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红
刘大雁的心里长了棵大树。刘大雁不知道那是什么树,那树枝繁叶茂,盘根错节,深深地扎在了她的心里。因为这棵树,刘大雁活了下来,也因为这棵树,刘大雁一直没有放弃寻找。
后七村在羊嘎啦村的后面,现在只剩下十几户人家。刘大雁在后七村生活了十几年,可是一走进后七村,她竟心慌得厉害。刘大雁提溜着两只鸡,一块猪肉,厚厚的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一串吱嘎吱嘎的响声。北风呼啦啦地打在脸上,剜心般地疼。刘大雁放下鸡和猪肉,伸手揉着快要冻僵的脸,忽然,心里一酸,有泪要涌出来。
死丫头,你委屈个啥!继父的骂声响在耳边,刘大雁做了个深呼吸,硬把眼泪给憋了回去。
刘大雁是在继父的骂声中长大的。这几年,继父老了,骂不动了,可继父骂她的话,不时地就会在她耳边回响。
再走五十米就到家了,不,是曾经的家。看着熟悉的一面青房子,熟悉的板障子,刘大雁觉得亲切,又有些惶恐。
“妈。”女儿圆圆推开门,看到刘大雁,开心地扑过来。
刘大雁一手拿着肉,一手拎着鸡,一下子被圆圆抱了个满怀。刘大雁下意识地想摸摸圆圆的脸,可却腾不出手来。刘大雁问道:“你这孩子,咋毛毛躁躁的?”
“想你了呗。”圆圆一吐舌头。
刘大雁笑骂:“贫嘴。”
刘大雁把鸡和肉放进装冻货的缸里,瞅了瞅,没有看见齐云开。
“你爸呢?”
“喂猪去了。”
刘大雁这才拉过圆圆,仔细地打量起来。圆圆今年十五了,个子比上次见时高出不少。一条旧牛仔裤都洗得发白了,上身穿蓝色的宽松毛衣,头发扎着简单的马尾。一双手本该细细嫩嫩的,却被磋磨出了茧子。刘大雁一阵酸涩,眼泪就滴在那茧子上。圆圆忙伸手去给她擦泪,“妈,干吗呀?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此时的刘大雁,心里五味杂陈。她对不起女儿,她不该离婚,不该在女儿六岁时就把女儿丢下。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照顾好孩子呢?刘大雁很内疚,她对不起女儿,对不起齐云开。可是,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再让刘大雁选择,刘大雁还是会选择离婚。
刘大雁不怪齐云开,她只怪自己的命不好。
“妈,过了年你还要走吗?”
刘大雁点点头:“我去打工。这样一边打工,一边找你姥爷。虽然机会渺茫,可我不想放弃,我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圆圆的眼睛红了,泪珠在眼圈里打转转,却没有掉下来。
“圆圆,别怪妈妈。找到你姥爷,是妈妈这辈子的心愿。”
咣当。齐云开推开门,带进来一股寒气。
刘大雁慌忙起身:“我走了。圆圆,和你爸好好过年。”
齐云开面无表情。刘大雁知道,他还在怪她。他是伤透心了吧。
刘大雁原本不叫刘大雁,她时刻提醒自己,她叫白明珠。她是六岁那年,和妈妈还有弟弟,一起被人贩子拐卖到这里的。
刘大雁不记得老家在哪里了,她只记得老家的村口有棵大树,很大,很高。夏天,庞大的树冠撑起一片阴凉,人们在树下乘凉,摆龙门阵。最喜欢大树的是孩子们,他们喜欢抓住树枝荡秋千,或者爬上树的枝丫,掏鸟窝,逮麻雀。
那时候的刘大雁,不,应该叫白明珠,是非常幸福的。她是爸爸的宝贝。爸爸每次出工回来,都会给她买好吃的。有牛舌果子,有麻花,有小人酥。爸爸工作很忙,一走就好几天。爸爸每次走前,都叮嘱她,让她照顾好妈妈,照顾好弟弟。
妈妈的神经不太正常,时好时坏的。好的时候和正常人一样,啥活儿都能干,犯病了就疯跑,找不到回家的路。白明珠很懂事,她虽然小,却会干家务,能照顾妈妈和弟弟。
