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智明 陈 曦
我国关于民族村寨灾后重建研究主要兴起于2008年汶川大地震,其中民族学、人类学领域研究成果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一是灾后重建中的经济恢复、文化重构、空间修复等问题。如受灾重建后的农民增收、灾难旅游和遗产旅游、文化断裂和重构、生存空间和文化空间重建等。这类研究较少从治理角度展开探索。二是灾后重建的主体性问题研究。如倡导关注民族社区灾后重建的主体需求,以社区文化和社会功能为核心进行恢复重建,避免新的脆弱性产生。[1]对政府和村民应灾方式进行反思,呼吁尊重灾后重建安置主体的地方性文化体系构建。[2]探讨民众在灾后异地重建与文化展演中主体身份的建构和认同。[3]这类研究多对灾后重建中受灾主体话语被忽略的现象进行反思,但对其参与灾后重建的能动性关注较少。三是灾后重建机制和行动研究。如探讨政府“对口援建”模式下灾害风险和灾害损失的跨区域分担机制的效率问题,[4]或从老年人与地方营造视角探讨主体、社会工作者和环境设计师等灾后社区共创行动。[5]但这类研究多为自上而下或自下而上的单线研究,少有将两种路径相结合。近年来一些人类学者将国际人类学灾害研究的“脆弱性(Vulnerability)——弹韧性(Resilience)”关系范式运用到国内的灾害研究中。
“韧性治理”与民族村寨灾后重建具有内在契合性。如今民族村寨已不是完全封闭的独立社会,而是直接或间接受到社会转型进程、现代化变迁和全球风险环境的影响,灾后重建必须考虑这些错综复杂的结构因素。在国外社会科学领域,“韧性(resilience)概念强调的是面对冲击和压力时,潜藏于系统、团体和社会内部的能动反应机制和自我重塑能力”[6]。但“它不应该被视为系统对初始状态的一种恢复”,而是“复杂的社会—生态系统(SESS)为回应干扰和冲击做出的改变、适应和转化,并指向更好的发展未来”。[7]大卫·钱德勒在《韧性:复杂性的治理》一书中提出作为“转型的韧性治理”(resilience as transformation),并阐明其主客体相互关系、调适的动态过程、限制与挫折的内化平衡、外在开放与自我反思互动融合等几个核心特征。[8]13~14国内“韧性治理”理论多见于城市风险管理和公共治理研究,较少推衍到乡村研究领域。民族村寨的灾后重建是在具体社会情境中展开的多维关系实践,在此过程中注入韧性治理因素,意味着灾后重建主体不仅要通过关系调适、自我改变和转化革新使村寨从灾害冲击中恢复,更要转化灾害危机为发展契机,提升村寨整体抗风险能力和可持续发展能力。在风险社会的现实语境和当前中国乡村振兴的战略背景下,通过深入乡村个案研究,展现具体乡村灾害治理和发展振兴的内生动力和外在驱力,探讨它们的内在关系和互动机制,可为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以及乡村振兴提供理论借鉴与实践经验。本文探讨壮族传统村寨在火灾后重建中的韧性治理经验,思考乡村振兴中内外动力结合的创新路径,材料来源于2019年10月~11月和2020年8月~9月对桂林龙胜各族自治县金竹壮寨展开的田野调查。
