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桥之神

周华诚

泰顺的古道很多，这与浙南山区山高水长、道路迢迢的地理条件有关。譬如这一条三滩古道，与百丈镇的叶山寮古道相连，清中叶之后，这是一条当地最为繁忙的交通路线，是来往于泰顺县城和温州的陆路主干道。古来多少人，就行走奔忙在这样的古道上，赴试、做官、生存、谋食。古来多少事，就在这样的古道上发生，相聚、别离、死死、生生，殊途同归或者分道扬镳。

串联着这一条条古道的，还有那散落在山间深溪之上的古桥——有的是古朴原始的碇步，几步即可过河；有的是简简单单的木桥，不过架三四根柴木稍加捆扎，即可连通两岸；有的是苍老沉郁的石拱桥，建成不知几许年也，石上早已爬满青苔薜荔；有的就是那巍巍矗立的廊桥，气象俨然，长虹架通溪河两岸。这些古桥，是古道长曲中的一个个音符，也像是漫漫人生的一座座驿站，成为穿越时空的重要节点，成为历史的载体。

在泗溪的北涧桥，好些村民跟我说，这座桥在他们心中很重要。“有菩萨保佑的……”村头茶馆里喝茶的老人，呷一口浓茶，悠然地说道。

我问，是不是说廊桥上供着的菩萨？

老人点点头，说，对，就是这样。

廊桥，从来不单单为交通的便利而存在。在数百年间，北涧桥上中间位置的神龛里，都供奉几尊神灵，长年香火不断。“泰顺廊桥大多兼有宫庙的功能，为民间祭祀提供了独特的场所。”薛一泉在《解读廊桥》一书中写道，“桥屋中的神龛所处的位置并不一致：有的设在廊屋正中边廊间，如薛宅桥；有的是设在桥头一边，正对廊桥走道，如三条桥；有阁楼的廊桥，便将神龛设在楼上，如刘宅桥。”

设有神龛的廊桥，往往与同样建在村落水口的宫庙形成一个祭祀中心。溪东桥的一侧，建有临水殿、陈大翁宫、三宝殿等庙宇建筑。临水殿现在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展览馆，原先是泰顺同类神庙中规模最大的一座，香火也最为旺盛。溪东桥上，神龛的位置也供奉着许多神像，以前香火也很旺盛。

廊桥营造大师董直机，曾在口述史中说到廊桥的功能。他说，廊桥的功能很多——

过去修桥铺路，做公益事，想为下代好，都愿意写缘，有的还自己做头人、做首事建桥，积德行善，也是一项功能。从前桥建起来以后，还要塑菩萨，过路过桥的人拜拜菩萨，保平安，自己出门也放心，这也是一种功能。他们修桥铺路，都是在帮别人过渡……发洪水，有些（地方）走不过去，洪水就把你留住了；有桥呢，就可以过去了，想走到哪里就去哪里，这也是一种功能。

廊桥在那里，神明在上，人们的内心便觉得安宁。廊桥也因此为人们寄托了很多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第一个向往，如果功利一点来说，自然是保佑廊桥本身的安稳。从前人们造一座廊桥，是极不容易的，必须到处集资“写缘”，大家出钱出木，集全村之力、耗数年光阴，才能建成。廊桥架于水上，山中洪水来得疾，桥被水冲走是常有的事，当地许多廊桥，都是屡毁屡建。人们认为，万物有灵，树有树神，桥有桥神，桥神会保护廊桥自身的安宁。人们在桥上多祭拜桥神，桥就不会被湍急的山溪冲毁。

桥神之外，保佑出行平安的路神，还有各种可以保佑一方平安的神灵，也一并被请上了廊桥。那些神灵的塑像，许多人往往分不清，但并不影响对这些神灵的祭拜。在这些廊桥的神龛里，神灵们默默无言，长久地驻守，自有一份威严，过路旅人行经此地，都会驻足停留，小心翼翼地合十祈祷。

采访者：廊桥里面的神龛都供着什么菩萨呢？

董直机：廊桥神龛供的主要是观音菩萨、财神、土地，这三样。财神，叫赵元帅，保佑我们发财。我先前讲过了，桥亭佛塔，主要是观音佛，叫送子观音，送来小孩子，能让人家变得兴旺。

（《浙江省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口述史丛书·董直机卷》）

廊桥神龛的祭祀对象各地并不统一，有佛教的观世音菩萨，也有道教中的门神神荼和郁垒，尉迟恭与秦琼，还有能给读书人带来好运的文昌帝君和帮人发家的财神爷赵公明。除此之外就是地方神灵，如临水夫人陈十四、马仙姑、当境地主爷等等。

（薛一泉《解读廊桥》）

观世音，是“西方三圣”之一，唐时因避太宗李世民之讳，去“世”字而略称“观音”，为中国佛教四大菩萨之一，也是民间最受百姓欢迎的祭祀对象。观世音是大慈大悲的菩萨，遇到困难之时，众生只要诵念其名号，“菩萨即时观其音声”，前往拯救，助其解脱。

道教人物在廊桥神龛的神像中，所占比例也较大。

泰顺廊桥中供奉神灵偶像最多的数南溪桥。神龛中的神像有属于道教人物，如五显灵官、行雨龙王、土地公以及众神的守护神千里眼、顺风耳等。

（《解读廊桥》）

陈十四，是比妈祖还早的保护神。不仅有顺懿夫人、慈济夫人、天仙圣母、顺天圣母、通天顺母、临水夫人等宫廷封号，而且有陈靖姑、陈静姑等俗名，民间又有陈十四娘娘、奶娘、大奶夫人、注生娘娘之称。

