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佩蒂斯
王 宇 译
在全球范围内限制美元使用是符合美国长期利益的,同时,要在国际贸易、国际投资和国际储备等方面不再继续使用美元,也将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最近一个时期以来,关于美元作为世界货币的讨论引起国际社会的普遍关注和国际经济学界的广泛争议。美国及其盟友对俄罗斯实施的经济制裁表明,对全球货币体系的控制会对地缘政治和国际关系等产生重要影响。美国及其盟友对俄罗斯的经济制裁也表明,为什么一些国家,尤其是一些发展中国家,正在考虑退出以美元为中心的全球货币体系,建立一个新的、可以由自己主导的全球货币体系。为此,经济学家最近还进行了关于“美元替代体系”的讨论。
世界各国是否可以在没有美元的情况下进行生产?这是一个学术界关注较多的问题。但美元依赖消失之后,国际贸易模式将会发生什么变化?学术界对这个问题关注较少。实际上,这两个问题是无法分开的,美元问题是国际资本流动问题的一部分,而国际资本流动是国际贸易差额的另一方面。从本质上讲,一些国家出现的储蓄大于投资,或者说储蓄投资失衡,就是过度生产或生产过剩。
在这篇文章中,我们将提出三个观点。一是就目前情况看,还无法放弃美元的世界货币地位。二是如果要让美元不再继续作为世界货币,需要美国政府采取行动,适当限制其他国家将美国市场作为本国储蓄与投资的平衡器。过去认为,美国政府不会主动削弱或结束美元的中心货币地位;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美元作为世界货币在给美国带来利益的同时,也带来了成本。尽管任何限制美元全球使用的政策都会遭到华尔街及美国外交部门和军事机构的强烈反对,但是,随着美元作为世界货币的成本不断上升,考虑放弃美元主导地位的可能性也在增加。三是在世界经济中,如果没有美元或者其他货币作为世界货币,就不会出现大规模的出口与进口失衡、储蓄与投资失衡,这对于世界经济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但与此同时,这也可能使一些国家陷入内需不足,出现经济放缓,尤其是那些主要依靠出口或贸易顺差拉动经济增长的国家。
美元之能够所以能够成为世界货币,主要原因包括美国拥有庞大而灵活的金融市场、清晰而透明的公司治理体系以及对外国投资者的较少歧视和较少管制。美元能够广泛使用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国际贸易体系的不平衡性。一些国家出现了较为严重的收入分配不公平,降低了国内消费,推高了国内储蓄率。消费疲软以及主要面向本国消费者的企业投资疲软导致国内需求收缩。为此,这些国家需要较大的贸易顺差来解决国内生产过剩问题或者内需不足问题。
一国必须获得足够的外国资产,才能实现贸易顺差,这是美国以及其他具有类似市场和治理体系的经济体能够充分发挥作用的地方,即通过出口资产来进口外国净储蓄。美国及其盟国是愿意并且允许其他贸易伙伴国较为自由地获得自己国内资产的经济体,或者说,美国及其盟国是有意愿并且有能力维持长期贸易逆差的经济体,这些逆差正好可以满足其他国家尤其是贸易顺差国获得外国资产的需要。
有经济学家认为,主要储备货币发行国不需要保持贸易盈余。历史上,在英镑作为世界货币的大部分时间里,英国也存在大量贸易逆差。当时世界上多数国家需要进口储蓄以促进国内投资,因此,当时英国主要是出口储蓄,而不是进口储蓄。到20世纪70年代,美国还是一个储蓄净出口国,即一个贸易顺差国。也就是说,关键并不在于世界货币发行国必须长期保持贸易逆差,而在于当世界其他国家需要输入储蓄时,它能够保持贸易盈余;当世界其他国家需要输出过剩储蓄时,它能够保持贸易逆差。
