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被媒体誉为女足“教母”的钱惠(前排左三)与小队员们在一起。
与中国整体的体育改革,特别是足球改革相适应,女足培养体制也在变革中。从水庆霞带领的夺得亚洲杯的这支中国女足看,她们中,有的成长经历与前辈类似,有的则有所不同。而今年中国足球女超联赛上涌现出不少新秀,东亚杯上“00后”汪琳琳为代表的一批新人崭露头角,显示的是中国女足的后劲。
比起她们来,更年轻的女孩若想踢足球,是否能有更多模式可以选择?未来,女足培养体制还会如何变化,来更好地达到项目普及与运动成绩提升之双丰收呢?
“昨天我看了比赛,最大的感受就是感动,没有想到你们能赢回来,太不容易了!”这是上海普陀区青少年足球学校(以下简称“普陀足校”)女足教研组组长、女足教练钱惠在亚洲杯中国女足逆转战胜日本后,给唐佳丽发去的一句微信语音。
张馨在7月23日东亚杯中国对日本一战中出场。
7月30日一早,《新民周刊》记者来到位于丹巴路的普陀女足宿舍。这几天刚因入选第十三届全国五好家庭名单而接受了一众媒体采访的钱惠,和她的丈夫、普陀足校校长张翔,仍对那场中日女足对决难以忘怀。钱惠说:“亚洲杯打日本那场,中国队两度落后,两度扳平,最终逆转战胜日本。7月26日,中国女足在东亚杯上再战东道主日本,最后0-0战平对手。从目前中国女足和日本女足的综合实力对比来说,中国队并不占上风,打出这样的成绩,愈发感觉难能可贵。”
亚洲杯夺冠的这支中国女足中,唐佳丽、张馨、杨莉娜、赵丽娜四人出自普陀足校。在东亚杯上打入扳平韩国一球、荣获赛事最佳后卫奖的新晋女足“00后”国脚汪琳琳,同样出自普陀足校。这几名队员年龄跨度约10岁,显示的无疑是普陀足校长期对青训事业的坚持。有媒体报道称,截至2021年底,普陀女足已为中国女足国家队输送运动员53人,输送至一线专业队49人,输送至二线运动队176人。成绩背后离不开区域内“体教融合”背景下形成的女足“一条龙”特色培养模式。
上海足协运动队管理部部长陈伟曾对记者感慨:“普陀区体教结合做得很好。因为体教结合之前没有太多的上位政策,也就是说,国家和省市级也没有统一的政策,所以各区在这方面情况差异很大。张馨、赵丽娜这些队员都是张翔校长和爱人钱惠从小发掘,一路带教直到选拔到市队的。”
上海市普陀区体育局副局长王华则称,普陀区女足“一条龙”模式起源于1993年,现已形成以金沙江路小学女足为龙尾,梅陇中学女足为龙身,曹杨二中女足为龙头的“一条龙”梯队培养模式。经过20多年的探索,逐步形成“小学做大打基础,初中做实出成果,高中做强成品牌”的发展体系。
钱惠给记者看一张保存在手机里的老照片——当年用胶卷相机拍摄的照片,画面左下侧留着当初拍摄所记录的日期——1994年8月19日。略微有些褪色的照片中,是11个表情各不相同、稚气未脱、留着短发的女孩子。“第一批。”钱惠颇为感慨地说。钱惠记得,1993年的时候,她和张翔就开始走入普陀区的一些小学,找校长,找教导处。和学校的管理层熟悉了以后,在他们的支持下,找体育老师推荐,逐步摸索到与一些学校进行体教结合的方式方法。“我们在当时的曹杨新村第二小学选拔小队员。当时这所学校的体育老师荀宝华就推荐了唐佳丽。唐佳丽的班主任徐伟老师非常关心孩子的文化课学习,也同时关注到配合我们普陀足校的训练。还有赵丽娜当年就读的长征中心小学,体育老师王操。我们和他们的配合相当默契的。从那时开始,逐渐地形成了‘做好人,踢好球,读好书’这样一个概念。如今,这句话已经成为我们普陀足校的一句球训。”令张翔和钱惠夫妇感动的是,他们带出来的这一批批女足姑娘们,许多人是认认真真践行这句校训的。譬如赵丽娜,当年在普陀足校时,就曾主动带着同学去附近养老院慰问老人。类似的事情,只要有机会她就会去做。最近又听说她去新疆喀什市色满乡中心小学,帮助那里只能在坚硬水泥地上踢球的孩子,特别是准备帮助那所学校组建女足。钱惠听闻后,感到很欣慰。