金竹壮寨隶属于广西桂林市龙胜各族自治县龙脊镇金江村,世居民族为壮族,历史上与龙脊地区壮族聚居村落合称为“龙脊十三寨”。据《始祖廖万甫墓碑文》记载:“七代孙廖贵相迁往蕉林新寨,万历年间廖登仁移居龙脊胤孙分居平安、金竹。”《金竹壮寨上房廖姓家谱》记载:“盖谓吾太高祖居住金竹寨命生康熙三十三年甲戌(注:公元一六九五年)”。金竹壮寨迄今至少有三百多年历史,座落在金江河边的半山腰上,有“北壮第一寨”的美誉。相传廖姓祖先到此定居前是一片原始金竹林,遂得名。金竹壮寨现有98 户432 人,廖姓聚族而居,分为6 房分支。村民从事稻作农事生产,如今主要经济来源为罗汉果种植、务工和旅游服务等。村寨依山而建,环境古朴清幽,民居全部为传统杆栏式两层吊脚木楼,鳞次栉比,传统风貌保持完整,壮族文化氛围浓郁。金竹壮寨先后被评为首批“中国景观村落”、首批“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和“中国传统村落”。
金竹壮寨是进入龙脊梯田景区的第一个壮寨,毗邻主干道,由于显著的资源和地理位置优势,于1993年率先开发民俗旅游,进入旅游辉煌期;近年来因龙脊梯田核心区平安梯田和大寨梯田景观旅游的兴起而逐渐走向衰落。经历了近6 年的旅游停滞期后,2017 年在国家旅游扶贫政策支持下,由桂林龙脊旅游有限责任公司和龙胜各族自治县全域旅游公司共同出资成立的桂林龙胜春秋民宿旅游开发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民宿公司”)进驻村寨,全寨确立以“金竹民宿”为核心的旅游发展转型。2017 年4 月,“金竹民宿”项目正式施工,改造好第一座老房子作为民宿示范样板;2017 年11 月30 日晚上8 点,在改造中的两座民居因电路问题突发火灾,由于当时风较大,火势快速向周边蔓延,烧毁民房9座,破拆11座。
火灾发生后,全寨男女青壮年出动救火,桂林市龙胜各族自治县派出5 辆消防车前来救援,周边村民提盆携桶赶来救助。同时从市到县、镇各级政府立即行动,当晚成立以县政府为主导的灾后重建指挥部。县镇政府、派出所、质监局导等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与村委、寨委一起安置受灾户,安排救灾工作,并在火势熄灭后一起通宵守夜维护村民安全。火灾发生后第二天,金竹壮寨寨委带领村民进行现场清理,政府和民宿公司为受灾户供应饮食,村委和寨委协助分发救援物资。县、镇政府对受灾户实行结对帮助,保证受灾户在重建期间有吃、有穿、有住。
救助阶段完成后,开始灾后重建工作。经过半年的重建方案讨论,2018年5月,民宿公司和受灾户开始在原址上重建受灾房屋。2019 年1 月23 日,壮寨灾后重建基本完成,举行开寨迎宾仪式。2019 年4 月15 日,民宿公司9 座主题民宿全部完工,“金竹民宿”作为金竹壮寨新的旅游吸引点正式对外营业。与此同时,政府大力宣传“金竹民宿集群”品牌,受灾重建的18户村民中有6户跟着公司学做民宿,其他村民也有10多家开始做民宿。金竹壮寨灾后重建工作快速高效,并进行了新的产业转型实践,形成了独特的乡村振兴发展模式,而在龙脊景区同样遭遇火灾的另一民族村寨情况却大相径庭,重建与发展工作推动缓慢。
灾后重建过程是一个由原本相对稳态、安全的“日常”进入遭遇断裂、冲击的“非常”之后,进行弥合、重组、更生的特殊阈限。在这个阈限中,韧性治理通过内外关系调适、多元资源整合和自我管理更新,对灾害挑战和风险压力做出适应和转化,完成重建目标,提升主体韧性,形成新的抗风险能力和发展振兴能力。金竹壮寨的实践经验主要体现为:政府、村委、外来资本、传统自组织、村民等多元主体“共建共治共享”,以及传统自组织寨老和寨委制的内源治理。