白明珠被拐卖的时候,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但那天的记忆,却铭刻在她的灵魂深处,成了她永远摆脱不掉的梦魇。
白明珠记得,那是个秋天,阳光热烈,麻雀不停地在那棵不知道名字的大树上聒噪。妈妈烦躁起来,非要去集上,要给弟弟买袜子。白明珠翻着包裹,找出了弟弟的袜子,劝妈妈不要去,可妈妈不听。妈妈背着弟弟出了门,白明珠怕妈妈回头找不到家,只能在后面跟着。集市上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妈妈买了袜子还不肯回家,白明珠就跟着妈妈在集市上乱转。不知道转了多久,弟弟饿了,不停地哭。妈妈慌乱地哄着弟弟,这时一个胖墩墩的女人递来一块饼干,弟弟咬了口饼干,不哭了。
“妹子,孩子饿了怎么不给孩子吃东西呢?孩子会哭坏的。走,我们吃包子去。”女人拽着妈妈就走,白明珠慌了,大喊:“妈妈,别去!”可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白明珠抬头,是个留撮小胡子,面貌凶狠的男人。白明珠顾不得害怕,她使劲儿咬了男人一口,男人疼得松开了手。白明珠跑上前,马上要拽住妈妈的衣角,可又被男人拽了回来。
妈妈浑然不觉,跟着女人走了。白明珠哭闹着,不肯跟男人走,男人不耐烦了:“不听话,让你再也见不着妈妈和弟弟。”
白明珠不哭了,男人带白明珠上了火车,果然找到了妈妈和弟弟。
火车开了,白明珠喝了一杯水就睡着了。白明珠醒来时,已经在羊嘎啦村了。
白明珠睁开眼,看到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只牛头。
“妈!”白明珠一声惊叫,跳下地就要往外跑。蓦然,她发现,面前是一口棺材。白明珠一下晕了过去。
白明珠就这样被卖到了羊嘎啦村,让白明珠庆幸的是人贩子没有把她和妈妈还有弟弟分开,他们被卖到了同一家。
继父叫刘奎,是屠夫,专门宰牛,卖牛肉。羊嘎啦村穷,土地少,还都是旱田,没有姑娘愿意往羊嘎啦村嫁。刘奎和瘫巴老娘过,没人愿嫁他,这一拖,刘奎就过了四十。没办法,刘奎拿出所有家底,还负了债,这才买了个媳妇,还带着俩拖油瓶。可刘奎是高兴的,有媳妇的日子和没媳妇的日子毕竟不一样。刘奎给白明珠改名叫刘大雁,给弟弟改名叫刘小鸭。过了很长时间,刘大雁才知道,这个村子叫羊嘎啦村。
刘奎开始还是对刘大雁很好的。因为刘大雁进门就生了病,这或许让刘奎有些愧疚吧,因为刘大雁是被吓病的。
刘大雁这一病可不轻,足足病了半个月。刘大雁发烧,说胡话,看了大夫也不见好,眼瞅着要不行了。邻居建议刘奎,请东屯的吴半仙给看看吧,死马当作活马医呗!
刘奎二话没说,就跑出去借钱。刘奎借了钱,买了酒,买了一只红公鸡,请来了吴半仙。刘大雁迷迷糊糊中听到吴半仙唱,她听不清唱词,只觉得哼哼唧唧的听得难受。但最后,吴半仙是在骂刘奎,刘大雁听懂了,刘大雁记住了半仙的话:“让这么小的孩子每天守着棺材睡,能不害怕吗?吓破了胆,可就再也叫不回魂了。”
那口棺材是刘奎给瘫巴老娘预备的。上了年纪的老人,有今天没明天,羊嘎啦村的人都是提前把棺木准备好的。大人不怕棺材,刘奎没想到,棺材会把刘大雁吓病了,让刘奎又多拉了外债。刘奎虽然不情愿,还是把棺材挪走了,连墙上挂的牛头,也拿走了,再杀牛得来的牛头,也不挂在这个屋里了。
刘大雁有时候还会想起那口棺材,会想起牛头,可她的病慢慢地好了。
妈妈的病越来越严重了。被拐卖对妈妈打击不小,刘奎还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动不动就打妈妈。刘奎去卖牛肉的时候,就把妈妈绑起来,他怕妈妈逃跑。妈妈被绑着,有时就尿在裤子里,或者拉在裤子里,刘奎回来就会揍妈妈。