在获得2019年度全国三八红旗集体时,有关方面对普陀足校女足教研组有一个评价——“在足球场上当教练,在自习课上当老师,在寝室里当妈妈”。通过采访,记者感觉以钱惠领衔的教研组9名女老师,所承担的责任比一般孩子的妈妈要多得多。上世纪90年代那批孩子,多为独生子女。即便如今的部分家庭有二娃、三娃,一位母亲一生能带大几个孩子呢?可钱惠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带大了多少孩子?“当年,老师是让孩子带纸条与我们联系,后来是打电话联系,现在有了‘晓黑板’等等软件,还有班级微信群——孩子的父母在班级群里,我们普陀足校的老师也在班级群里。因为孩子吃住生活都在足校,所以我们足校老师平时与孩子们文化课就读的学校的班主任、任课老师交流非常多。”
在生娃之后复出并入选中国女足的张馨,与赵丽娜、唐佳丽、杨莉娜的情况有所不同。当年,她是从南通跨省来到普陀足校的。從张馨的培养之路,更能看出张翔、钱惠伉俪之不易。“当年,一支男足到南通与当地一支俱乐部比赛。发现有4名女孩子在那家俱乐部跟队训练。可当时那边没有女足梯队。就这样,包括张馨在内的4名小队员就转学来到了上海。”张翔告诉记者,“当时,苏通大桥还没有通车,从南通到上海需要摆渡过长江,单程要四五个小时。尽管几名小队员的父母也很关心孩子,我记得在2009年全运会女足比赛的时候,张馨的家长全程在看台上为孩子加油。可更早之前张馨在普陀足校的时候,她父母要上班,家里也有老人要照顾,平时只能隔十天半个月来一次上海看望孩子。那时候都没有私家车,行程比如今困难多了。”
钱惠说,为了这些孩子能健康成长,她和团队每周七天都扑在足校。那时候,长风公园花花龙水上乐园还开着。譬如六一儿童节,钱惠就会带着孩子们去那里玩。暑假、寒假,除了外出打比赛,也会有各种活动、联欢会。孩子生日,会买蛋糕,大家一起庆祝。
钱惠带教的第一批女足小球员。
在生娃之后复出并入选中国女足的张馨,与赵丽娜、唐佳丽、杨莉娜的情况有所不同。当年,她是从南通跨省来到普陀足校的。从张馨的培养之路,更能看出张翔、钱惠伉俪之不易。
在张馨入选国家队之后,从南通到上海的另外几名小球员也逐渐成长。譬如李迎,后来进入上海体育学院深造,如今是一名高中体育老师。翻阅普陀足校历年名册,长大成人的小队员,除了进入市队甚至国家队的以外,也不乏进入复旦大学、东南大学、华东师大等名校深造的。有评价认为,“文化成绩和运动成绩双丰收是普陀女足体教结合这二十多年最好的缩影”。
“无论男孩、女孩,参与足球运动,能提高孩子的团队协作能力,我一直觉得,在足球场上需要培养孩子的球商,在生活中需要培养孩子的情商。譬如现在在黄浦区融媒体从事记者工作的宋梅,我觉得她现在能干好新闻工作,就与当年在我们普陀足校踢球时,锻炼出的抗挫折能力、团队协作能力、语言表达能力有关。”十多年前曾入选中国女足国家队的徐雯佳,如今回到母校普陀足校担任教练。钱惠问她:“如果给你一次人生再选择的机会,你会选择足球吗?”徐雯佳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在徐雯佳看来,从小踢球的孩子,长大后在人生的各个阶段未必从事足球工作,但踢球的经历足以堪称令自己受益匪浅。
钱惠(右)指导小球员训练。
自张翔、钱惠在普陀足校深耕以来,中国足球,无论男足还是女足,国家队成绩起起伏伏。1986年到1999年,中国女足亚洲杯七连冠;1996年奥运会银牌;1999年世界杯亚军。这样的成绩让他们在开展女足选材、培养工作上也有相对方便之处,得到的支持更多一些。男足亦然。在2001年中国男足破天荒打入世界杯正赛时,在上海来说传统的“足球之乡”普陀区,足校开展招生工作也相对容易。然而,国家队成绩有高峰也有低估。张翔感慨道:“因为女足成绩总体上好于男足,类似我们普陀足校这样的基层单位,也因为培养女足出成绩而得到了更多曝光度。其实我们是男足、女足两手都在抓。譬如女足目前除了在合作学校新普陀小学、梅陇中学、曹杨二中等校操场训练以外,还在位于嘉定区国金体育中心的足球场训练。而男足则在位于桃浦新村的普陀体育公园训练。”
自1993年结缘普陀区足球学校开始,近三十年来,张翔一直有一个梦想——培养更多心系为国争光的足球人才。这是他与妻子钱惠的初心,也是长期以来实践所坚持的核心理念。当年男足甲A联赛火爆,前几年中超“金元足球”风靡,有几个阶段,国内企业办足校成风。当然,也有类似鲁能这样常年坚持者,可也有一些足校,随着母公司经营的起伏而时好时坏。即便办得颇为风光的那阵子,大规模扩办足校,向普通学员收取高额费用,将足校办成一门生意者大有人在。
