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娜
(北京理工大学 设计与艺术学院,北京 102488)
互惠行为作为人类社会的普遍文化现象,以人类学及民族学的角度观察,在不同的时代及社会背景条件下,所体现的形式与意义也有所不同。蒙古族作为中华民族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其文化及内涵具备一定的特殊性,而蒙古族的寿辰礼仪是较具有代表性的互惠形式之一,其受经济发展、文化发展、社会形态的转变等多种条件的影响,同时包含了从过去年月所传承下来的信息,也是对一个时代可视化的见证。
由迁徙时期转变到如今的定居时代,内蒙古地区中最早进入农耕社会的科尔沁地区是社会形态转变最快的区域之一,坐落于科尔沁草原的通辽市作为一个以农牧业生产为主要经济活动的地区,是全国和全内蒙古自治区蒙古族人口最集中的地级市,朝鲁吐镇沙日塔拉嘎查为通辽地区的全蒙古族嘎查之一,村民世代在此生产劳作,遵循着蒙古族的传统习俗,因此具备一定的代表性。笔者于2022年1月在朝鲁吐镇沙日塔拉嘎查进行田野调查,通过查阅村史、实地访谈等方式掌握了一手资料,并结合相关文献资料进行二次整理。
科尔沁地区蒙古族与所有蒙古人一样,年龄从母胎内开始算起,呱呱坠地就算一岁,并称它为虚岁(蒙古岁)。计算年龄时以孟春第一天为界,过年加一岁,即视春节为生日来一并计算[1]。用十二地支纪年,每12年循环一次。因此,每逢13、25、37、49、61、73、85岁……都要过本命年。过寿时,亲朋好友、邻村邻里会前来祝寿并附赠祝寿伴礼,而这种寿礼被蒙古人称为“nasun bayarin beleg”。
蒙古族赠送的寿礼属于“赠予”关系,即不计较交换价值的高低,也不要求及时回报,属于“非异化物”。根据马克思的观点,“‘异化’是私有财产的转化,商品交换是处于相互独立的交换者之间可进行的可异化的东西的交换,而礼物交换是处于相互依赖的交换者之间进行的不可异化的东西的交换”[2]。蒙古人视礼物为交流感情的纽带,认为言语无法表达足够的诚意,而礼物是真心的象征[3]。“人情”概念是中国礼品经济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反映了中国社会交易形式的社会性[4]。
传统民俗随着历史的演变、经济社会的发展、人们思想观念的变化,从内容到形式都会有所改变。传统民俗的传承和演变是传统民俗发展进程中辩证统一的两个方面。以田野调查及文献记载为依据,以时间为线索,朝鲁吐镇沙日塔拉嘎查的寿礼的变化形式情况大致可以分为四个时期:延续时期、下降时期、恢复时期和发展时期。(如表1所示)
表1 沙日塔拉嘎查寿礼的演变
指寿礼种类延续传统的时期,即自治区建立之初到1958年,沙日塔拉嘎查村民大概保留原有的蒙古族传统习俗,这在寿礼上体现无疑。据嘎查年长者SH说:“当时虽然已经开始务农,但家家户户都养着牛羊,由于头数比较少,没有原先那么多的奶食品,为了给人送礼,平时我们都不敢吃。”①因此,祝寿时送的奶食品数量也有限。同时,由于当时经济社会比较落后,寿礼的种类少,送法单一,实用价值有限,交换范围小。
指寿礼种类大幅度减少时期,即1958年到1977年。当时的大环境下,众人忙于革命而忽略了社会生产,经济社会发展迟缓,人民生活水平下降,寿礼品种和数量都有所下降。而且,人们关系疏远,除了近亲都很少来往,交换寿礼范围也有所变窄。