刘大雁要哄弟弟,还要做饭,喂鸡,喂猪,照顾瘫痪奶奶。刘大雁不怕累,她就怕妈妈挨打。刘奎下手狠,打妈妈常用牛鞭。牛鞭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刘大雁为了救妈妈,没少挨鞭子。开始,刘大雁会哭,后来,刘大雁不哭了,她生生地忍下了。刘大雁是想过逃跑的,她想爸爸,她要去找爸爸。可刘大雁不记得家乡的名字,她也不能扔下妈妈和弟弟,她答应过爸爸,要照顾好妈妈和弟弟的。
第二年,妈妈生了个弟弟,刘奎高兴坏了,给弟弟起名叫刘小武。妈妈获得了自由,刘奎不再绑着她了。只是刘奎的脾气不见好,动不动就打妈妈,不打够了,不会歇手。妈妈的身上,总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刘大雁对刘奎是又怕又恨,又有几分感激。对刘奎的感激是因为刘小鸭。
那天,妈妈又犯病了,拿起菜刀就砍向睡着的刘小鸭。刘小鸭大哭,刘大雁听到了,急忙拦着妈妈,可她太小了,那点儿力气,怎么拦得住疯狂的妈妈。幸亏刘奎回家取牛肉,才拦住了妈妈。刘奎抢下菜刀,把浑身是血的刘小鸭送到了医院。刘小鸭的脖子上留下了长长的一道疤,却总算捡了一条命。因为这件事,刘大雁不恨刘奎了,甚至,心里还有几分感激。
刘大雁没有上学。每天赶着一群鹅,经过学校的门口,刘大雁就往学校里张望。听着教室里传来的读书声,刘大雁羡慕不已。羊嘎啦村的村口,有三棵老榆树,刘大雁伤心时就会跟老榆树哭诉。看到老榆树,刘大雁就会想起家乡,想起家乡村口的那棵不知名的树。老榆树给了刘大雁希望,刘大雁觉得,只要老榆树在,她就一定能找到爸爸。
刘大雁十五岁那年,离开羊嘎啦村,开始了寻找。
刘大雁没有钱,她只能一边打工,一边寻找。可刘大雁知道的信息太少,她只知道爸爸的名字叫白帆,经常在外面工作,具体是干什么的,不知道。刘大雁问过妈妈,家乡在哪里,可妈妈说不清楚。
刘大雁恨死了人贩子,是人贩子改变了她的命运。刘大雁常常想,如果她没有被拐卖,她和弟弟就会有爸爸疼,就不会被人欺负,妈妈也不会挨打,那她就是幸福的孩子,他们一家也会很幸福。刘大雁睡不着时,就蒙着被,脑海里使劲儿地想爸爸的样子。可是刘大雁被拐卖的时候太小了,她记不清爸爸的样子。刘大雁拼命地想,爸爸的样子还是一片虚影。
刘大雁是从北往南走的。在哈尔滨,刘大雁停下了。哈尔滨是省城,南来北往的人多,或许,这里的机会也多吧!
刘大雁找了一家餐馆,给人做服务员。餐馆来往的人多,刘大雁逮机会就问人家认不认识白帆?多大年龄?在哪儿住?可世上叫白帆的那么多,这么找,无异于大海捞针。时间一长,老板娘不干了,说刘大雁这样会得罪顾客,耽误他们生意,就辞退了刘大雁。
刘大雁不死心,又换了一家餐馆,可不到一个月,刘大雁又被辞退了。
刘大雁换了第三家餐馆,这回刘大雁不敢直接打听了,只瞅着老板不注意,才偷偷地问。
刘大雁在哈尔滨干了六个月,没打听到任何消息,就去了长春。在长春,刘大雁也是找了餐馆打工,有好心人同情刘大雁,也帮刘大雁打听消息。
刘大雁在长春三个月,也是毫无消息,赶上年关,刘大雁就回了羊嘎啦村。
年关了,刘奎的牛肉卖得多,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再是凶神恶煞般的模样。
刘大雁用自己挣的钱给家人一人买了一件新衣,唯独没有自己的。刘奎高兴,割了一块牛肉,说要吃牛肉馅的饺子。刘大雁干活儿快,饺子下了锅,刘小鸭和刘小武还没回来。刘小鸭是放鹅去了,刘小武得刘奎疼爱,不用干活儿,成天在外头乱跑。
刘大雁怕奶奶饿了,先盛了一碗饺子,端给奶奶。叫奶奶,奶奶没吭声,再叫,还是没吭声。
啪!碗碎了,饺子滚在地上。