多元主体是韧性治理的关系核心,也是现代治理的重要特征。“在借助一种即时性的交融状态来触发弹韧性机制之后,经历灾难冲击的社会原有的关系结构就会重组再生,并为紧急状态下的社会组织动员和资源调度分配提供一个基本的实践框架与行动逻辑。”[9]就金竹壮寨灾后重建而言,这一“实践框架与行动逻辑”就是多元主体“共建共治共享”路径。
1.灾后韧性乡村社区的共同营建
金竹壮寨灾后重建主体为“政府+村委+寨委+公司+受灾户”,它不仅涉及村寨受灾房屋和公共基础设施重建,还以民居为载体进行民宿旅游产业转型和村落发展性保护,表现为灾后重建与社区营造的结合。这也是在国家旅游扶贫政策与乡村振兴战略指导下的具体实践。政府自上而下、市场纵横深入、村民自下而上、多方主体关联互动,依托村寨传统建筑和文化生态,在灾后人、文、地、产、景等方面进行恢复和提升。县政府在民政、消防、国土、住建、环保等方面进行指导,县政府重大项目办公室整合多种项目资金,投入基础设施重建和提升。县住建部确定“原址原建”重建方向,民宿公司对重建工作全面负责,寨老和委组织管理协调,周边龙脊廖姓村寨和社会爱心人士主动捐款帮扶。村委为金竹壮寨灾后重建捐款申请专用账号,所得捐款交由民宿公司实施重建。同时政府为村民支付房屋保险,保险公司赔偿受灾户每户3.8 万元。经过10 个月的重建,受灾房屋基本完成新建,村寨景观大大提升。如村寨道路加宽(民宗局),消防和污水处理设施提升(住建局),停车场进入民宿群段的护栏建成(粤桂扶贫基金),旅游公厕、仿竹栏杆、石板路建成(文旅局),房屋护墙、电线地埋完成(民宿公司)。同时,以“哒乐家”“呗季家”“咩胜家”“真盎兰”①壮语,意思分别为“乐爸爸的家”“阿季妈妈的家”“阿胜奶奶的家”“最好、最开心的家”。等壮语对每栋民宿命名,展现出不同的主题特色。如桂北多民族刺绣文化、婚庆文化、农耕文化、红色文化等。金竹壮寨开始民宿旅游发展转型。
与此同时,村寨整体消防设施和管理提升。政府为每家每户配备消防栓、刷涂消防漆,并对村民进行安全用电和消防技能培训。村寨内还加修储水池,安置高射水炮、灭火器和消防管道,并在桂林市消防大队指导下成立村内青年志愿消防队。另外,加强游客的防火知识教育。每一位入住游客都会收到一份防火知识宣传手册和木楼防火注意事项,形成共享共维的氛围。灾后“金竹民宿”建成,公司吸纳原寨委成员和本地村民进行经营管理和旅游服务,并通过本地用工、当地农副产品销售、带动村民做民宿等方式盘活村寨经济。政府也在民宿公司安置“扶贫工作车间”,解决当地贫困户就业问题。同时,政府还推出“金竹民宿集群”品牌进行宣传,提升当地旅游效应。金竹壮寨利用自身文化资源,在政府指导、项目扶持和宣传推广作用下将受灾危机转化为发展契机,实现村寨灾后恢复与发展振兴。
灾后韧性乡村社区的营建还在于村民主体适应力、学习能力和内在发展能力的提升,这也是韧性治理的关键。“扛起锄头干农活,放下锄头做旅游”是村民当前生计方式写照,也是民宿旅游希望呈现给游客的生活场景和主体文化。他们一方面保持和呈现本身生活样态,另一方面接收民宿公司服务培训提升专业技能,有的还通过网络新媒体学会录制个人和村寨田园生活短视频上传。村寨民宿产业兴起后,逐渐形成一种多层次的产业格局和带动效应,公司以高端民宿经营为主,村民民宿以中端周末旅游为主,共享文化资源和旅游效应。部分外出务工的青年劳动力回流,少数在龙胜县城有工作单位的村民也在周末和节假日回村,增强了村寨活力,丰富了治理力量。回归村寨、兼顾家庭的生产生活方式,一定程度上减轻了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的社会问题;村民自主性网络学习也增强了自身发展适应能力。游客的互动反馈、政府的重视推广、多元主体的关系整合使得村寨集体认同感和主体价值感进一步增强,信任、互惠的传统公共价值融合新时代理性在“共建共治共享”韧性框架中得到进一步发展。