指寿礼种类逐步恢复增多时期,即1978年改革开放到2000年。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经济社会突飞猛进,商品种类和供应数量不断增多,因此,寿礼品种和数量也明显增多,实用价值显著提高。同时,人们思想意识得到了解放,言语和行动变得自由,往来范围扩大,寿礼交换范围也不断扩大。
指寿礼种类大幅度增多时期,即2000年以来至今,随着经济社会进一步发展,商品种类和数量进一步增多,人们所用的寿礼种类、数量不断增多,实用价值最大化。不仅如此,随着21世纪网络迅猛发展,人们视野不断开阔,思想不断解放,来往方法增多,来往范围不断扩大。而这种影响直接体现在送礼方式和交换礼物范围上,过去人们送礼主要注重祝福和真情,而如今人们更看重礼物的实用价值,从而正在慢慢失去以往的传统礼仪。
传统习俗在传承过程中发展与改变是事物变化的必然规律,其中影响其变化的缘由往往取决于多种方面,影响较大的几个方面为:经济社会的发展、生产及生活方式的改变、多民族融合的社会形态与科技的进步。
内蒙古自治区建立之初由于经济社会落后,寿礼主要以自制物品或日常用品为主。马文·哈里斯提出:“‘互惠’具有文化生态功能,也就是‘社会再生产’,由于互惠行为遵循‘最小-最大’的原理,即在适应当地技术和环境的情况下,生产的增加会直接造成酬劳的减少和自然环境的损失。”[5]因此在1978年之前,寿礼的种类和数量都呈现了递减的趋势。但改革开放以来,社会经济快速发展,市场上商品不断增多,人民的生活水平越来越高,购买力不断提高,互相赠送的寿礼也变成了市场上常见的饮食品、衣物或现金。
内蒙古自治区建立以前,沙日塔拉嘎查是一个典型的牧区,经过1802年(嘉庆七年)的大规模移民开垦、1860年后东北全境招垦规模的扩大,逐步转变为半农半牧区[6]。此时的沙日塔拉嘎查从原来的游牧社会转变为半游牧半农耕社会,不再完全依赖于草原。1986年时,自治区党委、政府提出,要转变传统的四个季节的游牧生产模式,采取定居发展的办法,沙日塔拉嘎查半农半牧的生产方式完全建立起来。随着定居时期的来临,寿礼的种类也逐渐变成与生活方式相适应的东西,比如衣服、布料、被单或褥单等等。千禧年之后,定居点有了更先进的基础设施与服务设施,寿礼的种类也不局限于食品和日用品了。
人类学范畴中的互惠一般包括三种:即概化互惠、平衡互惠与负性互惠。概化互惠指的是不求即时回报且不计算价值,甚至不求回报的互惠形式;平衡互惠指有回报期望、要求价值相当及有明确交换时间的互惠形式;负性互惠指在互惠过程中以求自身获得最大利益的互惠形式。依据人类学家萨林斯所言:“概化互惠存在于近亲或其他亲密关系之间;平衡互惠一般发生在如亲友、非本地氏族成员、处于同一氏族的亲属、政治组织中低层领导人等中等范围的社会距离中;而负值互惠发生陌生人、竞争者等社会距离更远的人之间,这种情形下,通常以利益至上。”[6]过去蒙古人把礼物看作是心灵层次的沟通交流,用“礼物”代表美好心愿,因而注重“礼轻情意重”,看不惯“买卖交易”,以往的寿礼通常都属于概化互惠类型,这个时期的寿礼通常以食品为主,很少出现价值较高的物品。沙日塔拉嘎查虽然是全蒙古族嘎查,但毗邻的苏木乡镇和旗县大都是多民族混居的地区。随着对外交流的增加,寿礼的赠送范围也不仅局限于近邻或近亲,互惠形式从单一的概化互惠转为概化互惠与平衡互惠并存。对这种情况下的寿礼,蒙古族人通常期望对方有所回馈,且价值相当,因此蒙古人逐渐更加看重礼品的价值与品质,寿礼类型也从食品为主转为日用品或其他更高价值的物品。
