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张半语不到四十岁,跟他接触的人都觉得他像六十岁。他长得玉树临风的样子,白净子脸,架着一副黑色的眼镜,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他很少说话,大家都说他就是张半语,说话总是留着一半。他从省城调到这座城市当文物所所长,这儿的人都不认识他,他也不熟悉这儿的人。这儿的人迅速了解到张半语在省城就是博物馆一个研究文物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没什么厉害的背景。还有人探底,知道张半语在来这儿当文物所长前,他老婆死了。他老婆怎么死的,为什么老婆死了以后到这里来当文物所长,不少人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有的人神秘地说出一句,弄不好他杀死了他老婆,跑到这儿躲着。这条神秘的传言刚一散开就很快被否定,说他老婆难产死的,已经有人从省城妇产科医院拿到了死亡证明书。还有人传,说张半语快到不惑之年,怎么老婆刚给他生孩子呀,是不是二婚。于是,有人印证是头婚,说张半语结婚晚。还有人说,张半语没有生育能力,他老婆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各种各样的故事版本很多,这座城市本来比较无聊,有了这些传说人们就觉得生活有点儿意思了。
这座城市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神秘兮兮的人,就觉得张半语能从省城博物馆跑这个地方来谋生,一定会带着故事来。其实,张半语到这座城市当文物所长,纯粹是他一句话。他本来在省博物馆做得好好的,因为这座城市有一座千年的古刹。这座古刹叫灵山寺,山门阔三间,进深四间,上下为两层,中间设了平座暗层,通高二十三米。灵山寺是典型北宋建筑风格,也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庑殿顶山门。山门内有两尊高大的天王塑像守卫两旁,俗称哼哈二将,造型别致。灵山寺山门正脊的鸱尾,长长的尾巴翘转向内,犹如雉鸟飞翔,是中国现存古建筑中年代最早的鸱尾实物。寺内现存最古老的两座建筑物山门和观音阁,都是辽代重建的。灵山寺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张半语曾经来这里考察了十几次,每次来都不打招呼,混在游客人群里,所以文物所里的人也不知道他——每天都是几万人来,就张半语那张不能再普通的脸谁又记得住呢。灵山寺没有寺史,也无法考证出怎么建的,为什么建的。张半语就是这么一个认死理的人,他就要找出来。偶然一次,他跟省文物局的张局长聊天说了一句,我想去那儿研究灵山寺,找出寺史,没有寺史灵山寺就没有了源头,就是一潭死水。张局长特别喜欢他,就说,那你去那儿当文物所所长吧,有职有权。张半语点点头,我同意,我到那儿就可以畅通无阻。张半语走时,博物馆的刘馆长可惜地说,你现在是研究员了,都是教授了,跑那破地方当什么文物所所长啊,就是一个小小的科级,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张半语说,我不管什么级不级的,我就想找出灵山寺的一个真相。刘馆长意味深长地说,所有的真相都不能说出来,一旦说出来就离倒霉不远了!这句话像是钟被狠狠地敲了一下,铛铛地在张半语的心里作响。刘馆长说得对,可张半语思来想去还是要去,他觉得古刹有了自己的历史何尝不是人有了自己的身份。他是专门研究历史文化古建的,他就觉得有责任去完成这个任务。
临走前,晚上他开车去了父母家。每次去父母都给他讲历史,这是他获取知识的一个宝库。父亲对他说,这座古刹在北宋时期怎么建的一定会有一个记载,只不过这个记载现在丢失了。母亲补了一句,不是没有人去找,而是找的人不认真。父亲说,一定会藏在什么不起眼的地方,也可能怎么用心找都找不到,稍微巧合一些就找到了。这个巧合很难,需要你的观察和认知。父母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母亲给张半语熬了一锅小米粥,金黄金黄的很是好看。还给他一个咸鸭蛋,母亲说是自己腌制的,很香呢。父母就这么看着张半语慢慢吃,就像看一个孩子似的。母亲说,你老婆死了以后我很难说出口,你应该找一个女人续弦,你的阳性太强,需要一个阴性给你补补。父亲笑了,说,别听你母亲的,你要是刻意找是找不到的,你太强势,需要现在给你蹲蹲性子。小米粥确实好喝,张半语喝了两碗,咸鸭蛋也很香,在口齿间留着余味儿。父母家距离张半语的家并不远,张半语开车没有急于回家而是跑到了江边上。江边上也有一座北宋的古刹,晚上不知道谁在敲钟,钟声在江边的水波里回荡着,很是久远。他觉得这座古刹和他要去的那座古刹是一起建造的,很像是孪生兄弟。它们的血缘就是这条江,都是在江边上建造的,只不过图纸不一样。北宋就是一个文风很盛的朝代,绝对不重复自己,而且各有各的样子,但神韵都是相似的。张半语站在江边很久,他想着去世的妻子,他从前几乎每天晚上都和妻子开车到江边站着,看着夜色里的江水滔滔而流,说着咸一句淡一句的话。每次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孩子,妻子都是这么说,一定会有的你放心,你的精子会有力量。
已经是深秋了,这座城市依旧鸟语花香的。
张半语是开车去报到的。他确实很纠结,一直在博物馆研究古建筑,没有管过人。他曾经跟张局长说过,自己没有当过什么领导,一点儿经验也没有,是不是会吃亏呀。刘馆长也曾经叮嘱过他,当一个领导不是那么简单,你看我当馆长好像每天都乐呵呵的,其实心里很累很累。你去了一定要挺起来,该拍板就拍板,不能犹豫。汽车开到了江边的路上,他觉得好像又回到了省城,这边的江水比省城的还要宽,很多只水鸟在江面上徘徊,发出嘎嘎的声响。张半语万万没有想到,到文物所上班的第一天就打起仗来,弄得他身心疲惫。文物所在灵山寺的后院办公,张半语进到后院就看见草坪上有一个师傅在浇水。这个师傅把浇水管子放到自己的下部,就跟男人尿尿一样。一边浇水,一边喊着,我尿尿了,我尿尿了。几个人在旁边笑着说着,还都是女同志。张半语看不惯就过去呵斥道,你干什么,你浇水就好好浇,你在那儿瞎比划什么。你不知道前面是灵山寺吗,你不知道那儿有观音菩萨吗?那师傅没理会,继续喊着我尿尿了,还尿不完呢。张半语过去就抢过了水管子,喊着,你没听见我说你吗?那师傅终于停下来,斜着眼睛看着张半语,说,我他妈的还没有尿完呢,你是想憋死我呀。张半语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无赖的人,他吭哧了半天竟然没有说出话。旁边的人围了过来,都很有兴趣地看着他们。僵持了片刻,那师傅问,你是谁呀?张半语缓过劲来回答,我是谁重要吗?那师傅点点头,很重要,没有人敢对我这样。张半语火了,说,你一大早就在这里胡闹,这是什么地方知道吗?那师傅歪着脑袋,什么地方?张半语大声喊道,这是灵山寺,是供奉观音的圣堂。那师傅笑了,我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年了,我不比你知道?张半语说,那你就得懂这里的规矩。那师傅问,什么规矩?张半语说,我不跟你废话,你好好浇你的水。那师傅逼近张半语,怎么叫好好浇,你教教我。
围着的人在起哄,明显是对张半语。张半语看了看周围的人,估计文物所里的人基本都在这里了。因为报到的时候告诉他文物所有十七个人,现在差不多凑齐了。他在人群里看见一个女人,静静地站着,脸上的表情很肃然。他好像在哪儿见过她,但实在想不起来。张半语觉得应该结束这闹剧了,上班第一天就遇到这么不合情理的事很扫兴。他要走,那师傅拦住了他,说,我跟你说话呢,你他妈的聋了。张半语有些愕然,没有想到这师傅竟然这么挑衅他。张半语问,你骂谁呢?那师傅说,我骂你王八蛋了,你是谁就跑这儿敢对我指手画脚,在这里轮得到你教训我吗?张半语看到那女人走出来拉扯着那师傅说,于所长,走吧,我还等着你签字呢。张半语才明白这个师傅是于成彪,他只知道是文物所管行政的副所长。于所长甩开那女人,说,我得让他给我道歉。那女人说,算了算了,马上灵山寺就开门了,今天北京来专家。于所长瞪着眼睛,我不管来谁,我就让他给我道歉。张半语的血液在沸腾,他觉得身子在抖动,他想象不到一个时刻守护在观音跟前的地方竟然这么污秽。他吼叫着,你身为一个副所长竟然这么猖狂,谁在背后支持你?!这句话怔住了所有人,于所长也有些茫然,他的弟弟是管辖这区的派出所所长,即将要担任市公安局副局长。确实他有什么事情都是弟弟戳着,他没有忌惮过谁,他也不想当什么,就是享受在这里的安逸。他觉得眼前这个人有些来头,可是从来没有见过,这儿的人没有不知道他于成彪的。他负责掌管灵山寺的门票,全年就是一百多万。
