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崔隽杰
2022 年6 月28 日,安徽省淮南市公安局田家庵分局成功打掉一个专门针对中老年群体,售卖虚假保健品的诈骗犯罪团伙, 抓获犯罪嫌疑人26 名,冻结涉案资金2 亿余元,资产2000余万元,扣押金条38 公斤。
近年来,利用老年人的同情心或者好忽悠,搞诈骗的事件层出不穷。 比如,用医疗康养,忽悠身体不好的老年人;用金融诈骗,欺骗耳根软又有钱的老年人;用投资养老,诈骗缺少子女关爱的老年人……骗子的骗术层出不穷, 让不少老年人一不小心就落入陷阱。
4 年的反诈宣传经验,让田友娟对诈骗套路了如指掌。骗子的手法有变化,但总体大同小异。奶奶们勇敢地站了出来,4 年从骗子手里挽回了800 万元……
赵银光被骗是在2015 年。
当时是冬天,赵银光从老年大学下课,回家的路上听见有人张罗说有个项目讲演会,去参加就有礼品。于是,赵银光跟着一群老年大学的同学进了会场,发现里面坐着的都是老年人,大家正一起跟着台上的人喊口号:“你不理财,财不理你!”
世界500 强企业、金融产品、利息12%……当这些听不太懂又充满诱惑的词语不停冲击着赵银光的耳膜时,她心动了。“退休了,只想再给孙子孙女攒些钱,一听到‘钱生钱’就激动,其实压根不懂金融。”当天,赵银光拎着免费发的5 斤地瓜回家了,心里挺高兴,走之前还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之后,赵银光参加了这家公司很多场类似的活动,渐渐和接待她的业务员小姑娘熟悉起来。“小姑娘20 岁出头,说是山东大学毕业的,家在农村,对我的关心比俺孙女、俺闺女都多。我生病住院,孩子顶多给我送个饭。倒是小姑娘经常过来给我削个苹果,捶捶腿,搓搓手,拉拉家常。”从这个外人的身上,赵银光反而感受到了“一种亲情”。
后来,那个业务员对赵银光说,自己想升职,但是业务量得达到200 万元才行。赵银光手上正好有一笔拆迁费,想到小姑娘平时对自己的好,一次就打了六七十万元过去。三次下来,总共投了104 万元。
2017 年,骗子公司以“资金链断裂”为由未返还本金,随后跑路,赵银光一共损失了80 多万元。她心里特别难过,和家里谁也没说,经常自己流泪,“豆大的眼泪”顺着脸颊一个劲儿地往下流。
赵银光后来还见过一次那个业务员姑娘。当时那个业务员到小区找赵银光,见面时戴着口罩,哭诉说想帮赵银光找回钱,但自己已经被解雇了,自己也投了十几万元进去。“我当时看她奇怪,问她为啥戴口罩,结果摘下来一看,她的脸上都是白斑,也是因为压力大。”赵银光无奈地说。
至今,善良的赵银光对那个小姑娘仍然恨不起来,最恨的还是“骗子头头”,“真是(恨得)咬牙切齿。”
2017 年,济南市地方金融监督管理局准备加强反对非法集资的宣传力度,赵银光召集受骗的奶奶们自告奋勇,“泉城金融卫士志愿者宣传团”(亦称“反诈奶奶团”)就这样成立了。4 年里,成员从五六十人发展到了200 多名。
该怎么宣传反诈?这是奶奶们面临的第一个考验。
最开始,她们想到的办法很传统——发传单,但路过的老人们接了传单往往揣在兜里,看都不看。
团长赵银光和“反诈奶奶团”的团员们开始琢磨新办法,后来用山东大鼓、评剧、情景剧、合唱、快板等形式排节目,在街道和社区演出。渐渐地,观看演出的观众越来越多。
除了节目,奶奶们还会用自身经历作宣讲。
副团长田友娟起初觉得这是自己“揭开伤疤撒上盐”,心里难受,讲着讲着就想哭。她和赵银光投的是一个项目,被骗了27 万元。后来她发现,台下的观众会和她一起叹气掉眼泪,没有比讲述自己的经历更生动的宣传方式了。
但也有人听完摇头,撇嘴。有一次,赵银光讲到自己被骗了很多钱时,田友娟发现下面有个老人一脸不以为然。过去一问,对方说:“这种丑事怎么还向外说呢?多丢人呐。”
赵银光从老伴口中听到过同样的话。老伴比她大5 岁,今年85 岁,从济南电视台的报道里知道她被骗的事,很恼火。“他觉得这是家丑,有什么脸面到处宣扬。”
羞耻感,是压在老人们心上一块沉重的石头。
不久,又有一位老人找到了“反诈奶奶团”。她被卷入了一桩收藏品骗局,损失了90 多万元。进屋坐下来的时候,她不摘帽子,不摘口罩,也不抬头。田友娟对她说:“妹妹你摘下帽子吧,屋里热。”对方低着头答:“我没脸见人了。”
每一个受骗案件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生活。这个老人的老伴已经去世,家里还有一个残疾的女儿。有一次深夜12 点,她还在黄河大桥上徘徊,一心想跳河,最后想到了女儿才作罢。
田友娟观察过,几乎所有被骗的老人进门时都是同样的神情。他们之中有的人像赵银光、田友娟一样,退休前在国企或机关工作,在外人眼里是体面的、有文化的、不该被忽悠的,还有的人家里就有人在公安部门工作,结果还是掉进了陷阱。于是,他们不敢和儿女说,不敢和老伴说,也不敢报案——报案了,邻居朋友就都知道了,怕丢人。
甚至有人屈服于老年朋友圈的社交压力,被骗后执意逃避。
