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煦
作者有话说:春日的午后,我捧着一堆书回家,看到邮箱里的通知。我点燃熏香,泡上茶,给植物换好水,躺在阳台晒太阳,看完一本书。想起2019年的夏天,我在没有阳光的房间写完他们的故事。过去很多年,檐外的鸟雀叫了一整天,我现在觉得很幸福。
她仿佛能窥见在遥远时空里,有一个叫盛京的少年不远千里奔赴而来,为他炽热的梦想,也为她。
1
秦曼远一行人到第一林區时,已经是傍晚。
这片林区广阔,水源和生物丰富,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不缺乏富有探险心和好奇心的游客,旅游业十分兴旺。
他们八个人都是在去年末升入第一考古小组的,秦曼远担任队长一职,在学校的安排下入住一家离林区入口近的苗族村庄客栈。
已经是仲夏的天,日落时间延长,天空常呈现橘黄云纹。客栈老板石甘非常欢迎他们的到来,准备好油茶在庭院谈相关事宜。
石甘说:“林区路途复杂,有极多野生动物和危险植物,天气多变,很危险。五年前来的那支考古队伍,进去后再也没有出来过。留在我家的东西也没有人来拿走。”
一直埋头记笔记的秦曼远听到此话,询问道:“是否可以给我们看看?”
石甘面露难色:“这些物品由我的父亲看管,我先去请示他。”
秦曼远表示理解:“好,不嫌打扰的话,我方便去看望老人家吗?”
石甘同意。秦曼远对队员嘱咐几句,跟着他来到一处极为静寂的居所。他轻敲门后,带着她进去。
室内光线昏暗,清幽的花香扑面而来。石甘打开灯,秦曼远看见老人半躺在炕床上,睁着眼睛不言不语。他轻声说:“父亲,这几位客人想要看看几年前那位客人留下的物品。”
老人突然转过头来,视线穿过石甘,定定地看向站在门口微笑的秦曼远,问:“那你是阿远吗?”
听到这个称呼,秦曼远只感觉一道洁白的光线闪过她空白的脑海。她疑惑地皱起眉来,刚想询问缘由,又听老人家说:“那个小伙子说了,只有阿远才可以给啊。”
2
“阿远:
“你还好吗?
“今年初,周教授派我和志子一行人来到西北。走过陕西、新疆、甘肃,一路上看到的仅是荒芜和苍凉。唯独这个月进入青海,草原高海拔,我看到了广阔的草原和无垠的天空。大朵大朵漂浮的云彩,伸手可摘。
“我所接触的青海居民,他们使用一贯的生活方式,骑马、养花,看上去贪图钱财,却又不失质朴的生活本性。昨天抵达青海湖,湖水清澈湛蓝,一眼望不到头。我脱了鞋,光脚踩在浅水上,风轻轻吹过来,高原的阳光变得温柔,让数月来疲惫的我感到值得。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有点想你。”
…………
“阿远: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山巅上纷纷扬扬地下着雪。
“这个梦安静祥和,也许是来到敦煌。第三次去莫高窟,很平静和幸福。
“去年,我和你来到敦煌时,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这一次,连带着你的那一份,我认真仔细地走完每一处景点。带着久远历史的文化都市,它背后承载的不仅是一个民族五千年的底气和精神,更是全人类所遗忘、遗失的久远真相。
“只是没有和你一起走下来,我只能买几张明信片寄给你。我觉得遗憾,希望来年,或者更久的以后,你能在我身边。”
…………
“阿远:
“愿展信安。
“今年初,周教授派我和志子一行人来到甘肃。
“西北地荒,望眼全是茫茫戈壁。还记得吗?去年在学校,你跟我讲,你大概十一二岁时和家人去的敦煌,没有看见诗里那样“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象,只有太阳挂天上,人都快烤焦了。
“这次来,我一定会仔细留意,如今的荒漠里还有没有那样的时刻,将你没能看到的画面排下来,回来给你看。”
…………
“阿远:
“见字可好?
“我现在还在西安,你寄给我的三星堆明信片,我收到了。
“你在后面写的话,也是我想说的。每次看到这些淹没在历史长河里、辉煌灿烂的文化,心里觉得感动又黯然。
“过去数千年,留下这么多的建筑、人文、风俗……才形成了如今的人类社会。为了让已经被掩盖的历史能够扯下面具为人所知,我总在想,我还能够做什么?”