2.灾后韧性社会关系的整合塑造
灾后重建“呈现了一个与日常状态有别的社会场景和行动模式,其将各种社会关系和情感价值有焦点地汇聚在一起,使得深层的结构关系、社会意识和价值体系得以凸显出来,从而呈现了一个理解社会弹韧性机制运作逻辑的典型场景”[9]。金竹壮寨在灾后重建这一开放系统中强化了村寨共同体意识,塑造了韧性社会关系,这是村寨灾后可持续生活世界塑造的关键。不同治理主体在灾后重建场域中承担不同使命,拥有不同权责,形成政府主导的社区自治型治理。政府主导重建大方向、提供政策支持;村委负责政府和村民之间的上传下达,配合做好政府工作;寨委负责村民和民宿公司之间问题协商,以及其他寨内具体事务管理;民宿公司则全权对灾后重建工作负责。多元主体力量交织运行,共同服务于村寨灾后重建、旅游扶贫、乡村振兴和村落发展性保护的价值目标,形成更具韧性的社会网络。
笔者在访谈龙脊镇党委负责人时,其称:
“重建的关键点,第一是政府重视,灾后我们把所有项目资金整合给公司来实施重建,有一些大的问题也出面解决。第二是村寨管理得力。他们寨老和寨委管理得好,有些我们政府做不了的事,他们通过村规民约能做。第三是选对经营企业。民宿公司是带有旅游扶贫性质的,能带动老百姓产业发展。这三方面配合得很好,其他一些小问题就不算什么了。”①访谈人:唐XX,男,52岁,大学文化;访谈地点:金竹壮寨“龙脊味道”餐厅;访谈时间:2020年8月2日。
龙脊旅游有限责任公司自1993年开发金竹壮寨至今,一直与村寨保持着持久深入的联系。2017年,他们将民宿公司驻扎在此,就是希望和政府、村民一道通过民宿产业对有代表性的北壮村寨景观进行发展性保护,也借此对龙脊景区旅游进行文化提升。
“我们公司有很大的社会责任和保护情怀在里面,现在整个龙脊景区甚至桂北壮族有这么传统吊脚楼群的只有金竹,其他寨子开发后乱搭乱建,风貌完全改变了。这个寨子的生命力就在于此,这是我们为什么花那么大代价重建的原因。再就是金竹开发旅游早,村民见识多,保护和发展意识也比较强。”②访谈人:胡XX,男,46岁,大专文化;访谈地点:金竹民宿;访谈时间:2020年7月22日。
政府、旅游公司与村寨在长期交往中达成一定默契,并在灾后重建和社区营造过程中形成更具韧性的社会关系。当前大部分民族村寨已然不完全是费孝通先生所言的“熟人社会”[10]7,而是一个在“熟”“生”之间充满变量、相互影响的多重关系交互空间。因此,灾后重建中的韧性治理,需要多元主体既独立自主又互相扶持,以共同核心价值为目标,在生活世界的整体性、交互性和过程性中保持觉察和学习,在“日常与无常”的会遇中观照风险因子,提升新的韧性系统、整体抗风险能力和可持续发展能力。
“在风险无处不有、无时不在的现代社会,要将协同治理有效地运用于社会治理过程,这要求社会内部具有自主性,权力运转具有双向性与互动性。”[11]韧性治理除了强调多元主体的动态关联外,还特别注重治理主体内生动力的激活和更新。金竹壮寨灾后重建过程中充分尊重和发挥了地方自治传统的内源治理作用。
1.金竹壮寨寨老制的发展革新