插图/戴未央
这时,背后有一个人慢悠悠走过来对于所长说,你闹什么,人家是你的所长张半语。刚来你就这么咋咋呼呼的,你再吓着人家。张半语回头,是文化局的朱局长。于所长愣了愣说了一句,我真不知道,我刚才都是瞎说,也不会对你怎么样。说完扭头走了,水管子扔在地上依旧流着水。张半语喊了一声,把水关掉。大家面面相觑,也都散了。好像是一出精彩的大戏,还没到高潮就结束了,觉得还不过瘾。那女人走过来握住张半语的手说,我是管业务的副所长骞浮生。张半语觉得对方的手很软,又像是一团面那么劲道。朱局长叹口气对张半语说,别介意,老于就是这么一个人,一向风风火火,可又是一个很能干事的人。张半语还在运着气,还没有从刚才的那种情境中走出来。骞浮生说,一会儿北京的专家就到了,您还得负责接待。灵山寺是国宝单位,现在十八罗汉都掉色了,一个个很难看。报给省城的经费也没下来,国家拨的钱在他们手里也迟迟下不来。朱局长笑了笑对张半语说,你一来就这么多事,不省心。他对骞浮生说,你给张所长安排好住的地方,让人家起码住舒服了。张半语说,我就住灵山寺,随便找一个地方就行。朱局长摇头说,这里太乱了,每天都是游客。张半语说,这里最安静,我以前就在这里住过。朱局长拍了拍张半语的肩头说,你的任务就是闹清楚灵山寺的寺源,这是大家的一个期待,起码知道怎么建的为什么建的谁建的,不能就这么没名没姓的。张半语点点头,掷地有声,我会的,我就是奔着这个来的!朱局长说,我们可是调查了十几年,请来的专家就有十几位,花了四十几万,也没有见个动静。张半语听出对方的意思,笑了笑说,我努力。朱局长说,你要是也白费了一场劲儿呢?张半语心平气和地说,那我就回省城。朱局长也笑了笑,对旁边的骞浮生说,你作证,要不然我说不清楚。骞浮生笑了笑,没有说话。
下午本来响晴薄日,突然下起了雨。
张半语在灵山寺里待到晚上才出来,他就是到处走,凡是没有走过的地方都要上去或者下来看。灵山寺的壁画很是特别,画了一个完整的故事,那就是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成佛的经历。整个故事很有感染力,人物栩栩如生,画面十分唯美。张半语看这幅壁画已经有十多次了,每次都细致地观看两个多小时。他觉得诧异的是灵山寺和省城那座古刹的壁画完全不同,画风也不一样。这就是为什么他判断不出来灵山寺的来源。这应该是北宋早期的风格,而且绘画者不是一个,而是几个。他这么判断是有道理的,画人物的是一个,画山水的是几个。分工很细致,都很到位。从观音像看来,与省城的古刹大体相同,只是莲花宝座不同。张半语进了灵山寺就跟进了一个喜欢的气场一样,很难拔出腿。其实,他到这儿当这个文保所的所长,更多的是奔着这座灵山寺来的。他要找出灵山寺的根源,还原一个历史真相。他觉得自己在灵山寺看壁画的时候,所里的人都远远看着,表情似乎很诧异。后来,骞浮生走过来说,我们天天在这里看,都麻木了,看你那么专注都很好奇。张半语“嗯”了一声,骞浮生说时间不早了,该关山门了。
他走出灵山寺大门,看见夕阳落山,灵山寺里一片昏暗,突然听见了三声钟声,使得本来很幽静的寺庙有了生机。他走过去,看见骞浮生从钟楼里走出来,在朦胧的暮色里有了几分婀娜。他对骞浮生说,每天都是你敲钟吗?骞浮生说,以前是于所长,这几天他就让我敲了。张半语问,为什么呢?骞浮生说,估计是生你气了。张半语哼了哼,我不生他气就算了,还跟我较什么劲。骞浮生说,他弟弟是派出所的所长,他可能被宠惯了,其实他这个人还不错。张半语又问,哪儿不错呢?骞浮生说,做事认真,寺里寺外都是他一个人忙乎。张半语不说话了。骞浮生说,给你安排到后院的小房子,都收拾利落了。张半语说,你要是敲钟就先敲鼓,然后再敲钟。骞浮生问,为什么呢?我们一直这么敲啊。张半语解释道,寺院晚上敲钟敲的是叩钟偈。钟,大敲就是声彻云霄,不敲就会销声匿迹。所以在这里敲钟要响亮,不能太闷了。在行脚人生的旅途中,其实人人都是红尘的行者,都需要设有一座钟,敲醒我们心头的迷思。在佛教中晨钟暮鼓并不是晨击钟,暮击鼓。而是早晨先鸣钟,次击鼓。晚上则先击鼓,再鸣钟。骞浮生笑了笑,眼睛在暮色里有了一点儿光亮。
晚上,张半语住在后院的宿舍里,床铺很窄,估计翻身不好就容易掉下床。后院有一个浴室,他冲了一个澡,躺在床上睡不着。妻子还活着的时候,每次都是摸摸妻子的手就睡着了。天天晚上做梦,梦的都是在寺庙里的事情,他甚至跟壁画上的人物对话交谈。妻子说他干这项工作干魔怔了,怎么也出不来。他和妻子说话很多,因为在博物馆他说话很少。陈馆长说你就是一个泥胎,连半句话都懒得说。妻子问他,你怎么跟我说那么多的话?张半语笑着说,我怕总不说话,就不会说话了。后半夜突然起风了,风碰到了寺庙屋檐的铃铛脆玲玲地直响。他总爱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妻子的手,但现在空空的。说实话,他觉得自己很自私,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古建筑的研究上,很少过问妻子怎么样。每天下班吃完饭就是看书,他那间书屋都是书,摞了好几摞,比人都高。他要是想看底下的书,就得把上面所有的书都码下来。其实他跟妻子聊天也是聊书的故事,讲他出去的所见所闻。全国几百座古刹,张半语几乎都走过来了。妻子就是他的一个忠实听众,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因为妻子为了他才去听,其实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一个礼拜,张半语多半在寺里。其他的时间就是到文物所管辖的地方走走,有时候骞浮生跟着,有时候于所长跟着。查了查账,灵山寺亏损了三十多万,于所长说,那算少的,最多时一百多万。张半语说,门票的一百多万怎么用的呢?于所长说,都补在灵山寺每年的花销里,省里和市里只给一小半,人吃马喂,点灯耗油的,还要绿化和修缮。那天北京专家来,请客吃饭,每个人都给了一个两千块的红包。这不都是钱,我们又不是银行。张半语说,国家给的修缮费呢?三百多万。于所长说,都花在十八罗汉身上了,还差一百万呢。十八罗汉都是泥塑的,胳膊腿都不灵光了。你看那壁画都模糊没相了,修缮一遍就是两三百万,那天北京专家看了看连个屁也没有放。那天我跟你发火是不对,可你知道我是副所长,每天浇水都是我的活儿。张半语问,应该是谁的活儿呢?于所长说,这里没有应该和不应该,只有你干和不干。我干了就是我的活儿,我不干就不是我的活儿。张半语被呛得说不出话,于所长说,以前的所长就是一个捞官的,现在跑了,嫌弃这儿没有钱挣。都是我老于在这里盯着,我要是不看在观音的面上,我也早他妈的走了!张半语觉得老于不是一个善茬,但最后这句话倒让他有些触动。骞浮生说,我们一直想提价,门票太低了。于所长说,怎么提,现在人们都喊贵呢。张半语问骞浮生,你想怎么提?骞浮生慢慢地说,现在十块,提到二十块应该没有问题。于所长嚷着,那还有人来吗?张半语说,现在的香火钱怎么样?于所长说,每天晚上都数一遍,我和好几个人数,就怕出问题。给的都是一地鸡毛,散金碎银。每个月也就是一两万块钱,当不成事。咱们这儿也没有和尚,香火钱自然就少了。张半语说,我看有一个殿还闲着,可以弄一个太岁殿,估计花个三四十万就能下来。现在犯太岁的都想拜一拜呢,也是一个进钱的道。于所长有了兴趣,说,好啊,我支持这件事。张半语说,那就办,缺的钱我找省城申报,你先筹备着。骞浮生没有说话,就是这么微笑着。张半语问骞浮生,你的意见呢?骞浮生轻声说,我听你的。张半语陡地恍惚了一下,妻子就经常这么说。
转天是一个阴历十五,张半语忙碌了一天,都是上香的人。他看到几个穿着西服的人扛着一根根硕大的香跪下来拜,嘴里叨叨着,声音很大,都是让观音给什么什么的。他把骞浮生喊来问,为什么卖这么大的香啊?骞浮生嗫嚅着,这种香挣钱多。张半语说,我们是文物所,不是公司。骞浮生说,这是朱局长让进的,他也是好意,说我们是清水衙门,能给大家分点活分钱。张半语惊诧地问,每年赚的香火钱是分给大家的呀,每人多少呢?骞浮生不说话,张半语也就不问。灵山寺乱哄哄的一天,张半语看出观音也不高兴,是因为芸芸众生,特别是那些穿西服的人,说的都是混账话,许的都是发财梦。张半语心里比较闹,在寺外的草坪那儿站着,看见于所长在清理上面的垃圾。他心里一动,走过去。于所长点点头,张半语问,那几个穿西服的都是什么人?于所长没好气地说,反正都是你们当官的。张半语对于所长说,香火钱分给大家有账吗?于所长说,谁说都分给大家了?分大家的就是一个零头,你看看所里的账,香火钱一笔一笔很清楚。再说了,大家都拿着死工资,分给大家的就是一个春节买肉的钱,三瓜两枣的。于所长气呼呼地,接着说,是不是有人说什么了,拿着钱还嘴欠。张半语说,我就问了一句,你怎么这么大的火气?于所长说,我就烦有些人,这件事朱局长知道,出什么事我扛着。反正为大家,又不为我个人!