…………
秦曼远回到客房接连看完几封信后,天色已经彻底地暗下来。
她还没有吃晚饭,此刻更是没了吃饭的胃口。这信应该是每月一封,信封贴着邮票,准确地写着地址,足足有二十五封。最近的时间是五年前。
秦曼远跌坐在床上,抱着信封的纸盒滑出去,散了一地。她没勇气捡起来打开再看,盯着破旧的天花板出神。
几乎是在一瞬间,她就想到了他。
那个有着一头毛茸茸的柔软黑发、笑起来有点点光亮如弯月般的眼睛、以及嘴角总是溢着淡淡醪糟香的少年,他是盛京。
盛京。
3
十五岁的秦曼远在中考成绩出来的当天正午,就去参加省博物馆志愿者竞选。
她的祖母自幼教她历史知识,时间一长,她早已对这方面产生浓厚兴趣。趁着中考结束有长假期,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以这种方式去接触历史的另一面。
有长时间的准备,秦曼远当即通过竞选,成为二十个学生志愿者之一。她穿上鲜艳、带着字眼的红色服装,挂上志愿者的标牌,主要事务便是讲解展示内容,帮助行动不便的观众。
博物馆管理严格。每两周都要开志愿者的会议,秦曼远是表现最出色的学生人员,那次,她早早地来到小办公室。
室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长办公桌和整齐摆放的椅子。按照惯例,坐在首位的人是部门最高上级,也就是比她更优秀的人。她刚进去巡视,瞬间就与一双同样带着审视的眼睛对上。
那真是一双很平静的眼睛,泛不起丝丝情绪的涟漪。让秦曼远感到诧异的是,这双眼睛的主人只是一个面容清俊的少年。他轻轻地看她几眼,又低下头翻手中的资料:“叫什么?”
“秦曼远。”
话刚落下,她清楚地看见少年拿着笔写字的手一顿,又诧异地挑了眉头:“你就是我的搭档啊。”他指指身边的椅子,“请坐。”
秦曼远配合地坐下来,主动问:“搭档?”
“是的。博物馆大,人流多,单独行动效率低,所以安排两个人合作。根据这两周的表现,你是我的搭档。”他弯眼轻笑,伸出手,“合作愉快?”
秦曼远愣愣的,下意识地伸过手去。男孩儿轻轻地握住她,手掌传来温凉的热度,他很快松开。她多看了他几眼,和所有清俊的少年一样,他穿白衬衫黑长裤,一身沉静、自然的气质。
4
“阿远:
“你好呀。
“这次交流工作,去的是当年和你认识的那座博物馆。看到志愿者换了又换,我突然想给你讲一个小故事。
“有一个男孩儿,他的父母都是文史资料修复人员,他热爱历史文化,自十岁起每年暑假都会来到博物馆当志愿者。在十五岁的暑假,他在博物馆遇见了一位同样热爱历史、愿意为此付诸一生的女孩儿。他们成为搭档,互帮互助,并在分别后约定一起实现梦想。
“这一直是我最心爱的故事,你肯定已经想起来了。是的,就是我和你。現在回想起来,我常常会感叹,真是好有缘的两个人。
“想起十五岁那年你跟我搭档默契,我背稿快、知识更多,你心细、口才更好。表现最出色,还被底下的人奉为传奇呢。”
秦曼远看到这一段文字时,轻轻笑起来。她少年时非常精彩的经历,也与那个夏天息息相关。
她记得自己是在七月底离开博物馆的。
离别那天,闲下来的工作人员和志愿者出来为她送别,并集钱为她买了一个仿文物纪念品。唯独盛京像是人间蒸发了,她没能找到他。
直到傍晚,秦曼远在酒店用过晚餐,回房收拾行李时,接到一个电话。
她没怎么上心,接起来,对面开口就问:“秦曼远?”
她一愣,仔细辨析着声音琢磨会是谁:“你是哪位?”
对面的人笑起来,声音是低沉又轻缓的,响在七月的夜晚空气里,又透着丝丝缕缕的清爽,他话梢转了一个弯,调起来:“你还听不出我?”
她试探性地问:“盛……京?”