奶奶去了。走得无声无息。刘大雁不敢想,她回来的时候还和奶奶说话,还给奶奶试新衣服来着,可转眼间,奶奶就没了。
奶奶虽然不是刘大雁的亲奶奶,可毕竟住在一起八年了。奶奶身子瘫痪,可奶奶的心是明白的。妈妈神志不清,不能给刘大雁母爱,反而是奶奶,给了刘大雁需要的母爱。尽管那份爱很微弱,但还是让刘大雁感受到了温暖。
奶奶躺在那口把刘大雁吓病的棺材里,刘大雁伤心,难过,但却没有害怕。
村口的老榆树又发芽了,刘大雁觉得,爸爸一定还在,爸爸一定在等她找他。
刘大雁收拾了行装,又开始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寻找。
刘大雁才十六,工作不好找,只能干些餐馆服务员之类的活儿。
秦皇岛的空气总是湿润润的,让皮肤感觉黏腻。秦皇岛的天总是雾蒙蒙的,晴天的时候也看不到清澈的湛蓝。
烧烤店里,刘大雁和如意还有翠湖在穿肉串,老板娘红利坐在吧台里,对着镜子化妆。
如意和翠湖、刘大雁同龄,比刘大雁大了一个月,翠湖比刘大雁小了三个月。如意和翠湖是一个村的,结伴出来打工。可她们才十六岁,属于童工,工厂都不用,只能找些餐馆、旅店之类的工作。她们在这家烧烤店工作三个月了,可一分钱的工资都没领到。
刘大雁很后悔,她害怕这是个狼窝。如意和翠湖告诉她,她们逃跑过,可老板娘看得紧,把她们抓回来,好一顿揍。如意说,老板娘就是想白用童工。
刘大雁让如意和翠湖跟她一起逃跑,可如意和翠湖被打怕了,不敢。
刘大雁假装不知道这些事,干活儿麻利,接待顾客态度好,让老板娘很满意,也放松了警惕。
刘大雁给如意和翠湖打气:有机会就逃跑,你们想一辈子待在这里吗?
两个月后,刘大雁终于等来了机会。
老板出门了,没回来,只剩老板娘看家。后半夜,二楼的窗户被悄悄打开,刘大雁把床单拧成绳索,系在窗户上,打好死结,顺着床单溜了下去。接着,如意和翠湖也溜了下来。三人只带了简单的随身衣物,匆匆地赶往火车站。也不管火车开往哪里,她们就上了火车。途中,遇乘警检票,她们就趴在长座椅下。
验票的是个男乘警,有五十多岁。他看着票,眼角的余光扫过座位底下,差点儿和刘大雁的眼神对上,吓得刘大雁一哆嗦。对面椅子下趴着的大姐对刘大雁摆着手,让她别出声。
验票的过去了,刘大雁钻出椅子。对面的大姐呵呵笑:“别怕,我们常坐这趟车去上货。小本生意,车费能省就省嘛。”
刘大雁红着脸:“你们总这样,查票的抓不到吗?”
大姐嘻嘻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都是小老百姓,都不容易。”
刘大雁恍然。
这一年,刘大雁走了好几个城市,可依然没有爸爸的消息。年关时,刘大雁回了家。
刘大雁本不想回家的,可她实在放心不下妈妈和弟弟。妈妈的脑子总是混沌的,分不清好坏,分不清东南西北。刘奎脾气暴,不喝酒还好,喝酒就喝多,喝多了就拿妈妈撒气。刘大雁在家还好,能护着妈妈,可这段时间不在家,不知妈妈要遭多少罪了。弟弟刘小鸭脑袋笨,只知道放羊。说起刘小鸭,刘大雁就有些恨刘奎。刘小鸭原来也不笨,是小时候生生给吓傻的。那年刘奎拿鞭子抽妈妈,妈妈伤痕累累,浑身是血,差点儿没死过去。刘小鸭就是那回给吓傻的。刘大雁不放心,刘奎打妈妈,刘小鸭不知道拉着,也不知道去找邻居帮忙。刘小武倒是个聪明的,可毕竟还太小。
刘大雁这次回来,有了个重要收获,她从妈妈的嘴里听到了一个名字:渡口。
刘大雁很激动。渡口,应该是她的家乡吧,即便不是她的家乡,也应该和她的家乡有关。刘大雁觉得,她和爸爸的距离终于近了一些。
可是渡口在哪里呢?刘大雁特意买了张中国地图,可地图上,根本没有渡口这个地方。
正月初七,刘大雁又离开了家,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渡口到底在哪里?