金竹壮寨寨老制根植于乡土社会内部网络和地方文化传统,是壮族传统社会治理组织。它由建寨伊始的“波板”①壮语,意为“寨老,村寨之父”。制度逐渐发展为现在的“寨委”制度,在村寨基层自治中发挥着基础和核心作用。“寨老”又叫“头人”,早在《隋书》和《太平御览》中就有“俚獠”“有鼓者号为‘都老’,群情推服”[12]570和“往往别村,各有长帅,无君主,恃在山险,不用(王)[城]”[13]319的记载,说明壮族社会很早就有头人进行内部管理。龙脊地区壮寨“历史上长期地处在统治者领域的真空地带”[14]89,由当地寨老组织管理村寨事务。明代开始,龙脊壮族各村就有“村寨、联村寨和十三寨三级组织”[15]组成的寨老制。在长期共同的社会生活中,那些知书达礼、办事公道、阅历丰富、热心公益的人得到大家认可,“讲话整个寨子爱听”“遇事可以帮忙拿主意”,自然产生威望,成为村寨里的寨老。立于龙脊镇龙脊村的清代道光二年(公元1882 年)《龙脊永禁贼盗碑》中也记载了寨老在民间治理中的传统权威:“如遇争讼,必依头人理论带告,如仍勾串害民,鼓而攻之。”金竹壮寨传统寨老组织一般由2~3位老年男性组成,负责处理村寨大小事务。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国家在龙脊各寨设立统一的行政机构如人民公社和村委会,但寨老组织仍以其传统的习惯法和威望,在寨务管理和村民协调中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时期,金竹壮寨寨老组织发展为“屯委会”,成员由六房支系各推选一位组成。2007 年金竹壮寨“屯委会”改名为“寨委会”,并设有主任、副主任、会计、出纳和文体委员职务。寨委成员由全体寨民以村民小组为单位投票选举产生,其中最年长的自然被选定为本寨寨老。寨委会发展至今已有4 届成员,全村廖姓6 个房族、入赘他姓、男性女性均有代表参加,充分调动了民间治理智慧和实现公正公平,在寨老制基础上进行了顺应时代发展的革新。新时期的寨委积极维护国家法律政策,配合政府和村委管理村寨。遇到具体问题时,村民们还是习惯第一时间找寨委,寨委解决不了的再向村委和上一级政府报告。
寨委嵌入壮族乡村社会结构的空间肌理,服务于村民和村寨集体,带有“长老统治”和“礼治秩序”传统权威和集体约束力,并结合现代民主制度和专业管理形成更加成熟的组织形态。民主协商和寨规民约是寨委治理效能的政治基础。一般每年春节前两天,寨委都会召开群众大会,听取村民意见,讨论新年工作计划。寨规民约则由寨委会和群众大会讨论通过,是全村最为具体的民间法。它由乡土“同意权力”产生,印刷成册并刻写在寨门旁,在村寨社会生活中发挥着重要的约束作用。
2.寨委在灾后重建中的韧性治理
“灾难让人们回归源头——在动荡、解体和重组中,它们暴露出行动的基本准则、行为的原生构架、体制的根基和组织的基本形态。”[16]寨老和寨委组织在灾后重建中凸显了重要的内源治理作用,同时它积极融入国家现代治理,整合市场资本展开互惠合作,形成韧性治理的时代创新。首先是它代表村寨集体直接与外来资本对接。进入村寨的项目从立项、实施到结项的关键环节都需寨委签字。这在很大程度上保持了村寨的独立自主,避免因外来资本强势进入而产生权力控制,防止村寨因过度依附市场资本而造成内生能力脆弱。其次是积极发挥基层地方治理作用。寨委一方面耐心倾听受灾村民意见,维护村寨长远利益,促进村民、民宿公司、政府之间的协调沟通;另一方面运用传统威望,配合政府工作,做好受灾户思想工作,直至确立符合多方利益和村寨整体可持续发展的重建方案。
