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惠娟 李 莉 冷 坚
拟郎世宁荷花,马惠娟 缂
苏州·桥,马惠娟 缂
访谈时间:2021 年8 月30 日
访谈地点:苏州市吴中区光福梅园紫藤坞31 号
李莉(以下简称李):马老师您好,缂丝素有“千年不坏艺术织品”的美誉,请问您是如何进入到缂丝这一行的?
马惠娟(以下简称马):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跟着妈妈学刺绣和钩花,因为以前家家户户女孩子都要学的。到1972 年3 月,原胥口刺绣站站长蒋雪英老师(现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推荐我到东山吴县工艺美术研究所去做缂丝,就好像是缂丝冥冥之中选择了我,让我有机会传承这门非物质文化遗产和制作技艺。
李:苏州缂丝历史悠久,璀璨辉煌,出过很多缂丝名家,如南宋沈子蕃、明代吴圻、朱良栋、当代的沈金水、王金山等。在20 世纪70 年代左右,吴县还成立了缂丝厂,当时挑选了6 名青年手艺人跟随缂丝老师傅学艺,为日本客商试制缂丝和服腰带。听说您就是其中一人,能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马:1973 年,中日恢复了邦交不久,很多日本人到苏州来找人做缂丝,于是苏州成立了吴县缂丝总厂。从蠡口、陆慕等地请了六位老师傅,有陈阿多、陈阿根、邱思美、邱水宝、沈雪英、沈根娣,并把几位年纪轻的小姑娘调出来跟着几位师傅学做缂丝,由他们一对一教授。与我一起学习缂丝的人员,都是从各工艺门类调过来的。我之前因在工艺研究所做刺绣,缂丝的色线和图案与刺绣相像,所以我上手很快。日本人的和服腰带有素地的,那时候师傅就先教我们拨素地线条,打好基本功。缂丝织造方法一般一个月左右可以基本掌握。刚开始是由沈根娣老师教我的,后来做了一个月左右,他就让我缂带花纹的小片了。这个做了有一年多,师傅们看了都觉得我掌握得不错。当时我第一幅缂丝和服腰带做出来,就被评了个二等品。师傅们又开始增加难度,让陈阿多老师来指点我。后来学习了一年多,由于订单太多,学校初、高中毕业安排进来很多人,师傅们带不过来,就让我们带徒弟当小师傅。(图1)
图1 邱水宝、陈阿多、王嘉良、沈阿多、沈阿根、王金山(后排中间)、马惠娟(前排右一)
我的第三个师傅是徐祥山。(图2)后来我能独立做的时候,厂里领导询问师傅们我做得如何?陈阿多就说:“这个小姑娘老是要问的,总让帮她看看这个,指点一下那个。”后来才知道他们都喜欢我问他们问题,说我认真,肯钻研。我是想着如果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可以请教他们,之后记住并及时改正,这样可以学得更快,做得更好。我的第二幅缂丝和服腰带做好后被评为了一等品,有人不服气说师傅偏心,师傅知道后说这个不好宠的。做好的门幅在一个长长的台子上放开后要笔直,像刀切一样,既不能弯曲,也不能收紧,做的时候手必须要稳。后来比较难的一些图案厂里都会交给我做,我不怕难,遇到问题多思考,不断地积累经验。那时候做得好、等级高的产品还会有奖励,每个月能多拿到几块钱,心里会非常地开心,很享受超工带来的这份荣誉感。八十年代,日本人邀请我们去那边交流、考察,做技艺表演。我是厂里第一批到日本做缂丝交流展示和表演的。那时候缂丝极度辉煌,缂丝第一、刺绣第二、绘画第三。一条缂丝和服腰带可以置换钢筋等工业材料,现在说来还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
图2 缂丝老艺人徐祥山给学员进行技术指导,中间马惠娟
冷坚(以下简称冷):日本的缂丝和服腰带当时是很贵的,买缂丝和服腰带还会送一个电视机的,还有的是送一幅双面绣品。当时我们刺绣厂里派了工艺美术大师殷濂君(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尝试新的日本和服花样及其针法。吴县刺绣厂是派蒋雪英(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去的,当时是由省公司组织的。
马:是的,当时还推行“三来一补”政策,即“来料加工”“来件装配”“来样加工”和“补偿贸易”。所以日本缂丝和服腰带的图稿和花样这些都是配好的。
李:苏州的缂丝是如何从和服腰带这样的日用品转变为艺术类的装饰件的?
马:1984 年我们到日本友人家里做客,看到他们的刺绣地屏很漂亮,队长让我和苏州这边的公司和厂长都汇报一下,提出是否可以发展一下缂丝艺术品之类的。我回来后和厂里反映,厂里接纳了我的建议,并挑选出一些技术好的人员成立了缂丝研究所,当时一个车间里有十几个人。日本人的和服腰带上装饰性的图案很多,一般都是重复有规律的纹样,而成立了缂丝研究所后,我们开始缂织文人书画一类产品,而书画就需要色彩晕染,要进行戗色处理。(图3)
图3 春溪浴鸭图,马惠娟 缂
李:常言“一寸缂丝一寸金”,缂丝制作非一日之功,做缂丝是否需要有美术功底?
