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志威,文志敏,金利霞
(广东省科学院广州地理研究所广东省遥感与地理信息系统应用重点实验室/广东省地理空间信息技术与应用公共实验室,广州 510070)
2020 年初新冠肺炎疫情(COVID-19)在全球范围内蔓延对世界经济造成前所未有的严峻冲击,不仅严重威胁人们生命健康,而且对社会经济系统的正常运作造成极大的影响。中小企业作为中国经济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稳定就业、繁荣市场、推动创新等方面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由于存在规模小、现金流压力大、抗风险能力低等特点,中小企业极易受到外部宏观环境的影响。特别在新冠肺炎疫情冲击之下,正常的交通联系与人员流动受到严格限制,全球中小企业不得不面临原材料供应中断、订单预期减少、运营成本高企等问题,企业破产风险剧增(黄茂兴等,2020;王正位等,2020;Dai et al.,2021)。不过,随着国内疫情得到有效控制,各级政府积极推动企业的复工复产,从2020 年第二季度(2020Q2)开始整体经济指标迅速反弹,展现了中国强大的经济韧性。
近年来,经济韧性(economic resilience)概念由于在分析区域和地方如何应对冲击进而理解从危机中恢复和转型的独特作用,受到区域经济地理学界的广泛关注。国内外学者从不同空间尺度(国家、地区、城市等)对不同经济主体(地方政府、行业部门、企业等)如何应对外部环境冲击,并从中实现复苏形成一系列研究成果(Davies et al.,2009;胡晓辉,2012;Martin et al.,2015;Sensier et al.,2016;Giannakis et al.,2017;李艳等,2019;刘逸等,2020)。需要指出的是,现有研究的时间维度大多关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中长时期(Davies et al., 2009; Giannakis et al., 2017; 胡晓辉 等,2018),对于较短时间维度经济韧性的特征与演化则关注较少。事实上,外部环境冲击既可能是源于技术变革、去工业化等长期“慢性燃烧”(slow burn),也可能来自突如其来的破坏事件(如自然灾害、战争、金融危机、流行病)。在社会经济领域,特别是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后,经济韧性概念迅速成为国际前沿学术研究话题(Simmie et al., 2010;胡晓辉,2012;Martin et al., 2016;杜志威 等,2019;李连刚等,2019)。新冠肺炎疫情的暴发使得世界经济陷入自20 世纪30 年代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经济衰退,进一步激发学术领域和政策领域对经济韧性的兴趣。尽管新冠肺炎疫情在危机属性上有别于2008年的金融危机,但以COVID-19为代表的公共卫生事件提供了一次探索和评估区域韧性的机会(Gong et al.,2020;Hu et al,2021),有助于分析突发危机事件下短期经济韧性特征与机制。
结构(structure)和能动性(agency)是影响区域经济韧性的2个主要因素。结构因素通常从宏观尺度出发,将资源禀赋、产业组合、人力资本作为解释区域经济韧性空间差异的关键要素(Caro,2015;Doran et al.,2015;Tan et al.,2020);而能动性因素则聚焦于微观尺度上不同类型能动主体(agent)在响应外部冲击的动机与行为(Bristow et al.,2014;David,2018;Grillitsch et al.,2019)。