一到深圳,刘大雁首先体会到的是温度的差异。此时的东北大地,还覆盖着皑皑白雪,而深圳,绿树成荫,鲜花绽放。或许是这阳光和绿意温暖了刘大雁,刘大雁瞬间就喜欢上了这个城市。刘大雁想,等找到了爸爸,一定带爸爸妈妈还有弟弟来这里看一看,感受一下深圳的阳光,深圳的绿,深圳的海风。
刘大雁吸取了教训,不去餐馆打工了。有些老板太黑心,防不胜防。旅店的活儿也不好干。听人说,黑心老板招年轻的女孩,给高薪诱惑,说是当服务员,可实际上是要接客。被骗了想跑都跑不了,有打手看得死死的。如意说她老家的一个姑娘就是被骗的,后来公安扫黄才给救了出来。可姑娘回家后被人指指点点,说亲也没人要,姑娘就喝了老鼠药。
刘大雁进了一家私人的电子厂。电子厂生产零件,然后组装成电子表。刘大雁负责组装,都由机器操作,活儿不累,工资还挺高。
刘大雁安定下来后,就背地里打听渡口这个名字。工厂里的工人来自天南海北,刘大雁想,总会有人知道渡口这个地方的。
可现实给了刘大雁重重一击。六个月后,刘大雁问遍了全厂的1219人,可没有人听说过渡口,没有人知道渡口在哪里。
三年了,刘大雁找了三年,她从没有这么灰心,这么失望过。以前她还小,没有能力出来找爸爸,但找爸爸的念头就像一棵大树,固执地扎根在她的心上,渐渐地和村头的那棵老榆树重合,和家乡的那棵不知名的大树重合。妈妈被刘奎用牛鞭打得伤痕累累的时候,刘大雁挺过来了;弟弟放丢了一只羊,刘大雁抱住弟弟,替弟弟挡住了牛鞭,皮肉翻开,疼痛锥心刺骨,刘大雁挺过来了。因为刘大雁的心中,长着一棵大树,撑起了刘大雁的希望。可刘大雁长大了,有能力寻找了,她才发现,要找到一个人,是多么不容易。这三年,刘大雁走了很多地方,可她所知道的信息实在是少得可怜,这让她的寻人如惊鸿掠过,无迹可寻。今年刘大雁是抱着很大的希望的,因为她知道了渡口。刘大雁想,有名字就好找了,她相信渡口就是爸爸生活的地方,找到渡口就一定会找到爸爸。可刘大雁万万没想到,六个月过去了,她没找到渡口在哪里,那张特意买的中国地图都被摩挲破了,也没找到渡口这个地方。这让刘大雁陷入深深的绝望中。那天晚上,刘大雁坐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漆黑的夜,就那么坐着,整整一宿。
第二天,陆羽毛来找刘大雁。陆羽毛是刘大雁来电子厂后认识的,一聊天才知道,两人竟然是老乡。不过,陆羽毛是前七村的,在羊嘎啦村的西南方。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有了这层关系,又同处异地他乡,两人自然地要比其他人亲近。姐妹们常打趣刘大雁:“陆羽毛不错,你要不让他做你男朋友,我们可就下手了。”刘大雁一心找爸爸,哪里想过男朋友。刘大雁没想过,陆羽毛却是有那个心的。
刘大雁情绪不高,陆羽毛也没在意,因为他有一件事要告诉刘大雁。
陆羽毛碰到了表弟,表弟告诉他,家乡发大水了,前七村、羊嘎啦村、后七村都被淹了,猪、鸡、羊都被冲走了,连柴垛也被冲走了。羊嘎啦村一个放羊的孩子,为了救一只羊,被大水冲走了。
羊嘎啦村的东面是诺河,河面窄,水势也不大,只是到秋天雨水旺的季节,才会冲开河床,泛滥开来。诺河年年会涨水,但这十多年,还没有把牲畜冲走的情况。只是今年特别严重,不但把猪、羊冲走了,还冲走了一个放羊的孩子。
刘大雁呆住了。羊嘎啦村?放羊的?羊嘎啦村只有一个放羊的孩子,就是刘小鸭。
陆羽毛也惊了:“不会的,不会那么巧的!”
可刘大雁知道,跳进洪水里去救一只羊,那是刘小鸭才会干的事。刘大雁更知道,刘小鸭多疼他的羊。
刘大雁的眼泪疯狂地涌出来,她知道,刘小鸭并不是一只鸭子,那么大的洪水,他怎么游得出来!