美国人类学专家哈维兰提出:“与其他民族接触也会引入‘外来的’观念,导致现存价值和行为的变化。”[7]千禧年后,随着城镇化趋势的加快和交通的便利性,农村农牧民进城务工和陪读现象越来越多,长期受村外环境影响,农牧民传统思想理念、思维方式、价值观和对待传统民俗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即使如此,本性单纯的蒙古族人之间也很难发生负性互惠,但过去传统中被蒙古人视为最高礼节的哈达以及其他民族特色的寿礼,在现如今的寿礼中已经逐渐缺失了。
近十几年来,第三产业迅猛发展,网络设备不断普及,据田野调查统计截止至2022年2月,沙日塔拉嘎查共294户1025人口中,全村人都使用因特网,村民不断接受多种文化思潮的冲击,村民的思想观念因此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传统习俗与禁忌逐渐淡化。便捷通讯设备的广泛使用,使得人们的交往方式增多、交往范围变大,也直接导致了亲自祝寿随礼的习俗渐渐消失,寿礼的传统虽仍有保留,但传统的祝福意义却有所减淡,进而成为一种礼尚外来的互惠形式,寿礼的文化内涵也在一代代的传承中逐渐失去其本身的意味。
“在每种文明中,一切习惯、物质对象、思想和信仰,都起着某种关键作用,有某些任务要完成,代表着构成运转着的整体的不可分割的部分。”[8]科尔沁蒙古族的寿礼传统对于沙日塔拉嘎查来说属于民俗文化的一部分,对村民的生活与社会体系起着重要作用。民俗的继承与延续往往取决于其功能性与优弊端,本着优胜劣汰的原则,寿礼的演变趋势也会发生改变。
科尔沁蒙古族传统寿礼作为互惠形式的一种体现方式,同时也具备互惠的社会功能,依赖于其功能性,得以传承至今。以田野调查为事实依据,其中作用最明显的功能有:维系社会关系、文化传承和社会保障功能。
1.维系社会关系功能
寿礼同其他形式的礼物一样,是人际交往中加强交流和互动的媒介,村民通过寿礼这种纽带联系在一起,并通过互报来维系关系。对于科尔沁蒙古族人来说,赠送寿礼与收到寿礼的关系更接近于祝福与被祝福的关系,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礼物交换,这种传统将个人联结到一个族群,族群因此加强了彼此之间的沟通,以族群关系紧密性的成长来构建理想的社会体系。
随着社会、科技、交通的发展,村民中有部分人选择外出学习、工作或生活,社会的流动性也降低了人与人之间面对面交流的机会。“我有四个孩子,三个都在外地安家了,现在有手机,小孙女教我怎么打视频,年纪大了,总是忘了怎么打,今年过本命年,大家都带着孩子回来了,心里挺高兴的。”②村里的老人HMRT如是说道。HMRT一家亲人之间的关系通过寿礼而巩固,这意味着寿礼授受的行为能够维系和巩固人际关系,能够有效地避免族群中的人因被更大的社会体系同化而导致的关系亲密程度降低。
2.文化传承功能
蒙古族寿礼是科尔沁地区重要的文化载体之一,寿礼中的一些习俗通过口耳相传而继承下来,形成了当地特有的文化特色。传统的科尔沁蒙古族寿礼所赠送的寿礼往往具有象征意义,某些祝福的仪式过程也有严格的准则。例如,献哈达时,收到哈达的一方应双手接过并佩戴于颈间,寿礼所使用的哈达也不同于其他场合常用的长条形哈达,而是方形哈达;收到敬酒时,用手指蘸取酒液,向上、下各洒一次,最后蘸取一次涂抹于眉间,意味着敬天、敬地、敬自己(或祖先),等等。这些习俗发展至今,有些出现了简化或者消失的趋势,但这不意味着蒙古族人对传统的否定,而是在时代发展的潮流中经过创新的结果,传统寿礼的文化内涵将会一直延续下去。人们在参与寿礼的过程中,形成了对本民族民俗的记忆归属感和认可感,通过一代代记忆的传承而继续发展。
3.社会保障功能
