥田者,各听其便”,若堆积过多“即责成地保谕鸠船载运至大江倾弃”③。清代中后期,面对湖中滋长蔓延的甕菜、水浮莲等水生植物,地方官府亦三令五申禁止私种,如乾隆年间严禁湖中渔户“栽插甕菜”(121)《福建省例》卷二五《修造例·筹议挑复省会内外河湖善后事宜》,孔昭明主编: 《台湾文献史料丛刊》第7辑第142册,第733页。,宣统时期要求沿湖民众“严行拔除”湖心甕菜及水浮莲等(122)〔清〕 何振岱: 《西湖志》卷三《水利三》,第35页。。随着湖中淤泥、粪秽、菜蔬等物的不断清理,湖水自净能力有所恢复。但日久法弛,有司奉行不力,西湖水质难以得到根本改善。
明清时期,福州西湖的水环境变迁主要表现在水源、湖域及水质三个方面。首先,明代西湖的山溪水源与江潮水源较为稳定,乾隆以后江潮之水渐绝,西湖水源趋向单一;其次,明清西湖水域演变的总趋势是因淤塞而逐渐缩小,尤以万历、乾隆年间淤缩最为严重,但其间也有一定的反复性;最后,崇祯以来西湖水质日渐趋劣,污泥、粪秽、菜蔬等物淤积湖中,对水质状况造成了不同程度的破坏。究其变迁原因,除了区域气候的干湿格局、山地森林的水土保持以及湖泊含沙量的变化等自然因素之外,还主要与湖区水地之争密切相关。由于西湖水资源在使用权方面的私有性与所有权之公共性形成矛盾,导致其权属不清,而新淤湖田税赋征收模糊,以及获取湖利的必然性刺激了民众占垦;在较为突出的人地矛盾之下,沿湖民众与水争地,并通过多种生业方式有限缓解生存压力。针对上述水环境问题,明清时期的地方官民曾采取了诸如修闸筑坝、疏通水源通道、追返侵地、修筑湖堤、清理淤泥等多种治理措施,对西湖水环境具有一定的改善作用。
但从水环境变迁的长时段来看,明清时期西湖虽历经多次治理仍积弊难除,其根本原因在于民间持续不断的占垦。西湖作为一种有限的公共资源,在明清人口增长、人地关系趋紧的大环境下,因其所有权不清,遭罹人为占垦势不可免。但是,在其被占之初,由于地方官府管理不职,民众遂“彼此效尤,蔓延愈广”,占垦情况日益严重,最终导致西湖“成无水枯田”(123)〔清〕 林则徐: 《林则徐集·公牍》,第194页。,且难以恢复旧貌,从而陷入了“公地悲剧”的境遇之中。西湖水环境的变迁情境亦当如是。在湖区民众与水争地的互动演变中,“人进水退”的环境悲剧难以避免。(124)参阅蒋天文、樊志宏: 《大江大河从“公共资源”到“公地悲剧”演变的内在机理分析》,《长江流域资源与环境》2006年第3期;朱宇江: 《“公地悲剧”与“反公地悲剧”对称性论证述评》,《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董学荣: 《滇池公地悲剧及其治理策略探讨》,《云南社会科学》2015年第1期;阳晓伟、杨春学: 《“公地悲剧”与“反公地悲剧”的比较研究》,《浙江社会科学》2019年第3期。因此,明清时期福州西湖水环境的负向变迁,虽然受到自然环境变化的影响,但更主要应该还是区域社会人类活动影响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