毕竟季节不饶人,深秋了,风就有些硬。
张半语下班没有回到宿舍,还在办公室假装忙碌着什么,一直熬到办公室小院只剩他一个人。小院里静静的,偶尔传来厕所水箱的嘀嗒声。他从宿舍的柜子上抻出一把二胡,这是他从省城带来的珍贵物件,跟了他这么多年。他调好了弦,把音定得很低,两根牛筋琴弦几乎都绷不起来了。他盯着窗户折射出来的夕阳,那橘红色的光不刺眼,便怔了好大的一会儿,握弓子的手迟迟没有拽出一个音。单位的人都回家了,甚至还没打下班铃人就走了一多半。张半语有家在省城,可那个家是空巢,没有人在等他。妻子难产,骨缝就是开不开,只能腆着大肚子在医院长长的走廊来回踱着步。张半语告诉妻子,你要常走,多不愿意也得走,孩子好生。可妻子把脚掌走出了泡,孩子就是怎么也生不出来。妻子十分痛苦,给医生“扑通”跪下央求说,快点儿给我剖腹产吧,我实在挺不住了。大夫迅速把一张白纸递给了张半语,他毫不犹豫地挥笔签了字,下笔很是潇洒。他认为这就是一种形式,大人孩子平安是必然的,仿佛日头东升西落一个道理。妻子动手术前,张半语拉着妻子的手说,没什么,瞬间的痛苦换来一辈子的幸福。妻子笑了,说,真是应验了那句话,痛并快乐着。没想到,手术时,妻子心脏骤停,流血过多而命丧黄泉。一个生命简单地消失了,另一个生命还没看到这个世界,也融化在那消失的生命里。张半语只感到大地在倾斜。妻子是他大学老师的闺女,两个人又是同窗好友。其实妻子知道自己因为心脏不好不能生育,两个人也说好了不要孩子。可就是怀孕了,妻子编了一个谎言,对他说,问了,可以生,这样我们就有了延续。谎言就是谎言,妻子在自己的谎言中丧失了生命,张半语觉得是命运惩罚了他。因为他带着妻子在灵山寺时,对妻子说,这里的观音是男相,要比女相的观音更有魅力。他说完就后悔,他不该在观音跟前评点的。妻子说,你就给观音许愿,让我能给你生个孩子。张半语没有许愿,妻子伤心,说,你在观音像前就这么站着不说点什么吗?张半语死活不许,他就觉得自己不能给观音太重的负担,天天这么多人烟雾缭绕,浮生一片,观音也会累着的。妻子跪下,张半语使劲儿拉着妻子走出灵山寺门外。妻子恼怒地说,你要不让我许愿,我就给你生不出孩子。张半语没好气地说,生不出就生不出吧。妻子说,那我可能就死了。张半语说,你死了我怎么办。妻子哭泣着说,我知道你是研究这个的,让你在观音面前许愿就这么难吗!
妻子走了,张半语就觉得自己的魂儿也跟着走了。他到这座城市来,其实不单单为了灵山寺,他是觉得在省城实在待不下去了,哪儿哪儿都是妻子的影子。以前在家里看书很能静心敛气的,可他现在就看不下去,总觉得妻子还在卧室里。他以为自己跟妻子感情不深,可妻子走了才知道自己的那一半在妻子身上。他觉得让妻子生孩子是自己犯的最大错误,一辈子都不能原谅。
一群乌鸦在屋檐那儿乱嚷着,他看见过于所长挥舞着竹竿用力去轰,后来被他坚决制止住了。他对于所长说,你喜欢观音,它们也喜欢。于所长点了点头,你说的也对。从那起于所长就不再赶乌鸦了。本来寂静的寺院就觉得热闹了许多,白天和晚上都有各种鸟飞过来在树枝上叫着。夜晚,张半语收拾好二胡就坐在床跟前,怔了一会儿,他从来没有因为拉什么曲子犹豫过,他就是做事很果断的人。可拉什么呢?张半语没有动弓,他记得曾在新婚之夜,为娇美的妻子拉过刘天华的《良宵》。这是刘天华在一九二八年除夕即兴创作的,是他音乐生涯中创作时间最短的一首乐曲。他就是描绘了与喜爱的人在一起欢叙守岁,共度良宵的愉悦心情。张半语脑子里刚闪过这念头,右手一动,左手四指在弦上用力滑过,婉转的声音猝然滑出。他从小就爱拉二胡,是受了邻居的影响。后来他想报考音乐学院,父亲却动员他去了吉林大学的考古专业。在大学他每次上台拉《赛马》时,台下的学生们会跟着他夸张的动作和奔驰的节奏一起击掌。他研究生是在北大上的,回来后就不再拉了,他被另外一个神奇和灵异的世界吸引,只在新婚之夜给妻子拉过二胡。月圆之夜,妻子犹如一条银鱼钻进了他的被窝,他没有拥抱妻子,而是盘腿坐在床上,有滋有味地拉。揉弦,抹弦,上滑,下滑,满满地一弓,拉出满腹的欢愉和惬意。他对妻子说,好听吗?妻子问,你说什么?张半语又补充说,我问你我拉得好听吗?妻子笑着说,我光顾看着你了,没听你拉的什么……后来,他岳父也就是他的老师找到他,叮嘱,你和她做爱不要太用力,她心脏先天不好,还有她不能生孩子。张半语吃惊地问,这些怎么不早告诉我呢?岳父低下头说,她太爱你了。张半语喜欢孩子,他不敢对岳父也就是他的老师说,他跟妻子说,我喜欢孩子,你不能生咱们就不要。妻子说,我知道你喜欢孩子,你看见别人的孩子在外边跑,你就主动去抱。我给你生,即便我死了,也有我的生命在你身边延续。张半语觉得妻子就是死在自己身上,如果自己不要孩子,妻子也不至于死。张半语觉得不能饶恕自己,就折磨自己不吃饭,饿了三天才勉强喝了一杯牛奶,他连续写了一百张字,“罪之过是吾”。
张半语不断地回想,在新婚之夜,他把二胡扔到床底下,从容地脱着衣服,直到把衣服都脱干净。张半语和妻子在一个被窝交织着,他发现窗帘没有拉,想下去拉被妻子拽住。妻子笑着说,拉什么窗帘呀,我想让月亮看着咱们。张半语的妻子是中学语文教师,最喜欢古典诗词,他觉得妻子说出的话就是一首诗。张半语生性浪漫,虽然和妻子是同窗,但当时追求张半语的女同学也不少,可他就是喜欢妻子的那些诗一般的语言。妻子难产死后,他想拉二胡,可在空空的屋里怎么也拉不动。他往往刚拉上一弓子,墙壁上反弹回来的不是琴声,而是妻子的呜咽。张半语毛骨悚然,就不再在家里拉二胡。这次到这座城市来,他情不自禁地带来这把二胡,觉得就是带着妻子到了这里。他跟观音诉诉衷肠,不说会憋死他。张半语将《良宵》拉了半截,有人轻轻在敲门。张半语后背生风,疑是妻子来了,禁不住站起来嗫嚅地问,谁呀?门悄然拉开了,先探进一个脑袋,露出一缕乌发,两颗聪颖美丽的眸子,一抿薄薄樱红的嘴唇。张半语松了一口气,是骞浮生。骞浮生走进来,惊奇地说,你还会拉二胡?张半语说,就是喜欢拉,拉得也不好。骞浮生说,已经很好了。张半语问,你怎么来了?骞浮生说,今天晚上是我值班。张半语笑了笑,说,我以为后院就我一个人呢。两个人说到这里突然没有话了,就这么看着。骞浮生认真地说,你拉完,我也听。张半语再拉就找不到感觉,妻子的呜咽声也没有了,好像妻子也走了。