不过,已有研究更多地通过分析结构因素阐明区域经济路径发展演化,对于能动性因素的关注则比较欠缺(Davoudi et al., 2012; Bristow et al.,2014;Grillitsch et al.,2019)。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认识到经济主体的能动行为有助于理解区域经济重塑和新兴产业形成过程中的微观复杂机制(金利霞 等,2019;胡晓辉 等,2020,2021;Kurikka et al.,2020;李伟等,2021),并指出如果过于侧重结构因素将造成对能动主体自主选择和创造性能力的忽视(Martin et al., 2015; Kurikka et al.,2020;Tan et al.,2020)。
鉴于学界目前对主体能动性的理解仍较为空洞(李伟等,2021),本研究基于广东省东莞43 家中小型制造企业的访谈,试图基于能动性视角探索短期经济韧性的动态演化过程,总结不同阶段中经济韧性所表现的特征;同时,构建“结构-能动性”研究分析框架,从企业层面来解释影响经济韧性重塑的微观机制。以期有助于探索突发外部冲击下微观经济个体实现迅速恢复的关键要素,为宏观层面提升地区经济抗风险能力提供启示。
经济韧性的概念源于拉丁语resilire(韧性),从20 世纪40 年代开始,韧性概念被广泛应用于物理学、生态学、心理学、精神病学、管理学等学科。在地理学领域,韧性在解答“为什么一些地区能够实现自我恢复,而另一些地区却陷入衰退”这一经典问题上引起学者们的浓厚兴趣(Hassink,2010;Martin,2011;Boschma,2017)。回顾经济韧性相关文献,学术界对该术语的理解存在均衡和非均衡2种不同的思想。均衡思想通常假定经济体存在一种或多种均衡状态(Pendall et al.,2010),即具有韧性的经济体能迅速恢复到冲击之前的状态或路径(工程韧性中“单一均衡”),或进入一种新的状态或路径(生态韧性中“多重均衡”)。均衡视角符合新古典经济学中市场力量具有自我调整作用的观点,侧重于评估经济体是否能抵御冲击或恢复至冲击前状态的能力,其经济韧性的强弱取决于经济体从冲击中“回弹”(bounce back) 速度的快慢(Holling, 1996; Martin et al., 2015)。在现实中,经济体却经常受到经济衰退、制度变革、技术突破等重大扰动和冲击,不可能稳定在某种平衡的状态或路径中(Pike et al.,2009;Martin,2011;Martin et al.,2016)。Martin 等(2016)将经济韧性描述为“一个持续的演变过程,而不是恢复到(先前存在的或新的)稳定平衡状态”,强调经济系统的非均衡性和动态演化性。由此,部分学者提出基于非均衡思想的“适应韧性”或“演化韧性”,关注经济系统的长期适应过程,强调经济系统可以重组组织结构,突破原有路径从而形成新成长路径(Pike et al., 2009;陈学金,2013;Martin et al., 2015)。基于冲击的时间性,可以将经济韧性概念区分为短期适应(adaptation) 和长期适应力(adaptability)(Pike et al., 2009; Boschma, 2017;胡 晓 辉 等,2020):前者与均衡思想相关联,关注经济系统受冲击后在较短时间内恢复至原来状态的能力;后者则纳入非均衡思想之中,强调经济系统经历成功转型从而创造新的发展路径的长期能力。
结构与能动性作为人类学科和社会学科一直探索和争论的焦点议题(陈学金,2013),也是影响区域经济发展演化的2 个重要因素。Giddens(1984)在结构化理论(structuration theory)中指出,能动性既依附于特定社会结构中,又在与社会关系的互动中起到积极的构建作用。在经济韧性研究中,结构因素通常从宏观尺度的经济结构、人力资本、基础设施等出发,解释不同地理空间在抵御或应对外部冲击时所表现出的差异。普遍认为,具有多样化产业结构和强大创新能力的地区具有更强的经济韧性,其中经济多样化可以防止由于单一产业而造成的路径锁定,当冲击到来时能有效地将风险分散到不同产业组合中(Davies et al.,2009;Simmie et al.,2010;杜志威等,2019),而多样化产生的知识溢出是促进区域创新能力形成的关键(Sensier et al.,2016;Giannakis et al.,2017)。