马:缂丝之所以昂贵,跟耗费的时间确实是有关系的。一件稍大点的作品,熟练的工人可能也要两三年能完成。其实如果只是作为一个技术工人来说,是不需要有绘画功底的。但是如果想把它做好,做到所有环节都独立参与,没有绘画功底却是不行的。因为只有看得懂画,才能在缂织过程中结合实际效果进行调整和再创作。临摹画稿中有些不到位的地方,就可以自行调整了。还有些临摹的古画会有损坏的地方,懂画的话就可以进行填充和修复。所以,如果进行创作的话,懂与不懂能达到的水平是大不相同的。
李:您在戗色方面有过专门的训练和学习吗?
马:当时缂织书画需要用到戗色技法,我就开玩笑地和副厂长说:“我要是有机会去学习绘画就好了。”她说:“你做缂丝的不好去的,因为是公费的,其他人肯定也要去的。”第二年她又来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学画画,我就说是真的。厂里就推荐我去自费学习。后来系统学习了专业绘画知识后,能自己在丝线上勾线,厂里工人也经常找我帮他们勾线稿,一般是做一段勾一段。厂里领导就让我负责指导缂织书画,我跟他们说这是正版那是反版,用色也帮他们配好。她们就问我:“你怎么知道正反版的?”我说是绘画老师教的。近实远虚、线条色彩变化等这些知识,技术工人其实都是不懂的。
李:书画缂丝与普通日用缂丝在技艺和难度上有什么区别?
马:像书画颜色是有过渡的,不像装饰性的和服腰带可以做出一块来,它要不停地换梭,由深到浅,由浅到深,都要牵在一起做,相当费工;不同的色彩需要来回地换线,有些地方为了逼真、还原度高,还要先将不同色线进行劈丝,再捻和在一起,使色彩过度得更加柔和。通常我都会要求学员在织架旁放上一面镜子,做一段就要对照着反面看一下,做不到位的地方要及时退出来。缂丝属于平面织物,一旦整体完工,是很难再进行改动的。
李:在厂里工作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困难或挑战?
马:有的。1972 年,香港富商霍英东带着女儿霍丽娜参观上海博物馆,霍丽娜看到宋代朱克柔的缂丝作品《莲塘乳鸭图》,想要复缂一幅。厂里接下了这个订单,但是之前并没有做过这样大小的书画作品,后来就指定我来做。我和厂长一起到上海博物馆去看了原作,当见到那种戗色的感觉,我心里一下子就有了把握。那时候的色线都是配套齐全的,一个色系就有十几种颜色。现在色线供应也是有困难的,需求少,人家不愿意供应了。以前只是不同色系的色线进行劈丝组合,现在同色系也需要重新组合,以丰富画面色彩。2017 年我和儿子萧峰一起上了《国家宝藏》节目,呈现了这幅缂丝作品。(图4)现在想起来还是颇为感叹我们祖先的智慧,早在千年前的宋代就可以制作出如此精美细致的《莲塘乳鸭图》。
图4 莲塘乳鸭图,马惠娟 缂
李:20 世纪九十年代前后,在社会大环境的冲击下及后来企业改制等因素的影响下,是什么让您长久地坚持下来的?
马:当时受社会经济的影响,厂里效益不好,好多人都不做了。她们问我:“你怎么还在坚持,不怕失业么?”我说:“我对缂丝是真的喜欢,停不下来,这辈子就想把这件事情做好。”2000 年单位正式改制,那时候我离退休还有两年,副厂长跟我说:“马惠娟你就留在厂里吧,不要回去了。”我想和我一起做缂丝的人都离开了,我给厂里做了很多缂丝,离开的时候也没有作品留下来。后来我就决定回来自己做,就这样一直坚持到了现在。
李:我们平时见到的工笔花鸟类素地作品较多,而做满工的人却寥寥无几,所以素地和满工的缂丝作品这两者在技艺和工时上相差是否很大?
马:首先,在缂丝圈里,很少有人愿意满工制作。满工的作品,耗时巨大。其次有的是个人技艺上难以达到,特别是色彩间的晕染,需要来回不停地换梭、配色等,自身也要看得懂画,能够理解作品画技上的处理,这样才能做到得心应手。像素地的缂丝作品,底板不需要过多的技术,看起来比较容易,其实要做好,是非常考验功底的。先要将图案轮廓预留好,外面的轮廓处理不好,里面的图案就很难做,所以不仅要精准,还要张弛有度。这样里面的茎秆、枝叶、花卉、虫鸟缂上去才会衔接自然,又能呈现出不同的材料质感,所以学的时候基本功一定要打好。像这幅陈之佛的《寒月孤雁》,我做了这种全工的缂丝,有人就慕名而来了;还有一幅满工的《云龙图》(图5),是马超俊设计的,缂丝《云龙图》参加博览会还得了金奖。那时候的缂丝题材有三类:一是自己原创的;二是老缂丝摹刻;三是书画缂丝。
图5 云龙图,马超俊设计,马惠娟 缂
冷:您对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王金山有了解吗?