寿礼作为互惠行为的表现方式之一,虽然更注重心意的表达,但究其根本仍是一种经济行为,属于再分配的一种方式。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能够缩小贫富的分化,并起到社会保障的功能。“有一年我生了病,家里为了给我治病花了很多钱,那年我爱人过本命年,本来都没有心思过了,亲戚朋友打着给我爱人过寿的名义送了很多礼钱,帮我们家过了这个难关。”③JMS如是说到。受访者JMS一家是典型的农民家庭,生活不算富足,因寿礼带来的补贴暂缓了生活中的困难。族群中较富裕或是地位较高的人,通常也会用寿礼的方式来巩固所在族群的稳定;而族群中较贫困的人往往无需回报以同等价值的回馈,只需回报以力所能及之物即可。这也意味着在某些场景之下,寿礼确实能够解“燃眉之急”,保障族群中整个社会的稳定性。
在少数民族地区乃至大部分的乡镇,寿礼是约定俗成的传统,它的存在不亚于各种传统节日。随着寿礼种类的现金化趋势,部分地区人们认为寿礼是种“陋习”,寿礼所带来的开销将为许多不算富裕的家庭带来过重的经济负担,甚至助长了在寿礼中互相攀比的不良风气。过去,传统的科尔沁蒙古族寿礼很少存在这些弊端,根据上文中的统计记载,蒙古族寿礼更注重的是发自真心的祝福,所赠予的寿礼也属于其力所能及之物,但现如今受各方面的影响,也显现出一定的问题。
1.寿礼加重了部分家庭的经济负担
寿礼虽是人情产物,以表达祝福的形式自愿赠送,但多数情况下与其他礼物交换的性质相同,有“收”就有“回”,受众人共同遵守的规则所制约,具有义务性。沙日塔拉嘎查以农牧业为主,经济收入较低,虽然近年来生活水平有所提高,但总的来说不算富裕。蒙古族人向来注重情谊,即使逢收入不佳之时,遇到过寿的情况,仍会赠送寿礼。全村共1025口人,每年过寿则不少于5人,现今的寿礼通常以现金居多,对于条件较差的家庭来说,这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将会造成一定的经济负担。
2.寿礼易助长“贪污腐败”
过去的科尔沁蒙古族寿礼只存在概化互惠与平衡互惠两种形式,但近年来社会关系日渐复杂,小部分人为求自己谋利,出现了负性互惠的形式,寿礼渗透到了政治生活中,成了为己争夺优势的手段。蒙古族人虽然常以礼物表达心意,但不逢节日很少送礼,因此出现了一小部分人群借寿礼的名义带有功利性地向村干部送礼,以此为自己获取资源而带来政治、经济利益。一旦具有祝福性质的寿礼与利益、权利交织在一起,则会助长“贪污腐败”的行为,而寿礼本身的意义将会被异化。
寿礼对蒙古族人们的社会关系起着纽带作用,同时具备文化传承、社会保障等多种功能,传统的习俗可能会随社会发展简化,但蒙古族人的寿礼习俗仍会继续传承下去。随着社会风气的整治,贪污腐败的现象会大幅度减少,人民的生活水平也在逐渐提高,寿礼本身所存在的弊端也因社会政策、人们意识的觉醒等影响逐渐被消除。
寿礼传统是科尔沁蒙古族民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历经传承、发展和演变,形成了具有地域特征的互惠模式。通过研究寿礼的演变过程,在分析民俗的同时也能够分析出影响其演变的社会、经济、生产生活等多方面的动态成因,并在此过程中发现当下寿礼存在的弊端。本着发展的理念,笔者认为寿礼更应该适应时代的特点,符合大众理想,将其精华传承,而不是在传承的过程中忘却蒙古族寿礼本身的内涵。
注 释:
①访谈对象:SH,男,77岁,沙日塔拉嘎查村民。访谈时间:2022年1月17日.
②访谈对象:HMRT,男,73岁,沙日塔拉嘎查村民。访谈时间:2022年1月20日.
③访谈对象:JMS,女,68岁,沙日塔拉嘎查村民。访谈时间:2022年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