尽管学界对能动性的关注度相对较低,但近年来能动性因素在塑造区域经济韧性的作用方面(Bristow et al., 2014)开始得到重视,部分学者指出特定关键能动主体的独立自主选择行为和具有创造性的能力甚至决定着区域发展路径未来的演化方向(David, 2018; Grillitsch et al., 2019; Huggins et al.,2020)。相较于结构视角,能动性视角强调能动主体(agent)具有自主选择和创造性能力,可以通过预测、学习、模仿等行为,逐步适应内外部环境变化以抵御危机的冲击(Bristow et al.,2014;Kurikka et al.,2020)。从分类上,可以将能动性区分为维持能动性(maintenance agency) 和变革能动性(change agency)(Coe et al., 2011; Kurikka et al.,2020),分别对应前述的短期适应和长期适应力。具体而言,维持能动性适用于分析短期危机,一般通过合理化和过渡性的手段来应对危机冲击以迅速恢复到原本的发展路径;而变革能动性需要一个中长期的时间维度,强调结构发生根本性转变或形成新成长路径。Grillitsch等(2019)进一步将变革能动性细分为熊彼特主义创新精神(innovative entrepreneurship)、制度企业家精神(institutional entrepreneurship) 和地方领导力(place-based leadership),强调区域发展路径的塑造需要形成“三位一体”的集体能动性(collective agency)。
要理解能动性在区域经济发展中所起的作用,需要关注能动主体在外部冲击中的表现(David,2018)。事实上,一个地区的经济韧性来自于众多异质能动个体(企业、工人、公共机构、政府等)的响应和互动(Martin et al.,2015),形成企业家精神、制度能动性、社会文化价值等影响区域经济韧性的多元能动类型(Hu et al., 2018;胡晓辉 等,2021)。企业家主体(entrepreneurial agents)则被认为是刺激地区经济变革的催化剂(Lippmann et al.,2016)。企业家不仅可以对危机风险进行预测和识别,并且能够采取积极的、变革的措施来克服甚至推迟危机的影响(David,2018)。当冲击发生时,企业家主体会采取一系列临时性应对措施,如通过出售部分资产以降低成本和维持盈利能力,或者通过新颖且冒险的方式寻找新的市场利基(Latham,2009;Smallbone et al.,2012;Martin et al.,2015),从而开拓新的增长领域和发展路径。Kurikka 等(2020)将能动性与机会空间(opportunity spaces)的概念相联系,指出机会空间为未来区域经济发展提供了可能性;而偶然性外部冲击正是机会空间产生的窗口,不同的行动主体根据自身的能力、网络、资源和权力来感知机会并创造机会空间。
为进一步深化和完善对经济韧性的理解,构建了“结构-能动性”的经济韧性分析框架(图1)。首先,结构与能动性之间存在互为因果关系,能动性在受到结构条件支撑或阻碍的同时,也能创造性地作用于结构因素。其次,能动主体的独创性和预期行为不仅能够从其以往的经验中预见危机发生,而且可以主动地适应以减轻冲击所带来的短期动荡(Bristow et al.,2014),甚至可能改变或推翻某些周期性规律(Davoudi et al., 2012)。对于企业而言,企业家的过往经历、机会感知、目标期望、可获得资源等因素影响其个体能动性的发挥。同时,能动主体并不是完全孤立的,在面对风险时有集体化和组织化的倾向(Bristow et al., 2014)。企业家与其他能动主体(上下游企业、高等院校、社会组织、政府等)通过供应链、社会网络、合作关系、共同认知等方式建立分层和重叠的联系,形成基于集体商议和决策的集体能动性(胡晓辉等,2021),以适应危机冲击下不断变化的环境。最后,能动性是一种基于空间限制的理性(Huggins et al., 2020),能动主体将不可避免地嵌入其工作和生活的多元制度、经济和社会关系中,受到来自经济基础、制度安排和基础设施等方面结构因素的影响。