考虑到贸易顺差国大量积累的替代资产,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什么国际社会已经讨论了几十年,而美元仍然是世界主要储备货币。从理论上讲,贸易顺差国可以积累替代资产,但日本和欧盟等经济体自身也存在着庞大的贸易顺差,很难有效容纳其他国家的贸易顺差。有经济学家认为,贸易顺差国也可以将其过剩储蓄转移到其他国家,尽管许多发展中国家对国际资本流入持欢迎态度,但是,一国经济严重依赖国外资本的负面问题也非常突出。并且许多发展中国家的经济规模较小,无法吸收世界的过剩储蓄。
有经济学家认为,未来世界各国的储备积累可能会转向国际大宗商品。我们并不赞同这一观点。俄罗斯、伊朗和委内瑞拉都是国际大宗商品的主要出口国,其关于储备积累的考量非常棘手。因为这些国家不得不在国际大宗商品价格高企、国内贸易顺差较大的情况下,大量买入;在国际大宗商品价格下跌、国内贸易逆差较大的情况下,大量卖出。这样一来,其储备积累的过程会加剧国际大宗商品价格波动,影响本国经济发展。更令人担忧的是,其储备资产在最不需要的时候反而最有价值;在最需要的时候反而最不值钱。
对于许多期望摆脱美元主导地位的发展中国家来说,投资国际大宗商品作为储备资产,可能会锁定在价格高企时买入、价格下跌时卖出的不得已做法。只有作为国际大宗商品净进口国的经济体,才有可能从长期投资国际大宗商品中获得收益。不过,这些经济体也不得不担心世界经济增长与国际大宗商品价格变动之间的正相关关系。从理论上讲,储备资产的价值应该与本国经济基本面保持较低的相关性,或者呈负相关关系,但是,多数国际大宗商品是无法满足这一条件的。
在关于美元能否维持其世界货币地位的讨论中,有经济学家认为,那些要限制美元国际使用的主要是外国人,那些要扩大美元国际使用的主要是美国人。这一看法是不正确的。2020年,我和马修·克莱因(Matthew Klein)出版了《贸易战是阶级战争》(Trade Wars Are Class Wars)一书。在这本书中,我们认为,国际贸易和国际资本流动的结构与其说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竞争,还不如说是经济部门与经济部门之间的竞争,或者一个国家内部地区与地区之间的竞争。
从某种意义上讲,从美元的世界货币地位中受益的不是整个美国,而是美国国内的某些经济部门或某些选区,而其他经济部门或其他选区则为美元作为世界货币付出了沉重代价。美元作为世界货币的主要受益者包括两大利益集团,即华尔街、美国外交部门及国防机构,相比之下,美国的工人、农民和小企业则付出了巨大成本。
这是因为贸易顺差国对外国需求的净吸收和外国资产的净积累,是以贸易逆差国在全球制造业中的份额下降作为代价的。更重要的是,由于在国际贸易中已经将部分国内需求转移到国外,贸易逆差国需要通过更多的家庭债务、更多的财政赤字来进行对冲,以避免国内失业率上升。或者说,外国资金流入必须由国内投资大于国内储蓄来平衡。在一个储蓄稀缺的国家,比如19世纪的美国,外国资本净流入会提高国内投资率,有助于经济较快增长;在一个资本非常容易获得的国家,比如今天的美国,外国资本净流入会不适当地提高国内需求水平,要么造成家庭债务增加、财政赤字扩大,要么造成失业率上升。
这就是为什么现在美元作为世界货币给美国经济带来了过高负担,而不是再像过去那样使美国享有过高的特权,这也是美国最终可能不得不拒绝美元继续充当世界货币的主要原因。尽管美国对全球货币体系的控制使华盛顿和华尔街掌握了较大的地缘政治权力,但与此同时,也给美国的工人、农民和小企业带来了巨大的成本。随着世界经济的发展,这一成本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如果美国在某一时刻决定,不再继续维持贸易逆差,而这些贸易逆差正好是满足世界其他国家需求不足和过度储蓄所需要的,又正好支撑了美元的世界货币地位,那么结果可想而知。我们认为,关税和其他形式的贸易干预都是行不通的,因为贸易保护主义在改变全球储蓄与投资失衡方面是无效的,而世界性储蓄与投资失衡则是美国持续保持贸易逆差的主要原因。