刘大雁的天空瞬间黑暗。她失望,不,是绝望,深深地绝望。爸爸没有消息,刘小鸭又出了事,深深的绝望包围了刘大雁。刘大雁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空气越来越沉重,让她窒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刘大雁这些年的坚强在这一刻被完全摧毁,刘大雁一闭眼,跳了下去。
刘大雁是在三天后醒来的。
电子厂的老板是个好人,给拿了些钱,厂里的工人们也捐了不少,医生的技术也高明,终于把刘大雁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刘大雁的胳膊、腿多处骨折,不能动。
刘大雁的意识是清醒的,可她呆呆的,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医生没办法,只能给她输营养液。
厂里派玉萍照顾刘大雁,好几个晚上,玉萍都听到刘大雁喊爸爸,玉萍以为刘大雁想爸爸了,就给刘大雁的家乡拍了电报。
刘大雁住院半个月后,刘奎赶来了。
刘奎风尘仆仆,这么些年来头一回对刘大雁和颜悦色。
“你个傻子,也不弄清楚情况就做傻事!刘小鸭没有死,他被冲到下游,被人救起来了,死的是那只羊。”
刘大雁瞪大了眼睛,她不相信。
“刘小鸭命是救回来了,可是他的脑子……”
刘奎长叹一声,“刘小鸭的病可能比以前更严重了,你要是出了事,谁照顾你妈妈?谁照顾刘小鸭?”
刘大雁不敢相信,她害怕刘奎是骗她的。
刘奎知道刘大雁的意思,“你赶快好起来,回家不就能看到刘小鸭了吗?”
刘大雁一想也是,回到家一切就都明白了,再说,她就这么死了,妈妈怎么办?刘大雁想起了那棵不知名的大树。她答应过爸爸,要照顾妈妈和弟弟,她不能食言。
刘大雁开始进食了,她喝着稀粥,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碗里,就那么吞了下去。
半个月后,刘大雁跟着刘奎回了家。见到刘小鸭,刘大雁呜呜大哭。刘小鸭还活着,她没有弄丟刘小鸭,刘大雁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大水已经退了,各家的菜园子都光秃秃的一片,一棵青菜都没剩下。趁着晴天,刘奎赶紧打垄,种下白菜和萝卜。
刘大雁行动不便,就在家养着。这么些年,刘大雁忙忙碌碌,难得有休息的时候。好在刘奎不知为啥,好像转了性子,轻易地也不发火了,还戒了酒。
夜里,刘大雁睡不着,她在想,刘小鸭出事,她又住院,这欠的钱,啥时能还清呢?
第一场雪说来就来了,刘大雁也好得差不多了,把家里的活儿又都拿了起来。
这天,三姑来了。三姑抽旱烟,身上的烟味浓得直呛鼻子。刘大雁不喜欢这股子烟味,可又不能躲开,只能在心里憋屈着。
三姑是来给刘大雁保媒的。刘奎一听就咧开了嘴,急忙叫刘大雁给沏糖水。
三姑给刘大雁介绍的对象是后七村的齐云开。齐家穷,刘奎犹豫着,让三姑再给介绍条件好一点的,三姑摇摇头,说:“暂时没有条件相当的,要不,两家先相看相看?”
刘大雁过了年就十八了,农村的姑娘嫁人都早,一般十八九就结婚了,要留到二十四五,就成老姑娘了,也找不到好小伙了。刘大雁不急,可刘奎急。刘奎想,先相看着,早早相看,还能挑一挑,遇到合适的机会就大一些。
缘分这东西还真是奇妙,有些人,想得得不到,不想得却又躲不开。
齐云开相中了刘大雁,刘奎对齐云开也比较满意,只是刘奎要两千块的彩礼,还有十只羊。
齐云开听三姑说出彩礼的数很吃了一惊。他家穷,要不也不至于都二十三了还说不上媳妇。他喊了一声:“娘,我不娶媳妇了。你老了,我伺候你。”
齐云开推开门,扛起锄头要上地。他娘怒骂道:“你个兔崽子,你不娶媳妇,以后我怎么去见你爹?你甭管,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媳妇给你娶进门。”
齐云开的娘抹着眼泪:“他三姑,您再给说说,彩礼能不能少些?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
三姑咂咂嘴:“我看这两个孩子还挺般配,得,我再去说说吧!”