浙江师范大学音乐学院教授田中娟，做过“浙江陈十四夫人信仰及其艺术演绎形式研究”，该研究成果被列为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课题。

据考证，陈十四“原为闽县下渡人”，祖上世代为巫。她生于唐大历二年（767）正月十四日子夜，故名陈十四；卒于唐贞元六年（790），终年二十四岁。相传她少时即聪慧灵异，十四岁上闾山学法，精通天文、地理、武术、医术，学成下山后奔走于闽浙赣各地，一路斩妖除恶、驱瘟除疫、祈雨禳灾、驱邪镇煞，深受百姓的爱戴与景仰。在她二十四岁时，闽地大旱，禾苗干枯，为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她不顾怀有身孕，决意行罡作法，脱胎祈雨，终因流血过多，寒侵六腑而亡。临终时，她留下誓言：“吾死后必为神，救人于产难。”民众深受其惠，感其恩德，遂立庙祀之。

我在泰顺乡间行走寻访，时常能见到临水宫或陈十四娘娘庙。白粉墙村的陈夫人宫，因庙里供奉的圣母塑像藏有陈靖姑真人指甲一片，历代香火鼎盛，为泰顺所有夫人宫中最具规模、初建最早、影响最大的宫庙。此宫在浙闽边境影响巨大，于2006年被列为国家级文保单位东溪桥附属建筑。

白粉墙村还于1992年在永安门岭头新建夫人宫，新宫三层，依山而建，一、二层供举办庙会福宴使用，三层地坪共四千多平方米，其中临水殿、戏台等建筑面积三百八十平方米。

二月二庙会，也同样是纪念陈十四的的民俗活动。白粉墙村每年都会举办二月二庙会，该庙会始于清雍正十三年（1735），至今已有近三百年历史。活动从二月初一开始，请来木偶戏班，连续演出三天。初二凌晨，众首事在夫人宫祈福许愿，供奉香花，殿前大埕摆“福糍”祭筵，首事们上香朝拜。上午八时许，踩街开始，八个轿夫从夫人宫抬出陈夫人神像，鼓乐齐鸣，彩旗飘扬。舞龙、舞马、腰鼓、吹打，踩街队伍一路行经之处，善男信女争先恐后上香，各个街口做“拦街福”。踩街结束后，陈夫人神像归宫。十一时过后，福宴开始，数千人共进午餐。

泰顺闻名遐迩的“百家宴”活动，在元宵节举办，这一天也是陈夫人的诞辰日。作为年味十足的传统民俗文化，泰顺“百家宴”始于北宋时期，由民间家族祈祷仪式“做春福”演变而来，意为迎春接福。2007年，泰顺因“百家宴”被确定为浙江省元宵节传统节日保护示范地；2009年，泰顺“百家宴”被列入第三批省级非遗保护名录；2010年的元宵节，泰顺“百家宴”举办过一次大规模活动，开席超过六千桌，入席客人超过六万人，被载入吉尼斯纪录。

“百家宴”的活动内容越来越丰富，但始终没有脱离举办活动最根本也是最重要的内容，即举行盛大的典礼，祭拜地方神祇陈十四娘娘和木偶戏神王乞佬。

民间祭祀没有专门的仪典、经籍和神职人员，更不可能处处设专门的建筑形制，风雨廊桥成了祭祀的最佳场所。

（《解读廊桥》）

农历的每月初一、十五，当地的人们都会来到廊桥，焚香祭祀，正月则是祭祀最隆重的时期。想想也就知道，人们平时忙于外出经商、工作，只有在正月里回乡聚会过节，这也是乡村里最热闹的时间，很多重要的事情都在正月里举行。廊桥祭祀之时，乡民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桥上，在神龛前依次摆上三牲福礼，如黄鱼、鸡鸭、猪头之类，再添两盘时令水果，插上几炷香，便纳头祷告。

廊桥上的神明，虽然并不只有一位，各自的职责也略有不同，但这都不影响乡民们祭拜时内心的敬畏与虔诚。乡民们早早就认识到，人生短暂，人在世间，都是要有所敬畏的。许多事情，人力不及，徒叹奈何，但神明在上，英明洞察着这所有一切。神明们一定都能体谅这世上的悲苦，也能护佑这人间小小一方的平安。乡民们在神明面前跪下来，双手合十，朝着神明们深深地俯下身去，把额头低低地磕到地上，用这样一种虔诚的方式，祈求艰辛与困难、病厄与苦痛都能早早地结束，也祈求这人间好不容易获得的安宁与幸福，能持续得长久、更长久一些；祈求这一年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也祈求接下来的日子里，所有的努力都不白费，所有的付出都有回报。

廊桥之下，川流不息。廊桥之上，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祈求，有自己想要达成的愿望。就在这廊桥上，在看起来甚至有些简陋的神龛面前，人们与高处的神明达成了精神上的沟通。在这里，人们把内心的祈求交出，把负累交出，把无力交出，把卑微交出；从这廊桥上走出去，走向外面熙攘喧嚣的俗世，人们抖擞起精神，去奋斗，去打拼，去为向神明祈祷过的每一个幸福与安宁，一点一滴地兑付自己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