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志强 图/段明
大桥镇有一位陆姓秀才,有两件事情,他耿耿于怀。
一是,他试图走仕途,寒窗苦读,却京试落榜。二是,幸亏他无师自通,摸出了一些诊病门道,他不得不民间行医,勉强糊口。
可是,这年隆冬,他去西岙出诊,一对夫妇,老年得子,养到七岁,患病不起。陆秀才还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病症,寒冷的天气,他急出了一身大汗,眼看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却无可奈何。只说:听天由命了。
一连三天,陆秀才闭门不出,他的耳畔,像寒风吹过山林,不断响起那对老夫妻的哀求:救救孩子吧,我俩就这么一个孩子,求求你,救救孩子。
陆秀才想到这些年,似乎路路都走不通,考试考不上,救人救不活,仿佛一条小生命就要断送在他手里了。
这一天早晨,他砸掉匾牌,锁住家门,拎着包裹,离开小镇,寻访名医。
出镇不远,一条小河,河上有座桥。他不知多少次经过这座桥了,却见桥头的石沿上蹲着一个陌生的老乞丐,衣衫褴褛,白发凌乱,正捧着荷叶包着的冷饭团,胡须粘着饭粒,像冰凌。
显然,老乞丐由外地流落到这里。陆秀才掏出包裹里的一串铜钱,弯腰摆在老乞丐脚前。他走过三步,立刻折返,回到老乞丐面前。
陆秀才注视着荷叶。鲜翠碧绿的荷叶包着雪白凝结的米饭,他一惊一愣,揉了揉眼,接着他俯身,确定无疑是一张新鲜的荷叶,仿佛刚从荷塘采摘出来那样,叶脉清晰、鲜嫩。寒冬腊月哪里会有六月荷叶呢?
老乞丐的唾沫沾在荷叶上,如露珠,陆秀才顿时想起了那对老夫妻的小男孩躺在床上的样子。老乞丐饿极了,吞罢冷饭,摘了胡须上的饭粒,放入口中,起身靠近石桥栏。荷叶飘飘悠悠落入水中,像圆圆的木澡盆,顺着河水浮游。
陆秀才再端详老乞丐,满脸污垢皱纹,目光炯炯有神。他也算见多识广了,这般活着的状态,隐含着一股仙风道骨。
寒风吹过拱形的石桥。老乞丐的白发在风中拂动,如春天的垂柳。老乞丐不捡铜钱,仅瞥了他一眼,下桥,往镇里的方向走去。
陆秀才紧追几步,抢在老乞丐前边,扑通跪拜。
老乞丐朗朗地笑了,说:陆秀才,莫不是看错人了吧?
陆秀才一脸惊诧,越发不肯起身,问:师父怎知我的名姓?
老乞丐笑着来扶,说:你何故拜我为师?
陆秀才执意不起,说:你答应收我为徒,我便起身。
老乞丐说:既然如此执着,那么,你捞起水中荷叶,我就收你为徒。
陆秀才凭栏望去,傍岸已结晶莹薄冰,河水倒映着蓝天,那张荷叶像是失控的小舟,在旋涡里不由自主地打转。鲜绿鲜绿的荷叶特别醒目。他不识水性,一阵寒气袭卷全身。
老乞丐说:捞起荷叶,收你为徒。
陆秀才攀着桥栏,似乎河水在召唤。
老乞丐说:这样也好,各奔东西,互不耽搁。
陆秀才咬紧牙关,闭住双目,纵身一跳。似乎桥与河的距离相当远,好一会儿,他听见哗哗的水声,手触及了那一片荷叶,身子竟然不沉入水中,他扒拉着手,凭借荷叶的浮力,接近了河岸。一阵淋漓的水脱离了他的冬衣,他打了个寒战,再看自己,衣裤干干净净,滴水不留,仿佛没沾过水一般。身体里涌动起暖流。
他边跑边喊:师父师父。到了桥顶,望两边,不见老乞丐踪影了。那笑声似在回响。忽听手中发出风掀书页的声音。荷叶已成了厚书。他翻阅,是一本医书。他在桥上跪下,望空三拜。
他不觉寒冷,在桥上开始阅读医书。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他回到镇里,像是经历了一次远航。点灯细读,灯油耗尽。他出门,问遍镇里的居民,都没见过他描述的老乞丐的形象。
他配了一帖药,急忙赶到西岙。那对老夫妻已哭至无泪,泣不成声,正要给小儿下葬。
煎了药,给小男孩灌下,小男孩活了过来。
那以后,他出急诊,总是随身携带着那本医书,医书时不时散发出荷叶鲜活、清新的气息。每当他救活一人,就响起老乞丐的笑声。洞察症结,药到病除,只须一帖药。那一带的人们,都称他为陆一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