北京专家回去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张半语和于所长在一个胡同里边请几个北京专家,吃的是馄饨,还有这家独做的肉饼。这家的凉拌肚丝也不错,几个人谈得比较投机,专家对灵山寺的寺源表示很难找出,因为都是朋友,大家劝张半语慎重。张半语说,想当初,梁思成和林徽因还到过灵山寺考察,拍了好多照片,也为灵山寺没有根源困惑。有的专家说,这个地方没有山叫灵山,查来查去也没有灵山这个地方,确实是一个难题。张半语说,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灵山寺的根源,从北宋到现在这么多年了,不会一点儿遗迹也没有,可能没有灵山这个地方,但或许有灵山这个人。另一个专家摇头说,你想的我们也想了,查不出来有灵山这个人。灵山寺历年来的和尚都有记载,不论是挂单的还是常驻的,没有叫灵山这个人的。后来于所长说,实在不行就编一个,现在不少事不都是编的嘛。张半语坚决地说,让我编,还不如叫我死!那天大家喝了两壶烫好的十年黄酒,张半语有些头晕。于所长跟张半语回灵山寺,路上,于所长对他说,我这人是一个直肠子,也霸道,可是我不是坏人。我看出骞浮生对你有些意思,你也眉来眼去的。张半语反驳道,我妻子尸骨未寒,我有什么眉来眼去的。于所长哼哼着,她就是小妖精,咱们灵山寺有狐狸知道吗,我看她就是。朱局长缠着她,让她弄得五迷三道。她就是想嫁给朱局长,朱局长的老婆跑到这儿闹了好几次。张半语问,她单身吗?于所长说,离了两次婚,都是她提出来的,说人家没出息,坚决不给人家生孩子。张半语疑惑地问,那结婚干什么?于所长嘟囔着说,每次都要了很多彩礼,就是给她在乡下的父母。张半语当时酒醒了,问,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于所长说,还不是为你好啊,要不我是屁憋的!再有,赶上骞浮生晚上值班,你要看好自己的房门,有时候朱局长也趁着她值班过来。张半语岔开话题,说,给省城打的报告批下来了,太岁殿给了三十万,够紧的,你行吗?于所长高兴地说,行,我明天就去办,一定会办得漂漂亮亮。张半语说,就按照省城那座古刹里的太岁殿去办,基本照搬过来就行。于所长说,我有熟悉的工程队,一直跟咱灵山寺干工程,放心吧。于所长说完兴致勃勃地走了,张半语有些捉摸不透,于所长怎么对这件事情那么上心。
又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月亮特别圆,像是一块银色的盘子。
张半语觉得发闷,北京专家的话给他结了一个死扣,他拿起二胡拉着。骞浮生云朵般飘进来,说,你拉得真好,有真功夫。她凑在张半语跟前拿过二胡,瞅瞅筒子,又掂了掂,内行似的,你这把二胡真不错。张半语有些惊讶地问,你懂?骞浮生一屁股稳稳坐住,说,我拉一段你听听。骞浮生稳稳把二胡架在腿上,活动活动手腕子,先试了试弦,嫌太低了。她不满地把弦定高,两根弦绷紧了,兴奋地对张半语说,我给你拉段《彩云追月》吧。骞浮生抖满弓子,就像一个笨拙的木匠在拉锯。张半语乐了,这是他在妻子死了以后头一回绽出了笑靥。骞浮生的水平没法跟他比,只不过有一股冲劲儿罢了。骞浮生羞涩地笑了笑,我拉得不好,只不过逗你。张半语知道妻子死后,自己一直在一个圈子里出不来,和自己较劲。这次执意到这座城市的文物所,就是较劲的结果。他到灵山寺干什么,寻找寺源吗?或许不是,是寻找妻子的死因吗?也不是。他觉得历史是需要认真寻找的,然后在不断的找寻中找出活着的自己。骞浮生放下二胡,说,你来了以后就没笑过。张半语回答,你观察那么仔细?骞浮生突然说,死了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张半语想起于所长说她是狐狸的话,诧异地问,你这么看?骞浮生说,痛苦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这也是一笔精神财富。你看我总想痛苦,但痛苦的事情一直轮不到我。张半语脱口而出,你两次婚姻挫折不是痛苦吗?骞浮生说,是老于告诉你的?他没有告诉你,他一直想占我便宜。张半语的心怦地一下,他就看见骞浮生眼里的光在闪动,很像是狐狸。那天他在灵山寺的后面真的看见两只狐狸在房檩上悄然蹲着,而且冲他眨着眼睛。
他从骞浮生的手里接过二胡。此刻,窗户一片朦朦胧胧的,只点缀着街面上那斑斑驳驳的红色。美丽的黄昏早已结束,夜帐子将罩上来。张半语定定神,拉上一段《二泉映月》。这段曲子有很久不拉了,不知不觉,情切切意沉沉的曲子拉完了。省城有一座泉池,他曾经拉着妻子到这里演奏了《二泉映月》,当时妻子已经怀孕,说了一句,生下来小子叫泉,闺女叫月吧。张半语发现骞浮生不在了,办公室里只弥漫着一股女性的馨香。
转天一上班,张半语到朱局长那儿汇报灵山寺下一步修缮情况,写了一份工作报告。朱局长简单地看了看,说,今天这份报告看出你的才华了。前年国家拨过来的钱花得没剩多少,可进展不大,现在要抓紧跟省里还有国家要钱。省里你熟悉,你就得出面。张半语说,花的钱我看了,没有细账,工程队都是白条不行啊。朱局长说,工程队开不出来符合手续的票,人家开了税怎么办。张半语说,那咱们也下不了账啊。朱局长狡黠地说,怎么说咱们也比他们有办法呀。张半语为难地说,这每一分钱都是要审计的。朱局长自信地说,老于有门路,你不用想。张半语对朱局长说了关于太岁殿的情况,朱局长说,于所长跟我说了,报告我也签字了,三十万太少了,杯水车薪。张半语笑了笑,于所长有办法。朱局长绷着脸,他的办法就是喝酒吃肉,简直就是一个土匪。张半语说,那个殿闲置了许久,里边搁了不少杂物,成了一个库房。开发出来修一个太岁殿,也是丰富灵山寺的内容。我查过,解放初期灵山寺还有太岁殿呢,而且香火很旺。后来就给拆了,很是可惜。我们现在是重新修复,要有人气才好。朱局长说,你得盯着点于所长,他什么事情都敢干。张半语转身要走,朱局长突然叫住他,说,对骞浮生印象怎么样啊?张半语回过身,说,不错呀。朱局长说,文物所就是一个科级,还是要评职称的,你要考虑这个问题。骞浮生是个副所长,现在还是中级职称,显然不合适。张半语喉咙被什么堵住,背后一片灼热。朱局长说,你是单身,她也是单身,说远了一句话,她对你倒是很合适。张半语愣了一会儿,扑哧笑了,说,我刚来才多久呀,我认识她才几天啊。朱局长说,两个人感情不在多久在碰撞。张半语说,您这么关心骞浮生啊?朱局长说,我还关心你呢,知道你待不了多久,你要是回省城就把她带走,她就能脱离虎口了。张半语问,怎么叫虎口呢?朱局长吁口气回答,这儿有多少虎口想吞她呢。