三姑是急性子,风风火火地就去找刘奎,开口就骂:“你他妈的要那么多彩礼,这是后爹卖闺女啊?说,彩礼能不能少?要不能少,以后刘小武说媒,你别找我!”
刘奎挨了一顿骂,却不敢发火,他怕三姑以后真的不给刘小武说媒。
“那就一千块钱,十只羊,不能再少了。”
“八百,十只羊,不行拉倒,我就不管了。”
刘奎想了想,他还等着用钱还债,就点了头。
刘大雁对齐云开的印象说不出好也说不出坏。从外貌上来说,齐云开长得很普通,要说脾气秉性,两人只见过一次面,哪里能了解。刘大雁想起了陆羽毛。在深圳时,陆羽毛是有那个心的,可刘大雁没心思往那上面想。刘大雁回家后,就没有了陆羽毛的消息,他一封信都没有来过。算了算了,还是两人缘分浅。刘大雁可惜了那么一下下,就同意了这桩婚事。家里本来就穷,她住院还欠了债,刘奎为了还债,把酒都给戒了,这让刘大雁非常感动。虽然刘奎脾气暴,打过她,骂过她,可到底还是一家人。
婚期定下了,在腊月初六。
初五的晚上,刘大雁跪在了村口的老榆树下。
月儿弯弯的,空气凛冽,却无比纯净。
刘大雁磕了头,口里叨念着:“爸,我要结婚了,你为我高兴吗?爸,你知道我多想你吗?你有没有想我?爸,你放心,我这嫁得也不远,肯定会经常回来,我会照顾妈妈和弟弟的。”
刘大雁把两只纸叠的蝈蝈挂在了树枝上。
“爸,还记得吗?我小的时候,你经常给我编蝈蝈。你的手真巧,编的蝈蝈跟真的一样。你别笑话我,我不会编蝈蝈。我就会用纸叠,叠得还不像。你可千万别笑话我呀!爸,别怪我,我暂时不能出去找你了,可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你的。”
初六是个好日子。今天,前七村、羊嘎啦村、后七村,好几家都在办喜事。
齐云开是坐着马车来接亲的。
四匹大马,威武雄壮,每一匹马的头上都戴着一朵大红花。
齐云开穿着半新的西服西裤,上衣有些瘦,裤子有点儿短,明显不合身。是为了省钱,他跟朋友借的。
刘大雁一身红衣,头发盘起,头上插了一朵绒花,简简单单,清清秀秀,被齐云开抱上了马车。喇叭声响,吹吹打打,刘大雁离开了家。
齐云开的家是三间草房,中间开门,进屋是厨房,然后东面一间,西面一间。东面婆婆住,西面给他们小两口住。
婚后就是新年。家里穷,幸好刘奎杀牛,刘大雁拿回两块牛肉,包了顿饺子,就是过年了。
初八,刘大雁又出去打工了。婆婆是不同意她出去的,刘大雁说,“家里欠了那么多饥荒,地又少,得打多少苞米才够还呢?”她让齐云开在家种地,她出去打一份工,能快点儿把饥荒还上。
婆婆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就只好在旁边抹泪。齐云开是舍不得的。这新婚燕尔的,蜜月还没度完呢!可齐云开也知道,不出去挣钱,那些饥荒咋办?等人要上门来,那脸可没处搁了。
刘大雁又来到了哈尔滨。她没有文化,工作不好找。她找了一份饭店的工作,毕竟她做过,也算有经验了。饭店的活儿不费脑力,只要出体力,不怕辛苦就行。
刘大雁原想结婚了,暂时不能出来打工呢,可她没想到齐家那么穷,不出来能有什么办法呢?既然出来了,刘大雁就要打听爸爸的消息。不过这回,刘大雁惦记着齐云开,惦记着要多挣些钱,就把精力都放在了挣钱上。
刘大雁一走就是小一年,腊月初的时候,刘大雁回来了。
刘大雁给了刘奎二百块钱,让他置办年货,剩下的钱都给了齐云开,让他还饥荒。齐云开很高兴,虽然饥荒太多,不能全部还清,但能还上一半,也很好了。
婆婆开始很高兴,几天后就撂下脸来。刘大雁不知道是咋回事,齐云开也不明白,就劝她别往心里去。
这个年,齐云开是最高兴的。一是媳妇有能耐,帮他减轻了压力;二是男人嘛,久旱逢甘露,他恨不得把媳妇揉碎,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再也不放走。
刘大雁无意间听到三姑和婆婆说话,才知道婆婆为啥不待见自己。原来村里都在传,说她挣的钱不是好道来的,是陪男人睡觉才挣来的。
刘大雁觉得万分屈辱。这口气,她忍不下。
刘大雁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薅起还在睡觉的齐云开:“说,你是不是也那么想的?”齐云开还没弄明白咋回事,就被刘大雁拽进了东屋。
“咋,这媳妇咋这么厉害?”三姑往炕沿上磕磕烟灰。
刘大雁没理她,只问齐云开:“当着娘的面,你给我一句话,外面传的话,你信吗?”