“是的哦。”他又笑了,轻轻地应着,“你是在七里坪街这家酒店吧?我在大厅。”
“啊?”秦曼远又是一愣,“你怎么……”
“嘘,先下来。”隔着电话,她能想象得到此时的他一定伸着食指抵在嘴唇前,压低了声音打断她的问题,“抓紧时间,太晚了就不安全。”
她有些懵懂地应好。挂掉电话来不及照镜子,就匆匆下了楼。
一出电梯,她就看见盛京站在最显然的大厅处。隔着朦胧的灯光和憧憧人影,他卸下沉重的工作服,穿简单的白衬衣和黑裤,微露笑意的眼睛,像随时能溢出光来。
他向秦曼远轻轻挥手。她忙跑过去,问道:“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号码?”
“借了人事部姐姐的志愿者名单,上面有你的临时住址和电话。”他挑了挑眉,有几分得意,还说着,“白天人太多,我想在晚上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她好奇地问出来。知道他不会轻易说出来,便老实地听着他的安排,一路紧跟在他身旁。
目的地不远,公交车坐几站就能到。这是一条有名的仿古镇街道,路边的老式街灯已经开起,朦胧的淡黄灯光支起了整条街的轮廓,各式摊贩在吆喝忙碌,烟火气十足。
秦曼远在看到古镇街时就明白了盛京的用意。她感激地看着他,却听他认真对她介绍:“这里的古玩没什么稀奇,就是小吃多。比如冰粉、军屯锅盔、薄桃片、柿子饼……”
他掰着手指仔细回想,她侧着脑袋认真听着。他们不知不觉走到街中央,她终于忍不住打岔:“那个,你喝什么吗?我有点渴。”
盛京忙说不用,但秦曼远站在摊位前,出于客套还是买了两小碗她最喜欢的醪糟。塑料碗勺,盛满黏糊的米酒、糯米和蛋花。她将醪糟递给他,才发觉他的脸色有点怪。她有些尴尬道:“这味道是和饮料不大一样。”
“我当然不讨厌喝。”盛京忙说,马上接过拿起勺子喝了一大口,整碗快见底时还急忙地指给秦曼远看,“你看。”
秦曼远一愣,还真探过头看碗,底面干干净净的,一滴都舔得不剩。
之后,他们悠闲自在地在街上飘荡。秦曼远兴致勃勃地买了军屯锅盔、柿子饼和冰粉。全是她童年很少吃到的东西,算是一饱口福。
直到夜色渐沉,月光清明,街上的店铺小贩纷纷闭门离开。街灯熄灭,一片沉寂。
秦曼远看着这温柔月色,心里再次感激盛京的好意。
突然,她听到一声响动,感到肩上一沉,她侧目看过去,是盛京脚下一滑,踉跄中扶住了她的肩。他们的距离拉得极近,她可以清楚地闻见到少年身上的米酒香气,脸颊两侧微泛红晕,双眼迷离、恍惚看着她,竟使得人心底慌乱起来。
她有些不自然地道:“你……你没事吧?”
盛京没有答话,只是微闭了眼睛退开几步,拉开距离。好一会儿,她才听见他说话:“秦曼远,你敢为历史付出一生吗?”
5
“阿远:
“见字好。
“今天立夏。外出考古接近五个月,这一次是要交给陶教授任务表和论文。
“下个月我要带队前往第一林区。陶教授曾告诉过我们,那里是一片原始森林,我常想:那里面有什么?发生过什么?会不会有被历史隐藏的考古地区?”