张半语出了文化局,天又下雨了,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张半语忘了带伞,雨有些大,他躲进一个小超市,老远看见骞浮生举着两把伞跑来。张半语有些感动,他迎了上去,骞浮生被冻得脸上肌肉都青紫了。张半语打着雨伞和骞浮生并肩朝回走着,问,你父母都在乡下住吗?骞浮生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通路,有一段需要坐马车,都是泥地,下雨了就进不去了,只能等天晴。张半语听到这,见骞浮生那双悻悻的眼,她问,你什么意思?张半语怔了怔,我就是问问,知道你的不容易。骞浮生看见街旁边有一家屈臣氏便走进去,张半语也随着进去。他看见骞浮生买了三包东西,然后交完钱双手递给他,说是一次性内裤,每包五条,一共三包。我知道你生活清苦,省得你隔三差五洗内裤了。张半语笑了,说,你想得很周到,我老婆活着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做。骞浮生说,你不是我,所以你不明白你对我的意义。
雨停了,夜色像是被洗过了一样干净。
张半语开车到了江边,回首望去,灵山寺静悄悄戳在那儿,显得很是孤寂。他总觉得妻子就在他的身边,伸手就能拽到她的手。一晃来了两个月,真的一点儿进展都没有。骞浮生的介入让他有些被动,朱局长今天这番话又深深触动着他。让他把骞浮生带到省城,这真是很荒唐,他觉得朱局长话里有很多意思,但他实在理不出头绪。风打在脸上有些疼,他回到车里坐着,看着夜色里的江水滚滚而来,又滔滔而去。月色被打进江水里,像被镀上了一层银。
深秋过去就是冬天,一场雪下来就把世界染白了。
张半语寻找灵山寺的寺源没有任何进展。那天一早,太阳刚露出一个头。他站在观音跟前说,为什么找不到呢,得有个理由吧?窗外的阳光折射在观音的脸上显得很安详,他看见观音的眼皮动了一下,似乎看了他一眼。张半语慌忙跪倒,说,我是不是太急于求成了,我不是为自己找,我是为了一个前缘。他听见外边敲钟,然后是鸣鼓。他走出来看是骞浮生,在那儿幽幽地站着。她说,我知道你在里边祈祷,我给你一个支撑。
于所长的太岁殿进展很快,他每天去都有变化。这里供奉着六十位太岁神,每个人都可找到与自己对应的本命神。张半语看出这个工程队对业务很熟悉,按图索骥,与省城的那座古刹的太岁殿很相似。他对于所长说,三十万够紧的,你怎么花的?于所长笑了笑说,我让施工队的每个人都找到自己的太岁,然后给他们祝福祈祷。张半语说,就这么简单?于所长说就这么简单,不少人今年有犯太岁的,祈祷了就等于免灾了。于所长诡异地撇撇嘴。张半语说,喝了不少的酒?于所长说,他们有半年没有活了,不干活手里都痒痒。你是属牛的,今年犯太岁,应该拜一拜。张半语笑了笑,真的走到自己对应的太岁前拜了拜。于所长说,我这个人不会说话,你来了,这里的变化真是不小,你算是一个能人。张半语对于所长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说,你也会说这样的奉承话,打住吧!其实,我修建这座太岁殿是让人们有一种对神灵的敬畏,不能什么都不怕,天老大,地老二,自己就是老三了。于所长看了看张半语,说,我有些佩服你了,真的。说完,咂了咂嘴。
从转天起,他叫于所长和骞浮生等人每天开山门后,都要同时喊一声,开门咯!他还让于所长伴一声咳嗽。于所长问,为什么呢?张半语把所里人叫齐了说,我们是给寺里面那些黄鼠狼啊,刺猬啊,蛇啊,狐狸啊提个醒,打声招呼。嗨,有人来了。大家都觉得稀奇,说,我们在灵山寺这么多年没有做过,这不是封建迷信吗?张半语说,这不是封建迷信,这是敬重生命。于所长问,敬重谁呀?张半语说,万物都有灵嘛。我们在开山门前的一刻,谁能预知在里边是悲伤的狐狸,还是喜乐的小兔呢?我们能做的,就是朝阳升起,让那清新的水汽、无穷变幻的光影给寺里一片安静,然后让我们的心房也能沉静。我们每天都在这里关一扇门,然后明天再开一扇门,大约就是人生吧。于所长说,我们不懂,你让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就喊开门吗,我就喊。不是让我咳嗽吗,我就咳嗽。我知道里边有几只狐狸,我还喂过它们食呢。有人喊着,怎么观音不管呢,观音能让这些东西在里边折腾?张半语说,那是你的思想,观音能让所有的生物都快乐成长。有一个嘎小子喊,于所长,你看见狐狸没有说话呀,是狐狸还是狐狸精呀,漂亮吗?于所长说,别你妈瞎嚷嚷,你要是被狐狸精碰上,你小子的那点儿身子骨就完蛋喽。大家在笑,张半语看见骞浮生一句话没有说,像一个雕塑戳在那儿。
朱局长转天来到张半语办公室,严肃地说,现在什么时候,你还宣扬迷信,还这么大张旗鼓的。张半语给朱局长端来一杯茶,坐在那儿问,谁给您说的?朱局长说,你问这个没有用,我在这儿待了十几年,这儿的一砖一瓦都门清。你说的这些话,早已经传到了宣传部长那儿,让我告诉你,在这儿干就好好干,不好好干,就回省城。张半语问,怎么叫迷信呢?朱局长拍了桌子,你说这些话还不是迷信吗?你迷信就算了,你还带领大家这么干,你是不是疯了。现在官场说每一句话都要小心,就怕踩着蚂蚁,你倒好,直接踩老虎了。张半语说,我说的这些故宫现在还这么做,我是到那儿亲眼见过的。故宫都这么做,我们为什么不能呢?这个规矩从清朝就有了呀。朱局长生气了,说,我不管故宫,我这儿也没有故宫,反正你不能这么做。宣传部正准备通报批评你,你也没有脑子,都什么时候还搞这些东西。说完,朱局长责令于所长召集文物所开了会,会上朱局长毫不客气地批评了张半语,不能再胡乱这么搞,要清理封建迷信的东西。大家没说话,张半语也不言语,骞浮生陡地插话,不是故宫也这么搞吗,故宫也错了?朱局长瞥了她一眼,提高嗓门说,你那是听说的,你看见了吗?即便故宫这么搞也是个别人,他们错了,我们不能跟着错。
会没开完,外面洋洋洒洒下起了雪。
第三天,宣传部对张半语的通报就下来了,措辞很严厉,雪也跟着下了三天。
太岁殿开殿了,来的人还真不少。于所长跑前跑后张罗着。朱局长被请了几次都没有来,说,我是官场的人,不来是对我负责。于所长对张半语说,香火钱多了,是不是需要一个制度,免得以后嚼舌头根子。张半语说,对,你做一个。于所长说,还是让骞浮生做吧,我没那两下子。骞浮生就做了一个制度,很严谨。打开香火箱子,必须要三个所长都在场,少一个都不行。于所长嚷嚷着,不用三个人,我跟骞浮生两人就够了。张半语没有说话,点了点头。骞浮生问张半语,是不是要跟朱局长说一声,免得今后麻烦。张半语说了一句,你送去就行。于所长眯缝着眼睛,嘟囔着,找他就是麻烦。