曾有一个派出所民警找到“反诈奶奶团”,说自己的母亲被骗参与非法集资,骗子公司已经被立案了,但老人就是不肯去做笔录。赵银光和几个团员前去劝说,但最终无功而返。“她说,那是老姐妹动员她参加的,被骗就被骗了,哪怕钱丢了,也不能得罪老姐妹,把面子丢了。再逼她报案,就要把儿子赶出家门。”赵银光无奈地说。
“反诈奶奶团”不是讨债公司,没办法帮老人们追回钱款,这是田友娟经常对前来求助的人说的话。“但是我常说,可以来多参加几次活动,你不是一个人,咱们可以互相抱团,找回生活的希望,好好活下去。”
“反诈奶奶团”的成员们也有很多有成就感的时刻。
田友娟和赵银光曾去骗子窝点暗访摸查。当时是2020 年底,有四五个青年在她们的工作站附近拉人“听课”,宣称自己的产品利息达到10%。对奶奶们来说,6%的年化率就是一条警戒线,一旦超过肯定有猫腻。
田友娟先去了一趟摸底。她曾是个破案小说迷,有一套自己的调查方法。“业务员说这公司是他们自己的,但我早就查到那地方是出租的,(他们)肯定是撒谎。”接着她又收集了一些照片和材料,确信这是家非法集资的骗子公司。
田友娟汇报给赵银光,两人商量再去看看。到了现场,她们就听见台上大讲特讲:“这是一个国家级园林绿化项目,目前资金还没批下来,需要向公众吸收,到各省市宣传……”田友娟偷偷告诉“听课”的老人:“我说老姊妹,咱别买他的,骗人的。”结果被业务员发现,连拖带拽,把她从三层赶到一层。
确认田友娟没受伤后,赵银光继续留在会场观察取证。过了几天,有个小伙子给她打电话,让她买产品。“大学刚毕业的,我直接就劝他,我说你干什么不好,非得要干这个,都是骗局。”
后来两人写了一封检举信,附上搜集的证据,半个月这个机构就被封了。2021 年7 月,警方发布通告,对这一公司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立案侦查。田友娟说,和骗子交手,这是她最有成就感的一次胜利。
64 岁的李学珍则有过“卧底”微信群的经历。她记得自己当时“被忽悠得挺晕”,甚至都想投30万元进去。笔者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她哈哈笑道:“你觉得我胆挺大吧?”关键时刻是赵银光拦住了她,告诫她千万别上当受骗。
骗子的套路是老人们得先交1 万元入门费,才能被拉进群,了解更多信息。李学珍投了1 万元进了群,“我就把这1 万元当‘反诈的学费’了。”她为了搜集证据,在群里待了半个月,发现群里不光有业务员,还有许多“托儿”,常常说自己就是因为这个项目才能买房买车。李学珍把保存的截图证据都提交举报了。
4 年的反诈宣传经验让田友娟对诈骗套路了如指掌。骗子的手法有变化,但总体大同小异。“为了吸引老人,他们经常用修公路、拆迁、环保、绿化等基建项目做名头,听上去很正当,对国家有好处,还能赚钱,然后对老人嘘寒问暖,情感上钻空子,最后达到骗钱的目的。”
骗子选择据点常常“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但奶奶们总有办法。只要街道、社区、物业公司提供线索,她们就到骗子据点附近大张旗鼓地宣讲,演出。“靠这个办法,我们赶走过好多小公司,一般没几天骗子就躲着我们跑了。”田友娟说。
赵银光每天都在与新鲜的媒介和信息打交道。《中国日报》采访她,她好奇地问对方:“你们不是英文报纸吗,采访我这老太太干啥?”年底不断有人打电话来邀约,撂下电话,她一脸疑惑:“腾讯是个什么单位,你知道吗?”因为做了反诈工作,赵银光的媒体经验也越来越多。
工作站设置了抖音直播间,直播专用的柔光灯就架在桌前。赵银光第一次做反诈直播是在网上老年大学的讲座上。后来在外面演出,她把手机架在旁边开直播,有北京的老太太留言说:“老同学,我看见你啦!”
聊着聊着,赵银光把镜头抬起来,用手拨了拨头发:“看见没,我这个岁数还长了黑头发。”她说这是“奶奶团”带给她的活力。但在镜头之外,当天下午她因为阑尾炎化脓要去打吊针。年末的活动太多太忙,即使这样,她还跟工作人员保证:“大姨自己的身体心里有数,年底都忙,我不会让自己掉链子的。”
陪赵银光打吊针时,田友娟也向笔者描述了她的日常生活。5 点半起床,洗漱完做运动,然后一边做早饭,一边打开学习强国听新闻联播,8 点出发去工作站,处理一天的事务,下午四五点回家。小区里的老姐妹看她早出晚归,问她在忙什么,她说“我上班”,风风火火的。
田友娟得过两次癌症,第一次是甲状腺癌,2020 年又被查出乳腺癌。“我从没怕过它们。”她说。乳腺癌手术前一天,她还在为一场防范非法集资金融诈骗书画展做最后的筹备,过程中没向任何人透露病情。直到当天离开时,她才告诉赵银光自己明天要住院了,赵银光听完就哭了。
提起这段,田友娟讲着讲着也哽咽了。她比赵银光小5 岁,两人是老年大学的同学,一起遭遇骗局,一起发起“奶奶团”,度过了许多重要时刻,她们说了同样的话:“我们是把‘奶奶团’当事业来干。”
平日里奶奶们总是格外珍惜相聚的时间,尤其是排练节目那短短一两个小时,那是她们的自由时刻。画上妆,穿上鲜艳的演出服,一起跳舞,唱戏,大笑,她们一如既往美丽有活力。怎么形容这种感情呢?“我的老姊妹们,三天不见就想得慌,就这一句,足够了。”田友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