图1 “结构-能动性”的经济韧性分析框架Fig.1 Analytical framework of economic resilience based on a structure-agency perspective
作为中国典型的外向型制造业城市,东莞的经济外贸依存度(进出口贸易总额/国内生产总值)居全国首位,其中小制造企业极易受到外部环境波动的影响。因此,以东莞为案例有助于深入研究新冠肺炎疫情冲击下中小制造企业主体的能动行为与应对。
数据主要基于2020 年8―11 月在东莞进行的5次企业座谈,访谈对象涉及43 家中小制造企业的企业负责人、运营主管以及人力资源部门经理,受访企业涵盖鞋品制造、包装印刷、家具制造、电子信息、电气机械、纺织服装、食品加工等7个行业(图2)。企业座谈主要采用半结构式访谈的形式,内容涉及5 个方面:1)企业生产经营基本情况(包括成立时间、主要产品、员工规模、产值税收等);2)新冠肺炎疫情对企业生产和主营业务的影响,主要体现在2020 年前三季度营业额销售和用工情况;3)疫情冲击下企业生产经营和用工环节面临的困难和挑战;4)企业自身及所在供应链上下游环节应对疫情冲击的具体策略;5)企业对地方政府的态度和需求,包括基础设施、公共服务和政策配套等方面。每家企业访谈时间为45~60 min,根据录音记录整理成为文字材料并进行统一编码,以保证访谈信息的有效性和一致性。
图2 东莞市访谈中小制造企业的基本信息与空间分布Fig.2 Information and spatial distributions of surveyed small and medium-sized enterprises
考虑到中小制造企业的异质性,在访谈样本选择时注重企业的多样性,力图做到在行业分布和空间分布上的均衡。在所有企业样本中,11家成立于20世纪90年代,19家成立于2000―2009年,13家成立于2010年以后。参考国家统计局印发的《统计上大中小微型企业划分办法(2017)》(国家统计局,2017)标准,样本中有9家属于中型企业①中型企业:从业人员为300~1 000人且营业收入为2 000~40 000万元,34家属于小型企业②小型企业:从业人员为20~300人且营业收入为300~2 000万元。此外,相关性分析中涉及的规模以上工业企业从业人员平均人数、第二产业GDP总量、第三产业GDP总量、小学学校数、卫生事业机构数、病床床位数等社会经济统计数据均来源于《东莞统计年鉴2020》(东莞市统计局,2020)。
2.2 分析方法
由于定量分析方法无法很好地解释微观经济主体在应对外部冲击所表现的能动性(Cowell,2013),本研究采用以定性分析为主,辅以定量分析的方法。定性分析主要基于对中小制造企业的深度访谈,以阐明企业主体如何应对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冲击。定量方法采用相关性分析,用于检验产业人口与产业结构和基础设施在空间上的匹配程度。
从冲击强度和持续时间2个方面刻画短期经济韧性,其中,冲击强度主要反映疫情冲击对企业的影响程度;持续时间反映企业恢复到冲击前水平所经历的时间。借鉴工程韧性(Martin et al., 2015)的观点,当经济个体在面对外部冲击时依然有能力维持其经济活动或能够迅速恢复至正常经济活动状态,则被认为是拥有经济韧性的表现。从2020年2月底国家做出统筹疫情防控和经济社会发展、有序复工复产重大决策开始,东莞主要经济数据自2020年3月开始稳步回升,2020第三季度(2020Q3)经济增速首次由负转正实现稳步复苏③http://tjj.dg.gov.cn/tjzl/tjfx/content/post_3379186.html。基于此,以季度作为时间节点,当企业不晚于2020Q3 恢复至往年同期正常产能视为具有较强的经济韧性,当企业晚于2020Q3 仍未恢复至往年同期正常产能视为经济韧性较弱。