看到这里,秦曼远就收了信,放进盒子里。她已经能预料到下面会写怎样的内容。现在的她,完全没有打开的勇气。
盛京。
无端地,秦曼远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他的名字。浮现出年少离别时那一晚上的月色,浮现出少年坚定的双眼。
当盛京问她:“你敢为历史付出一生吗?”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敢。”
“历史是唯一不可超越的、永不磨灭的记忆,如果没有历史,就不会有任何未来。所以,我爱它,胜过生命。”
这是秦曼远在长期以来的付出中得到的结论,面对他,她会铿锵有力,坚定不移直接说出来。同样的,当时盛京听完这番话后,她的眼睛闪了闪,也笑起来。
他微微提高了沙哑的声音,对上她的眼睛说:“那就约好,一起努力,我会在历史专业最好的大学等你。”
他们约定好要为历史付出一生,约定好考上最好的大学,选择同样的专业。
她做到了。高中三年,尽管她不曾再见他一面。
那天,她一个人拖着大行李箱连坐四天火车,风尘仆仆地赶到大学。就看到面面舒展飞旋的小彩旗里,有个人站在巨大的黄桷树下,周围全围是欣喜报到的新生,他安安静静的。
他穿热烈红T桖,身体比她记忆里更加挺拔修长,光影浮照下,他的面容立体分明。她看着他久了,他突然转过头,对上她的视线。
她看见他呆愣愣地凝住目光,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她纠结半天要不要打个招呼,才发觉他已慢慢走过来,欣喜地唤她:“阿远,我是盛京。”
这是三年来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阿远,我是盛京。
她忘记当时自己有怎样的想法了,或许是慌乱的,或許是欣喜的,又或许是平静的。但一定是看着他,然后慢慢地说:“嗯,我知道。”
之后的几天休整时间,秦曼远读完了所有牛皮信封里的信,只留下唯一一个用白色素纸包装的大信封。她有预感,这是他最后的信。
这么多年他留给她的,只有二十五封信。有的是在回忆往事,有的是在记叙生活,有的是在议论历史。她顺着他的记忆轴攀爬过去,那个曾经活着站在她面前笑起来的人,终于重新她的在脑海里鲜活起来。
他们小组里的人什么也没做,只是带够东西吃饱,准备好一切。然后相视一笑,谁也不再畏惧了。
因为这是他们这一生的使命。
7
他们刚进山的几天,没有遇上突发的天气和凶残的动物,没有因为睡眠和饮食而导致身体不适,一切按计划顺利进行。
直到进山的第五天,他们准备下山的前一晚上,林区下起暴风雨。
这是极为恶劣的事。一旦水量过大,就容易发生洪灾和泥石流这些自然灾害。他们必须在及时时间里找到安身之处。
他们顶着雨势几番折腾,找到一个山洞,衣物行装全部湿透,带的炭火已尽,没有可以点燃取暖的木材干草。他们的食物有限,身心俱疲,又冷又饿。
秦曼远是队长,顶着巨大的责任。她强撑着绕山洞观察,只在夹缝中找到一些杂草,生的火也不旺盛。
队员都很懂事,沉默不语,彼此紧靠着呼气取暖。秦曼远折腾几圈也在角落找了个地休整,脑子里却是一团糨糊。
如果雨不停怎么办?
当年他也是这样的吗?
然后……然后就……
秦曼远摇头,开始深呼吸平静心情。她不断告诉自己,不能慌乱,不能慌乱。越是这样,她心里就越是茫然无措,浑身颤抖不止。
她告诉自己,要振作,不能慌乱。她深呼吸一口气,站起来,手摸过墙壁,继续观察四周。
他们所在的山洞不大,只有凹凸的墙壁和几堆凌乱的石块。但幸好没有危险生物的存在,如果雨势不长,活下去的希望很大。
秦曼远猛然摸到某处墙壁。她一顿。
秦曼远慢慢转过头。相比其他,这一块墙面更加凹凸不平,坚硬锐利。唯独在那小小的一处,深深地刻着一行字——盛京♡阿远。
一瞬间,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毫无疑问,秦曼远相信,这是他刻的。
在五年前。他也面对同样的绝望而无能为力,就坐在同样的地方等待死亡降临。
而就在最后的那一刻,他写的,是她的名字。
秦曼远的脑海突然呈现出许多画面。
在办公室、大厅、古镇、学校、路上……一一闪过他的脸。他轻声说话的样子,他伸出手时亮起来的眼睛,他看着她时微微发烫的脸颊……
她心里突然传出一道轻柔平和的声音,慢慢地,慢慢地扩散。她顺着声源艰难地寻过去,只看见惨白混沌的一切,没有人,也没有其他。唯独能听见他在说:“阿远,我是盛京。”
秦曼远静了下来。
——盛京。对,你是盛京,我是秦曼远。
要为他活下去,要为他和自己共同的梦想,活下去。
秦曼远突然感到身体里充满了力量,这是长期以来缓慢累积的希望。她不再慌乱,站起来继续观察四周。
他们所在的山洞不大,只有凹凸的墙壁和几堆凌乱石块。但幸好没有危险生物的存在,如果雨势不长,只要坚持,活下去的希望很大。
秦曼远拿出自己背包里所剩无几的热量食物,掰成小块分给全部队员。她把包装袋、背包布料用石块割成碎皮,混着找到的杂草点燃,生起火苗。
“赶紧的,衣服脱下来晾干,火灭了挨个撕东西拱火燃,不管怎么都要给我坚持下去。”秦曼远忙招呼道。
队员回过神来,没好意思再继续颓废,都边吃食物边晾衣服。他们都保留着体力,很少说话。虽然费了些时间,但好在天黑前每个人都把衣服都晾干了。
秦曼远的这个队,成立的时间不长,但都是朝夕相处,此刻更是同生共死的队友。每个人都在入睡前默默为对方鼓励打气,熬过去。