马:熟悉的,当时我在吴县缂丝总厂,他在苏州缂丝厂,我们都加入了苏州市缂丝研究会,还有谈水娥、王嘉良、李荣根、葛洪文、徐家勇几位缂丝艺人,那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开缂丝研讨会。(图6)
图6 1989 年8 月13 日,马惠娟与王金山共同参加苏州市缂丝研究会二届一次全会并作发言
冷:听说您曾缂织过一幅《六骏图》,是你自己创作的还是缂织的名人书画作品?
马:平时我们听到《八骏图》比较多,其实《六骏图》也是徐悲鸿的奔马作品之一。2007 年4 月在苏州博物馆举办过“悲鸿南归”徐悲鸿绘画经典作品苏州特展,展出了徐悲鸿的诸多奔马作品,我特地到现场看过,极为震撼。《六骏图》是其中较大的一幅,我当时就想把它用缂丝做出来。因为它是一幅水墨淡彩的大写意作品,其中很多处需要戗色处理,做这幅作品动了很多脑筋,如何让奔腾的马尾有飘逸飞扬的感觉,用了好多种色线,有的地方劈了丝,有粗的,有细的,真实再现原作的细节和层次感。(图7)
图7 徐悲鸿《六骏图》,马惠娟 缂
李:您后来还缂了哪些作品?
马:回来后我就弄了稿子自己做。做了两年不到,就有人慕名而来。第一个是台湾的一位教授,他带上陈之佛的作品《寒月孤雁》的高清图纸,遍访苏州,寻人缂织。因为该画用色丰富,画面无留白,做刺绣好做,但是做缂丝的难度是非常大的。画面上很多竖着的柳树条,而缂丝就是通过经线相通,截断纬线来获得造型和色彩。那时厂里的技术还不完善,做不了,后来他辗转找到我,我看了之后就说:“能做的。”我用了两年多的时间才缂织完成,获得了藏家的高度认可。(图8)这幅《韩熙载夜宴图》(图9、10),做的人也很多,有刺绣的,也有缂丝的,但是里面的细节多是缂绘结合的。我前后花了四年时间,根据原作配色,将长卷分成五段来做。做的时候愈发觉得当时的绘画学习对现在缂丝制作的帮助是无形的。我现在身体还可以,也有时间和精力慢慢地做,我就想多做一些精品出来。时常有人问我哪一件作品最好,我都会说:“没有最好,下一张会更好。”我这么多年一路做一路摸索,一直执着于技艺上的突破和提升,这也和我较真的个性有很大的关系。
图8 寒月孤雁,陈之佛画、马惠娟 摹缂
图9 韩熙载夜宴图(局部),马惠娟 缂
图10 韩熙载夜宴图(局部),马惠娟 缂
李:您认为做缂丝最难的是什么?针对缂丝技艺传承的窘境您觉得应该如何应对?接下来还有什么愿景或规划?
马:做缂丝最难的是能够静得下心来,我们现在处在一个“快消经济”时代,很多年轻人更倾向于速成的、刺激的,甚至是功利化的岗位或工作,很难长久地坚守在一个枯燥的岗位上。缂丝技艺的传承现在也面临着后继无人的窘境。对于初入缂丝行业,喜爱缂丝技艺的年轻人,我常会耐心教导,鼓励他们做一些衍生品或是缂织一些小型的、新颖时尚的题材或内容,产品价位能被大众所接受,一定程度上解决他们的生活问题,继而长久地坚持下去。对那些生活非常困难的学生,我也会尽己所能地给予一定的帮助。
我儿子萧峰也是年轻一代缂丝艺人,他在积极探索新的设计和展陈形式,将年轻化的视角融入传统缂丝的行业中来,我们时常在交流探讨中碰撞出别样的火花。我始终认为创新不是脱离传统,更不能为了创新而创新,而是要在题材和形式上进行创新,在技艺上寻求突破,以期让传统手工艺焕发出新的活力和生机。
我目前还有两个愿望:第一,能在国家级展览会上举办一场缂丝展览,将这些年的成果向大家展示出来,同时也希望得到社会各界的支持,进一步扩大缂丝的影响力,传播我们苏州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第二,我做了四十九年的缂丝,一生都在做这一件事,接下来还要继续努力。如若相关博物馆或展览馆有缂丝修复或复制方面的需求,我也会义不容辞,为缂丝文物传承做出自己的贡献,感恩回馈社会的培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