在受访的43家中小制造企业中,接近六成(25家,占比58.14%)的企业表现出较强的经济韧性,有近1/5 的企业(8 家,占比为18.60%)甚至在2020 Q2 已经恢复至往年同期70%以上正常产能。分行业来看,纺织服装、鞋品制造、家具制造等劳动密集型行业的经济韧性普遍较弱,其原因是疫情期间全国许多地区实行交通限制措施,企业普遍面临因用工短缺而无法正常生产;而电气机械、电子信息等技术密集型行业得益于疫情期间自动化和数字化需求的增加,呈现较强的经济韧性。
在时间维度上,本研究发现经济韧性并不是企业与生俱来的固有属性,而是随着时间推移呈现动态特征,结合能动性视角,将短期经济韧性的动态演化划分为认知(cognitive)、适应(adaptive)和重塑(reconstructive)3个主要阶段(表1)。
表1 能动性视角下短期经济韧性的阶段特征Table 1 Stage characteristics of short-term economic resilienc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gency
认知阶段为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之初,具体时间段从2020 年1 月明确病毒出现人传人现象开始至2020年2月底有序复工复产,此阶段经济韧性相对较低,企业能动性作用的发挥被动受限。由于新冠病毒导致的新发传染病存在很大不确定性,制造企业对此次外部冲击几乎束手无策。绝大部分(38家,占比88.37%)的企业表示受到新冠肺炎疫情冲击的影响,主要表现在订单需求量减少、生产运营成本上升、工人返岗不足、防护物资短缺等方面。当被问及应对本次冲击的计划或准备时,约95.35%(41 家)的受访企业表示,他们既没有任何计划,也没有准备好应对此次突发公共卫生危机的冲击。就能动性而言,能动主体需要基于所获得的有效信息作出决策,但在疫情刚出现时企业无法判断其影响程度和缓解时间。
在信息有限的情况下,企业仅能依靠官方渠道认识和了解新冠肺炎疫情的最新动态,通过微信群、QQ 群等方式获知员工身体状况和通告防疫注意事项。由于无法评估新冠病毒的传染性和危害性,企业者更多地选择放弃正常的生产运营,保持观望的态度,做好员工的健康申报和管理,避免人员的大规模集聚和近距离接触。在此阶段,企业甚至无法决定何时或在何种程度上开始复工复产,只能适时调整和优化疫情防控措施,在条件非常有限的情况下为复工复产做好部署。
以2020年2月底东莞全力推进企业复工复产为标志,企业开始进入适应阶段,此阶段的经济韧性持续增强,能动性作用也从被动认知转为主动适应。尽管全国范围内疫情尚未得到完全控制,但是制造企业在落实疫情防控工作的前提下有序开展复工复产,东莞也成为国内复工复产最快的城市④根据智通人才发布的《企业复工复产指数(制造业篇)》,截至2020-03-01,东莞市97.18%的制造业企业已复工复产。得益于中小制造企业的灵活性,在此阶段企业更多地采取过渡性的替代策略应对,如承接临时订单、转产防疫物资。以大朗镇某针织企业为例,复工之初企业用相对较低的价格从日本承接部分服装订单以满足产能需要,同时积极响应政府号召,转产口罩和防护服;而在2020年5月份疫情受控后,该企业表示已经放弃此类替代性订单,重新恢复至其原有欧美市场订单业务。值得注意的是,处于适应阶段的经济韧性呈现类似于工程韧性的“回弹”特点,即具有较强经济韧性的企业能迅速地调整其经营行为,以促进在较短时间内恢复至疫情发生之前的生产经营状态。