张半语从骞浮生处知道后院有个小屋子,放着不少过去灵山寺保留的经书,于是兴致勃勃地跑过去翻看。经书不多,放了四个铁皮柜子。拿出来都是霉味儿,有时候翻着翻着书页就掉了下来,张半语很是心疼。他叮嘱骞浮生要按照藏经阁的办法保护这些书,骞浮生说,需要花钱,以前说过,都没落实。张半语说,经费我说,事情你办。我们应该把这一切经典看得比我们的生命更重要,比任何珍宝更重要。骞浮生走后,张半语抛弃了一切杂念,不经意间在《大乘论》和《小乘论》两本经书之间看到三页小册子,上面画着一座座山峦还有一道道河流,在中间一座山的旁边批注为灵山,说有东南西北灵山之说,但在中部也有被遗忘的灵山,虽不大,却道行颇深。张半语一惊,忽然有所悟。他曾经问过许多人,查过资料,在这里从来没有灵山一说,所以灵山寺是一个千古之迷。这个小册子谁写的,谁留的,难道暗示这里有过灵山一说,才命名为灵山寺?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条缝隙,却怎么也钻不进去。
他又熬到单位的人都走空了,屋里出现了他所企盼的空寂。他又拿出二胡,想想拉什么曲子,他又想起《良宵》。于是,他咬定青山默默地拉着。张半语想拉走天上的星星,拉走飘浮的云,拉出一块儿净天,只能容下自己。蓦地,张半语发现自己似乎在等着谁。可拉了好一会儿,没有人叩门。他不愿意拉了,懒懒地扔下二胡,拎起提包,走出小院。回头搜索其他的屋,没有泻出一丝灯光。路过传达室,张半语神差鬼使地问大爷,骞浮生走了吗?大爷说,走了。他再问,是自己走的吗?问完,张半语觉得自己有些卑琐。大爷倒无所谓,回答说,不,跟别人走的。张半语走出老远,听到大爷后面喊着,是一个男的。张半语知道今晚是骞浮生值班,这个男的是谁?张半语觉得自己有些松动,就是妻子走了以后,自己身边缺了什么,想补充但又困难重重。
在一家常去的小酒馆,他要了喜欢吃的一盘鱼香肉丝、一盘麻辣豆腐,再加上二两老白干。其实他不爱喝酒,走出小酒馆时,他满嘴火烧火燎,胸里好像生起了一炉火,熏熏地难受。推开自己的房间,四周还是那么阴冷,一个人躺倒了,全家安静。他仔细回顾着自己,研究生毕业后就到了省博物馆,做文物做了十几年,成为全省最年轻的研究员。他担任过中层,也有光环,是副馆长的备选,可几次下来都没有成功,总是说他还年轻。他曾娶过天使般的妻子守护自己,也曾期待吻一下儿子或女儿那稚嫩的脸颊,但他们都化为一缕青烟。南方的一家博物院请他过去做艺术监理,年薪十几万。在他犹豫的时候,他到了灵山寺,这里有他的痛和结。他好不容易改变了这个单位的气场,又被通报,弱弱地撑不起个框架来。一颗泪溢出眼角,张半语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他每次气馁了都要去寺里,站在观音跟前念几句。他觉得自己还是逼仄,他记得岳父也是他的老师在老婆葬礼上说过一句话,心要有所爱,最好很简单,不要那么复杂。你心有所爱了,世界就变得大起来。张半语觉得这话对呀,自己现在爱谁呢,有什么爱呢?一切都冷漠了,世界自然就跟着你小起来。回到宿舍,他睡不着觉,就按照三页小册子开始画图,发现周围的山都有名字,恰恰就是灵山寺这个地方没有山,那么灵山是从哪来的?
春天来得很快,院子里的树枝开始发绿了。
张半语让所里的人开始整理那些经书,还请来了省博物馆的专业人士作指导。大家忙起来,张半语说,如果能背下来《心经》,就一边整理一边朗读。真有人朗读,有读错的地方张半语过去纠正。他让于所长来,于所长说不懂,我也不会朗读,我就会浇水,还有收门票注意有没有小偷。朱局长来过一次,当众没说什么,走的时候对他说,我知道你对通报不满意,我也知道故宫确实这么做过,这对我都不重要。我就是让这里不出事,你现在让大家朗读《心经》,说实在我不赞成,但也不反对。这件事你就自己弄,别出动静。我们不是教徒是事业单位的干部,朗读什么不是你能定的,最好就是封嘴。张半语问朱局长,咱们这地方有过灵山吗?朱局长摇摇头,我们哪有山,周围就是这么几座山,山的名字从来也没有叫灵山的,除此就是一马平川,有不少老百姓一辈子连山都没有见过,懂吗?说到这儿,朱局长饶有兴趣地问,灵山寺的寺源你找到了吗?张半语困涩地摇头,朱局长敲着桌子,这个对你对我对全市都很重要,你别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又是一个周末,没等下班,单位的人都走净了。骞浮生抱着一把崭新的琵琶兴冲冲地走进来,一脸的花朵。她对张半语说,咱俩合一合?张半语诧异地问,你会弹琵琶?骞浮生右手一个漂亮的扫弦,满屋叮叮当当落下悦耳的音符。张半语愕然,你怎么会弹琵琶?骞浮生说,我在文物所当过会计,凡是会拨拉算盘的人,都会弹琵琶,不是有这句话吗,大珠小珠落玉盘。张半语静了下来,问,你怎么才拿来琵琶和我合作呀?骞浮生坐下,说,现在拿来也不晚呀。张半语和骞浮生两个人对了对弦,骞浮生说,以后你别总去那个小酒馆,我可以过来给你做饭,我的手艺不错呢。张半语笑了,请不起呀。骞浮生问,怎么了,怕有人说闲话?你是孤男,我是寡女,怎么了。张半语说,你是不是不想在这里待了,想去省城?骞浮生点点头,这里我待够了,都是痛。张半语问,两次婚姻的心悸?骞浮生摇头,很多事你不知道,反正我一个女人承担的都是你们男人给我的压力。我失眠了三年,我想我可能得了抑郁症,因为我想死。那天晚上,我到你办公室听你拉二胡,你还记得吗?就在那天,我看到了希望。张半语问,什么希望呢?骞浮生笑了笑,我要你带走我,我可能不是你的女人,但我希望你能带我离开这里。张半语说,你怎么知道我就能带你走呢?骞浮生说,你知道我是孤儿,只是我的养母说是在厕所发现了我……我的悲剧就是总去找希望,结果都是失望,甚至是绝望。
两人不再说话。
张半语先拉《良宵》,骞浮生随着二胡的旋律,弹着和声。《良宵》拉完了,是《二泉映月》,是《雨打芭蕉》,是《喜洋洋》,是《步步高》。月儿上来了,领着满天的星崽儿。屋里暗暗的,全凭着一扇窗送来的夜光。不知什么时候二胡停了,琵琶也不弹了,余音活蹦乱跳地在办公室里玩着,唱着。张半语只感觉到四肢彻底松驰了,那些浮躁的东西从琴弦上都悄悄跑掉了。骞浮生问,美极了,是吗?张半语赞叹着,你的琵琶弹得好极了。骞浮生眼窝里汪着一种复杂的神色,她说,朱局长也这么说我,于所长也这么说我。张半语不好再问什么,放下二胡,问,你想念你亲生父母吗?骞浮生说,不怎么想,只是希望能梦见他们。张半语凑近骞浮生,问,你爱过谁吗?骞浮生想了半天才说,我总是试图爱别人,可最后总是被别人暗算。我现在很孤单,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会踹门,我家的门都被踹坏了。我总是想上班,有了人就觉得不孤单了,特别是看见了你。张半语沉思一会儿,说,孤单并不意味着你孤独,即使你身处人群里,却可能非常孤独。骞浮生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说我,还是你自己?