齐云开挠挠头:“别人愿说啥说啥呗,我总不能把人家嘴给缝上!”
“好,你也不信我是吧,那我在这个家还有什么意思?好,我走,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刘大雁转身要去收拾包裹,却一阵晕眩,脑袋磕在了门框上。
刘大雁怀孕了。
齐云开乐坏了,婆婆脸上在笑,可心里还是有个疙瘩。
刘大雁怀孕了,不能出去打工,齐云开可美了,老婆孩子热炕头,那才是他想过的日子嘛。
齐云开整天乐呵呵地觉得日子越来越有奔头。
这一年,诺河也涨了水,但水势不大,没有淹没庄稼,苞米、大豆都丰收了。入冬的时候,刘大雁生下了女儿,取名叫圆圆。
有了女儿,刘大雁不能出去打工,就在家照顾女儿。
后七村和羊嘎啦村不算太远,刘大雁有空就会回娘家看看。妈妈的病越发严重了,听不懂别人的话,也记不得刘大雁是谁。刘小鸭的病倒是好了些,就是智力低,反应迟钝,但是能干活儿,也能做饭,帮着照顾家里。刘小武都十二了,马上要上中学了。刘奎的脾气也好了许多,也不打妈妈了,这让刘大雁的心敞亮了不少。
刘大雁往娘家跑得勤了些,婆婆不乐意了。婆婆怕她一心惦记娘家,把婆家的东西都捣腾到娘家去。婆婆当着齐云开的面念叨,念叨的次数多了,齐云开就数落刘大雁。刘大雁开始还忍着,她确实是帮了娘家的,可她也没瞒着齐云开呀。她想不明白,作为女儿,照顾娘家怎么了?要不是妈妈有病,弟弟智力不行,她也不用这么辛苦。她也没往娘家搭多少钱,只不过多干点活儿,多搭把手,咋就不行呢?
齐云开不管,就让她少回娘家。两人为了这个事,三天两头吵。
一晃圆圆六岁了,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好,原来的茅草房也换成了一面青的房子。
刘大雁又出去打工了,她要继续找爸爸。
腊月了,刘大雁回来了,只是这回刘大雁拿回的钱少。妈妈生了一场大病,工资的一半,她用来给妈妈治病了。
齐云开火了,一拳头打在刘大雁的前胸。刘大雁跌在地上,都要窒息了。她张开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刘大雁离婚了。
尽管齐云开认错,保证再不动手,可刘大雁知道,齐云开小心眼儿,他心里的结,解不开。
作为女儿和姐姐,她是不可能不管妈妈和弟弟的。可是一用到钱,齐云开就心疼。还有,她要找爸爸,她必然要在外边跑,这一点,她承认,她对不起齐云开。可是,她放不下,她要去找爸爸。她做梦会梦见家乡那棵叫不上名字的树,会梦见爸爸背着她,给她讲故事,给她编蝈蝈。让她放弃爸爸,怎么可能呢?
坐在远去的列车上,刘大雁最终和齐云开成了两条平行线。
刘大雁一直在外面打工,一边打工一边打听爸爸的消息。刘大雁每年都在过年的时候回来,看看女儿,看看妈妈,然后再走。
圆圆都十五了,长成了大姑娘,很懂事。刘大雁很不舍,她不想离开女儿。这些年,她最愧对的就是女儿。可她的脚步停不下,她终究还是要走的。刘大雁狠狠心,推开门,她不能让女儿看见她眼里的泪,她不能让女儿看见她哭泣。
大年初一,刘大雁接到了一个电话,渡口找到了,就是现在的攀枝花,以前叫渡口。
刘大雁傻了一样,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在村口的老榆树下,刘大雁把纸叠的蝈蝈一只一只地系在树枝上,树枝上的积雪落下来,落在她的衣领里、袖子里。刘大雁一点儿也没觉得冷,她的眼前是绿绿的树,绿绿的蝈蝈在欢快地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