那一天晚上,秦曼远做了一个长梦。是当年听到盛京要前往第一林区,她拿了陶教授的报告书去为他送行的画面。
在偌大的京城,他们出了大学门,看着满城烂漫灯火,不知该往何处去,就只静静地沿着路边走,互相问好,随便聊天,你一句我一句地搭话。
后来还是她走到小吃街,恍惚间问他:“你还记得吗?也是上回要分别了,你带我去仿古街,玩了整晚上。”
他低头弯眸一笑:“当然记得,那晚上你买的所有小吃都是我喜欢的,我可馋着呢。”
秦曼远惊讶:“你早说啊,我买两份。”她摇了摇头,“不行,你明天就要走了,再怎么着我也要了了你的心愿。”
盛京失笑,也没拒绝。她便让他等在远处,自己蹬着小腿跑去买。她绕了一大圈也没个主意,惊喜地瞥见有卖冰粉和醪糟的小贩,索性又买了两碗醪糟带过去。
“给,我最喜欢喝的醪糟。”她郑重其事地递给他,好一会儿没等到回应,以为是他不喜欢,她有些讪讪地缩回了手,“其实吧……”
她的话还没说完,紧端醪糟的手却被他宽大的手掌覆住,不经意间,温润的暖流从手心曼延到她全身,她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
幸好,盛京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只是急急地拿过醪糟大喝一番,然后认真地说:“我也很喜欢。”
她心里翻滚着欣喜,却只轻轻地点头,什么话也不再说。
之后他们再沿着原路返回校园。接近凌晨,风声呼呼,她感到有些冷,侧了头看盛京,却发现他的大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露出的脸颊连着耳朵像是蒸熟的番茄,粉糯又新红。她感到怪异,很担心地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盛京连连猛摇头,回答声也支吾起来。她更担心了,干脆拉下他的围巾问:“给我说实……实话啊。”
清亮的月色混着昏黄的灯光,散在盛京整张红透的脸上,连一双眼也沾上了雾色,他愣愣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
盛京轻轻摇头:“没事的,只是有点……喝不起酒。”
秦曼远一愣,是那碗醪糟里的米酒?
她生气地狠狠拍他:“那你还喝!”
“因为你喜欢喝呀。”
闻言,秦曼远心里一颤,见他神情认真,是不假思索说出这番话的。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却看见他弯了身子,一改平常的客气,大胆又直接地靠在她的耳边,带着异性身上的温柔细腻,用慵懒沙哑的声音,轻轻地说着:“阿远,我好喜欢你哦。”
像是有什么炸弹轰在秦曼远的心口炸开。她除了红脸、颤声,便是彻底的慌乱。她左思右想,干脆就顺心说:“盛……盛……盛京!你能成熟点吗?”
面前的人身子突然顿住了,不再动任何一下。良久,她听见他小心翼翼地说:“那是只对你。”
…………
梦中,秦曼远模模糊糊地听到那道温柔的声音再次说:“我只对你这样。”
她突然被惊醒,冷汗出了一身。她深呼吸了一次次,平复心情后,才意识到雨停了。
8
大雨总算是停了。
全队的人像是疯了一样在山洞疾走欢呼。或者说,她感知到他一直在身边,是幸福的。
秦曼远拍了拍脑袋,梦境重温的一切再次席卷过来。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进去、陷进去,看到了最后的那个画面。
那天晚上,盛京说完那句话之后,她瞬间蒙掉了。大脑反反复复地重复着那句话——只对你,只对你……
她面前的少年,眼睛清亮,像含着半颗星,拢着周围的月光。那一刻,他温柔的眼神静静地罩着她。
秦曼远几欲开口,最终只是红着脸说:“我等你回来哦。”
盛京轻轻地笑了,低沉的声音掺在微醺晚风里,若有若无地散在她的耳畔。他说:“好呀。”他弯了弯眼,又笑了,“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
一瞬间,澄澈的月光伴着路灯的光亮,他眼睛里溢出来的坚定和温柔,一览无遗。
秦曼远眨了眨眼,看着他直接说:“我们拉钩约定吧。”
这是她难得一次的幼稚,他却毫不嫌弃地伸出右手小指,勾上她的,开心地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多年前的夜晚,笑声散了满地,月光伴了他们一路,风不知何时停了。
秦曼远在下山路上回想起来,下意识地抚摸小指,仿佛还存留着盛京的温度。
下山的路途一切顺利。石甘如约站在出口等待他们的归来。听完经历的一切,石甘一个男人都差点掉泪,只是感动地紧紧拥抱他们每个人,不断念叨着“还好回来了”。
秦曼远也有些余悸,他们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大雨持续的时间不长,条件不算恶劣,一番坚持后,他们捡回了这条命。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五年前发生的那场意外,包括秦曼远。但她什么也没有表示,只是沉默地坐在院子里的一角,看着山的那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哎哟,今天的天气真好啊。”忽然,她的耳边响起了一道略浑厚的声音,望过去,石甘的父亲拄着拐杖,慢慢地在她身边坐下。
“小姑娘,那些信看了吧?”
