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闰然
对普通人来说,为什么要学经济学?英国著名的经济学家罗宾逊夫人曾说过:“我学经济学,是为了不会受经济学家的骗。”对于很多非专业人士而言,经济学的价值不仅仅来自经济学知识本身,而是来自经济学背后的科学认知体系。
为此,南风窗记者专访了复旦大学经济学博士、澳洲莫纳什大学博士后梁捷。梁捷现任教于上海财经大学中国经济思想发展研究院。在他看来,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学习传统经济学范式,也没有这个必要。面对非专业的读者,梁捷致力于改变经济学的讲法,从问题出发,从对象出发,用更贴近读者的方式来讲述经济学,并在此观点下,编写了经济学普及读物《看!这就是经济学》。
南风窗:经济学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到现在发生了哪些很大的改变?你将经济学的研究区域划定在“一平方公里内”,并制作了自己的音频节目以及出版了《看!这就是经济学》,经济学的“大厦”中,有哪些方面你最关注?
梁捷:作为一门学科出现,经济学有两三百年的历史,当然比起哲學、数学这些上千年历史的学科来说,它仍然是一门年轻的学科。直到最近的半个世纪,经济学才逐渐成形,形成了一套非常经典的体系,我们把它称作“新古典经济学”。
一些新古典经济学家也把经济学分析应用到其他领域,“经济学帝国主义”就是因为这一套理论解释了更多的问题。但是到了2000年以后,对于接下来经济学要进一步往哪里走,大家表现出了一些迷惘。
2000年以后,经济学里也出现了一个重要的变化,就是实证科学的变化。在2000年以前,我们搜集到的数据有限,或者我们处理数据的能力有限,所以我们更多还是用构建模型的方法来认识这个世界。但2000年以后,由于大数据等各种数据测量手段的爆炸性出现,经济学的一个重要的突破就是,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用实证的方法或者用实验的方法来讨论具体的现实问题。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动。
所以我认为,最近20年最值得关注的就是实证方法和实验方法的发展和突破。我写的《看!这就是经济学》这本小书和那些经典的经济学教科书(比如曼昆的《经济学原理》)相比,比较重要的一个偏向就是用实证的东西和实验方法来得到一些研究结论,把生活中所见所遇各种事情背后的经济规律阐释清楚。
南风窗:你觉得经济学和数学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学不好数学就学不好经济学吗?
梁捷:当然不是,数学是一种基础性的工具。不仅是经济学在用数学,物理学、生物学,以及很多社会科学,也都一直在运用数学,所以说数学是一个底层的工具。我很欣赏的一个经济学家,他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数学是好的仆人和坏的主人。你如果知道你要研究什么样的问题,然后运用合适的数学工具,这时候数学就是好的仆人,是要为你所用的。但是如果把数学变成主导,在现实的经济问题当中将数学变成主人,数学一定是个坏的主人。
数学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工具,现代经济学是离不开数学的,但是也要警惕反客为主。
南风窗:有一些学者提出数据统计不一定准确,他们更加主张在街头巷尾,或者在日常生活的实际体验中去观察、思考经济学,你怎么看待这种观点呢?
梁捷:我认为数据是非常重要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时候很多经济学家说,研究经济学是在书房里面,或者在黑板前面用公式来推导。这当中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当时人们没有办法获得那些数据,当我们没有办法具体测量或者得到那么多数据的时候,我们只能运用逻辑、理性来推导。
2000年以前有很多经济学家,他们所谓观察真实世界的目的,也是从世界复杂的现象当中,提取出重要的经济问题,把它加以抽象,然后进行分析。所以,这是由于当时的条件所限,他们不得不采用这样的方法。
但是如果把数学变成主导,在现实的经济问题当中将数学变成主人,数学一定是个坏的主人。
现在还是有很多经济学家,到街头巷尾、到田野里面去做研究,但他们的目的不是不要数据,而是从中提取一些经济行为的数据。从研究的出发点来说,这仍然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方法。
南风窗:你有过经济学田野调查的经历,想听你聊一聊。
梁捷:我自己喜欢了解各个地方的情况,有一些直接变成了我的经济学研究内容,而有一些可能也没有很直接地体现在我的研究当中,但也影响到我对世界的认识。
我去过印度做一些田野调查,印度全国有二十几种不同的主要语言,不同地区的人语言沟通很困难,他们的公共语言只有英语,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英语的。印度还有多种宗教,还有比如说种姓问题以及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印度的多元复杂性对我个人吸引力很大。
在印度,通过跟当地人接触,我发现很多大学学者、艺术家等,都是从印度西孟加拉邦来的,出租车司机很多则是从印度西边旁遮普地区来的。这两个地区的人表现行为也很不一样:孟加拉地区的印度人更喜欢艺术、学术,旁遮普地区的印度人就更实在,喜欢聊生意、投资。
南风窗:这种不同行为选择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呢?