张半语说,我说的是我。
雨一停就出了太阳,耀耀的刺眼。
一早,张半语发现自己开的那辆车,车玻璃和车身都有鸟粪,而且密密麻麻的。他以为鸟粪每辆车都有,仔细观察,就他的车有。张半语很奇怪,为什么我的车有,别的车没有呢,是这些鸟专门喜欢在我的车上方便?而且鸟飞得比较高,怎么就能这么准确地投放到我的车上。无奈,他就用水冲,用布去擦。但每次擦干净了,转天出屋门一看,车上又都是斑斑驳驳的。张半语这个人爱干净,容不得车上有这么多的鸟粪,就开始跟鸟较劲。后来他每次出来就仔细观察,发现自己总是把车停在宿舍门口的那棵老树跟前。这棵老树根深叶茂,几乎撑起半边天。很多鸟都爱在这棵老树上歇着。张半语注意到院子里的树越栽越多,于是乎吸引了很多鸟在这里徘徊休养生息。树多了,鸟就自然多了。而且这棵老树成了中心点,多的时候有几十只鸟在老树杈子上戳着。张半语的车就成了它们的排泄地。
春天来了,张半语有时候愿意在院子里散步,因为院子里的绿化很好,特别是春天来的时候万物复苏,各种花卉也舒展开来,奇花怒放,很是好看。他注意到别的房子跟前停的车,只要在树下的也会有鸟粪,但确实不如他的车多。他就分析这棵老树是鸟们最喜欢的地方。这棵百年老树的树杈这几年早就蔓过了宿舍的屋顶,密密匝匝的。每天的清晨和黄昏,他经常看见各种鸟在树杈上交头接耳,鸟鸣声很是好听。有时候在屋里看书,听着鸟鸣会有一种愉悦感。人与自然,人与鸟,就是一种密不可分的关系。灵山寺这么多年休养生息,鸟自然就会奔着这环境而来。在这群鸟中,喜鹊最多,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树杈上扑打着树枝。还有一种鸟叫不上名字,总爱发出咕咕的声音。有时候张半语读不下去了就闭上眼睛倾听着,像是跟自己说话。时间长了,就会有几只鸟飞在窗台上,好奇地看着他,朝他点着头。他也看着它们,就这么互相看着。有时候,张半语会在窗台上放上几粒米粒,鸟儿飞来就慢慢地吃,没有丝毫的抢夺感。慢慢地,窗台上就成了鸟儿常来的地方,看着它们机灵的小眼睛总是有一种惬意。时间长了,张半语对车上的鸟粪就不那么在意了,无非是多洗几次车。有时候刚洗完了车就会有好几处鸟粪沾在身边,弄得他哭笑不得。于所长有时候浇完了草坪就给他洗车,好奇地问他,怎么你的车有那么多的鸟粪呢?张半语就笑着回答说,咱灵山寺的鸟特别喜欢我的车。
鸟儿以前总是躲着人,人只要贴近了就扑棱棱飞走。这些日子他发现有时候站在树下,抬头看着鸟儿在树枝上休闲,距离很近,能看见鸟儿白色的腹部,鸟儿也不飞走,有时候还会给他唱歌,唱得那么动听。张半语读书时有了鸟儿的歌唱,也觉得距离生活和色彩那么近,灵感就随着鸟儿的歌唱而迸发。鸟是有感情的,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他有时候不看它们,它们还用嘴啄啄玻璃,让他看它们。有时候突然下雨了,刮风了,鸟儿就在窗台上悄悄躲着,互相抱团取暖。他觉得它们抵抗风雨的本能很强盛,想想我们人类和鸟儿不是一样吗。因为鸟粪,张半语对灵山寺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先前来的时候那种孤独和寂寞,不知不觉被排遣掉了。
中午,张半语馋了,又去了那家小酒馆,老板跟他熟了,就给他上了一盘炒腰花,还有麻辣豆腐,一碗青菜鱼丸汤。张半语看见老板坐在他身边,神色异样。老板神秘兮兮地说,前天来了三个人在这儿喝酒,都喝高了。我恍惚听到他们说什么灵山寺,还有观音莲花底下有个暗室,都是宝贝,还有舍利。张半语聚精会神地听着,急切地问,他们想干什么呢?老板说,不知道,我就是几次上菜和斟酒,听了一句半句的,后来他们都摇摇晃晃地走了。张半语站了起来,问,去哪儿了呢?老板说,不知道,看他们面生,不是本地人,说话像是陕西那边的。张半语说,你怎么知道?老板说,我小舅子是陕西那边的人,跟他们说话差不多。他们用当地话说以为我听不懂,我还能听明白几个词儿。张半语没有再吃一口,跟老板说,你不要跟任何人说这件事,说了你会有麻烦。然后就朝门口走,老板追了过去说,我在这几十年了,没有听说灵山寺观音莲花下面有暗室呀,是不是他们在瞎猜呢?张半语顾不上这个,回到文物所马上把于所长和骞浮生叫来简单说了说,立即要去朱局长那儿汇报。于所长叨叨着,不可能,我在文物所这么多年,灵山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没有我老于不熟悉的,怎么会有暗室呢。这就是多少年的传说而已,不必当真。灵山寺是个穷庙,有个屁宝贝呀。骞浮生也跟着说,那就是酒话,国家文物专家来做过测量,寺底下绝对没有什么空洞,倒是有暗河,夜静了,趴在地面上能听见水声,但很小。到了朱局长的办公室,朱局长听完笑了,说,屁话,哪有什么暗室,那是盗墓贼的想法。即便有,他们三个人扛着铁锨怎么进来?我们这儿监控设备那么好。于所长说,只要他们晚上能进来就会有报警器响,那头就连着我弟弟的派出所。多少次小偷想进来都进不来,进来了也没什么可偷的。张半语固执坚持说,一定要报警,找到这三个陕西人。我不管是酒话,还是屁话,见了他们就都会明白了。朱局长眨巴眨巴眼睛,张半语说,真出了问题,我们所有人都跑不了。朱局长不耐烦地说,好,好,老于,你去找你弟弟,有枣没枣打三竿!
走出朱局长办公室,于所长对张半语说,他就是个老狐狸。转身又对骞浮生说,还是个老色鬼。说完就自己走了,两个人朝单位走。张半语心里突然空荡荡的,他的兴奋也随着一种冷漠在降低。如果观音莲花座下面有暗室,可能会解开寺源的谜团。他突然想回省城博物馆了,前天跟省文物局的张局长打了电话,张局长的回答很简单,春节过后博物馆要竞聘,你回来竞聘副馆长吧。昨天晚上,是妻子去世整整两周年。他把旅行箱打开,抻出一块当年新婚用的窗帘挂上,又拽出一床当年新婚盖的被子,一对枕头。他躺在上面,觉得妻子就在身边。他知道自己活得太念旧,现在的人都很现实。妻子死了就死了,再找新的。骞浮生很难说是谁的女人,她就是想离开这里。自己就是一个符号,张半语是不想做符号的。生活就是一副日历牌,翻过去就不会回来了,你多较真也没用的。骞浮生在旁边走着没有说话,她看出张半语心事重重的样子。迎面过来一个男人和骞浮生说话,听出话音,是朝骞浮生要钱。骞浮生很生气,说,你一个男人还有脸朝一个女人要钱。那男人理直气壮地说,我的钱以前都给你了,现在你得还我。骞浮生说,废话,你以前的吃喝呢,你的话费呢,不都是从我那儿要呀。两个人纠结着,张半语不好走,也不好留。那男人对张半语一伸手直接说,要不你给我钱,我知道你现在是她的男人。骞浮生喊着,你要脸不要脸!那男人笑了笑,说,我没有脸,你还有脸在那儿长着,我只好找有脸的人要了。张半语走了,那男人要追,被骞浮生紧紧拽住,他听见那男人在背后喊着,找女人不要找我前妻这样的,她就是贪财的女人。他回过头对骞浮生说,你要找也得找官大的,找有钱的男人,你找他这个穷书生干啥呢!张半语回头见骞浮生狠狠扇了那人两耳光,很是脆响。
三天后,案子终于浮出水面。派出所于所长带人在距离灵山寺附近几米远的一个小客栈抓住了这三个人,确实是陕西人。而且抓的时候在晚上,这三个人居然在小客栈居住的房间里边开始挖,连续挖了四十多天,定位非常准确,已经挖到了灵山寺观音莲花的下面,而且分毫不差地对到了暗室。这个案子成为一个轰动的社会新闻。张半语和于所长、骞浮生走进了暗室,不大,三个人进去就基本站满了。里边确实有放着舍利的盒子,金镶玉,十分精致。盒子里有个手掌大的玉瓶,张半语说,舍利就在里边。骞浮生奇怪地问,谁的舍利呢?张半语看见盒子下面有一条深深卧槽,弯弯曲曲,如一条飞龙。这时候,朱局长和派出所于所长也挤了进来,空间就更加逼仄。张半语见过不少舍利,但有飞龙卧槽的还是头一次,按照常规,张半语戴上白手套细心地在卧槽触摸,突然碰到一个什么东西,“咔吧”一声,盒子打开,有一张纸。纸发黄,上面隐隐约约能看见字,墨迹很模糊了。张半语闭上眼睛,运着气。朱局长催促说,写的什么,快说说。话语在逼仄的暗室里传递着一种焦躁,张半语在几个人手机的灯光下仔细看着,看完了慢慢蹲下,然后站起来把纸重新放到盒子里边。他说,咱们出去说,在这里容易惊动先人。朱局长说,你应该把纸条拿出来,你不拿出来出去说什么?张半语说,我都记下了。
走出暗室,灵山寺里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张半语对派出所的于所长说,能不能清清这里的人,别惊动仙灵。于所长让下面的人清场。张半语说,我想见那三个人。朱局长很不高兴地说,你是不是应该先跟我们说说纸条上写了什么,别卖关子好不好。张半语说,我没有,我也不会,我就是准备把纸条里的话说出来,可要说得风清月朗,情真意切。灵山寺里终于被清空了,几个人在那儿站着,张半语说,在金代中期,有个叫阎灵山的医家从陕西来到这里看病,他是金代医家阎明广的后代。阎明广撰写了《子午流注针经》,开始流传。阎灵山到了这里用子午流注的针灸术救治好了很多人,其中有几个大户。后来,阎灵山患了伤寒死在这里,几个大户念他的救命之恩,筹钱修建了灵山寺。在火化他的时候,看到了阎灵山居然有舍利,才知道他不仅是医家,还是一个有道行的佛使。在修建过程中,这里的伤寒开始传播,死了很多人,几个大户也都害怕跑了。但修建的人依旧不减,反而越来越多,大都是得过阎灵山救治的人。灵山寺修成开光那天,只有参与的一个大户回来交付了剩余的资金,写了这条告示。朱局长疑惑地问,这么大的事件,怎么没有记载呀?大家看着张半语,张半语说,不知道,能记载的是少部分,大部分就记不下来了。朱局长闷气地说,这是你说的,怎么证明是真的呢?张半语说,怎么是我说的,白纸黑字,你还可以找人去那儿看啊。派出所的于所长纳闷地问,什么是子午流注啊?张半语说,那就是中医的事情了。骞浮生说,能修建这么一个有规模的寺,需要花很多的钱啊,那几个大户就能拿得出,而且为了一个医家,没有听说过啊。张半语说,我们不能用当今的事情去解释以前,以前倾家荡产回报不是新鲜事。派出所于所长把那三个陕西人叫到跟前,张半语走近问,你们怎么知道这里有暗室的?三个人不说话,派出所的于所长说,现在说了会减你们的刑期。其中一个说,干我们这行的人都知道这里有暗室,而且在乾隆年间就曾经盗过一次。张半语说,盗走了什么?那个人说,不知道,但留下记载不能动舍利。骞浮生憋不住问,明明知道有记载不让动,你们为什么还敢动舍利呢?