随着2020 年5 月全国范围疫情防控进入常态化,中小制造企业的能动性作用得到充分发挥,经济韧性的重塑极大地提升了东莞制造行业整体效率水平。尽管企业所采取的应对方式存在显著异质性,但有较强经济韧性的企业普遍具备较强的学习能力,在复杂的外部环境中敏锐地发现潜在的客户需求,并且灵活地调整产品服务以满足需求。相较于大部分服装企业转产口罩等防疫相关产品,凤岗镇某女性服装企业在疫情期间迅速调整其产品定位,有针对性地推出具有抗菌功能的实用贴身衣物,企业销售业绩在第一季度严重下滑的情况下,在第二季度已迅速恢复至往年同期的90%。另外,处于重塑阶段的企业行为更具创造性和战略性,能够根据社会经济环境变化积极谋求转型以形成新竞争优势。在受访的29家以外销为主的中小制造企业中,有23 家企业(占比79.31%)表示未来将继续调整市场部署,转外销为内销,推出更多适应国内用户市场的产品。
由此可见,短期冲击下能动主体大多数应对方式都属于适应和重塑等行动范畴,根据外部环境的变化,持续改变能动主体自身的定位与适应,能动性的作用主要表现为具有短期适应特点的维持能动性,相反具有长期适应力的变革能动性尚未得到充分展现。
尽管重大外部冲击不可避免地破坏原有发展路径,但具有创新精神的企业家能够借助技术关联(technological relatedness)的溢出以及对机会空间的感知和把握,创造出新的技术、产品和就业机会(Grillitsch et al.,2019)。一方面,技术关联强调新产品与现有产品之间存在共同或互补的关联性,与现有产品的技术关联程度越强,所积累的知识、技能和经验能够应用于新产品生产的可能性则越高(赵建吉等,2019;李伟等,2021)。受访企业普遍认同这一观点,超过六成(17 家,占比为62.96%)具有较强经济韧性的企业推出的新产品从其具有较强技术关联的现有产品衍生和分化而来。而且,具有较强经济韧性的企业往往嵌入那些正在引领长期技术变革浪潮中,不仅能在疫情期间保持营收连续性,而且还能抓住未来新的增长机遇。受访43家企业中有5家企业实现逆势增长,其产品无一例外与服务机器人、智能电器等自动化和智能化趋势相关。正如石龙镇某电子企业董事长所述:
“今年(2020 年)虽然面对疫情等诸多不确定因素的挑战,但公司产品与5G 息息相关,前景非常乐观”。(访谈时间:2020年10月)
另一方面,短期经济韧性的重塑往往是由所感知到的“机会空间”和对未来的期望所驱动的。企业能动主体结合自身知识和技能,通过发展个体能动性,对可预见的未来机会采取一系列适应性行动。以塘厦镇某智能控制企业为例,疫情期间该企业意识到市场急需一款能进行人脸识别并测温的产品,依靠自身人脸识别技术,成功推出无接触式自动测温门禁产品,该企业在2020Q2 实现营业收入同比增长接近10%,并迅速占领国内40%的市场。
当被问及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经历是否有助于应对疫情危机时,几乎所有企业都持否定态度,其原因是2次危机在性质上存在显著差异,这有力地支持了Hu 等(2021)的判断。相较于2008 年经济危机主要涉及现金流、汇率等金融领域的影响,新冠肺炎疫情对中小制造企业的冲击是多方位的——不仅造成了因全球价值链中断而引发的生产贸易萎缩,而且病毒的高传染性严重地威胁了人员生命健康。并且,由于路径依赖的存在,能动个体过往成功经历所形成的制度惯性容易造成路径“锁定”。在东莞,许多原始设备制造商(OEM)过往取得的巨大成功使其认知和行为固化,在惯性的作用下成立时间较早的老牌企业容易不断自我固化形成路径锁定。在27 家具有较强经济韧性的中小制造企业中,有18家(占比为66.67%)成立于2010年以后,反映出年轻型中小制造企业有更强应对外部环境冲击的能力。此外,尽管大多数企业经营者有意识地通过自主品牌培育和强化科技投入,推动企业向原始设计制造商(ODM)和原始品牌制造商(OBM)转型,但由于技术创新和品牌营造需要以高投入和长周期为支撑,疫情冲击下现金流短缺、外部市场波动更加使得企业主体能动性的发挥受到严重制约。