可张翔、钱惠夫妇却不同。他们所供职的单位普陀足校是事业单位,小球员入校不仅不收费,还有可能在参加一些比赛后得到补贴款。当然,对这夫妻二人来说,就得守住平淡。他们不是没有其他个人发展机会。譬如张翔前几年就遇到过职业队邀约担任助教的机会。无论是薪酬还是短期个人发展看似的格局,都相当诱人。可他们选择了坚守。“舍不得孩子。带教了好几年,有感情了。不能说走就走,考虑再三,还是留下。”留下,是需要勇气的。拿一份死工资,日复一日做着看似枯燥,其实事无巨细都引入科研的一份工作,这需要耐得住寂寞。
上世纪90年代初挑选苗子时,张翔、钱惠主要是到附近小学的三年级班级挑人。后来到二年级、一年级。近年来,普陀足校通过普陀区体育局和教育局的大力支持,已经和普陀区不少幼儿园达成合作,能够从幼儿园挑选好苗子了。
自1993年结缘普陀区足球学校开始,近三十年来,张翔一直有一个梦想——培养更多心系为国争光的足球人才。
从世界足球发展的趋势来看,从幼儿园开始选材无疑是正确之举。如今的世界女足格局,与中国女足第一个辉煌时期、上世纪80年代不同。当年,中国在开展女子足球方面堪称先行者,即便欧洲、南美男足强国,许多都没有系统开展女足项目。商瑞华当年从田径、篮球等队伍中挑选出刘爱玲、温丽蓉、吴伟英、韦海英、牛丽杰等一批苗子。这批初代“铿锵玫瑰”的核心,许多是在十多岁以后开始接触足球的。而如今的情况是——但凡在国内听到过名字的欧洲大球会,其女足队伍多有可圈可点之处。譬如唐佳丽一度加盟的托特纳姆热刺,譬如王霜曾经加盟的巴黎圣日耳曼队,还譬如沈梦雨、沈梦露加盟的苏格兰凯尔特人队,都是百年球会,有着丰厚的足球文化。
曾到德国、瑞典、日本等国学习考察的张翔向记者慨叹:“在德国,我就见到5岁的小男孩,跟着爸爸踢球。抡起来一脚就射门,那劲头,真带劲啊。瑞典的情况和德国类似,小朋友踢球的第一个启蒙老师,一般是孩子的爸爸。在中国,这样的情况当然也有,但比较少。更大的问题是,国内踢球的场子还是少。欧洲那是成片的绿茵,到处都有,给人们踢球带来了不少的便利。”而提及日本,张翔感到,其青少年球队由校园组织,融入社区,与俱乐部甚至各年龄段国家队在打法上成系统,都是值得中国学习的。“我发现他们小队员训练,第一阶段就是做一种准备活动,有时候连续时间很长,有的动作都要求同手同脚的,我也跟着比划了两下,发觉还真不那么好做。可见,日本是在系统学习了巴西足球的基础上,逐步摸索出符合他们国情的选材、青训体系。”
张翔(左四)、钱惠(左五)夫妇和团队。
尽管从选材方面向更低年龄靠拢,某种程度能够弥补中国足球普及度不如欧洲南美的不足。但张翔仍有困惑之处。譬如一些家长将孩子送到足校,主要是为了锻炼身体。如果一旦有机会进入专业队,往往还是有家长会有各种想法。有的感觉踢球主要为了孩子能出人头地,特别是男足小队员,最好能踢到中超赚大钱。而一旦中超收入下降,家长送孩子去足校的热情又降低了。还有的家长只是为了孩子能够强健体魄。“这些目的,当然都没什么错。但我觉得,练球的孩子该有更大的抱负,要心系祖国,要想着练球的目的是为国争光。”
问及如今的选材,除了在更小年龄段选择以外,张翔透露,自己的选材标准其实并没有太大变化。“我们不会一味挑选个子高的孩子。足球項目,主要考察孩子的爆发力、速度和协调性。”张翔说,“当然,也有一些特殊位置是有身高因素需要把握的,譬如守门员。”回想当年挑选出赵丽娜时,张翔称,当时球队需要配一个守门员,由此发现了赵丽娜。张翔说:“我记得与赵丽娜父母见面后,当时就看到她的爸爸是大高个。后来问下来,她爸爸年轻时业余练过篮球,而她母亲小时候曾经参与过体育训练。”钱惠也说,挑选小球员,看爆发力速度和协调性很重要——耐力这方面后天可以练出来,但小孩子的爆发力、速度和协调性,甚至专注度等各方面,确实有先天因素。多年的经验积累,也让普陀足校有了选材的独门秘籍。如今比起当年来,令这对足坛伉俪最为困惑的还是——一旦发现了可造之材,万一不在普陀区,甚至不在上海市,而小朋友父母又愿意送过来踢球时,在读书、转学籍等方面,会遇到一些政策上的问题,这一点,与当年张馨所处的时代有所不同。有时候,看到好苗苗又招不进来,蛮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