受灾房屋重建方案的确立是金竹壮寨灾后重建的关键环节和难点,民间权威和政府权威的有效配合,较顺利地促成重建方案的达成。该方案主要有如下共识:(1)靠近主干路的受灾户让出一部分地皮用以村寨道路加宽,提升村寨景观;(2)社会各界捐助款项由寨委管理,民宿公司施用,全寨村民监督;(3)确定两种受灾房屋重建方案,一是由民宿公司包工包料修建,二是按照1552 元/平方米赔偿金给户主自建;(4)建筑风格上必须维持壮族传统两层吊脚木楼和石砌墙风貌,房屋高度不得超过9.6米,面积不得超过150平方米,建造技艺必须采用传统干栏建筑的榫卯结构。
重建方案的商定过程十分不易,民宿公司经理说道:
“老支书廖X X 和寨老廖XX 给了很大帮助。当时寨老廖XX 脚痛风行动不方便,但是他有威望,村民相信他,我就让每家受灾户到他家里去谈心,(公司)办公室的侯姐在旁边做记录,真的是踩破门槛。还有,开集体讨论会都开了40多次。”①访谈人:胡XX,男,46岁,大专文化;访谈地点:金竹壮寨“龙脊味道”餐厅;访谈时间:2020年8月1日。
寨老的威望来自于做事公道、古道热肠、聪明果敢等优秀品质。受灾村民受到的精神冲击不亚于财产损失,寨委设身处地的谈心在其灾后心理重建上起到了重要作用。平时,村寨内寨委能解决的问题村委一般不直接参与,在灾后重建过程中很多具体寨务也是以寨委为核心进行处理。寨委成员廖XX回忆道:
“灾后所有寨委都在寨上,在外面的也都回来。重建中要征地,道路要加宽,屋场要收一点进去,大部分村民很配合,但有的人说,‘为什么我受灾了还要占我们的路?’我们就说,‘加宽是为我们寨子方便,也在你家门口,一人让出一两寸,大家都好走。’都是边重建边做思想工作,沟通好一家建一家。”②访谈人:廖XX,男,55岁,小学文化;访谈地点:金竹壮寨廖XX家中;访谈时间:2020年8月2日。
寨委的有效治理能提高灾后重建效率,而这主要来源于寨老和寨委的历史威望。寨老和寨委一方面以村民公仆角色处理寨内事务,不计报酬,一方面在国家法律框架下代表村寨整体对外交流协商。从寨际关系处理、外来项目洽谈、集体财产管理、公共设施维护到家庭纠纷解决、突发事件处理等,都有寨委参与。在乡村现代化变迁的时代背景下,寨老和寨委的韧性治理需考虑更加错综复杂的内外关系,将传统社会习俗型信任、时代理性契约精神以及新时期基于价值实践的合作型信任相融合。独立自主不等于完全的自力更生,而是在平等基础上互惠合作,立足村寨本土资源和长远利益进行发展转化。
金竹壮寨传统建筑风格的保持是灾后重建中旅游发展转型的根本资源条件,这主要得益于寨老和寨委的大力倡导、约束,以及民宿公司、政府的共同维护。从2008年开始,村民建新房或进行房屋改造都要提交申请,并经过寨委、村委和景区管理局共同审批。同时,寨规民约明确规定,为了永久保持古壮寨风貌,在建设上实行“三不准”:一不准建砖房;二不准建三层及以上楼房;三不准建设影响景观的设施。③大事记编写组,《金竹壮寨大记事》,2020年,未刊稿。寨子里形成不成文的约定,谁家想建三层楼,砍伐和搬木料的时候,其他人就都不去帮忙,工程难以推进;寨委不签字,建房审批程序也无法进行,并曾经有加盖三层的人家在寨委劝说后主动拆除的情况。这样的习惯法约束最终将金竹壮寨传统建筑的保护意识内化为村民文化持有者的自觉传承。