集体能动性的形成依赖于不同能动主体的共同利益和有效合作,在短时间内形成具有共同期望、利益一致、协作有效的合作联盟。在新冠肺炎疫情危机的冲击下,更凸显了集体能动性的重要性,企业主体通过与供应链上下游环节以及与地方政府、用工市场的良性互动,有效地应对此次冲击带来的巨大生产经营风险。具有较强经济韧性的企业能够借助良好的社会网络和有效的政府引导,迅速寻找和调整下游的市场客户群体,以适应外部市场和产品需求的变化。在所有访谈企业中,有重新布局销售市场的企业达到33家,占比接近八成(76.74%)。以麻涌镇某服装企业为例,在2020年3月复工复产以后便开始迅速布局国内市场,其内外销占比从原来的55∶45 调整为70∶30。通过迅速调整国外市场布局能够有效抵消由于国外市场环境不明朗所造成的企业风险,充分印证了区域经济韧性理论中多样化经济的观点(Davies et al.,2009;Simmie et al.,2010)——多样化市场/产品所产生的替代效应可以在不同领域实现平衡。
访谈中发现,部分中小企业主动为其上游的供应商提供财务、运营等方面的支持,自发地形成合作联盟,以共同应对危机中的困境。正如凤岗镇某服装制造企业经理所言:
“当时我们是把所有的困难和压力都放在自己身上,对供应商我们承诺之前下的订单,不拖欠他们的货款,延长经销商授信期从原本15 d延长至30 d,湖北地区的延长至60 d,为保证供应商的资金链不要断掉”。(访谈时间:2020年8月)
此外,企业与员工之间良好关系也是危机时期重塑经济韧性的重要因素。尽管削减就业岗位以实现节约生产成本是企业在危机时期中常用的策略(Bristow et al.,2014),但在受访企业中没有出现并大规模裁员的情况,仅有7 家企业(占比为16.28%)表示进行过用工数量的优化。具有较强经济韧性的企业往往对制造工人的技能有较高要求,而疫情冲击之下熟练技术工人的招聘是困难且昂贵的,因此企业更倾向于留住员工而非裁员。正如大朗镇某针织企业人力资源部门经理所述:
“(2020年)3月份的时候订单停了没法开工,我们100多人保底工资加起来将近50万……为了让员工有活干,老板就购买机器给他们做口罩,直到5月份毛衣订单恢复”。(访谈时间:2020年11月)
由此可见,短期经济韧性的重塑不仅需要充分发挥企业自身个体能动性,也需要社会网络、供应链上下游环节、企业员工等相关能动主体的相互信任和利益协调,以提升供应链的整体韧性。
现实中能动性发挥不可避免地受到结构因素的影响,既可能是积极的支撑,也可能是消极的制约。在疫情冲击下,制度安排对短期经济韧性重塑的作用尤为显著。具体而言,从国家到地方各级政府在税收优惠、用工服务、法律服务、降费服务、金融扶持等方面提供政策上的支持,体现在3个方面:1)在疫情防控方面提供物质和专业的指导;2)对于厂房租赁、社保缴纳等相关费用的减免;3)协助解决因防控管制造成的员工返岗困难问题。据东莞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的数据,2020年3-12月,东莞市政府为企业支付受疫情影响职工工资补贴累计约1 695万元,涉及2 784家制造企业。得益于全国范围内疫情的有效控制,石龙镇某电子企业总经理坦言:
“原计划是想到越南去增设工厂,但是疫情期间不但没有出去,反而把有些单子拿回来,因为咱们政府在整体疫情防控做得非常好的”。(访谈时间:2020年8月)
此外,企业所展现出的经济韧性与其所在地的产业结构与基础设施密切相关。正如Martin 等(2015)所述,企业战略的组合在不同地区之间可能会有很大的差异,是由地方特定的经济社会环境所决定的。访谈中发现,部分受访中小企业产能没有在短期迅速恢复并非完全来自外部订单需求的萎缩,而是由于缺少产业工人而无法完成订单,有超过一半(22 家,占比为51.16%)的受访中小企业表示面临招工难问题。通过对东莞各镇街规模以上工业企业从业人员平均人数进行相关性分析(表2),发现其与代表产业结构领域的指标具有较强相关性,表明产业结构与从业人口在空间上的匹配程度较高;相反,规模以上工业企业从业人员平均人数与基础设施领域的指标相关系数较低,反映劳动力需求与服务供给存在空间上的不匹配。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作为满足外来人口基本需求的空间载体,这些空间载体分布不均衡也直接制约着企业短期经济韧性的重塑。正如某家位于企石镇企业负责人所述:
表2 规模以上工业企业从业人数相关性分析结果Table 2 Results of correlation analysis with employed persons of industry above designated size
“企石这个地方没有火车直通到这里,(相比于)常平那边有火车站,对于外来务工者来说是一个便利性……周边(商业中心、学校)配套设施跟我们的需求来达不到,这一块规划还是做得不是很到位的”。(访谈时间:2020年9月)
通过对东莞市43家中小制造企业的访谈调研,运用能动性视角探讨短期经济韧性的动态演化特征,并构建“结构-能动性”的分析框架,从企业微观尺度分析经济韧性重塑的影响机制。研究发现:经济韧性并不是经济主体与生俱来的固有属性,其形成过程从冲击发生开始先后经历认知―适应―重塑3个主要阶段,能动性的发挥在经济韧性重塑过程中起重要作用;经济韧性重塑是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企业通过个体能动性发挥及其与社会网络、供应链上下游环节、企业员工形成的集体能动性能有助于促进经济韧性的重塑。同时,不能忽视结构因素对经济韧性的影响。在本研究中,制度安排和产业结构对东莞中小制造企业在疫情冲击下恢复正常生产有促进的作用,而基础设施在空间上的不匹配也影响经济韧性的重塑。
在理论上,本研究不仅揭示了能动性因素在塑造短期经济韧性的关键作用,而且提出了在理解能动性因素的同时需要充分考虑制度环境以及所处空间等结构性因素。如果忽视了结构因素或能动性因素,对于区域经济韧性的理解都将是不完整的。另外,由于经济韧性将随外部冲击持续的时间而改变,在外部冲击发生的较短时间内,具有短期适应特点的维持能动性的作用更为显著。不过,真正需要实现产业转型升级和路径突破,则需要依赖具有长期适应力特征的变革能动性。鉴于新冠肺炎疫情对全球经济的影响仍在持续,要充分了解经济韧性从微观层面到宏观层面的转换需要更长时间的跟踪研究。
需要说明的是,鉴于能动性,本文仅是对“结构-能动性”的一个初步探索,仍有亟待深入研究的环节。一方面,受制于参与深度访谈的中小企业样本数量,无法全面地概括疫情冲击下经济韧性的空间差异和行业差异。考虑到企业的异质性特点,后续研究将深化不同类型(规模、行业、所有制、成立年份等)企业在经济韧性重塑机制所展现的共性与差异。另一方面,讨论能动性对区域经济韧性的影响需要关注能动类型的多元性(胡晓辉等,2021)。由于疫情期间难以开展系统性访谈,本研究更多地聚焦在企业家主体,对其他能动主体(如政府、组织、行业协会等)和能动形式(制度能动性、社会文化价值)的作用有待进一步完善。
综上,总结出以下启示:
1)注重短期适应与长期变革的转换。外部冲击对经济系统的影响将随着冲击强度和持续时间而变化(Martin et al.,2020),能将短期适应性行为转变为长期变革性习惯。在疫情中,许多新技术和新模式(如远程办公、网络会议、直播带货)得到广泛应用,在未来将逐渐转变成为一种常态化行为。
2)强调能动性对结构因素的塑造。个体和集体能动性不仅有效地促进经济状态的短期恢复,而且在较长时间内刺激制度要素的改变,实现区域经济的制度变迁和路径创新(Hu et al.,2018)。尽管维持能动性的作用可能是短期的,但能动主体所采取的旨在迅速复苏、保持稳定的策略和行动,将为未来的结构性变革奠定基础。
3)关注能动主体与外部联系的耦合。在全球化的背景下,经济体已无一例外地深刻嵌入全球生产网络中,经济韧性的影响因素具有显著的动态性、联系性和尺度性,在范式上需融入多尺度网络动态观(胡晓辉等,2021)。因此,区域经济韧性研究需要关注多元能动主体的联系与互动,从单一的个体能动性转向多元的系统能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