秦曼远点头,迟疑地问:“老人家,他当时为什么决定要把信放您这儿?”
“唉……不是他给我的。”老人摇着头长叹了口气,眼睛看着前面的山,又像是看着很久之前,“那段日子,天气不好啊。每天都在下暴雨,风还大。难得有一天出太阳了,他们赶紧进山,谁知道啊,这雨停会儿下会儿,那晚上直接起了山洪。”
“那小伙子……做了完全的准备,什么后话也没留。我收拾他的房间才发现那些信,都写着,阿远收,阿远收。我想着万一哪天这个阿远来了呢,就给留下了。”说到这儿,老人又叹了口气,“那群小伙子都不错,下了雨还帮我家搬谷子,可惜啊……一个都没回来。”
老人看了看秦曼远:“姑娘,你别怨他。年年都有进山里的,什么勘察、实验、探险……都是为了后人过好嘛。你们学历史的,看上去跟现在这个科技时代没关系,还不是为了那个未来啊。别放弃,姑娘,那个小伙子也定是不想你这样做。”
远处的天边积着大团云朵,太阳隐隐藏在云里,大束光线散下来。这天的确是个好天气。秦曼远抬起头,长呼了一口气,看着眼神关切的老人,真诚地露出笑容:“谢谢您,请放心,我是不会放弃的。”
跟老人谈完话后,秦曼远进了屋,小心翼翼地拆开最后一封信。除了信纸,还有一张纯白底色的卡片。
信纸上,只有几句话——
阿远:
结束这次的任务后,我一定要告诉你,这些年,盛京一直喜欢秦曼远。
啊,还有,我想喝你亲手做的醪糟,可以吗?
——盛京
9
临走之前,秦曼远只身去了村庄十里主外的一处纪念碑。
她一步一步踩着楼梯走上最高处,停在名册碑前。她细看很久,目光最终停在一处小字上。
盛京,B大历史考古双系研究生,以专业分第一成绩加入考古组并担任队长,累计完成十九个考古任务。二〇××年带队深入第一林区考察,不幸遇泥石流,年二十七。
秦曼远站在盛京的墓碑前,这五年来的思念和悲伤终于被释放而出,她痛不欲生地大哭起来。
她哭了很久,哭得快喘不过气,一抽一抽的,连同这几年承受的委屈、劳累、不解,此刻都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盛京,我真的好想你啊。
…………
哭完后,她的心情平复下来了。她坐在地上,长久地凝望着这行简短的小字,内心生起无限感动和温柔。
她手上的白色卡片翻过來,上面写着:“每个人存在于浩瀚宇宙和漫漫历史中,都渺小如沙粒,微弱如蝼蚁。如果能找到一个伴侣,是福报;如果能为梦想付出,是幸运。”
透过这段话,她仿佛能窥见在遥远的时空里,有一个叫“盛京”的少年不远千里奔赴而来,为他炽热的梦想,也为她。
她姓中华秦,名取为曼远。意即要走得越远越好,实现梦想,带来价值。
而他胜过生命的梦想,也是她的。
这是他们共同的梦想,她一定要带着他的那份,永远坚持下去。
10
考古队的下一个任务,是要去敦煌莫高窟。秦曼远刚坐上火车,就拿出信纸,小心翼翼地写下每一个字。
“你能猜到吗?跟你写第一封信时,我在去敦煌的火车上。沿途都是戈壁,这是你曾看过的景色,看到这些风景,我就像看到你一样。
“盛京,我相信你永远在我身边。”
编辑/猫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