由祖先家园守护式的嘱托到旅游开发触发保护重要性的思考,寨委将这种家园情结和理性精神结合起来,并通过传统权威和集体习俗进行制约。壮族传统民居文化资源的重要性和文化资本的可转化性进一步凸显,寨委、公司、村委、村民、政府形成村落发展性保护的价值实践合作,从内在认同、习俗约束和法规制约等多层面进行落实。
当前,我国民族地区乡村社会日渐卷入开放的社会系统和现代化转型进程之中,面对灾害风险挑战和发展振兴要求,需要强化以政府为主导的社区自治型韧性治理。韧性治理承认多元主体理性的有限性,在国家权力与基层自治之间保持一定的弹性空间。在金竹壮寨灾后重建过程中,则是多元主体“共建共治共享”的创新路径与寨老、寨委内源治理作用的结合。县委县政府代表国家力量,村委配合政府政策行动,寨老和寨委代表民间力量,民宿公司作为市场主体。他们以顺利完成村寨灾后重建和实现灾后发展转型为目的,共同发挥建设能力,形成村落韧性治理网络,共享由“共建”“共治”带来的社会、经济和文化多重效益,达成行动者利益均衡,实现了金竹壮寨的浴火重生。
韧性治理理论将人类学整体观、过程论和社会学结构透视与行动者实践研究结合起来,对理解社会转型时期民族乡村地区的灾后重建与发展振兴具有重要意义。龙胜县金竹壮寨在灾后重建过程中注重整合政府、村委、寨委、村民和公司力量,在多元主体“共建共治共享”中营造灾后韧性社区和韧性社会关系。同时,善于发挥寨老和寨委传统自组织的内源治理,提升灾后重建效率和内生抗风险能力,使村寨快速地获得具有弹韧性的再生与转型。当前我国乡村基层治理仍以乡镇政府和村委为主导权威机构,金竹壮寨充分尊重寨老和寨委地方自组织的治理传统,将政府治理和民间权威有效结合,是实现火灾后重建顺利进行的关键,也是其基层治理的重要特色,可为西南地区普遍多发的民族村寨火灾后重建提供经验借鉴。
考察民族村寨灾后重建问题时,还需将灾后重建的社会背景与重建后社区的可持续发展问题进行整体考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人类社会发生了深刻的系统性结构转型,进入高度不确定和高度复杂性的“全球风险社会”时代。“风险社会是政府、公众和社会共同面临的治理情境,每个行动主体都有参与风险治理的权利和义务。”[17]对此,沃克和库珀(Walker和Cooper)曾言:“韧性概念正在成为全球治理的普遍用语。”[18]而在风险管理和灾害治理中,“无论聚焦的是社会脆弱性即关注灾难诱因及后果的结构性原因,还是弹韧性,即关注灾难冲击下社区所拥有的恢复与再生的潜力……所关注的依然是本土社会中的社会结构的改变与社会治理效力的提升”[19]。韧性治理充分认识到这种风险环境和发展需求,将主体能动性与社会结构进行关联,为我国民族地区乡村灾后重建与发展振兴提供了重要思路。“乡村振兴,治理有效是基础”[20],“建立健全以基层党组织为领导、村民自治组织和村务监督组织为基础、集体经济组织和农民合作组织为纽带、其他经济社会组织为补充的村级组织体系”[21]。融合多元主体参与的现代治理机制更彰显时代理性,内外结合的韧性治理也许是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有益尝试,也是乡村振兴内生动力与外在驱力共生发展的创新路径。韧性治理经验对村民主体地位、村落多重价值、本土优秀传统文化资源等进行充分认同和有效运用,并结合新时代政府和市场驱动力形成村落社会治理与发展振兴的共同体,使韧性贯穿始终,为乡村振兴赋能。同时,本土传统自组织的内源治理还体现出一种照护精神,在充满不确定性的风险社会,它既是一种有效的治理实践,也是一种积极的社会疗愈方式。