梁捷:还是文化。当然,文化这个东西很难被更深地描述,它形成的原因是很复杂的。比如说,孟加拉地区的印度人会觉得,他们所处的是整个印度最早说英语的地区、最早被英国征服的地区。而旁遮普地区人群比较混杂,他们中很多人都在想办法到首都来发财,所以它的商业气氛就比较浓厚,而没有那么注重文化。
通过我的实际调查,我发觉这种“刻板印象”是有一些道理的,他们行为里确实会表现出这样一个特征。但要真的把它准确地用数学的或者实证的方法揭示出来,其实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
南风窗:这个过程很像社会学、人类学的研究。
梁捷:是的,但社会学、人类学不太追求定量研究,经济学还是希望能够更客观地、更准确地把它给描述出来。所以,虽然文化这种东西没法测量、没法量化,我们还是希望把那些能够测量的东西给测量出来。最终,我们用了一些实验经济学的方法,招募了一些人,在劳动力市场来检验两个地区的人们的偏好是不是不一样,最后得到的结果具有比较强的因果关系。虽然孟加拉地区的人在经济上可能不如旁遮普地区的人,但是他们觉得,自己在文化上要高于旁遮普地区的人。
南风窗:互联网裁员潮还在继续,对普通人来说,怎么样通过学习经济学理论来解释这个复杂的世界,来应对各种冲击?
梁捷:我们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看,一个是总体的经济周期。现在中国经济的增长,每年GDP的增长速度会逐渐趋于平稳,所以裁员跟总体经济环境是有关的。第二,这跟产业结构是有关的。大厂在前些年获得大量的投资,扩张得非常快,同时招聘了大量的人。但是这个行业其实并不是真的需要那么多人,所以这个行业本身在结构上可能也会进行调整。
以前我们财经大学很多学生是去金融、会计这样的一些行业岗位,但是在前两年很多学生也去了互联网大厂,投身IT产业。这就说明,IT产业在前些年对就业的吸收能力是非常强的。但是,可能它本身并不能容纳那么多的人群,所以我认为裁员其实也是一个正常现象。相比之下,金融业受到的影响比较小,因为它基本上保持一个比较稳定的规模。
对于个人来说,你需要增强你的竞争力。即使在全面裁员的环境下,那些能力特别突出的,特别是那些能力具有不可替代性的人,他们完全能够抵挡得住裁员,甚至还有选择工作的余地。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说,这叫培养自己的人力资本。
比如说修建的廉租房,最后可能会落到某些有钱人的手里,而不一定是最需要这些住房的人手里,在现实中这样的情况屡屡出现。
南风窗:如果问很多人为什么要学经济学,通常听到的一个回答是因为想赚钱。很多人以为,经济学是一门教人怎么赚钱的学问,加上金融行业的魅力,导致更多人都会产生这种认知。
梁捷:经济学最终是一种研究人类行为的科學,当然它和心理学的区别在于,它研究的人类行为是涉及资源分配的。所以,经济学最终是研究人类行为的学科。经济学是一个底层的东西,它上面可以有金融学,可以有财政学,可以有很多其他东西,但是经济学并不等于金融学,而且学了金融学以后也并不表示你就能够发财。
金融行业的平均收入,比起其他行业可能略高一点,但也并不是绝对的高。并且,赚钱这件事是大学里教不会的,大学里就是教一些客观运作的规律,比如经济为什么会起、为什么会落,有些人为什么会赚钱。并不是你学了这些东西就会成为那个人。
南风窗:你在新书《看!这就是经济学》中提到“对人性的关怀”是经济学的难题,这对政策制定者来说有什么样的启示意义?
梁捷:这些年经济学尤其是行为经济学的研究发现,人也没有那么自私,或者说人并不总是自私的。人有很多复杂的面向,但人在做出重要决策的时候,其实都是理性的。政策制定者应该多换位思考,想想老百姓会怎样看待这些政策,不能一厢情愿。
在市场里面,一定有人会钻各种政策的空子。这导致很多政策出台后,它收到的效果跟政策制定者最初的设想违背。比如说修建的廉租房,最后可能会落到某些有钱人的手里,而不一定是最需要这些住房的人手里,在现实中这样的情况屡屡出现。对于政策制定者来说,他要想好这个政策最后起到什么样的效果,是不是会事与愿违。
在政策制定过程当中,经济学确实能起到很大的帮助,尤其是我提到的最近20年出现的很多实证的方法、实验的方法。在一些政策制定前,人们可以做一些小规模的实验或推演,或者从理论上以及从过去经验上进行一些推导。因为人是复杂的,人是有能动性的,并不是你叫我这样做,我就能这样做的。不管是房地产市场还是其他领域的公共政策制定者,都不能忽略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