几个人不说话,朱局长没了兴趣。
春天过后,张半语接到调令回省博物馆。
天气一直放晴,暖暖的,院子里的黄檫树开花了,泛着青黄。绿坪上的三叶草也绽出了嫩芽,吮着就是一股香气。张半语正在收拾东西,于所长急急忙忙跑进来嚷着说,他妈的,朱局长和骞浮生在一家宾馆开房间被举报了,我弟弟把他们堵在房里。我弟弟问我怎么办,我听听你意见。张半语惊讶,但没有马上说话。于所长骂骂咧咧,这个老东西就是抓住了骞浮生的软弱欺负人家,应该马上通报宣传部。张半语定了定神,说,我马上走了,事情你定。于所长愤怒地说,你走了,人家骞浮生对你可是一片真心,你他妈的也不是个好鸟。说完转身走了,边走边说,我要把那老东西给骟了!张半语追出来对于所长说,你别牵连骞浮生。于所长扭头看了一眼,狠狠地说,你还知道骞浮生,都是你害的!张半语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
三天后,张半语开着那辆都是鸟粪的车回到省城。
临走的时候他去看望骞浮生,骞浮生闭门不见。朱局长怎么处理不得而知,但这条绯闻传播很快,半城的人都在嚼舌。张半语竞聘成副馆长,把二胡留在灵山寺的宿舍里,不再拉二胡了。张半语的春节是在灵山寺过的,跟所里的人一起包的饺子。这次回省城竞聘一顿忙活以后,抽时间去探望父母。父亲说,灵山寺有了自己的身份,就像人有了自己的名字,应该写进地方志,留下珍贵的资料才对。母亲说,算你小子有福气。那天母亲又熬了一锅小米粥,剥了几个咸鸭蛋。张半语对母亲说,咸鸭蛋有些咸了。母亲说,不是我腌咸了,是你口淡了,你在灵山寺的胃口变了。父亲问他,发现的舍利放在哪儿了?张半语说,放到省博物馆了,每天去看的人很多。父亲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本来很清净的,现在却热闹了。母亲悄悄说,听说你在灵山寺找到一个女人,能不能带过来让我们见见面?张半语吃了一惊,问,您这是听谁说的?父亲说,你就说有没有吧。张半语没有说话,母亲说,我和你父亲不在乎是几婚,在乎你是不是喜欢她。张半语说,我自己都没有弄清楚喜欢不喜欢她。
夏天,张半语带着国家文物局的专家来这里,主要是审查修缮灵山寺十八罗汉的进展和资金使用情况。于所长当了文物所所长,骞浮生免职,留在文物所。过去的一个副局长当了局长,朱局长降职到了一个乡镇当了宣传委员。晚上,张半语拒绝住在宾馆,还是住在过去的老房间。他在灵山寺闭门之后独自走进去,站在观音跟前低头沉思。他回到省城后找到一个老中医了解,子午流注是根据《内经》得来,就是治病要因人因地因时,其中因时又是根本的精髓。给谁治病,都要遵循道理的,不能都是一服药一根针。这个老中医遗憾地说,子午流注现在快失传了,那是中医的瑰宝呀。张半语听完琢磨许久,子午流注讲时辰,其实自己也应该举一反三,每个人都不一样,怎么就非得要跟自己一样呢。这次,他回来见了骞浮生几面,心里总是一动一动的。骞浮生看见他很淡然,两个人说话都很客气。后来张半语知道,一旦客气了就是冷漠,或者怨恨。
转天一早,张半语看见于所长带着人列队开山门,嘴里喊着我们来了,我们来了。张半语问于所长,是因为我来了你们才这样的吗?于所长说,你走了就开始这样,还是你说得对,让大家敬畏点儿什么,关照点儿什么。灵山寺的香火更加旺了,太岁殿的人也不少。张半语看见舍利盒子里那张关于阎灵山子午流注的告示开始卖了,一张五块钱。人们排着长队在购买。
晚上,张半语又去了江边,看着月色里的灵山寺有了别样的感受。他听到灵山寺传出来击鼓和敲钟的声音,传得很远。江水缓缓流着,有一艘渔船在江中心走着,有人在船上唱着渔歌,远远传来很是动听。回到了灵山寺的宿舍,张半语又拿出很久没有拉的二胡,拉了一会儿没有了音律。骞浮生神差鬼使地走进来,坐在他对面。张半语吮到她身上带来的一种香气,不知道是不是院子里黄檫花开的那种味道。骞浮生问,你没有拿走二胡,是不是给我留的?张半语问,你那琵琶呢?骞浮生说,摔了。张半语睁大眼睛,摔了?骞浮生说,摔得四分五裂。我想要是心也这么掏出来摔,那该有多好啊!张半语有些心疼,他不好再问,便给骞浮生拉《良宵》,拉得如泣如诉。骞浮生陡地哭了,很是伤心。张半语没有理会,继续拉着,骞浮生拽住了他的弓子,幽幽地说,你别拉了,你这是在锯我的心。你就不知道问问我,我和朱局长在客房干什么了,我为什么要跟朱局长去客房。还有谁举报的我,为什么举报我。张半语感慨地说,这些我都不感兴趣,但我知道你肯定是受了委屈。我跟你说,心是拉琴的根本,只有根本厚实,才有可能传达出有价值的内涵。一切艺术都是如此,琴也不例外。如果舍本逐末,于技艺手法等方面花功夫,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达到高境界的。从这个道理出发,我们也可以说,拉琴很大的讲究在于养心,在于正心呀。心正则琴声正,心远则琴意远。骞浮生说,今晚你听见有鼓声和钟声吗?张半语说,听到了,我知道是你敲的。你先敲的鼓,后敲的钟。
月挂中天。
一群乌鸦在灵山寺上空飞着,发出嘎嘎的声音。
张半语在那棵老树下,抬头看见很多鸟在树杈上歇息着,互相呼喊着什么,使夜色更加沉寂。他发现骞浮生还没有走,和他并肩站在老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