美国要想摆脱贸易逆差,只有停止全球资本流动,防止储蓄与投资的失衡被输出,而这些只有在以下三种情景中才会发生。一是维持当前以美元为中心的全球货币体系,直到美国经济不堪重负,走向衰退。随着美元信誉的崩溃,世界各国抛弃美元。二是美国单方面退出现行以美元为中心的全球货币体系,并且限制其他国家将储蓄倾销给美国,包括对非生产性投资的国际资金流入征税。这将导致美国的国际和国内金融力量被严重削弱,同时也会给那些贸易顺差国带来痛苦。但是,这将刺激美国制造业部门的发展,提高美国工人的工资。三是美国及其盟友建立起一个新的国际贸易体系和国际投资制度,其基础类似于凯恩斯最初提出的想法,即建立一种全球合成货币(Bancor),以吸收全球储蓄与投资的失衡。美国及其盟友可以通过谈判建立新的自由贸易协定来做到这一点。新的自由贸易协定将要求各自贸协定成员国自行解决国内的储蓄与投资失衡问题,而不是要求贸易伙伴国来吸收这一失衡,并且贸易顺差国可以将其顺差部分换成新的、以合成货币计价的债券,从而分散这些顺差可能带来的负面后果。
后两种选择中的任何一种都有可能使美国经济受益,第二种选择对世界经济的影响相对较小。但是,无论如何,华盛顿都应该引导国际贸易体系和国际投资制度逐步摆脱对美元的过度依赖。为了美国的经济利益,华盛顿需要考虑是否要结束这个以美元为中心的时代。
如果美国和其他贸易逆差国采取措施,消除其国内市场作为外国储蓄净吸收器的作用,国际贸易逆差可能不复存在。这里需要注意的是,由于主要发达国家的贸易逆差占世界贸易逆差的70%~75%,除非其他经济体也愿意将其贸易顺差转化为贸易逆差,否则整个世界将不得不将集体贸易顺差减少70%~75%。
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一观点,我们假设一个长期保持贸易顺差的国家进入一个贸易平衡的世界。此时,对于贸易顺差国来说,国内储蓄大于投资。具体来看,贸易顺差国储蓄率居高不下的主要原因是一般收入家庭和低收入家庭所获得的国内生产总值份额非常低。也就是说,存在收入分配的扭曲。收入分配的扭曲造成这些国家国内需求不足,储蓄大于投资。在此条件下,假设贸易顺差国为了扩大内需,或者为了实现储蓄与投资再平衡,将不得不通过以下五种方式进行调整。
第一种方式是失业率飙升。如果出口大幅下降,将导致失业率飙升,失业率上升会造成储蓄率下降。当然,失业工人的储蓄是负数。第二种方式是增加消费贷款以刺激内需。如果中央银行为应对出口下降,要求金融机构增加消费贷款,用国内需求替代外国需求,那么储蓄率也会下降。当然,家庭债务最终将不可持续。第三种方式是扩大政府支出,刺激总需求。为应对出口减少,政府通过扩大财政赤字的方法,以内需替代外需,储蓄率也会相应下降。当然,财政赤字最终也将不可持续。第四种方式是实行收入再分配。增加普通家庭和低收入家庭的收入和福利,储蓄率也会下降。但任何实质性的收入再分配都将是一个缓慢而艰难的过程。第五种方式是扩大政府投资。政府通过大规模地增加投资来解决储蓄与投资的失衡问题,当然,政府投资必须扩大到足以弥补其贸易顺差的收缩和商业投资的减少。
世界被美元困住,是因为它允许世界各国利用美国市场和美国需求作为推动本国经济增长的力量。也就是说,贸易顺差国可以通过将其过剩生产转化为储备资产来弥补国内需求不足。
这就是为什么尽管美元作为世界货币为美国某些经济部门、某些选区创造了过高的特权,但这一特权却给美国经济和美国居民造成了沉重负担。对于大多数美国家庭来说,他们不得不为持续扩大的贸易逆差承担更高的失业率、更高的家庭债务和更高的财政赤字。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认为美元主导地位的终结与其他国家的政治意愿无关,只与美国政府的政策决策有关。一旦华盛顿明白了这种高昂特权的巨大成本,美国政府将会采取措施,使世界经济摆脱对美元的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